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议到凌晨四点多,众人也顾不上休息,各自散开,带领各行的人筹划撤出京城的事。
华民初趴在石桌上打了个盹,醒来时,只剩启鸣趴在桌子另一边在打呼噜。他记挂着钟瑶,轻手轻脚地绕过了启鸣,准备回去见见钟瑶,也商量一下之后的事。
晨雾氤氲,整个京城都笼罩在浓白之色里。人行走其中,恍若踏入混沌之地,望不到来路,看不到去处。
华民初心事重重地穿过后巷,到了钟家大宅高入云宵的后墙处。这里有道角门,是给进出的下人用的。他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眼,拿钥匙开门,闪身进去。
后院铺着青石板,墙根处生着湿漉漉的青笞,斜斜长出来的杂草上凝着冻霜。前院隐隐传来说话声,听不太清晰。原本后院是有几个杂役常年在这里干活的,但今天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华民初担心有事,于是加快了脚步。
“小少爷?”恒叔惊喜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华民初定晴一看,恒叔套着一身大青褂子,拿着竹笤帚正往后院走。想必是家中仆人遣散得差不多了,所以有些事恒叔得亲自做。
“恒叔,我姐呢?”华民初往他身后张望,愧疚地说道。钟家被他牵连,钟瑶和恒叔都过不了安宁日子了。
“正等你呢,你快去吧。”恒叔侧身让路,笑呵呵地指了指花房,“你回来你姐就高兴了!记得,多说几句好听的话,你姐为了你可操心了。”
“知道了,恒叔。”华民初一路小跑,冲进了花房间。
钟瑶背对着门站着,正在细心地修剪一株梅花盆栽,听到他的脚步声也没停下来。
“姐。”华民初抬步迈进门槛,刚叫了一声,陡然发现花房正中的小桌下放了一只行李箱。他认得这只行李箱,是钟瑶的朋友从美国带来送给她的,也是她最喜欢的一只皮箱。只要出门,一定拎着它。
“哦,箱子有个地方坏了,拿出去修,方才送来。”钟瑶从玻璃上看了一眼他的身影,放下花剪,转过身,温柔地看着他笑,“晚上就收拾行李,明天我们就出发。”
“明天……”华民初怔在当场。
钟瑶拎起小皮箱,弯腰检查了半天,轻抚着有点脱漆的地方,轻声说道:“昨天你让人送信来时,我们不是说好了么?我去动用钟家所有的关系,让各大报刊的记者去菜市口助你们一臂之力。另外,今日各大报社也会刊登八行的消息,赞颂他们为侠义之士。”
“谢谢姐。”华民初走到她面前,感激地说道。
“栾督办事后肯定要追究报社的责任,我和他们约定的时候已经承诺了,只要追究此事,钟家一力承担。如此一来,钟家在京城也就无法再立足了。所以,你得和我一起去美国。好在这边的生意,我已经都清理得差不多了,美国那边的房产也已经打理完毕,只等我们过去开始新生活。”钟瑶扭头看他,眼里全是期待。
华民初张了张嘴,又合上了。他不知要怎么回答钟瑶,昨日遣爵爷来给钟瑶送信,确实答应了钟瑶一同去美国的事。但若就这么突然走掉,怎么向八行的人交待?
他痛恨自己的犹豫不决,也无奈于此时无法决断的现状。他的抱负在这里,同时也不放心钟瑶孤身一人去异乡生活。
现在怎么办?
“怎么,你反悔了?”钟瑶秀眉轻蹙,失落的神情渐浓。
“不,没有。我和姐姐一起去美国。”华民初打起精神,拎起了钟瑶的皮箱,低声说道:“我帮你拿上去,然后出去买点东西。”
买点东西,还是去和那些人交待?钟瑶没问,她看着华民初急匆匆离开的身影,眼眶又红了。
“小姐,你怎么不留着他,他要是不回来了怎么办?”恒叔叹了口气,扭头看着外面说道。
钟瑶久久地沉默着,突然走到了窗子边,用力推开了玻璃窗。
呼……
凉风灌进花房,吹得枝叶乱摇,鸟雀惊飞。
“去吧。”钟瑶轻抚着落在手背上的一只翠色小鸟,小声说道:“去飞,去天空。”
她把小鸟往窗外抛,从未离开过花房的小鸟惊慌失措地扑扇着翅膀,摇摇晃晃地往前栽了数下,终是迎风飞起,往大雾之中冲去。
扑嗖嗖、扑嗖嗖……
花房里的鸟儿都从窗子飞出去了,清鸣声中,风卷着羽乱飞。
“恒叔,我现在就出发。”她仰头看着漫天散去的小鸟,轻轻地说道。
恒叔楞了一下,低声问:“现在?不等他?”
“他有自己的抱负,我不想为难他。”钟瑶收回视线,一步一步地、缓缓地走出花房。
曾经四季如春的玻璃花房,已雀去蝶散,繁茂不似往日。
华民初依然从后门出来,他确实是去和八行道别。
“师哥,我都听到了,你要和她去美国!”希水气冲冲地从他身后追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得和我去昆明才对啊!”
“希水,我真的不是你师哥。而且我也不能让姐姐一个人难过。”华民初拉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那你就能让我难过!”希水跺跺脚,生气地嚷道:“师哥是不是一直觉得,我仅仅是因为任性,想要让你跟我回昆明?你可知道,你身体里有我的情蛊……我们易阳一生只用一次!
华民初:那更得解了情蛊,放过我们彼此。
希水的眸子越瞪越大,拖着哭腔摇着他的袖子,抽泣道:“易阳一行只剩下昆明一块地方,阳极师早无消息,阴极师也只剩下十四人,易阳一行即将彻底消失,师哥,即使不是因为我,为了易阳一行,不行吗?你心里藏着仙流,可也得知道易阳才是最需要被拯救的。师哥,你救这个救那个,连叛贼章三都不忍杀,你为什么不救易阳,是我做得不好吗? ”
华民初看着从未见过这般脆弱希水,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安慰她的话。
希水抹了把眼睛,伤心地说道:“你就跟我回昆明,看看易阳行到底是什么也不行吗?就算你要解情蛊,我师父有办法的。师哥,你就答应我好不好?”
华民初无奈地摇头:“希水,我真的不是你师哥,我也不能和你去昆明。我有姐姐……“
“你这么说,我不会怪你。什么样的男人会拒绝钟瑶这样的神仙姐姐呢?”希水哭得更厉害了,袖子不停地往眼睛上抹,抽抽答答地说道:“我在你眼中就是南蛮子!可是我和姐姐流的血是一样红,心是一样的热,一样会爱一个人爱到死!我爱师哥,所以你伤了我,我一样会难过。”
华民初震惊地看着她,不知为什么,他的心突然也有些难过了。但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希水在他眼前哭得伤心,还是因为希水的真情流露?
希水突然伸手往华民初的眼睛上抹了一把,欣喜地说道:“师哥你眼睛也红了,说明你爱我!”
“啊?”华民初一愣。
“嘻嘻,师哥也爱我!”希水又抹了一把泪,带着笑意,撒腿往前跑。扭头低眸之时,居然有几分娇羞。
华民初独自站在浓雾中,满脑子都是钟瑶和希水的身影在晃。一会是钟瑶温柔悲伤的模样,一会儿是希水泪光盈盈眼睛,过了会儿,八行和老师学生紫禁城那些百姓也在脑子里开始横冲直撞。
有心报效国家,怎奈进退两难!他怅然若失扭头看向雾中的钟宅,又看向仙流大院的方向,怔了片刻,继续往仙流大院走去。
报童举着报纸,不停地摇晃着,穿过长街,大声叫卖:“民间侠义组织外八行,正在城外布施粮食和衣物,接济河北难民! ”
有路人掏钱买走报纸,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从华民初身边过去时,只听得二人议论道:
“那外八行竟摇身一变,成了侠义组织!”
“这就叫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天道在变人在变。”
华民初越走越快,钟瑶已经替他办了这么多事,他不能失信于钟瑶。持卷人的身份本就非他所愿,若能就此把绘卷还于八行也好。
多亏大雾,他这一路成功地避开了依然在路上搜索八行的士兵。一路赶到仙流大宅时,已是两个多小时后的事了,此刻仙流大宅中的众人早已去,华民初扑了个空。眼见天色已晚,他怕钟瑶在家等得着急,只得匆匆而返。
已是日落之时,他见前门大开,不免有些奇怪,趁四周无人注意,飞快地跑了进去。
大院空荡荡的,恒叔独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神情寂寞地看着玻璃花房。
“恒叔?”华民初跑到恒叔面前,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玻璃花房里也空了,不仅鸟儿和蝴蝶不见了,连花草也搬空了一半,一片萧瑟之景。
“怎么这样?是都送人了吗?”华民初紧张地往楼梯口走,连叫了几声姐姐。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莫非趁他不在,张禄又来抓人了?
“小少爷,大小姐已经走了,她让我把这封信给你。”恒叔擦了擦湿润的眼角,起身跟上华民初,从怀里拿出一封信。
华民初猛地怔住!
“走了?去哪儿?”他一把夺过信,一边撕开封口,一边急声问道 :“是去买机票?还是去哪里?”
“大小姐她一个人去美国。”恒叔叹了口气,摇头往后面走,“大小姐是不想让你为难,大少爷以后要好好保重。”
“什么?”华民初的手指有点抖,展开信纸的时候,把中间撕了一道缝。
信纸上的字他看了十多年,娟秀沉稳,正是钟瑶所写。
“小初,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去天津港的火车上了。我真的期待只有你和我的二人世界,不用理会这些纷争。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我能看见你的挣扎。你的志向抱负都在撕扯着你,折磨着你,让你左右为难,无所适从。你不知道我看着你痛苦挣扎的时候,是多么难受。小初,外八行会给你带来无限危机和无数的折磨,但也会成就你的拳拳爱国之心。我不能为了让自己安心,就自私地将你捆在我的身边,和希水姑娘走吧,去完成你该做的事情……”
华民初没看完,攥着信往外飞奔。
“小少爷,别追了,追不上了!你自己当心啊。”恒叔追出来,大声叮嘱道。
华民初越跑越快,越跑心里越懊悔。美国在大洋彼岸,万万里之外,钟瑶这一走,何时再能见?
暮色沉沉的,街上几乎没什么人了。他拦了辆黄包车,马不停蹄地追到了火车站。火车已经开走了,连烟都没有留下一抹。两根细细的灯柱立于站台边上,昏暗的光在地上一左一右地投下两团光影。
失魂落魄的华民初站在大风里,百感交集。
“师哥,别站这儿啊,好多士兵就在四周搜人呢!”希水猫着腰从一辆车里窜出来,抓着他往车边跑。
华民初回过神,只见车里还坐着金绣娘,柯书和启鸣。柯书开车。
“你们怎么来了?”他钻上车,疲惫不堪地问道:“大家都安排好了?”
“现只我们想撤,全都能撤出去。倒是你,准备往哪边走?”金绣娘把手里的报纸递给他,严肃地问道。
“我认真考虑了一下,只能先和希水去昆明。一是情蛊得解,二是那边是我母亲生活过的地方,我也想知道她的事。”华民初说着,打开了手里的报纸,一目十行扫过去,人猛地弹了起来。
希水正因为华民初愿意与她同回昆明之事,看着车窗外偷乐,华民初这一跃起,吓得她猛地往后一仰,脑袋撞到车门上,咚地一声响,额头直接红了一大块儿。
“师哥你干吗呢?”她捂着额头,倒吸凉气。
华民初指着报上的新闻给她看。报上除了对八行人的赞颂,还有一条大新闻——《刺刘案南北对峙升级,京粤线汉口设卡缉凶》。
“写的什么啊?”希水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摇头说道:“我没看懂。”
金绣娘轻拍她的手背,扭头看着华民初说道:“来时路上,我就一直在担心这事。栾督办根本不想放过你,还把通缉令下到了各地,这是存心不让你安生。”
“这样一来,我连武汉都过不去!”华民初懊恼不已地举着报纸,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条新闻。
车缓缓地往前开,满车人都在沉默。他们深知,若不离开京城,早晚还会被栾督办抓去。到时候想脱身,就没那么简单了!
“咦,这条新闻……”金绣娘突然眼睛一亮,把报纸又拿了过去,指着最下面一条新闻面露喜色地说道:“这条说的是西南前首政薛剑将军遗妾薛枫茗秘密回国,昨日在武汉未公开露面,通过报纸呼吁南北和解……持卷人,我有主意了!”
“这有什么?她长得漂亮?”希水凑过来瞅了一眼,不解地问道。
金绣娘摇摇头,胸有成竹地笑道:“这薛枫茗原也是商女,和我同出一门,广州的商女魁楼,古香舫。”
“你的意思是让我师哥也入你商女一行?”希水看着金绣娘,满头雾水地问:“这怎么成,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非也,”金绣娘卖了个关子,笑吟吟地看着华民初。直到另几人都开始催促她了,她才不慌不忙地说道:“汉口郊外有个地方叫五里坡,是当年八行的一个聚集点,比较安全,到时候我会提前安排当地提供一部车给你们,开车去那里跟薛枫茗汇合。她自会带你去南方。”
“大先生好本事!”华民初震惊地看着金绣娘,她的能耐居然这么大,可以办到这事!
“不是我能耐大,而是八行的人能耐大。以后你慢慢就知道了。你和希水现在就出发吧,传信之事就交给谛听去办。”金绣娘敛去笑意,神色凝重地道:“持卷人,保重了。”
“大先生去哪儿?”华民初问道。
“我去广州,”金绣娘看了一眼启鸣 ,又说道:“他答应我不胡说八道,又执意要和我去,所以我们一路走。”
“那柯书呢?”华民初轻拍柯书的肩。柯书是最出乎他意料的人,平常说话磕磕巴巴的,怎么也没想到是墨班的传人,本事还这么大。劫法场之事若无柯书,肯定是办不到的。
“我、我……我跟持卷人走吧。”柯书笑着说道。
“你就别叫我持卷人了,以前怎么叫现在就怎么叫吧。”华民初听闻柯书要一起同行,不免放松了许多。若是他独自与希水前去昆明, 那还真挺尴尬的。
“启鸣,你要听绣娘姐姐的话,不要惹绣娘姐姐生气,听到没?”希水抬手拍启鸣的脑袋,脆声说道。
启鸣闭紧了嘴巴,示意自己不会乱说话,冲着金绣娘使劲递眼色。
“难怪你一路上这么安静,我还以为你的嘴巴坏掉了。”希水撇了撇嘴,嘲讽道。
启鸣还是乐呵呵地看着金绣娘,一言不发。
希水的注意力回到华民初身上,表情立刻变了,眼睛亮晴晴的,满脸期冀地说道:“师哥,我们回昆明之后,一定要努力振兴易阳门!”
华民初看了她一眼,笑而不语。
夜色黑漆漆的,出门的大门即将关闭,金绣娘和启鸣下了车,华民初和希水二人躲在伪装过后的座椅夹层里,柯书拿着事先备好的证件,载着二人出了京城。
车开出老远之后,华民初这才从夹层里爬出来,再往回看,京城高高的城墙已与夜色融为一体,看不清了。
他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回来时,京中已变成了什么样子。
但愿,已是天下太平。而钟瑶就在家中等着他,玻璃花房里又是那般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