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华民初曾经在街上出现过的消息传到了钟府。钟瑶手一软,茶碗啪嗒一声落地,碎成数片。
“大小姐,方远极来了。”桓步微弯着腰匆匆走近,俯到她耳边,焦灼地说道:“来者不善。”
他话音方落,方远极已然带着数十士兵冲进前厅。
“方司令,你擅闯我钟府,所为何事?”钟瑶用锦帕擦掉指上的茶水,慢慢转身看向他。
方远极冰冷的视线在钟瑶娟秀的脸上停了数秒,抬头看向二楼,“奉督办之令,搜查钟府,捉拿通缉犯华民初。”
钟瑶笑笑,扶着椅子扶手坐下,轻言曼语,“方司令莫不是搜晕了头?他即是通缉犯,又怎敢回家,在这里等着方司令来抓呢?方司令还请别处去搜吧,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耽误了您的大事。”
“难保这里有密室密道之类的,钟小姐有心窝藏他。”方远极往钟瑶面前迈了两步,抬手指向楼上,厉喝道:“搜!”
士兵们立刻分为数路,往不同的方向冲去。一路去了楼上,一路进了花房,一路往后院跑去。
乒乒乓乓地一声乱砸声很快就从各个方向传了过来,恒叔看着精心打理的大院眨眼间又砸得稀烂,心疼得直拧眉叹气。
钟瑶取一只咖啡杯,慢吞吞地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蓝山咖啡,方司令想不想尝尝?”
方远极冷哼,“不必了,钟大小姐自己享受吧。”
“呵,方司令,我钟家在北京一直遵纪守法,诚信经营,为政府贡献良多,每年光税收就数十万银元,更别提各式捐赠。安福会上下,包括栾督办在内,有目共睹,交口称赞。方司令办事,我们不敢阻碍,连家都让您搜了,但这窝藏之类、莫须有的罪名,钟家是万万不敢认下。”钟瑶抿了口咖啡,看着方远极,展颜一笑。
“钟大小姐嘴皮子厉害,我不与你争辩,但钟大小姐要明白一件事,只要我在这京中一天,华民初就别想逍遥。”方远极冷眼盯着她,神色复杂,那双深暗的眼睛里野心与狠戾的光交迭出现。
钟瑶与他对视了一眼,心猛地往下沉。她毫不怀疑,眼前这人只要有机会,就定会把钟府踏为平地。在这种人心里,只有征服与战胜才是重要的事,至于公不公平,冤不冤枉对他来说根本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
“司令,没有搜到通缉要犯华民初。”副官回到方远极面前,低着头恭敬地回话。
钟瑶放下茶碗,神情淡然地起身,“那我就不送了。对了,提醒方司令一下,这几天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前程吧,好好想想,张禄为什么回京。”
“你什么意思?”方远极蹭地一下起身,铁青着脸色问道。
钟瑶在花房门口停下,视线落在地上一枚华美的蝴蝶上。这是华民初从日本给她带回来的那只蝴蝶,现在,它已经死了。她的心脏就似被人用铁锥狠狠地扎穿,一瞬间,痛苦冲向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几乎不能透气。
她爱了这么多年的华民初,不知能不能和她完成婚约?她的华民初,现在已经被希水喂进了情蛊啊!那可是一生一世不得分离的情蛊,只要离开彼此,那是会死的!
钟瑶的眼神已几近绝望,她强行挺直了腰,踏进了花房,颤声说道:“恒叔……送客。”
恒叔花白的眉头紧皱,快步走到方远极的面前,挥挥手,应付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方远极盯着钟瑶的背影看了片刻,带着人匆匆离开。
出了门,副官紧赶了几步,凑到他耳边不解地问道:“司令,她一定知道华民初的下落,为何不把她抓回去?”
方远极阴沉着脸色,低声道:“钟家手眼通天,华民初证据确凿、我们有了督办的亲口命令才能如此,钟瑶没有充足证据不能轻易动她。倒是她刚刚的话提醒了我,你立刻去查张禄来北京到底什么事,什么时候回驻地。”
副官行了个礼,带着几名小兵匆匆走开。
方远极回头看了一眼钟府,打马回府。
恒叔目送那行人离开,马上令人关闭大门,回到花房去找钟瑶。
花房里花断枝折,一地狼藉。往日茂密的花木已是一副败相。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这钟府繁华了百年,莫非真要就此步上末途?
楼上传来了脚步声,是钟瑶上楼去了华民初的房间。他寻过去,只钟瑶正在华民初的房间里收拾衣物。
“大小姐,这是要出门吗?”恒叔上前去,紧张地问道。
钟瑶垂着眸子,轻声说道:“我给小初收几套冬衣,天凉,不能冻着他。”
“我来吧。”恒叔叹了口气,拿出一只小箱子,把衣服叠好,整齐地放进去。
钟瑶心里发醉,眼眶发胀,眼泪怎么都忍不住,啪嗒一下落到了刚叠好的一件蓝衣衫上,随即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个不停。
“大小姐……会好的。”恒叔不忍看她伤心的模样,递上一方帕子,转过身装着收拾鞋袜。
钟瑶飞快地擦掉眼泪,着说:“帮我联络美国那边,我要帮小初洗脱罪名。不能让他一直当一个通缉犯。”
恒叔轻轻点头,叹道:“只能这样了。”
钟瑶拿起枕边的一册书,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抱着书坐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阳光发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低低地念了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
华民初从一张破旧的床上醒过来,脑中风驰电掣地闪过八行人的面。他捂着胀痛的额头猛地坐起,茫然地扭头看向四周。
光线穿过木窗上的破洞透进屋里,细微的飞尘在亮光中飞舞。希水在桌前趴着,一只茶碗倒在她的指尖前,茶水已经干涸,在桌上凝成褐色的茶渍。
“希水?”他扳动受伤的腿,沙哑地叫了一声。
“希水,嘿嘿,希水……”窗外突然冒出几个小脑袋,嘻嘻哈哈地挤成一团。
希水猛地惊醒,瞪着圆眼睛跳起来,冲到床前,喜出望外地叫道:“师哥你醒了!吓死我了,你睡了好久!我去叫人来给你看伤。”
“多久?这是哪里?”华民初腿只是稍动了一下,痛得直冒汗。
希水压根没回答,动作快得像飓风,嗖地一下冲出了屋子。
华民初掀开被子,只见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透着一股草药味儿。他皱着眉,扳着伤腿继续往床下挪。也不知道姐姐情况怎么样,他现在得回钟家。
“华公子别动!你还不能起来。”
一道清瘦的身影从门外急步进来,按住了华民初的肩。华民初抬头看了一眼,隐隐记得这脸在哪里见过?
“您是……台上那位教书先生?”想了半天,他终于记起了这人就是昨日在高台上慷慨激昂地演讲的老师。他也挂了彩,头上缠着绷带,脸青肿着,嘴角也破了。
“先喝点水,再喝点粥垫垫肚子,然后喝药。”教书先生给他倒了碗水,笑呵呵地说道:“你胆子还挺大的,腿伤成这样了,还敢上台救我。多亏我有个同学是医生,不然你这条腿可就真废了。”
“谢了。”华民初接过茶碗,几大口喝得精光。
教书先生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我知道你,现在满大街都贴着你的通缉令。华公子有勇有识,不简单哪。”
“我……”华民初有些惭愧,他哪担得起如此的称赞。尴尬了半晌,他环顾四周,又看到了门口那些小孩子,于是疑惑地问道:“这是哪里?”
“紫禁城!”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大叫道。
紫禁城?
华民初吓了一大跳,他们现在是在皇宫里?
“呵呵,就是一个称呼,不是真的紫禁城,这里就是个贫民窟。”教书先生摆着手解释。
华民初松了口气,朝门口的小孩挥了挥手。
教书先生沉吟了半晌,小声问:“华公子,我想问问,当时你真的在那辆火车上吗?南方使节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炸弹一事可是真的?”
华民初略加犹豫后,坦诚地说道:“确有此事,当时南方使节刘堂一直就坐在我对面,突然有人出来刺杀,被车内的义士阻拦。刘堂认出刺客是栾督办的人,然后刺客突然掏出炸弹要和整车人同归于尽,这时车厢的窗户都被铁闸封死,幸好跟我一起同车的同学在日本学的工科,将炸弹拆除,不然我早已经粉身碎骨了。”
教书先生轻轻点头,低语道:“但是南方使节还是死了。”
“当时炸弹刚刚拆除,火车进入隧道,车厢里一片漆黑,等列车再驶出,刘堂已经死了,胸口插着我从日本带回来的短刀。”华民初苦笑道。
教书先生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们以刀为证,说你刺杀了刘堂。”
华民初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我一介书生,刚从日本留洋归来,我为何要杀一个我从未谋面的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只怪我是一介书生,空有报国之心却无能为力。”
“我相信你,一开始听说南方要派和谈使节来,就没有人相信栾督办会真的跟他们和谈,他们根本不在乎国家的统一,为了得到列强支持,甚至不惜出卖国家主权。”教书先生义愤填膺地说道:“我大家自发组织起来,希望通过游行,能够唤醒政府放下恩怨,齐心拯救国家,也许是我们太天真了,也没有想到需要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
华民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许我们需要更强大的力量,可以不畏强权的力量!”
门口传来了希水的笑声,“两个书呆子聊完了没?”
华民初往外看,希水和爵爷一前一后地跑了进来。
爵爷弯腰看了看华民初的腿,笑呵呵地说道:“持卷人,想不想参观下我这紫禁城呀?”
“你能走吗?可千万别逞强。”希水担忧地提醒道。
“没事,我也想看看这个紫禁城。”华民初打起精神,扶着爵爷的手站了起来。
教书先生掺了他一把,笑道:“看看也好,这里比真正的紫禁城要和睦多了。”
华民初的兴趣被教书先生勾得老高,跟着爵爷和希水,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嗯?这梳子怎么和我姐的一样?”临出门时,他突然看到水盆架上搁着一把断掉的木梳,像极了钟瑶用的那把。
“哎,这可不是我拿钟瑶姐的……”看到断梳,爵爷也怔了一下,随即梗着脖子辩解道。
或是买到一样的吧?华民初点点头,慢吞吞地往外挪步子。
希水背着双手走到水盆架前,好奇地抓起梳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会儿,试着往头发上梳。
梳齿很密,直接卡进了她的辫子里,痛得她倒吸了口冷气。
“喂,希水你去不去?”爵爷不耐烦的催促声从外面传了进来。
希水哦了一声,任断梳留在发间,蹦蹦跳跳地去追赶华民初。
华民初刚挪到台阶下,扭头看方才自己住的屋子,大门上挂着一块用木头拼成了牌匾,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大字:爵爷府。
“我这王府不比别处差。”爵爷挥着手,傲气十足地说道。
华民初笑着点头,“不差!”
爵爷勾了勾手指,在前面带路,“走嘞,摆驾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