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 天气炎热。
下了早朝灼日悬升,已是不得几分清凉风。
今日早朝时辰比往时都长了不少,文武百官却是听得仔细认真。
五月百官考课毕, 吏部将折子递到了皇帝跟前, 这日,是皇帝升贬百官的日子。
褒奖升任的官员不少,下放遭斥的也不在少数。
待着散朝时,祁北南一双腿都站的有些发僵了。
他徐徐行回翰林, 今日他们官署有三名官员升任,他到官署中时,已然是一片热闹的恭贺声。
祁北南亦前去恭贺了一声, 罢了, 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进翰林不知觉已是一载, 他一年的考绩不差, 算是翰林新进的一批官员中靠前拔尖儿的人。
只不过兴办的也都是些常务, 再是办的两件像样的, 也是借调去旁的官署协助, 多也还是见习的身份。
为此, 此番大考课下,他自然无升无降。
翰林的日子不咸不淡, 这般悠悠儿的光景倒是好过。
只他如今正值茂年,若是不做些实绩出来, 往后就更不是不易了。
虽知想要往上升得靠实绩,可这前去办实绩的机会不是自己肯去办就能有。
文武百官人数何其多, 用人之际皇帝未必能想到自己这处, 若没有人举荐,属实是难。
下职后, 祁北南乘着闷热的马车往宅子去,刚进巷子,就见着一辆颇为华贵的马车从里头驶出。
祁北南认得那车轿,是郡君顾言许的马车。
“郡君来过了?”
回到宅子,他问萧元宝。
“嗯。他邀我过些日子一同去小龙山上烧香还愿。”
萧元宝见着祁北南家来,额上起了些汗,唤了灶上与他取水来洗澡。
“小龙山那头树木高大繁茂,热气不似城里,说是那边不必用冰消暑也一样凉爽。”
祁北南解开官袍,道:“这俩月间,见你们是愈发亲厚了。”
先前还是顾言许喊人过去耍乐,不知甚么时候起,顾言许就屈尊过来走动上了。
他早前听萧元宝说他随和,且还觉着不好评价,如今看着两人当真是走得密,倒是真如萧元宝所说的。
“那是。”
萧元宝道:“他今日一早就来了,同我学做酱胡瓜,说是林大人很喜欢这个菜。这不,才学上手就匆匆赶回去了,怕迟了林大人吃不上。”
祁北南听得吃惊:“他来同你学菜给林青煜做?!”
“我没事哄你做什麽。”
萧元宝见人不可置信的模样,道:“时下郡君都会做好几个菜了,他还会做鱼汤,说是林大人教他的。”
祁北南久久消化不过来,他说近来见着林青煜的话比以前都要多几句了,下职人也走得早,他还以为是要升官,不想原是家里过起了好日子。
“他俩跟对头一般,如何就好起来了。”
萧元宝仰着下巴得意道:“大抵便是近朱者赤。”
祁北南见他如此,笑了起来。
“是你劝他的?他如此高傲的人,竟是拉得下颜面洗手作羹汤?”
“郡君不是你说的那般,他心里有林大人,还特地问我如何与郎君相处的。我便同他说了些咱们如何相处的,细里不知他们如何的,总之是可见的好起来了。”
萧元宝也是为顾言许高兴,他和林大人本就是金童玉哥儿,合当是琴瑟和鸣,恩恩爱爱。
若成为一对怨偶,彼此消磨,那才是教人惋惜。
祁北南深深的看着萧元宝,眸中满是考究。
若说往前他对萧元宝,那必是百般爱惜的心境,无论是他做错做对,皆然包容。
可如今,他再看面前的人,无疑是更添了些欣赏。
他握住萧元宝的双手,将人拉到了自己跟前。
“怎了?”
萧元宝垂眸看着坐在椅子上,抬起下巴看着他的人。
“我发觉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萧元宝听他这般说,眸子可见的添了笑意。
“那便说明以前还不够喜欢。”
祁北南使了下力,萧元宝便扑到了他怀里,他顺势圈住了他的腰:“我哪里做的还不够好吗?”
萧元宝道:“粗略想来,倒是没有。若细细想来的话……”
他顿了顿:“好似也没有。”
祁北南跟着笑起来:“既我如此好,那不好生犒赏我一番?”
萧元宝上午就教顾言许做了个风腌小菜,也没干甚么旁的事,不知是不是未曾午睡的缘由,怪是有些乏累。
他本是不大想教祁北南胡闹,但前儿他去看桂姐儿,她肚子里的宝宝已是五个多月了,已然有些显怀。
见着她在园子里头养胎纳凉,他怪是有些羡慕。
每每去瞧她,总是叹着甚么时候和祁北南也能有个孩子。
想着此番,他也便没有推拒。
祁北南将他抱起来之际,他攀着人的胳膊道:“不准折腾太久。”
“又没旁的事,外头太阳毒辣,莫不是你还要出门?”
萧元宝抿了下唇,道:“我觉着有些累,想睡觉。”
祁北南好笑:“那也不饶你。”
只萧元宝不曾说假话,祁北南只行了一回事,床帐中热,他靠着人还是给睡着了。
祁北南看着怀里的人,呼吸平稳。
他捏了捏萧元宝白皙透红的脸颊,人也不见眉头动一下,不似是装的。
祁北南无可奈何,到底是没再折腾他,凑上去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他也未曾起身去,揽抱着人,一并睡了些时辰。
且说林府这头,顾言许匆匆回了府邸便跑去了灶上,想要大展身手一番。
做了一叠清爽的酱胡瓜出来,尝吃了一口,脆生生的,酸甜爽口。
感觉比在祁家时萧元宝夸他做的好那叠子味道还要好些,听闻说林青煜下职了,欢喜的端着胡瓜就要去与他尝。
“阿煜,你可是下职了,我今日学了新菜,快来……”
顾言许高兴往外头去迎人,见着回来的却不止林青煜一个人,瞧着站在林青煜身侧面色威严的人,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唤了句:“父亲。”
靖国公见着腰间系着块裙儿,手上端着一叠酱胡瓜的人,险些没识出来是顾言许。
他怔了片刻,方才道:“你何时能做菜了?”
顾言许抿了下唇:“就、就无事捣鼓一二。”
林青煜上前去接过顾言许手上的酱胡瓜,将他脸上不知何时蹭上的胡瓜子轻轻擦下,道:“我与岳丈有公事要谈,一会儿再吃。”
顾言许立又高兴起来:“嗯。”
靖国公犹觉见了鬼,他默看着两人半晌没说话。
须臾,见着林青煜手里的那叠子酱胡瓜,竟还有些模样。
“倒是也有些饿了,公事迟些再谈不晚,整好是有叠酱胡瓜。”
“那是我给……”
见靖国公背着手看过来,顾言许只好又合上了嘴。
靖国公在林府待了好些时候,用了晚饭才预备走,公事也没谈。
出园子前,他将顾言许陪嫁的叶夫郎唤到了跟前问话。
“许哥儿与大人这阵子可还好?”
叶夫郎见靖国公问及,连笑着道:“好。郡君这两月间与大人的关系是愈发的和睦,前些日子大人休沐,还带了郡君一同到小龙山去住了一日。”
“大人下职后,两人形影不离,便是大人在书房处理公务,郡君也要在一侧伴着。”
要说是往前,靖国公必当是以为奴仆欺主。
可今日前来瞧着两人,关系当真是可见的和睦,且不似是那般作假的模样。
两人先前成了婚,多是疏离。
他也听下人言,许哥儿终日里头不大欢喜,觉着林青煜忙于公事少有陪他。
这桩婚事本便是他做主定下的,孩子成了婚不顺心,做爹的如何能不忧心。
只这两个人的事情,许哥儿不曾开口,他擅自难插手。
如今看来,倒是用不着他再费心什麽,尽教人安心了。
他不免心中生奇:“作何做了这番大的变化,两人可是发生了甚?”
叶夫郎想了想,道:“倒是不曾,只四月上郡君头回与大人做汤伤了手,两人便好了起来。”
靖国公如何不晓得顾言许的性子,轻易的如何会与林青煜做汤去。
他问道:“郡君近来可与甚么人在来往?”
“也便是以前常来往的那几位,只年初的时候在任府的宴上结识了祁大人家的萧夫郎。郡君与他来往的密,今日便是前去祁家同萧夫郎学做的菜。”
靖国公道:“祁大人?”
“就是与林大人同一官署的祁大人,他与林大人是同榜。”
靖国公想起来:“可是那个姓祁的探花的家眷?”
叶夫郎道:“正是。”
“这祁大人与萧夫郎十分恩爱,说来,郡君许也是受其影响。”
靖国公了悟,默了默,道:“你留心着伺候郡君,自少不得你的好。若有甚么大事,且捎口信儿来公府,勿要兜瞒着。”
交待罢,靖国公方才离去。
过了些日子。
“原平一片私盐猖獗,陛下心中烦忧,瞧着今日火气上来,多少官员受责。”
“那头也并非一日两日如此了。”
早朝散,文武百官脸色都不多松愉。
祁北南和姜汤源一并结伴回官署,并头嘀咕了两句。
“看这架势陛下是有心要整治盐务了。”
祁北南闻言,吐了口浊气。
西南官商勾结,私盐泛滥,一斤盐卖到了几贯之数,许多百姓受害连日常所需的盐都吃不起。
算着时间,皇帝是要任命靖国公为巡盐御史处理盐务了。
昔时他整好在地方上,顺势配合了靖国公办理盐务,受其赏识提拔,一路高走。
如今,又见盐务,却不似昔前。
他心中是想前去办盐务的,不光是为着前程,更是因着西南一带的老百姓水深火热,他做不得置之不理。
只是,他在想如何重新搭上靖国公,教他能抬举自己办盐务。
未过几日,皇帝在朝会上果真下令要办西南私盐之事,任命了靖国公为巡盐御史。
由其调遣能手办这桩公事。
靖国公首提了自己的女婿林青煜。
这倒是情理之中,林青煜这般人才,即便不是靖国公的女婿那也举荐得,旁人没有话可说。
皇帝自是应允。
“再者查账点物,需得是细致稳重之人方才办理得当。翰林院中编修祁北南月前考绩拔尖,前协工部办理夜市之事亦是妥帖,微臣以为乃是可用之才。”
祁北南闻听自己竟受了举荐,甚是意外。
“祁爱卿可愿协同国公前往西南办理盐务?”
皇帝雍容的声音响起,祁北南方才全然确信了自己受国公爷举荐。
他连忙执朝板出列回话:“臣自当为国效力。”
朝散,祁北南觑见回往官署去的国公爷,他快步上前,同人致谢:“此番举荐,多谢国公爷提携。”
靖国公见着祁北南,笑了笑,道:“你是才能之人,举荐你也是为着能将西南私盐之事更好的处理。”
“此事错综复杂,且牵扯深,你当竭尽所能才是。”
“下官必当是用心竭力,不负所托。”
祁北南有些摸不准,国公爷做何举荐他。
若说才能,他也未曾显现多少,朝中有的是比他显能之人。
他想着莫不是林青煜同他老丈人举荐的他,可似乎不太像他的性子。
思不得果,他回官署时便问了林青煜。
“非我之功,不敢贸居。”
林青煜道:“并非是我所举荐,是公爷自行要用你。”
“我与公爷并无交集。”
林青煜放下手头上的事,见四下无人,方才道:“岳丈很满意郡君与令正交往。”
话点到即止,祁北南立时便明悟了。
他沉默了须臾,忽的笑了出来。
窗外六月末的阳光正盛,琉璃瓦上是跳跃的晴朗。
祁北南坐在堆叠的卷宗中,微微出神。
一阵难得的清风从他的衣襟上扬过,风中带着些干燥的味道。
他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是也倚靠上了一把萧小宝的功劳。
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
有意外,有喜悦,但更多的好似是欣慰。
小小的雀鸟从一直护着他的羽翼下飞出,已是能自行越过连绵的山川了。
祁北南觉着六月的天,晴的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