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菜市口撤回的众人聚集在仙流大宅里。
推开沉旧的木门,华民初一眼看到了刻着华谕之个字的牌位。这里供奉的是仙流上下数代行首的牌位,华谕之的牌位在最下面。
这就是他的父亲?
金绣娘恭敬地上了一柱香,轻声说道:“他是仙流曾经的行首,章羽的师父,也是引我入商女一行的人。”
华民初点了点头,也上去敬了一柱香。他的心情澎湃起伏,难以平静。
仙流这个词曾经离华民初的生活陌生又遥远,他一直认为自己的父母是英勇的革命者,为了国家而牺牲。正是坚信自己的身世,他才一直怀揣着继承父母遗志的愿望,并为之努力着。他渴望有一天也能父母一样,为了民族、为了国家、为了大义,燃成一团至烈的火焰。
但此刻他面对着华谕之的牌位和身后这群江湖人,又觉得这十多年的生活成了一场梦,虚幻、空洞,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希水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向牌位鞠了三个躬,拉着华民初问道:“师哥,章三怎么处理?”
华民初往外看,八行诸人或坐或站地在院里,八仙还坐在轮椅上,木偶坐在他的脚边。柯书和爵爷蹲在一边收拾方才用过的各种工具。章三捆得像粽子一样倒在青石地上,被救回来的仙流众人个个是灰心丧气的表情。被自己的行首出卖,这在仙流上下数百年的历史里,是绝无仅有的事。捆得像粽子一样的章三。
花谷大步过去,与把拽起章羽,用金线绳把他捆到柱子上,冷笑道:“章羽,你也有今天!”
章三爷神色坦然,咧着青紫干涸的嘴巴,笑道:“哈哈,华民初不愧是大仙流之子,有天赋!你不仅流着易阳师的血,还长着骗子的心。”
“我可不像你,骗好人、骗自家人。”华民初走过来,直视着章三爷的眼睛。
章三爷嘴角的笑意几乎咧到了耳根下,“那也是骗,没区别。”
一方上前来,乌刺抵在章三爷的咽喉上,冷冷地问道:“八仙前辈,您说这叛徒怎么处置?”
八仙磕了磕手里的烟斗,笑道:“这事就听持卷人的吧。”
“师哥你快下令,杀了他!”希水乌眸圆睁,拿着虫子在章三面前晃,气咻咻地说道:“这个老家伙,三番几次陷害师哥,该死!”
“绑架平民、陷害无辜、勾结军阀、背叛八行,连整个仙流都被他卖了,确实该死。”金绣娘一条一条地数落章三的罪状,说一条,众人便附和一声。院中群情激愤,连仙流的门徒都忍不住站了出来。
华民初思索了一下,沉声道:“卸去章羽仙流之主的位置,逐出八行。”
众人竖着耳朵仔细听,等着一个杀字,可过了老半天,发现华民初似乎已经说完了,没下文了。
希水第一个跳起来反对:“就这样完了?那可不行!”
金绣娘秀眉紧蹙,“持卷人,章羽死有余辜,若是轻易放过他,那以后还如何服众?规矩不能乱,否则八行天条谁还认?”
花谷急步往前,焦急地说道:“持卷人请三思!”
“持卷人三思!”大家都围了过来,希望可以让华民初改变主意。
华民初的视线从大家脸上一一扫过,低声说道:“这个乱世,死的人还少吗?放他一条生路。”
大家互相看着,不知如何劝他才好。
现场静默了片刻,花谷大步走向八仙,急冲冲地说道:“八仙前辈,这事,你说说看?”
八仙看着章三爷,慢吞吞地点头:“持卷人一言九鼎,这也是八行天条,既然持卷人这样决定了,章三儿,你这回就算是捡回一条命。”
一方拧了拧眉,乌刺慢慢往回收:“持卷人,你确定?”
华民初镇静地点点头:“放了他。”
一方把乌刺收好,冷着脸说道:“好,既然你是持卷人,我黑纱一行会饶过章羽一命,但他在八行这么多年,到处都有他的耳目,我信不过他,我会派人一直监视章羽。”
“可我紫禁城的仇还没报呢!”爵爷泄愤一般偷偷踢了章三爷好几脚,嘟囔道。
花谷心不甘情不愿地上前去收了金线绳,扭头不看华民初,“总之,若下回再栽在我手里,我一定不放过你。”
章三爷活动了一下被捆得发麻的胳膊,眼皮子抬了抬,低声说道:“华小子,这回落在你手上,三爷我认栽。今天你放了我,但我可不承你这情,咱们后会有期。”
“你还敢威胁师哥,我现在就宰了你。”希水气愤难平地抖了一下袖子,水星飞到半空中,透明的翅膀嗡嗡震响。
阴极虫的威力,在场大部分人都领教过,不管你武功有多高强,也禁不住乌压压一大片的虫子疯狂地噬咬。
“希水。”华民初急步上前,摁下了希水的手臂。
“师哥!这种人,根本就不应该救他。”希水忿然说道。
华民初看着章三爷,沉声道:“他犯的错确实应该受罚,但不该被枉杀。”
章三爷猛然一怔,逆着光看向华民初青涩中透着坚毅的脸,恍恍惚惚地叫了一声:师父……
这神态、这眼神、这语气,像极了二十年前的华谕之!
“后会有期。”章三爷垂下眼皮,掸了掸衣袖,掉头就走。
大院中又是一阵静默。
站在最外圈的仙流门徒突然开始窃窃私语,华民初扭头看去,一位仙流老者走了过来,拱着拳问道:“持卷人,往后我们可怎么办呀? ”
华民初想了想,安慰道:“大家不要慌,暂时在这里躲避两天,我会尽快想办法安排大家离开京城。 ”
“章羽出卖仙流,已被持卷人放逐,不再做仙流行首了。您是谕之先生的后人,以后行首的重任就由您担了吧。 ”老者恳切地说道。
华民初赶紧婉拒道:“这怎么行?老人家还是从你们仙流中选一个吧。”
老者摇了摇头,指着身后众人说道:“现在八行蒙难,被北方政府通缉,要是再没了主心骨,咱们可真就活不下去了。您就做咱们的行首,给咱们指个活路吧。”
仙流众人七嘴八舌符和:“是啊,您来做行首吧。”
希水听到此处,气呼呼地说道:“喂,你们别做梦了!师哥是我们易阳的人,要跟我回昆明接易阳的行首,振兴易阳的!”
“这……可是……”老者一听,束手无策,摊着双手向身后众同行投去求助的眼神。
“希水!”华民初拧着眉瞪了希水一眼,“不要对老人家无礼。”
希水嬉皮笑脸地做了个鬼脸:“师哥你不懂,我虽然年纪小,可是我辈份高啊。”
华民初无奈地摇摇头,苦笑着看向老者,“老人家,这个行首我做不来,老人家还是从你们仙流中择一能人为上。”
老者无计可施,重重地叹息一声,“唉……行吧,行首。”
“我们都听您的,行首。”众人又附和。
华民初挠挠头,一脸无奈地看着他们。
“哎、哎,启鸣回来了。”柯书指着大院门口低呼道。
启鸣跑在最前面,从刑场救回来的老师和学生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都换了衣服,扮成寻常的百姓样子,因为老师和学生有伤,所以一行走得很慢。
“总算到了。”启鸣几个大步扑到青石圆桌前,抓起上面的茶壶仰头就重重地嘬了一口。
希水看着启鸣,嘲笑道:“你怎么才到?我还以为你跑了呢!”
启鸣放下茶碗,又抓了个凉透的饼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嚷道:“别提了,我带着两个兄弟扮演收尸人推着板车逃离刑场,在巷子口时遇上了追兵。板车上推着三个人太重,根本跑不动,所以我让他们带章三爷先过来,我和他俩绕了点路。”
“老师您喝点热的。”花谷捧了两碗热茶过来,给老师和学生。
老师捧过碗,一在口喝了个干净。学生伤得更重,喝一口水,呛了好半天,虚弱地趴在桌上喘息。
“这是金创药!”金绣娘取了两瓶药过来,让柯书给他们用上。
忙活了半天,这二人终于有了一点精神,站起身向众人道谢。
“还不知道各位大名呢,我叫陈伯云,这是我的学生,何纪元。”老师拱着拳,满脸感激地说道。
“我们都是八行的,今儿叫这名字,明儿可能就变了。总之,和先生一样都是老百姓。”金绣娘笑吟吟地说道。
“多谢各位相救,让我见识到了真正的江湖义士。”老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抱着拳一揖到底,恳切地说道:“今日大恩,来日必报。”
华民初面带愧色,连连摆手,“先生快别,哪敢受先生大礼。国家是我们每个国人的,无论读书人和江湖人都一样,不能让狼子野心的军阀欺压我们。不过,京城是呆不下去了,先生是准备和我们一起出城,还是有别的打算?”
教书先生,拉紧华民初的手摇了又摇,最后长叹一声:“我本想与你们并肩作战,但他伤得如此厉害,只怕会拖累你们。我且先带他去找处地方躲藏, 等他养好伤后再做计较。”
华民初拍了拍学生的肩,小声说道:“好,那你们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保重。”陈伯云面色凝重地向每个人抱拳行了个礼,掺扶着何纪元慢慢往外走去。
金绣娘见华民初一脸担心,于是安慰道:“我已经提前雇好车了,持卷人放心便是。”
“大先生考虑周全。”华民初的神色终于放松了一些。
“我们什么时候撤?现在满大街全是抓我们的兵呢!”花谷看着华民初,忧心忡忡地问道。
金绣娘攥着锦帕,微歪着头,小声问道:“咱们几个要走不难,但整个八行的人有什么办法能撤出去?”
华民初沉思片刻,坚定地说道:“此事我已经想了个大概,不过还有几处细节需要的大家商量。”
“快说来听听。”金绣娘喜色顿现,连声催促华民初。
大家拢过来,围着华民初坐着,听他仔细安排。
天色渐暗,凉风又起。淡薄的月爬上了枝头,月光浅浅地镀在华民初的眉眼上。从回京到现在,不过一月余的时光,他已似换了一个人,更初归时更添了沉稳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