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始终不是个老实性子。被揭穿了, 索性不装不藏,背地里趁人睡着,拿着把薛应挽给她防身的短刀便凑上前, 在两人面前琢磨来琢磨去,最终不敢下手, 决定再一次偷了银钱跑路。
手刚伸到一半,便被骤然睁开眼睛的越辞吓了一跳, 慌乱之中,连另一掌间所握的短刀也往下落, 刀尖直朝着薛应挽大腿。
小麦一惊, 越辞已然眼疾手快, 在距离肤肉二寸距离时凭空接住刀柄。
薛应挽也睁开无甚波澜的双眼。
“小小年纪,够狠毒的啊, ”越辞朝她咧开一个笑, 露出森森白齿,“胆子也不小,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你们装睡骗我!”
“没有装睡,是你靠太近了, ”薛应挽道, “我的感知会比常人强些,你走过来时就醒了,只是想看看你要做什么。”
小麦计划被打破, 干脆破罐破摔:“有本事, 你们就放我回去找爷爷,等以后我长大了, 去学术法,拜师傅, 找仙人把你们都杀了报仇!”
“就你,还拜师,还学术法?”越辞哈哈大笑,挑眉:“不种小麦了?”
“不种了!”
越辞呵了一声,将小麦再一次提在半空,威胁道:“还想回去找爷爷,你倒是想得美……你等着吧,等事情结束了,我们会把你丢去去书院里,那里每天只能对着书本文字,让你待在那里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小麦被吓得脸色苍白,“哇”地大哭出声,四肢在空中胡乱踢踹,张牙舞爪地要咬人。
越辞任她动作,好一会,小麦哭得没力气了,抽抽搭搭地哽咽,手脚垂条似的耷拉。
薛应挽示意差不多了:“放她下来吧。”
“我再和她讲两句话。”越辞就这般拎着小麦,往更远处小道走去。
他本就是漠然中自带隐怒的凶相,如今借着树干避开薛应挽,放下小麦同时,脸色陡然生变,更是透着股煞人的阴戾。
目光锋锐,声音沉下几分:“你该庆幸,你不是真的想要动手,否则……”
小麦被这一下吓得鼻子一抽,连怎么哭都忘记了。
对上越辞寂如黑潭的双眼时,身上更被一股寒意侵蚀,蔓入骨髓与四肢百骸似的悚然。
越辞很快恢复往日平静模样,轻嗤一声,将她丢在一侧,起身往回走去。
小麦远远听到他与薛应挽讲话时爽朗声色,话中还带了笑意:“教育过了,放心吧。就随便讲了两句,小孩子而已,我没当回事儿。”
想到越辞的表情,小麦依旧会下意识浑身发寒,也真的不敢再有其他动作,难得平稳过去了一段时日。
最后一片枯叶落尽,一片林子,满眼只剩光秃秃枝桠。
今年入冬格外的早,雪也来得急。开始还是小雪,后来便是猎猎寒风,卷着漫天大雪呼啸而来,这场雪来势汹汹,数日未停,雪片如刀,吹得人脸上刺痛。
小麦换上厚厚的冬装,窝在一处背风的粗壮老树下,与薛应挽和越辞保持着很远的距离,每次望去,便会收到龇牙咧嘴的凶狠。到了吃饭时,又不情不愿地挪过身子,一起窝在火边,吃烤得发硬的馒头干饼。
薛应挽也在这几月间结丹辟谷,说是一起吃,其实每次都只会给小麦做吃的。小麦身体消瘦,吃得也不多,所以粮食消耗得格外少,在他人食物日渐短缺的日子里,他们还能勉强活得舒服些。
可并非每个人都能如他们一般,在如今情形下也能保持心态平和的。
初雪后的第五日,一位老人找上了他们。
形如槁木的身躯颤巍巍跪在薛应挽面前,一顶简易制作的绒布帽上堆满了厚厚的雪,压着得他抬不起头,连鬓角都是湿了又干,结成一绺一绺的。
“好心人,公子,求求你,给我一点吃的吧。”
薛应挽对他有印象,初来浔城时,老人身边还跟着儿子儿媳和孙女,一家和乐融融寻了个好地方,商量等祸乱结束后,回村里该收拾不少田地。
他们备了不少干粮,儿媳妇心地善良,以往常价格卖给了不少急忙逃难来此之人。
薛应挽扶起他:“你的家人呢?”
老人气力不支,讲话时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口中吐出,说得很慢,含着讲不出的万千酸楚:“他们,都走了。”
“东西,东西没有吃了,太冷了……”
老人抬起脸,泪痕被席卷的北风刮得发干,“给我一点干粮吧,求求你,求求你……我不吃,还有个孙女,她要吃东西的……”
“一点就好,一点就好……我求了很多人,他们都不给我,公子,公子你是好心人,你帮帮我吧,求你了……”
老人衣衫单薄,显然将身上能保暖之物都留给了孙女或是拿去换取钱财。薄裤的膝盖处因不停下跪磨得发破,风一吹,勾勒出两条瘦伶如竹竿的小腿痕迹。
薛应挽将留给小麦的食物分出一部分,剩下的,连同银钱都交到老人皱巴巴的掌心里。
“买些衣服,”他说,“天还要冷,你孙女也许熬不过。”
小麦口中正吃着属于她的干饼,看着老人兴奋地抱着同样的饼,踉跄小跑着往回走,一深一浅的脚印踩在厚厚的雪上。
她坐到薛应挽身边,胳膊肘推了推:“你是真好心还是假好心啊。”
薛应挽侧过一点伞,替她遮挡飘落的雪花:“假的,为了让他孙女记得我的好意,以后和我报恩。”
小麦说:“我就知道,不过我是不会吃你这套的。我记得的,我爹娘是因为你才死的,你也不要妄想我回承你的恩情回报了!”
薛应挽“嗯”了一声,抬起手,指腹拭去小麦嘴边碎屑。
他悄悄在二人身侧落了施了道小术法,让风雪经过时去冰寒,徒留一点暖意,小麦靠着他胳膊,逐渐困怏怏地睡了过去,口中含糊不清地呢喃:“不过,你别让我去学堂,也不是……不能稍微原谅一点儿……”
越辞凑到他身边,看着占了自己位置的小麦,有些不满:“把她挪远点儿,这是我的位置!”
薛应挽看着他。
好吧,越辞妥协了。
他寻了个其他位置,枕着薛应挽大腿,一手环抱着厚衣下的腰,一手勾着他后颈往下压,与自己接了个很漫长的湿吻。
薛应挽时刻注意着小麦有没有被惊醒,又被嫌弃不专心的越辞咬了一口舌尖。
“别这样……”他想侧过脸,被掰着下巴转回,推拒的手掌被紧扣十指。
好一会,越辞才放过他,薛应挽瞳中盈了水意,湿红的下唇还残留着一点涎液银丝。
“多了个电灯泡,好久没能和你亲近了。”
“什么?”薛应挽听不懂。
“……没什么。”
“对了,”薛应挽看放轻声音,尽量不打扰到小麦,“我之前试着探了一下小麦,她身上些微的灵力反应,应当是有灵根的。”
虽然不如专门的探测灵根法器,但也能查探一点常人身上是否有灵力反应,修行者千中无一,越辞也没想到过一个普通山野小女孩竟也有修行资质。
“那怎么说?”他问。
“不知道具体灵根和资质深浅,等之后事情平定,看看能不能送她到一个宗门里去修行吧。”
越辞没什么表情地,朝占着薛应挽胳膊呼呼大睡,还流口水的小麦冷冷撇了一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与其说是留在浔城,倒不如说他们被困在了这里。随着各地沦陷,一道道消息不断传入耳中,比如哪个城镇又被魔物入侵,哪位大能又在与魔物的对抗中身陨……种种种种,从一开始的震撼,到最后已经习以为常。
来人扑倒在厚厚的雪面上,匆乱喊道:“何坊村也被毁了,那些怪物,怪物朝着这里来了……”
仗着浔城内部修士筑下结界之由,那些魔物始终没有接近浔城,这几月以来一直平安无事,也逐渐让此处避灾之人放下心。可何坊村距离浔城不过十数里,说明魔已将附近的村镇蚕食殆尽,终于一步步靠近了百里内最多人聚集的浔城。
四下哗然,涉及自己性命,便都开始人人自危起来,有人精神失常,高喊着询问:“为什么,朝华宗的人不是都已经死光了吗,为什么那些魔还在?”
“太晚了,一旦魔种有初生痕迹,奈落界就能受到召唤,就算再行消灭也只是做补。”
“何况朝华宗弟子那么多,还有在外游历的,当日戚长昀送出的弟子不就一直没寻到?还有个一直在外游历的大弟子,也是前不久才死在了和邪魔的对抗中。”
那人崩溃发问:“那些修真门派呢?那么多人……就没有想到一个办法吗?”
有人嗤笑一声,仿佛在嘲笑他:“他们?不就和城里的人一样,都在一起,想尽办法保全自己,可又有谁愿意来保护我们呢?”
又过三日,雪更大了。
城内城外被彻底隔绝开,逃亡至此的各处村民带的粮食早在入冬时就消耗得差不多了,随着天气严寒,逐渐开始为着争夺食物恶言相向,更甚起了冲突,大打出手。
那天的老人又来了,他更瘦了,面容也更憔悴枯槁,身形摇摇晃晃,也许北风一刮,就会如同纸片一样被吹卷倒下。
他再一次跪在薛应挽面前,恳求道:“公子……”
或许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脸面再来乞求,后半句话磕磕绊绊的:“我,我孙女……”
薛应挽却实在有心无力了。
已经没有可以再给老人的,就是连小麦往后的食物都得省着用才勉强能熬,他摇摇头,道:“对不起。”
老人身体一僵,满是皱纹的脸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没关系,”他喉咙沙哑,道,“公子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他好像撑不起身子了,喃喃重复道:“你是个好人,你是个好人……”
薛应挽看着老人一步步离开,在漫天大雪中缓慢挪着步伐,佝偻着脊背,竹竿似的双膝弯折。在他能看见的每一个人面前跪下乞求,额头重重嗑在雪上,一路留下星星点点的斑红,又被新落的白絮覆盖。
小麦扯扯薛应挽衣角,小声嘟囔:“其实我也不是不能少吃一点……”
越辞枕靠在一旁闭目而憩:“没用的,”他道,“就算真的给了他食物,能再救一天,两天,可你看雪一两天会停下吗?城门会开吗?魔族会被消灭吗?”
顿了顿,继续道:“何况,还要让在世的人,再煎熬多两天,看亲人一步步走向死亡吗?”
薛应挽低低垂着眉眼,手中摩挲着自己身上最后一件勉强能换取钱财之物——是越辞曾经送给他的,那只梨花式样的玉制发簪。
其实到了现在,便是上好的玉石,金银也换不了多少食物。
他还是走到老人面前,蹲下身子,将玉簪放入他手中。
薛应挽目光十分黯淡,像是已经很难再对任何情感有什么巨大反应,只是僵硬地做着这一切,纵使知道这只是不过是杯水车薪。
许是实在天寒,又缺少食物,不断有人大喊着要求开城门,可浔城用巨石堆成的高墙宏伟肃穆,任无数人叫喊恳求也如一座高耸屹立之山俨然不动,不减分毫威压。
守城士兵同样巍然立在雪中,身形雄健,目光铮铮,似乎没有任何情感,对请求讨好不为所动,似乎只有威胁到城门之人出现,才会做出该有的反应。
然后这个人出现了。
一个年约三十,蓬首垢面之人,只是肤色暗黄,身上只披着件缝补过多次的棉衣,冬靴裂了口子,融化的雪水便从上渗入。
唯独身形坚。挺,神情刚毅非常。
小麦叫道:“啊!是他!”她扯着薛应挽袖子,努了努嘴,“他骂过我,他说我是小偷,还赶我打我。”
越辞补刀:“你本来就是小偷。”
守卫与男人隔雪相询:“你是何人,又有何事!”
“双彭村葛东旺,”他不惧高喊,“我要见城主!”
守卫一愣,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你为什么要见城主?”
“我要问他,城内明明有足够的物资,为什么不愿意开城门,为什么不愿意救治流民?”
守卫哈哈大笑。
“城内的人不然身份尊贵,不然是能与魔物作战的修士,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此吵吵嚷嚷!”
葛东旺上前一步,质问道:“我记得浔城城主说过,无论天降劫难,战火侵扰,他都不会放弃一个城民,前来投奔也会一一接纳。也是因为这句话,附近百姓才都聚集到了浔城,可现下城外有不少百姓就是被从浔城赶出自生自灭,早些日子多多少少还会开城救济,为什么到了最危难的时刻,却紧闭城门,不愿意救一救百姓呢?”
守卫不想听他长篇大论,打了个哈欠:“讲完没?”
葛东旺脸色一僵。
“你、你们……”
“讲完就滚吧,别来吵爷耳朵。”
葛东旺不服气,手持一只铁棍,三两步上前,怒道:“我说了,你们听不懂吗,开门,我要见城……”
他的话没有讲完。
因为没有机会了。
守卫手中锃亮的银枪抬起,已然捅入他心口。
白进,红出。
轻而易举,不费一丝一毫力气。
他们本就是有些修行之人,对待一个普通人再简单不过。
最后,一挑,尸体便被高高扬起,在守卫戏谑的表情中,借力丢到远处,正落在围聚观看的众人中间。
小麦本是凑热闹站得靠前了些,葛东旺一砸下来,**在雪中撞出一声闷响,雪碎飞扬,连带着腥热的血就这般溅上了她面颊。
小麦几乎是瞬间尖叫出声:“啊,啊啊啊啊——”
葛东旺脸上还保持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双眼大大瞪着,似有无数不甘与怨忿,眼白几乎要突出眼眶之外。
死不瞑目。
一个活生生的,上一眼还在讲话的人转瞬成了一具死尸,在场所有人无一不脸色惨白。
小麦跌坐在地,又慌乱地起身跑回薛应挽身侧,手上也溅了血,湿淋淋地,带着雪水一起抹上薛应挽衣物,眼中泪花闪动,显然被吓坏了。
薛应挽反应过来,抬手捂上她双眼,薄薄眼皮之下,瞳珠不住湿热颤动。
守卫收起武器,重新挺直身板,对葛东旺的死不以为然,目光落在远方。
是威慑,是压服,是杀鸡儆猴。
再有不从者,结局如他。
果然,无人再敢提起开城门一事,只有零星妇人泣声自葛东旺身边传来。
还是有已经没了吃食,步入绝路之人——他们趁着修行者被接纳入城时想跟着一同闯入,结果便是如同葛东旺一般,被守卫那程亮的长枪如同穿签子一般穿过身体,继而被丢出城门,血肉模糊。
孩童害怕得惊声尖叫,年长的老人更是别过眼。突兀的颜色在纯白的雪地中极为刺目,不过半个时辰,尸体便被人搬走分食,如同在最严寒几日,那些没有被褥衣食,没熬过严冬的妇孺老人一般结局。
*
人越惧怕什么,被惧怕的东西便会越靠近他。
在一个天还未完全亮堂的早晨,在漫天雪絮与浓雾之间,随着几声奇怪而低沉的黏腻之声响起,一股震颤感同时击在每个人心底。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同一件事——有东西,正在靠近浔城。
很多,很多。
随即,在雪雾中,薛应挽终于见到第一只魔的模样。
和那位在邬镇客栈里死去的老人描述得一样,他们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形状,连颜色都难以形容得准确,好像所有乌黑杂乱的东西都聚合在一起,黏糊,湿腻,庞大,似乎没有脚,又似有千足万足,靠着蠕动,缓缓朝浔城而来。
薛应挽甚至分不清,究竟是一只,还是很多的聚合体。
魔睁开了身上密密麻麻的眼睛,乌黑的瞳仁同时左右移动,又死死盯着最近的目标,令人毛骨悚然,连逃跑都软了脚。
最先传来的,是极为刺耳的尖叫哭啼,还有大批驻扎在城门外之人的推攘奔逃之声。他们同样未见过如此诡异恐怖之物,那些准备的棍棒铁楸早就脱手散落一旁,只顾得慌乱逃窜,再无他想。
“魔”张开了他的嘴,呈圈环状,有无数尖利的牙齿,身体变为蚯蚓一般伸长,以极快的速度咬住一个人,瞬间身首分离,血溅四方。
又是一声接一声的尖叫,几乎要刺破耳膜,小麦从梦中惊醒,下意识便要逃跑。
越辞握住她的手,厉声质问:“你要去哪?”
小麦吼他:“你看不到吗,怪物都来了,你不跑,我还要跑呢!”
越辞本来就没睡好,脾气也有点早,回道:“你是没脑子吗?四面八方都是,你往哪里跑?主动送上去?”
薛应挽不想听他二人吵架,干脆利落将小麦扯到身边隐蔽大树下,双指掐了个圈地诀,说道,“你一会躲在这里,魔物一时半会不会靠近这处。”
“你会术法?你也是修行者,你,你为什么不早说……”小麦惊讶不已。
薛应挽想走,小麦拽住他衣物,不满道:“我也要学,你回来要教我!”
越辞扯开她的手:“好好待着,别瞎喊了。”
薛应挽观察周边形势,握剑起身,对越辞道:“去立结界。”
越辞应声:“……知道了。”
小麦喊道:“要教我!不准耍赖!”
越辞脚尖点地,轻跃半空,在城门外尽自己修为立下一道结界,能够暂时阻挡停留在外的魔物步伐,薛应挽则是独身一人,走到城门前。
门前守卫同样因魔物来袭而惊慌,不忘将长枪对准他:“滚开!”
“开门。”薛应挽沉声道。
守卫道:“你听不懂吗?!”
薛应挽一字一顿,再次重复:“开门。”
这已算得上明晃晃的挑衅,守卫聚灵于枪,再无可忍耐,银白枪尖径直朝薛应挽而出。
面前两人虽也是修行者,却不过只是如他当初一般的筑基,这些天里薛应挽加紧修炼,已然是金丹后期,应对他二人并不算难事。
他抽剑而上,枪剑相撞,铿锵声起,火花飞溅,薛应挽本就身形灵动,以一敌二,依旧绰绰有余,回身避过尖利枪尖,剑身一抬,便将双枪同时挑飞,哐当落了地。
士兵朝后方喊道:“快去禀告大人!”
薛应挽再次提剑而上,周身激出灵流:“浔城内分明有修士坐镇,有足够物资护住城外百姓,为何不愿开门?为何收拢结界?”
一道金光闪过,持斧之人现于城前,面色凛然,看过一眼后方瑟瑟发抖聚在一起的众人,回答他:“他们只会进一步无用消耗,不能为抵御魔有任何助益,若所有城池无条件接济救助,等到真正与魔大战之时,谁又能保证还有足够的物资支撑修士?”
“即便如此,那为何不愿将结界再扩开一里,保住城外之人?”
“魔族既然能到城门前,说明多数地方已然沦陷,修士自然要节省气力,留待今后。”
他所说所言句句有道理有大义,看似为了更好保全,实则却是弃更多人为无用之物,薛应挽耳畔啼哭哀求声不止,他没有退缩,再次举剑,疾身上前,目标却是城门关隘处机关。
剑光刹然而至,又被斧头拦下,二人再次对上,电光火石间,薛应挽被逼退两步,脚步不稳,堪堪靠剑支撑才保持站立。
“你使的是朝华宗剑法?”持斧男人神色厌恶不掩,“朝华宗……还有漏网之鱼?”
薛应挽问:“那又如何?”
持斧男人声色洪亮,捧腹而笑,看向那些瑟缩发抖的流民:“你们竟然让一个朝华宗弟子为你们出头?哈哈,哈哈哈……”
流民则是面面相觑,生死一线间,无人顾得上他究竟是哪门哪派用的何种功法,何况此处大多只是普通人,识得他用剑用刀已是不易,又怎会知晓仙门招法。
与他们看来,能救人,那就是大侠,是天上派来的仙人。
男人呸了一口,大声问道:“谁想进城?!”
话语落下同时,四周戛然而静,除却远处在朝结界攻击的魔物嘶吼碰撞声,再无其他。
有人试探地问:“能、能进城?”
男人回:“杀灭朝华宗余党,领人头,自然能入城。”
几乎是同时,数千道视线聚集到了薛应挽身上。
是再平凡不过的人,是这数月来时常相见的人,可在这一刻,那些面庞却如同雕塑,无数只瞳孔如一排排设置好的机关,贪婪而机械地盯着他,令人毛骨悚然,胆寒发惧。
男人叹道:“要是朝华宗早早交出魔种,说不定也就不会有这一劫难了。”
第一道声音响起:“啊,他、他是朝华宗人?”
第二道声音问:“朝华宗不是都死完了吗?为什么还剩下人?”
第三道声音说:“是朝华宗把我们害成这样的……现在为什么又来假惺惺?是不是魔没有消失的原因是因为魔种其实还在?他是朝华宗的人,会不会就是……”
薛应挽心感不妙,他所学本就只有朝华宗剑法,原以为到了现下这个人人自危地步,没有人会在乎自己究竟是不是朝华宗弟子,可偏偏有人,想要置他于死地。
这股预感,在看到那些人将视线转向小麦时达到了顶峰。
“这个孩子……似乎是和他一起的?”
“他会不会也是朝华宗的?”
那句能够入城的话语引诱与诸多因素交杂之下,在连日的沉寂,怀疑与惧怕中,终于彻底找到了一个能够抒发的宣泄点。
他们脸上出现了一种近乎得到解放的诡异表情,脚步不约而同朝着小麦而去。
薛应挽留下的阵法只能短暂阻挡魔物辨别,却不能阻挡人,薛应挽想起身,却被一刀斧子拦下,躲在树下的小麦被人抓扯出来,冬装被抓破,露出白绒绒的棉花。
小麦纤细的手臂被从冬衣中抓出,苍白的肌肤留下骇目指痕。
她吃了痛,睁着大大的眼睛,不解:“诶,你们要干什……”
几乎是瞬间,快到薛应挽来不及挡开面前放大数倍的铁斧,一把平日割草用的镰刀就从小麦前倾的脊背上方往下落,只一眨眼间,一颗小小的,带着两只辫子的乌黑脑袋便骨碌碌滚了下来。
薛应挽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的那句:“我会想办法让你们入城”卡在喉咙里,第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一具没了脑袋的躯体倒在地上,雪白大地晕上灼目的艳色,拿着镰刀的男人有些不解:“死了一个,还是不够吗?”又将眼神转向薛应挽与越辞,“还有他们……”
薛应挽怔怔看着这一切,目光盯着小麦被细雪慢慢覆盖的身体,脸色变得惨白。
自己不是在帮他们吗,不是在救他们吗?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不明白。
他真的不明白。
一时间,他甚至无法做出一个反应,脊背好像压了千斤重的铁块,很缓慢地向下弯曲,走得十分艰难。
官兵没有再拦着他,于是薛应挽便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到小麦身边,双眼被雪雾遮盖,一片影影绰绰,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伸出手想摸小麦的身体,方才手腕发抖的男人再一次抬起镰刀,这回决然而坚定,要落下时,被一道极其强劲的灵力从腕处生生截断,如同头颅落下一般,一声闷响,手腕与镰刀一并落在雪中。
鲜血大股喷涌而出。
越辞挡在薛应挽面前,他俯下身子,将人抱在怀中,单手持剑,沉声道:“怎么样?”
又看向周围蠢蠢欲动人群,说道:“先走。”
薛应挽才明白,原来越辞早就可以御剑而行。
他们穿过层层叠叠的乌云,脚下长剑一点寒光破风,回头望去,只剩下那座依旧巍峨高耸如山的城墙,墙下团聚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随着视野而逐渐渺远,好像数不清的虫豸爬行。
叫喊声却能够穿破天际,历历在耳:“不要让他们走,他们是朝华宗的,他们得死,他们得死啊,我们才能活下来!”
薛应挽被挡住双眼,等到松开时,湿意早已从他指缝间不断滴流而出,淌满了整只手掌。
隔了很久,也未能平息。
他们停留在一座山头,薛应挽的身体早就蜷缩成一团,肩头细微地颤动着,几乎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他不解,“为什么会这样?”
“是朝华宗做下的事,难道这个也要怪我吗?是我让他们不要交出预言,是我让他们将魔种一事藏了千年吗?这些难道都怪我吗?”
他淌了满脸的泪,攥着一点越辞衣物,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有最后一丝一点的不甘心,平日最漂亮的瞳孔湿亮地睁大,被泪意洗濯过一遍又一遍:
“为什么要伤害我身边的人呢,每一个,每一个都要离我而去,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越辞抱住怀里柔软的身体,道:“不是你的错,没有人说是你的错。”
薛应挽头垂得很低很低,鬓发散乱,脸色惨白,他跪在地上,额头抵着越辞胸膛,身体不断发抖。
“我好累,”薛应挽神色狼狈,讷讷地自言自语,“我真的好累啊。”
越辞自然地伸手要去抱薛应挽,这些时日甚至已经成了一个二人间无需言说的习惯,薛应挽总需要一个人依靠,于是他可以揽过腰,揽过肩头去轻轻安抚,享受一点怀间温软。
唯独今天推开了。
越辞抚开他一点额边发,视线温和,像个十分尽责的道侣:“怎么了?”
“我不想继续这样装下去了,”薛应挽没有抬头,声音虚弱,也很低,“你早就知道,会又这样的结果吧?”
越辞表情有一瞬间僵硬,随后不容拒绝地从前方抱住了这具颤抖的身体:“什么意思?”
薛应挽很费劲地,才能保持自己的呼吸,他发现自己已经推不动越辞了,被以一种无可反抗的方式困在原地,像从一开始,就没有让他离开的可能性。
薛应挽实在太累了,于是他放弃了,整个人平静得有些恐怖。
“从什么时候就计划好的?在长溪,还是朝华宗?”
“带我来浔城,看着我一点点因为百姓流离而难过,因为身边人离去而难过,让我亲见炼狱,尝过百般苦楚,断绝我最后一丝希望,要我心甘情愿,要我去救下他们,救下我恨的人,救下杀了我亲近之人的人……”
薛应挽的头发落在颊前,很乱,很湿,若非不间断往下滴落的泪水,倒像是个生了癔症的疯子在平和地讲出说些胡言乱语。
越辞也好似听不懂,话语冠冕堂皇:“我为什么要这样呢,这对我也没有什么好处。”
薛应挽看着他,不知是笑还是哭,攥着那点衣物的指尖发白,脊背佝偻,失去力气一般,整个人要低到雪中。
他很艰难地,仰起头,掀起一点眼皮,目光落在大雪飘落之外。
那是越辞的头顶,约莫三、四寸高度,一块浮起的,似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浅黄色卷轴。
从他离开朝华宗后,越辞到长溪时,它就出现了。
卷轴永远半开,永远都在越辞的头顶,一行黑色的小字像是用一种奇特方式刻印在其上一般,不会因为变化距离而扭曲模糊,不会被任何事物遮掩,独立在世界之外。
薛应挽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任务要求:
【说服好感度最高npc主动舍身祭剑】
【薛应挽(祭剑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