第三十七章

雅典陷落(前405〜前404年)

虽然雅典人在阿吉纽西战役之后遭遇许多不幸,但这场战役毕竟是一次大胜,斯巴达舰队损失惨重。尽管斯巴达人还有90艘三列桨座战船,却没有钱给水手支付军饷。为了避免饿死,士兵和水手们不得不在希俄斯岛上当雇佣劳工,替人种地。他们的穷困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以至于其中一些人打算进攻希俄斯岛的首府城市,尽管它是斯巴达的盟邦。胆战心惊的希俄斯人暂时同意出钱供养这些部队,但若没有波斯的资助,斯巴达依然没办法在爱琴海继续作战。斯巴达国内的很多人看到己方被一支如此缺乏经验的雅典舰队击败,不禁灰心丧气。另外,与卡利克拉提达斯持相同政见的斯巴达人认为,与波斯人合作去攻击希腊人是非常丢脸的事情,而吕山德的政敌也害怕他重返指挥岗位、实现个人野心。

斯巴达再次提议和平

出于这些原因,斯巴达人再一次寻求议和。他们这一次提出的条件是:斯巴达军队撤离狄凯里亚,双方保留当前控制的所有土地。对雅典人来说,这次的和平条件比他们在库济库斯战役之后拒绝的条件要好。尽管雅典在前410/前409年丢掉了皮洛斯,但斯巴达人愿意放弃他们在阿提卡的要塞,并无须雅典拿什么东西来交换。自前410年以来,斯巴达人还不得不放弃了对拜占庭和迦克墩的控制,使雅典人得以再次畅通无阻地通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前往黑海,以便获得黑海沿岸的粮食供应。此时,斯巴达控制的唯一重要区域是赫勒斯滂海峡的阿卑多斯,伊奥尼亚沿海重要的希俄斯岛,以及大陆上的重要城市库麦、弗凯亚和以弗所。虽然这样的和平条件还没有给予雅典人想要的一切,但已经比库济库斯战役之后的和平条件强了不少。从其他方面来看,新的和平条件对雅典人也应当是有吸引力的。如果斯巴达决定继续作战,并且得到波斯的新一轮支持,就能很快恢复舰队兵力的优势,并持续用更多的军饷将雅典的桨手诱惑到他们那边。另外,不管雅典人在阿吉纽西的胜利多么光荣,它其实是个奇迹,而继续打下去的话,雅典人的资源很快就会耗尽。相反,和平能使雅典人保障帝国的安全,征收贡金,充实国库。斯巴达人撤出狄凯里亚也会让雅典农民重返农田,再一次开始粮食生产。

虽然这些条件很有诱惑力,雅典却拒绝了。亚里士多德和其他一些古代作家责怪民主制必然会产生的鲁莽和愚蠢,尤其是“煽动家”克里奥丰,他“阻止了和平的实现;穿着军人的胸甲醉醺醺地走进公民大会,声称除非斯巴达人交出所有的城市,否则他绝不允许缔结和约”(Constitution of Athenians 34.1)。这种说法肯定是有偏见的,但不管它是否准确,事实仍然是参加公民大会的数千名雅典人中的大部分拒绝议和。最合理的解释是,在斯巴达人违反了《尼基阿斯和约》之后,他们仍然不信任斯巴达人:无论是执行和约条件的誓言,还是批准盟约的誓言,都不足以保证伯罗奔尼撒人信守诺言。在前406年,雅典人担心敌人会又一次将和平仅仅视为一次休战,以便争取时间来重整旗鼓、恢复元气,再次与波斯人谈判以获取资金,继续打下去并最终战胜雅典。雅典人一定认为,趁着斯巴达人实力虚弱、灰心丧气并且与波斯关系紧张,继续对其施加压力以获得全面胜利,才是更安全的路线。

吕山德归来

雅典人这个计划的问题在于,小居鲁士仍然是行省总督,并且铁了心要利用斯巴达军队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吕山德在等待时机,与小居鲁士合作。前406/前405年冬季,爱琴海和亚洲大陆的斯巴达盟邦在以弗所召开了一次会议。自斯巴达在阿吉纽西群岛战败以来,各盟邦无力阻挡雅典人的进攻,损失惨重。他们和小居鲁士的使者一道,劝说斯巴达人重新任命吕山德为司令。这个要求遇到了两个障碍,即斯巴达的政治和宪法。但在卡利克拉提达斯死亡、雅典拒绝议和之后,斯巴达人别无办法,于是轻松地逾越了这两个障碍,因为战争必须进行下去,斯巴达也不能拒绝盟邦(希腊人和波斯人)的请求。对野心勃勃的吕山德的任何反对,都必须在形势逼迫下让步,宪法的限制也必须被搁置。斯巴达法律规定,任何人一生中只能担任一次海军司令,所以斯巴达人任命阿拉库斯为名义上的海军司令,而任命吕山德为他的秘书和副司令。所有人都明白,这仅仅是法律上的障眼法。

斯巴达的海战天才立刻开始发挥作用,他在以弗所的旧基地集结了船只,并下令建造新船只。随后他迅速拜见小居鲁士,索要目前急需的资金。虽然王子私下里和吕山德关系极好,但他只能告诉吕山德,波斯国王拨给的资金和他的私人资金都已经耗尽。尽管如此,他还是许诺,即便波斯国王拒绝拨款,他也会继续自掏腰包支持吕山德。为了兑现诺言,他当场就提供了一大笔钱。

小居鲁士需要吕山德的支持,不仅是为了他未来的野心,还是为了解决他当下的难题。他杀害王亲国戚的行为遭到了受害者父母的谴责,于是,大流士二世命令他返回位于苏萨的朝廷。

年轻的王子别无选择,只能服从,但他不信任任何波斯人代他统治行省,于是采取了一个不寻常的措施:他将吕山德召唤到萨第斯,指派这个斯巴达人作为他的代理人来统治波斯帝国的这个行省。他将手头的全部资金都给了吕山德,还授权他收缴所有贡金。他信任这个忠诚的斯巴达人,但对他的鲁莽不太放心,于是要求吕山德在他返回之前不要攻击雅典人。这个要求对吕山德来说也算合理,因为在未来几个月里他的舰队在数量上逊于敌人,他也需要时间来操练水手,将其素质提升到他要求的高水平。

在小居鲁士不在期间,吕山德的个人目标要求他消除已故的卡利克拉提达斯的影响,后者唤醒了一种强有力的泛希腊、反波斯的情绪,这对吕山德获取该地区希腊人的政治支持很不利。在米利都尤其如此,那里执政的民主制政府对他很不友好,他的第一个行动就是推翻这个政府。由于这座城市仍然忠于斯巴达,因此他不能简单地攻击它,而是运用欺骗手段。欺骗始终是他的一件重要政治武器。尽管他在公开场合称赞米利都派系斗争的结束,私下里却鼓励他的支持者去反对民主制。这些人使用谋杀手段,将约340名反对派杀死在家中或市场上,并驱逐了1000多人。推翻民主制之后,他们自己的派系掌权。这是一个寡头制政权,不效忠于斯巴达,而忠于吕山德本人。他在米利都的行动预示着他未来的一些手段。吕山德吹嘘自己能“用距骨欺骗孩童,用誓言耍弄成年男子”。对批评他使用奸诈手段的人,他冷冷地为自己辩护道:“狮皮不能盖住的地方,必须用狐狸皮缝补。”(Plutarch,Lysander 7.4;8.4)

为了抵达米利都,吕山德必须向南航行,经过萨摩斯岛的雅典舰队。他的水手还没有达到最佳状态,所以雅典人(兵力仍超过斯巴达人)原本应当提高警惕,捕捉迫使敌人在海上交战的机遇,但他们没有努力去拦截吕山德。雅典人犹豫不决的部分原因是,在阿吉纽西获胜的将军被处决和流放之后,新的将军经验不足,也缺乏只有胜利才能赋予的自信心。他们当中没有出现一位优秀的领导人,他们胆怯且满腹猜忌,对前任的悲惨命运念念不忘。

谨小慎微让他们付出了巨大代价,因为吕山德从米利都出发之后,很快就将战略形势转为对他有利。在卡里亚和罗德岛,他猛攻了雅典的盟邦,杀死男人,奴役妇女和儿童。这是蓄意的、杀一儆百的恐怖行为,旨在震慑雅典的其他盟邦,令其不敢抵抗。他的政策与卡利克拉提达斯相反,没有泛希腊主义的元素。敌我双方不再是希腊人和波斯人,而是吕山德的朋友和敌人。他必须在海峡里打赢战争,因为驻扎在萨摩斯岛的优势雅典舰队阻挡着道路,他必须绕过他们。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快速西进,跨过爱琴海,占领了一些岛屿,袭掠了位于雅典本土海域的埃吉那岛和萨拉米斯岛,最终在阿提卡登陆。即便是最胆怯的雅典指挥官也不能允许这样的攻击不受阻挡地继续下去,于是雅典舰队开始追击敌人。吕山德避开了雅典舰队,快速返回,穿越爱琴海南部,抵达罗德岛。他从那里又沿着海岸匆匆北上,安全驶过了萨摩斯岛(雅典舰队此时不在那里),然后去往赫勒斯滂海峡,“以便阻止商船通过,并攻击那里反叛斯巴达人的城市”(Xenophon,Hellenica 2.1.18)。一支强大的斯巴达舰队,在一位有胆识的指挥官领导下,再一次威胁了雅典的生命线。

阿哥斯波塔米战役

吕山德在阿卑多斯(见地图29)基地集结了一支陆军,任命斯巴达人瑟莱库斯为指挥官,然后海陆并进,攻打关键城市兰普萨库斯,将其一举拿下。这次成功让斯巴达人逼近了普洛庞提斯海的门户,打通了去往拜占庭和迦克墩的道路,得以控制博斯普鲁斯海峡、扼杀雅典与黑海地区的贸易。雅典人知道他们在基诺塞马、库济库斯和阿吉纽西的胜利付之东流了,而且若不能迫使吕山德交战并将其决定性地击败,雅典的生存也成了问题。于是他们来到了塞斯托斯基地,从那里率领舰队沿赫勒斯滂海峡北上约12英里,到了一个叫作阿哥斯波塔米的地方,它与兰普萨库斯隔着约3英里的海峡。

将雅典舰队部署在那里的决定从一开始就是有争议的,因为那个地区只有海滩,没有合适的港口。附近的小镇根本无法为船上约3.6万人提供粮食和饮水,所以雅典人为了获取补给,不得不多次将部队拆分,返回塞斯托斯主基地,往返路程为24英里。那么,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在塞斯托斯扎营,以规避这么大的风险?答案是,战略形势迫使他们不得不如此。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牵制吕山德,阻止他驶入普洛庞提斯海、去往博斯普鲁斯海峡。第二个目标是在己方资金耗尽前,尽快迫使敌人交战。若以距离吕山德12英里的塞斯托斯为营地,就不能达成第一个目标,而且实现第二个目标也会更困难和更危险。另外,若以塞斯托斯为基地,去挑战位于兰普萨库斯的斯巴达舰队,雅典人将不得不逆水逆风地航行,士兵抵达战场时就会十分疲惫,使敌人以逸待劳。这些理由能够解释雅典人的营地选址,但不能解释他们随后的行动。

阿哥斯波塔米的雅典舰队由六名将军指挥。和在阿吉纽西一样,没有一位最高统帅,将军们每天轮流担任最高领导人。但与阿吉纽西的指挥官不同的是,他们没有设计出一个出色的策略,而是依赖显而易见的办法,即每天上午率领舰队逼近位于兰普萨库斯的港口,向吕山德发出挑战。我们没有精确的数字,但斯巴达人的船只数量似乎与对方相当。一连四天,他们的指挥官将舰队留在港内。随着时间流逝,雅典人似乎没有办法迫使吕山德出来交战。

就在这个时候,亚西比德戏剧性地出场了。之前,他似乎在加里波利半岛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过着流亡生活,从自己的城堡观察着战局。他骑马去了雅典营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表示愿意帮忙。他敦促将军们将基地转移到塞斯托斯(理由是不言自明的),并宣布色雷斯有两位国王已经承诺给他一支军队,以便打赢战争。我们已经知道,他的建议其实没有他自认为的那样有价值,但若能获得地面部队的支持,的确会很有帮助。如果雅典人能从陆路占领兰普萨库斯,吕山德就只得冲出港口,面对地理位置更有利的雅典舰队,并且交战的时间和地点都由雅典人决定。在这样的情况下,斯巴达人几乎必败无疑,而且由于陆地已经在雅典人手中,斯巴达舰队将会像在库济库斯一样遭到全歼。

但是雅典将军们有理由怀疑,亚西比德承诺的部队能否真的应召而来,因为他们深知亚西比德过去许下的类似诺言都是一场空。而且亚西比德提出了令人无法接受的条件,即分享雅典军队的指挥权。将军们无疑会猜疑他的动机,怀疑他“企图通过自己的努力为国家做出某种重大贡献,并通过他的成绩重新获得人民的爱戴”(Diodorus 13.105.3)。不管雅典将军们担忧什么,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敢将部分指挥权交给一个曾两次遭到雅典人民谴责的流亡者;他们更不愿意接受亚西比德这样一个人的建议,因为担心“如果失败,他们自己会被怪罪;而一旦成功,就是亚西比德的功劳了”。最后,他们告诉他,“现在他们是将军,他不是”(Diodorus 13.105.4),命令他马上离开。

将军们重新回到原先的策略,但之前的耽搁和无所作为对部队的纪律和士气产生了不利影响。士兵们变得漫不经心,船一靠岸他们就去寻找粮食和饮水,而没有采取恰当的安全措施,指挥官也没有批评他们。局势很困难,何况让水手们始终保持最佳状态原本就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但将军们的怯懦让问题变得更加严重。

第五天轮到菲劳克里斯指挥,他似乎有一个计划去打破僵局、迫使敌人交战。他率领30艘战船开往塞斯托斯方向,并命令舰队其余部分的船长们在恰当时间跟随他。他似乎是要诱使吕山德相信:雅典人终于厌倦了在阿哥斯波塔米徒劳无功的驻扎,正在前往下游的主基地。他希望用这样一支队伍(它足够小,可以轻易被打败;但又足够大,是个值得追击的目标)引诱斯巴达人出战。事实上,吕山德在诺提昂尝试过类似的策略,他攻击了安条克斯的先遣部队,在其他雅典人赶来救援时赢得了一场大胜。菲劳克里斯或许注意到了这种策略,打算在阿哥斯波塔米试一试。这一次,先遣部队是一个诱饵,主舰队将会在吕山德咬钩时猛扑上去。

这是个颇有希望的计划,但需要娴熟和自信的指挥、严明的纪律和各分队之间极好的时间配合,才能成功。但在这一天,雅典舰队缺少这些素质。而敌军舰队训练有素,并且受单一领导人指挥;这位领导人拥有突出的才华,有理由感到自信。吕山德知道,雅典人最终会要么撤退,要么用某种花招吸引他交战,他已经为这两种情况做好了准备。于是,他耐心地严密监视敌人,并确保自己的舰队状态良好、保持警惕、严阵以待,在机遇降临时就能发动攻击。他发现菲劳克里斯离开之后,就迅速动身,在菲劳克里斯的分队航行到下游之前将它切断。吕山德以优势兵力攻击菲劳克里斯,击溃了他的分队,然后掉头迎战跟随菲劳克里斯的雅典主力舰队。他动作太快,打乱了雅典人的计划。雅典人设想吕山德舰队会追击菲劳克里斯南下,于是吕山德的尾部就会暴露在雅典主力舰队的攻击范围之内。然而,阿哥斯波塔米的雅典人震惊地发现,菲劳克里斯分队的残部向他们逃来,而吕山德的得胜舰队正穷追不舍。雅典人恐慌之下呆若木鸡,很多船只还停在海滩上,水手们还没来得及登船应战,战船就被俘获了。

雅典人的混乱鼓舞了吕山德,他命令一队士兵在爱特奥尼库斯的指挥下登陆,去占领雅典营地,而他自己的战船已经开始将停在岸上的雅典三列桨座战船拖走。措手不及的雅典人没有组织有序的地面部队来抵抗敌人的两面攻势,而是向四面八方抱头鼠窜;大多数人奔向塞斯托斯,逃之夭夭。伟大的雅典海军舰队除了10艘战船之外,其余全被击沉或俘虏。吕山德逆转了库济库斯战役的结局,但战败的雅典人没有盟军帮助,而且雅典国库已经空虚,他们没有办法再建造一支新舰队。于是,他们输掉了战争。

战役结果

吕山德迅速向斯巴达发送捷报,并在兰普萨库斯抓获了3000〜4000名雅典战俘,这相当于敌人全军人数的十分之一。尽管他之前对战败的敌人非常严酷,但我们说不准,如果由他一个人做决定的话,他会不会杀死或者奴役战俘。吕山德被记录在案的暴行都不是情绪所致,而是冷酷算计的结果。我们已经看到,如果仁慈有助于实现他的目的的话,他也可以做到仁慈。

但做决定的人没有他那么冷静和精于算计,急于报复的盟军坚持要求处死战俘。在这场延续了超过四分之一世纪的战争中,科林斯、墨伽拉和埃吉那等城邦的土地被蹂躏,贸易被切断,经济被破坏,财产和地位遭到永久性打击。他们在战斗中蒙受损失,随着战争延续,受到越来越残酷的对待。战争双方的暴行越来越令人发指,但雅典人对斯基奥涅和米洛斯等城邦的屠杀和奴役尤为臭名昭著。胜利者一般倾向于原谅(如果不是遗忘)自己的过激行为,而为自己遭受过的暴行愤愤不平。就在前不久,雅典人还因为己方有水手叛变通敌而愤怒,于是投票决定砍断所有战俘的右手。出于同样的愤怒,菲劳克里斯还命令将两艘敌船上的船员全部投入大海。斯巴达人及其盟邦对雅典人的这些暴行记忆犹新,于是投票决定处死所有的雅典战俘。

色诺芬当时可能在雅典城,记述了雅典民众听到阿哥斯波塔米消息时的反应:

“帕拉鲁斯”号(两艘承担特殊任务的快船之一)于夜间抵达了雅典,宣布了灾难的消息。比雷埃夫斯发出的哀号穿过长墙,传到了城市,噩耗被口口相传,这一夜无人入眠。他们不仅为那些被杀的人哭泣,更为自己哭泣,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一定会遭受他们向米洛斯人施加的那种命运(米洛斯人是来自斯巴达的殖民者,雅典人攻下米洛斯城后屠杀和奴役了那里的居民),以及他们向希斯提亚人、斯基奧涅人、托伦涅人、埃吉那人和其他很多希腊人强加的命运。(Hellenica 2.2.3)

阿哥斯波塔米战役中雅典战俘的命运只会让雅典人愈发坚信,投降只会带来死亡、奴役或者至少是流放,于是他们选择抵抗到底。公民大会投票决定采取一切措施来保卫城市。雅典人为不可避免的围城战做了准备。

在海峡,吕山德很快就恢复了控制权,于是屠杀停止了。他向与雅典结盟的城邦提出了合理的条件,这些城邦不再抵抗、举手投降。他甚至允许在这些城邦的雅典驻军和官员安全离开,条件是他们只能返回雅典。这个姿态表面上对雅典人有好处,而实际上是一个狡猾的策略:吕山德知道雅典城固若金汤,不能强攻,因此只能长期围困;他希望城内饥饿的人数越多越好,以便缩短城市坚持的时间。为了这个目的,他还在博斯普鲁斯海峡两岸的拜占庭和迦克墩驻扎了军队,并下令对任何向雅典输送粮食的人格杀勿论。

他在这两座城市做的安排是一个模板,并打算在他控制的所有地方都建立这样的体制。他在这两座城市派驻军队,由总督指挥。“总督的人选不是根据贵族出身或财富,他让自己政治派系的人和那些与他有私交的人掌权,他还让他们负责奖惩。”(Plutarch,Lysander,13.4)不管在何地,他总是将民主制政府推翻,代之以由他的党羽组成的寡头制政府,这些政府往往包括所谓的“十人委员会”,都由他的亲信组成。没过多久,“希腊人的解放者”就开始从他控制的城市收缴贡金了,斯巴达政府批准了所有这些安排。

随后,吕山德航行到爱琴海,占领了雅典帝国的许多城市。只有萨摩斯岛反抗他。在那里,统治城邦的民主派对雅典忠心耿耿,杀死了贵族反对派人士,并准备抵抗斯巴达的围攻。吕山德留下40艘船攻打萨摩斯岛,然后率领150艘战船奔向阿提卡。途中,他将米洛斯人和埃吉那人(他们此前被雅典人逐出了家园)重新安置到他们自己的岛屿。如果解放者的角色对吕山德的个人事业无害的话,他也不会拒绝扮演这样的角色。

雅典的命运

前405年10月,吕山德终于抵达阿提卡,在雅典城墙外不远处的学院区与整个伯罗奔尼撒军队会合。阿基斯二世没有按照常规将每个城邦兵力的三分之一留在本土,率领三分之二的兵力出征,而是将在狄凯里亚的全部军队都带到了雅典城下。与此同时,国王保萨尼亚斯率领其余的军队从伯罗奔尼撒半岛赶来了。这是五十多年以来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斯巴达的两位国王同时在前线作战。他们的目的是恐吓大受震慑的雅典人,迫使他们立即投降,但即便是如此雄壮的武力展示也未能让雅典人投降。

至少部分雅典人还心存侥幸,害怕投降的后果,所以不肯投降。尽管敌人因对雅典帝国的共同仇恨而团结起来,但他们的目标未必一致。例如,底比斯和斯巴达在战争期间已经发生了一些冲突。若是彻底摧毁雅典,对雅典邻国底比斯就会非常有利,它可以占领因雅典灭亡而产生的权力真空地带,但底比斯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盟邦的扩张对斯巴达而言没有好处。假以时日,斯巴达人也许能看清,给雅典人较为宽大的条件对斯巴达是有利的,并且斯巴达人自己对如何处置落败的敌人也没有一致意见。吕山德奉行野心勃勃的政策,目标是用他控制下的斯巴达帝国取代雅典帝国。阿基斯二世对此的意见不太明朗,但保萨尼亚斯和他的父亲普雷斯托阿纳克斯一样,很快就会表现出较为保守的政策倾向,即斯巴达人的活动仅限于伯罗奔尼撒半岛,并与一个失去了强大力量和海外帝国的雅典保持比较适当的关系。保萨尼亚斯国王的影响力最终或许会压倒吕山德暂时的威望,所以斯巴达或许会和雅典取得和解。因此,雅典人打算尽可能久地坚守下去。

斯巴达人看到雅典人近期内不会投降,于是将保萨尼亚斯的部队送回了国,而吕山德率领舰队的大部分兵力去攻打萨摩斯岛,只留下足够的船只维持对雅典的封锁。在分头行动之前,斯巴达人召集盟邦开会,讨论雅典的命运。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底比斯和科林斯建议摧毁雅典,阿基斯二世和吕山德也支持这个建议,“他们发表的是个人意见,没有得到斯巴达公民大会的批准”(Pausanias 3.8.6;注意这是2世纪的一位作家,不是我们故事中的斯巴达国王保萨尼亚斯)。雅典人或许是得知了这个决定,胆战心惊,于是送信给阿基斯二世(他返回了狄凯里亚),提议如果他们可以保留城墙和比雷埃夫斯,就愿意加入斯巴达联盟。按照这样的协议,雅典人就等于放弃了对所丧失的帝国的权力主张。但阿基斯二世说自己没有权限进行和谈,要求雅典人去斯巴达商议。他显然不愿意和宽大处理雅典扯上关系。

当雅典人派遣使者到斯巴达讨论此事的时候,监察官们不准他们进城,而是在拉科尼亚边境的塞拉西亚接见他们,要求他们呈上建议。但在听了雅典人向阿基斯二世提过的条件之后,监察官们没有讨论就拒绝了,并命令雅典使者“迅速离开;如果想要任何形式的和平,就带着更好的建议来”(Xenophon,Hellencia 2.2.13)。他们说,雅典人至少应当同意拆毁长墙1英里以上的地段,以便让长墙无法防守。这预示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前景:只要斯巴达人愿意,他们随时都能从海上封锁雅典,用饥饿迫使雅典屈服。

斯巴达人甚至根本不愿意就雅典人提出的和平条件进行讨论,这给雅典人带来了可怕的困难,因为雅典人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在和谈所需的时间内,很多雅典人就会饿死。一个叫阿切斯特亚图的人在雅典议事会站了起来,提议接受斯巴达开出的条件。但即便在这样绝望的情况下,雅典人还是不肯完全屈服。他们因此将阿切斯特亚图投入监狱,并通过了克里奥丰的动议,即禁止任何人提出类似的建议。对斯巴达人的不信任产生了非常极端的反应,因为雅典人相信,不管斯巴达人说什么或许下什么诺言,一旦他们有一丁点机会,就会将雅典人全部杀死或奴役。

塞拉门尼斯议和

但即便是克里奥丰也不能将和谈无限期延迟。过了一段时间,饥馑变得无法忍受。这时,塞拉门尼斯(在前411年参与挽救雅典的人之一;在“四百人”要把城市出卖给斯巴达人的时候,也是他站起来推翻了“四百人”)冒着危险,又一次努力去避免灭顶之灾。他提出的是非常典型的温和建议,避免了两个极端,即接受斯巴达的条件和干脆拒绝谈判。他建议与吕山德谈谈,看看斯巴达人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了解他们是否打算彻底摧毁雅典、消灭雅典人民。与此同时,他告诉公民大会,他发现了“一些对雅典来说价值极大的东西”(Lysias 13.9),并请求人民投票授予他谈判的全权。人们敦促他公布价值极大的东西是什么,他拒绝回答并要求大家信任他。雅典人一定认识到,如果他们的谈判代表有成功的希望,保守机密是至关重要的;而且人们此时也渴求达成协议,于是批准了塞拉门尼斯的动议。

塞拉门尼斯在萨摩斯岛找到了吕山德,在那里和他一起待了大约三个月。前404年3月,塞拉门尼斯返回雅典,将他的长时间停留解释为吕山德将他扣留在那里,后来才放他回来,让他传达与阿基斯二世相同的信息,即吕山德没有权力谈判;雅典人要想和谈,必须去斯巴达找监察官。这个解释简直荒唐透顶,即使是古代作家也不会相信。他们认为,塞拉门尼斯刻意在萨摩斯岛停留了那么久,以便让雅典人更加饥肠辘辘,能够接受斯巴达人提出的任何条件。但这种观点是不合理的,也没有证据可以支撑它。塞拉门尼斯的长时间耽搁更有可能让雅典人抵抗得更久,因为使者还在努力获得更有利的和平条件,他们就不会那么倾向于投降了。如果想促使雅典人投降,塞拉门尼斯只需要回来告诉大家,斯巴达人并不打算摧毁雅典,但吕山德仍然坚持之前的和平条件。另外,雅典人如果相信塞拉门尼斯故意在吕山德那里待了那么久以便让人民受苦,然后两手空空地回来,就不会选择他担任去斯巴达谈判的代表团团长了。他一定说服了雅典人,他在与吕山德长时间的谈判中取得了很大进展,现在有条件获得更令人满意的和平了。

后来的事实就是这样,因为斯巴达人最终同意了一种和平协定,即让雅典保持完整,雅典人民虽然不是完全自治,但保住了生命和自由。塞拉门尼斯是如何说服吕山德放弃之前的打算(摧毁雅典)的?他自称发现的“价值极大的东西”又是什么?古代作家没有告诉我们,但我们可以做一些合理的推测。塞拉门尼斯希望尽可能从当前糟糕的形势中挽救一些东西,但他一定明白,雅典必须放弃它的海外帝国、舰队和城墙,因为斯巴达不会容许它保留其中任何一项。他的目标是挽救城市、人民和人民的自由,以及尽可能多的独立。为了达成这些目标,他需要和吕山德进行长时间的讨论,吕山德同样也需要时间去反驳希望摧毁雅典的派系的论据。

最狂热追求摧毁雅典的群体是底比斯人和科林斯人。一个叫作阿里安索斯的底比斯人正式提议:“将雅典城夷为平地,将其乡村化为牧羊草场。”(Plutarch,Lysander 15.2)塞拉门尼斯应当能够轻松说服吕山德,将雅典夷为平地只会让其领土落入底比斯手中,而底比斯是斯巴达在北方的竞争对手,并且正变得越来越强大和野心勃勃。底比斯在战争期间经常给斯巴达制造麻烦,不仅增强了它自己的实力和影响力,而且目前处于一个对斯巴达不友好的派系领导下,已经在要求获得更大份额的战利品。让这样一个底比斯变得更加强大,既不符合斯巴达的利益,也不符合吕山德的利益。塞拉门尼斯可以指出,对斯巴达来说更聪明的办法是,保留一个友好而不构成威胁的雅典,让它作为斯巴达与底比斯之间的缓冲地带,并遏制底比斯的野心。

吕山德希望战后的雅典由一个狭隘的寡头政权统治,其统治者全部是他的亲信,或许是一个十人委员会,得到斯巴达驻军的支持,就像他之前在雅典海外帝国安排的那样。那么,塞拉门尼斯究竟以何种论据说服他,让他给雅典一定程度的自治权呢?事实上,吕山德的成功和许多城市授予他的超乎寻常的荣誉已经让斯巴达国王们和其他显贵对他产生了担忧和嫉妒。“各城邦为他建造祭坛,向他献祭,仿佛他是神祇。他是第一个得到这种荣誉的希腊人。”(Plutarch,Lysander 18.3)例如,复辟的萨摩斯寡头派将他们主要节日的名字从赫赖亚节改成了吕山德节。斯巴达的两位国王很快都将对吕山德的野心表达出敌意,并取消他强加于雅典人的政权。这样的敌意肯定早就存在了,所以塞拉门尼斯可以指出,在雅典建立一个由吕山德控制的狭隘寡头政权,会让两位国王和他的其他政敌联合起来反对他的计划。而且这样的政权会让大多数雅典人心怀敌意(因为他们一个多世纪以来已经习惯了民主制),或许还会促使他们发起令吕山德窘迫的反抗。塞拉门尼斯或许还指出,建立一个更广泛、更温和的政权会更稳定、更安全。

塞拉门尼斯还有另外一个讨价还价的筹码,也就是他向雅典人提及的“价值极大的东西”。吕山德的力量如此强大,一个关键的支持因素是他与波斯王子小居鲁士的亲密关系。他在财政、军事和政治上都依赖小居鲁士的支持。正是小居鲁士的帮助使胜利成为可能,并将吕山德提升到这么高的位置,但如今小居鲁士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他回到苏萨后,发现父亲大流士二世已经在弥留之际。大流士二世驾崩后,小居鲁士的哥哥登基为王,史称阿尔塔薛西斯二世,对小居鲁士很不友好。新国王至少会终结小居鲁士在西方的指挥权,于是他就没有力量帮助吕山德了。如此一来,力量平衡就会发生变化,新国王可能恢复旧政策,即阻止希腊出现任何单一的超级大国,所以他可能会支持雅典、反对斯巴达。他的支持或许不能扭转战争结局,但能够让雅典在城墙之后坚守,直到获得更有利的和平条件,而且还会鼓励吕山德的斯巴达政敌给他穿小鞋。塞拉门尼斯可以指出,更符合吕山德利益的做法是,抢在大流士二世去世和这消息传到希腊之前,与雅典缔结条件合理的和平,在雅典培植一个友好的政权。

上述的推测可以解释塞拉门尼斯为什么能够在3月初返回雅典,并告诉大家,吕山德打算支持对雅典人来说可以接受的和平条件,并且雅典人推选塞拉门尼斯为去斯巴达和谈的代表团领导人。吕山德也向斯巴达监察官发去信件,报告了他与塞拉门尼斯的会谈。他的正式报告称,他给雅典人的回复和阿基斯二世之前的回复一样,即只有监察官和斯巴达公民能够决定此事。他一定在私下里通知监察官们,他已经改变了主意。吕山德的新想法(与雅典宽大议和)顺利通过,没有受到国王或监察官的反对,他们似乎争先恐后地寻找合适的措辞来描述自己的高尚动机。他们向雅典人提出的和平条件是:长墙和比雷埃夫斯城墙必须拆除;吕山德将决定雅典可以保留多少船只(当然是很少的);雅典人必须放弃他们控制的所有城市,但可以保留阿提卡土地;他们必须允许所有流亡者回国(其中大多是亲斯巴达的寡头派);雅典人需接受古老的政体(这究竟指的是什么,并不清楚,很快将成为激烈争论的主题);雅典人必须与斯巴达人保持攻守一致,不管后者去哪里,都必须跟随(这等于将雅典外交政策置于斯巴达控制之下)。

这些条件看起来似乎严苛,但与雅典人害怕的前景(雅典必须无条件投降,雅典城被摧毁,人民被屠杀或奴役)相比,已经温和了许多。塞拉门尼斯报告了斯巴达人提出的条件之后,他的一些同胞无疑表示反对。主要的反对者是那些坚定不移的民主派,如克里奥丰,他们知道投降意味着民主制的灭亡,满腹怨恨的寡头派流亡者会杀回来,民主派领导人将性命难保。这些民主派的影响力非常大,以至于主张议和的人相信必须除掉这些人。塞拉门尼斯返回雅典后,发现克里奥丰已经受审并被处死了。即便如此,有影响力的雅典人仍然向塞拉门尼斯抱怨。主张议和的人现在已经占了大多数,向主要的反对派提起诉讼,并将他们监禁起来。塞拉门尼斯返回的第二天,雅典人开会商议斯巴达的建议,尽管有些雅典人一直到最后都反对,但绝大多数人还是决定接受和平。

在前404年3月的这一天,雅典和斯巴达之间的大战终于结束,历时二十七年多一点。这个月晚些时候,吕山德抵达雅典,执行了和约。与他一起抵达的雅典流亡者希望这将是雅典一个新时代的开端。斯巴达的盟友身披花环、载歌载舞。“他们热情洋溢,在吹笛女郎的乐声中开始拆毁城墙,认为这一天将是希腊人自由的开始。”(Xenophon,Hellenica 2.2.3)

前431年,阿希达穆斯二世曾预测,斯巴达人会将这场战争传给他们的儿子。这个预言成了现实,不过他假如知道战争结束的方式(斯巴达人赢得了一场伟大的海战胜利,与“蛮族”结盟,而他们曾在前479年无比自豪地打败这些“蛮族”),一定会震惊不已。伯里克利对战争进程的预测早就丧失了公信力。事实上,没有人预见到,这场战争会如此漫长、残酷且代价高昂,损失了这么多生命、财产,摧毁了希腊人的古老传统和制度。如修昔底德所说,战争是一个凶残的教师,希腊历史上没有一场战争如此残暴。文明让人类体面地生活,实现其伟大的潜能。但文明与野蛮之间只隔了薄薄一层纸,它多次被撕裂,将参战者投入残酷与恶毒的深渊,只有最凶恶、最不开化的人才能做出这样的恶行。胜利者自我鼓吹的目的,即解放希腊人,甚至在战争结束前就成了一个莫大的讽刺。此后的和平也没有维持多久。这场战争,正如修昔底德所说,是“震撼了希腊人的最宏大的动荡,还影响到了一些蛮族,或者我们可以说,影响了人类的很大一部分”(1.1.2)。它是希腊历史上最宏大的一场战争,也是最可怕的一场悲剧。

  1. 字面意思是“山羊溪”。 ​​​​​​​​​

  2. 亚西比德的结局很凄惨。关于他死亡的具体细节有很多说法,比较流行的一种是:亚西比德隐居在弗里吉亚某地,吕山德派人去找法那巴佐斯,后者派人包围了亚西比德的房子并纵火。亚西比德手持匕首冲了出来,被乱箭射死。古代作家和现代学者对他的评价都是五花八门的,有的人赞扬他,有的人批评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