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九,太阳都要落山了,还在睡睡睡!家里的嗪鸟肉昨天就吃光了,你赶紧起床去抓两只。醒宝昨晚上没吃上肉饺,今天就瘦了十斤,已经皮包骨了!”
“纪雀,快起床吃早饭。纪雀?是不是饿晕了?纪雀!!”
“……啾啾啾。”
“别睡了,快起床吃早饭。”
“醒宝去哪儿了?床上怎么没人……醒宝!现在天都还没亮,你怎么就钻到院子外玩了?衣服和鞋都没穿,快回来。”
……
新的一天在机器人的训斥吆喝声中拉开了帷幕。纪九穿着松松垮垮的T恤,打着呵欠走出屋,在卫生间里遇到了同样打着呵欠的鸟崽。卫生间里有着一高一矮两个洗脸池,父子俩便分别漱口洗脸。
“哈哈哈哈哈……”纪醒脚步咚咚咚地跑过卫生间门口。
“醒宝你别乱跑,快把鞋穿上,哎呀你这个小野人。”机器人追在后面。
“哈哈哈哈哈,琪琪叔追不上我。”纪醒又咚咚咚地跑了回来。
纪九擦掉脸上的水珠,手指捋顺头发,用橡筋随便扎了下,又对着镜子拨弄颊边的散发。
“雀宝,爸爸帅不帅?”纪九问。
“啾。”鸟崽看也没看他一眼,敷衍地应了声,将自己的小毛巾挂好,便匆匆出了卫生间。
“哈哈哈,琪琪叔,琪琪叔我跑得快不快?”纪醒从厨房里跑了出来。
鸟崽两爪分开站在客厅,冷冷道:“啾!”
纪醒一个急刹:“……哥哥你怎么就起床了呢?你不再睡一会儿吗?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啾啾啾!”鸟崽抬起翅膀指着卧室。
纪醒悻悻地转头,对机器人道:“琪琪叔,这没办法了,你也看见了,不是我不想陪你玩儿,是哥哥要我去穿袜子。”
“谁要你陪我玩儿?走,我带你去穿袜子。”机器人吼道。
吃过早饭后,纪九照例是去查看骨架情况,用录音器口述记录,再将骨架上新添的马克笔痕迹,以及已经干涸的泥点酒汁擦掉。
这一切结束后,他扛着枪去林子里捕猎,机器人去后院拾掇它开出的那片菜地,鸟崽则带着纪醒在家里玩。
“雀宝,你把弟弟盯着,别让他一个人出了院子。醒宝,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不能走到哪里去?”
纪醒便原地转圈,分别指向四个方向:“不能走过果果树,不能走过小猬家,不能走过小山包,不能走过碗碗石头。”
从在这颗水星上落脚后,他们终于摆脱了银盟军和暗影军团的追踪,安稳地生活了两年。
这两年里,纪九每隔半年会离开一次,花上十天半个月在太空里航行,去其他行星上购买生活物资。他每次返回,都会给两个崽买上一大堆玩具,也有各种图书和最新的卡通片。
此时鸟崽便坐在沙发上,翅膀握着遥控器,一部部选择自己想看的卡通片。
“轰,砰砰砰。”
纪醒则抱着一把木枪,时而移动走位,时而躲在沙发扶手后抛掷手雷,进行一场一个人的战斗。
鸟崽再换了一部后,前方三维屏那明亮的色彩突然变暗,欢快的背景乐也变得阴森起来,半空里慢慢凸显出四个血淋淋的大字:骨灵惊魂。
这片子和鸟崽平常看的完全不同,它有些好奇地摁下了播放键。
半个小时后。
纪醒紧贴着鸟崽,双眼惊恐地盯着屏幕,两只悬在空中的胖脚紧抠,双手也紧紧抱着自己的木枪。
屏幕里是一栋光线昏暗的别墅,一具骨架披着黑斗篷,顺着楼梯缓缓上行,指骨里握着一把长长的弯刀。
纪醒小声问道:“父亲在吃人吗?”
“啾啾啾。”
“我知道的,那不是父亲,那是骨头怪。”纪醒一下下倒抽着冷气,又问,“可是父亲为什么要吃人呢?他都不动的。”
“啾啾啾啾啾!”鸟崽严肃地纠正。
“我知道的,那不是父亲,那是骨头怪。”纪醒看了眼卧室方向,“父亲会来吃我们吗?”
“啾啾啾啾啾啾!”
“我说了我知道的呀,父亲要动了才是骨头怪。”
眼见后面的剧情越来越惊悚,鸟崽怕吓着纪醒,便关掉了三维屏,拿起画册去了前院。
纪醒还害怕着,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它。好在前院日光明媚,他看了一会儿画册,挖了一会儿蚯蚓,那惊悚片带来的恐惧终于被他甩到了脑后。
“哥哥,我想尿尿。”纪醒丢下手上的小棍,走到鸟崽身旁。
鸟崽放下画册,将他的裤子往下脱了些:“啾。”
纪醒便光着半拉圆滚滚的屁股,一扭一扭地走进屋内,走向卫生间。
“哇哇哇咔咔咔小米可,勇敢啦啦啦小米可……”
他尿完后,又挪出卫生间,准备让鸟崽给他穿裤子。但他却迟迟没有跨出卫生间门,只探头探脑地看向次卧方向。
“哥哥说,我们家的是父亲,不是骨头怪。”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慢慢挪向次卧。
“我们家的是父亲,不是骨头怪……”他端起挂在胸前的木枪,“我就看一眼,我看父亲,不是看骨头怪。”
次卧一片安静,窗帘也被拉下,屋内显得有些阴暗。一截木头枪管极缓慢地出现在门框旁,接着是纪醒的半张侧脸。
纪醒用上了自出生五年来最大的耐心,一动不动地躲在门口,盯着躺在地铺上的骨架,静悄悄地观察着。
但他观察了快半分钟,骨架也没有什么异常。
他伸手挠了挠有些凉飕飕的屁股蛋儿,准备离开。可就在他要转身时,便看见骨架的脖子下方有什么在闪光。
咦?
他整个脑袋都探了出去,盯着那闪光的地方瞧,发现是那块时刻都绑在骨架颈子上的石头。
只见那石头越来越亮,而那亮光像金色的砂砾般流向空中,在半空凝聚成了一团小小的光球。
“哇!”纪醒瞪大了眼睛,也一步步走了进去。
他停在悬浮在低空的光球旁边,伸手想去碰碰,但手指还没有触到,光球便倏地钻进了骨架胸腔。
纪醒怔愣了两秒,立即蹲下身,将脸贴在那一排肋骨上,透过骨架缝隙往里瞧。
“球球,你去哪儿了?球球,你别躲起来呀,来和我玩呀。”
纪醒紧贴着肋骨,眼珠左右转,肉嘟嘟的脸被压出了辙。
“你别藏着呀,你出来好不好?我是醒宝,你是谁呀?”
纪醒没见着光球,干脆俯下身,将脑袋探入骨架空空的腹腔,左右张望。
“你去哪儿了?你是藏起来了吗?你要我找你吗?”
纪醒一边嘟囔,一边将脑袋抬了起来。但他刚转过头,便突然便顿住,神情也有些呆怔。
从他记事起,他就天天在这房间里玩,也能天天能看见这具骨架。
这骨架一直都躺在那里,不会动也不会说话。
虽然他叫它父亲,可在他的意识里,父亲这个称呼就如同桌子椅子般,只是个名称,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而骨架本身也和桌子椅子差不多,区别在于他是这家里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家具。
可现在那家具动了。
骨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抬起了头颅,那双黑洞洞的眼窝深处闪着两点幽幽光芒,就像是一双眼珠正看着他。
纪醒呆呆地看着骨架,看着他移动那两条枯瘦的手臂,撑在身体两侧,用力。
骨架关节处便发出几声令人心悸的咯吱声,骨架也慢慢坐了起来。
而这个过程里,骨架那双闪着幽光的眼睛也一直看着纪醒。
如果这一幕发生在一个小时以前,纪醒只会觉得有趣。但一个小时后的现在,这一切只让他感觉到了恐惧。
骨架微微垂头,和仰着脑袋的纪醒对视着。
纪醒依旧僵着身体,呼吸却越来越急促。
骨架盯着纪醒看了片刻,突然抬起那干枯的手臂,朝他慢慢伸了过来,像是想要碰触他的脸。
纪醒看着那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指骨,终于有了反应。他突然就窜起身,抓起胸前的木枪,一边急促地跺脚,一边冲着骨架尖声大叫:“砰砰砰!砰砰砰!打你,打你,打你。”
纪醒接连放了数枪,却见骨架歪了歪头,眼窝里那两个眼珠子似的亮点依旧看着他。
“砰砰砰!你快倒下,骨头怪你快倒下!”纪醒见骨架不躺下,心里更是惊慌,转身便往外跑。但他一通跺脚,裤子已经滑到了脚腕,刚抬步就扑通一声摔倒。
他扭过头,看见骨架已经站了起来,并朝他伸出两条胳膊,终于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而骨架也在此时停下了脚步,并收回了伸出的手,只看着他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如一只蜘蛛般迅速爬出了次卧。
“爸爸,爸爸,哇!!”纪醒一路嚎哭着爬过通道,爬进了客厅。正坐在院子里鸟崽听见哭声不对劲,立即扔掉图书冲了进来。
“哥哥,哥哥。”纪醒痛哭流涕地朝着鸟崽伸出手。
鸟崽张开翅膀冲到他面前,绕着他转了一圈:“啾啾啾?”
“没有摔痛,呜呜……”
“啾啾啾?”
“没有尿到裤子里。”纪醒一边嚎啕一边指着身后,“他,他,哇……”
鸟崽赶紧冲进通道,四处看了看,又冲回来,一只翅膀搂住他的脖子,一只翅膀安抚地拍着他后背:“啾啾啾啾。”
纪醒被鸟崽抱着,终于不那么惊慌,也赶紧抽噎着开始告状。
“那个坏的,骨头怪,他不是父亲,他吃人了,他要吃我。”
“啾啾啾!”鸟崽严肃地道。
“我没有乱说,他真的动了,他是骨头怪了。”纪醒连忙为自己解释,因为着急,说话结结巴巴,脸也涨得通红,“他像这样。”他慢慢伸出手,凶狠地龇牙咧嘴,中途仰着脑袋抽噎了两声,又赶紧再次龇牙,“他真的动了,他不是父亲了,他是骨头怪。”
鸟崽看了看通道,又看看纪醒:“啾啾啾。”
“你别去呀,你别去,你会被吃掉的。”
“啾啾!”
两个对话时,骨架一直站在房中。他缓缓抬起两条胳膊,将只剩下白骨的手在眼前转动。接着垂下头颅,那两个闪着微光的眼窝对着自己的身体。
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通道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小声对话,这才极缓慢地转过身,走向地铺,重新躺了下去。
通道里,纪醒和鸟崽蹑手蹑脚地走向次卧。纪醒已经穿好裤子,背着木枪趴在地上,跟在鸟崽身后匍匐前进。
“啾啾!”鸟崽停下脚步,很轻地叫了一声。
纪醒在地上侧翻了一个360度的滚,将背上的木枪取下来握在手里,再一脸凝肃地看向鸟崽:“002收到。你去,我会掩护。”
鸟崽见纪醒没有再动,便抬高脚爪,朝着次卧慢慢前行。但它那双圆溜溜的眼里没有半分警惕或恐惧,只有期待和激动。
鸟崽走到次卧门口,悄悄探出了脑袋。
纪醒手握木枪盯着鸟崽,全身处于戒备状态。他见鸟崽半晌也没有反应,便小声喊哥哥,鸟崽不理,他便朝着前方匍匐前进。
纪醒爬到鸟崽身旁后,在门前连着来了两个侧翻,滚到门的另一边,也伸长脑袋往里看。
鸟崽倏地抬起胳膊,指向了客厅方向。
纪醒压低声音:“我不会出声的。”
“啾啾!”
“我真的不会出声的。”
两个又在门口等了片刻,但那骨架没有任何异常。他只一动不动地平躺着,一手搭在腹部,一手自然地放在身侧,看上去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
鸟崽终于忍不住进屋,纪醒便跟在了它的身后,端着木枪瞄准骨架。
鸟崽在骨架旁停下,探出头去看他的头颅。
“哥哥你别太近了呀,他要咬你的。你脑袋那么小,他一口就咬掉了——”
“啾啾啾!”鸟崽喝道。
纪醒没有再出声,却也凑了过去。他虽然被吓了一遭,但鸟崽在这里,胆子也大了起来,跟着探出身去看骨架的头颅。
他看见那眼窝如往常般只有两个漆黑的洞,并没有刚才见过的诡异亮光。
“这个真的是父亲,不是那个吃人的骨头怪了。”他放松地垮下肩膀,将木枪丢在地上,再躺了下去,脑袋枕着骨架,长长地舒了口气,“哎哟,刚才好吓人哟……”
鸟崽推了推骨架的胳膊,见它依旧没有什么反应,也一脸失落地靠着骨架坐了下去。
纪九推开院门,肩上扛着一把枪,枪管上挂着两只嗪鸟。他将枪和嗪鸟一起放在院子里,对着屋内喊了声:“雀宝,醒宝,都在干嘛呢?还不快出来迎接?”
“爸爸!”
“……啾。”
纪醒爬起身冲向次卧门,鸟崽跟在他身后,两个小身影冲过通道和客厅,冲进了院子。
“冲刺!”纪九下令。
鸟崽张开翅膀加速,纪醒甩动两条胳膊:“呀……”
“飞跃!”
鸟崽奋力一跃,在半空伸长脖子,在半空拼命扑扇翅膀。纪醒边跑边往前蹦了蹦。
“发射!”
鸟崽像一颗炮弹般,直直撞向了纪九的怀抱。纪醒边跑边大叫:“等等我,等等我。”
纪九将鸟崽抱在怀中,又蹲下身,接住了扑来的纪醒,一左一右抱着往家里走。
纪醒迫不及待地就在讲刚才遭遇:“爸爸,刚才父亲想吃人哦。不,不是父亲,父亲是好的,那个骨头怪是坏的。但是我不怕他呀,我怎么能怕他呢?我是001号战士纪醒,我就朝他砰砰砰——”纪醒奋力挥舞手臂,“我还打你!打你!打你!”
“别动,当心摔了。”
纪醒上下扑腾,纪九差点抱不住,他又问鸟崽:“哥哥对不对?对不对?你也看见了的。”
“啾啾啾啾。”鸟崽摇头。
“你怎么没看见呢?哦,你都没看到我打得他到处跑……”
纪九进了屋子,先去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物。出来后,机器人已经拾掇完菜地,正在厨房里做饭。
纪九用毛巾擦干湿发,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爸爸刚才去打猎,走了很远的路,爬了很多的树。醒宝,来给辛苦的爸爸捶腿,雀宝,去给辛苦的爸爸放部电影,再把那盘果干端过来。”
纪醒便去给纪九捶腿,鸟崽按照纪九的吩咐,选了一部老电影,再将果干端在他面前。
纪醒坐在纪九身旁,一下下敲着他的大腿,又开始讲他今天的经历:“父亲的眼睛是黑的,骨头怪的眼睛是不黑的,还动——”纪醒眼珠子在眼眶里乱转,“看见了吗?他眼睛不黑呀,他动呀!”
纪九正抛起一个果干准备用嘴接住,闻言动作顿了顿,那果干便掉在了胸膛上。
“醒宝,你看见父亲的眼睛在动?”
纪醒将那一个果干捡起来,喂进嘴里,点点头道:“不黑,在动,像两个,像两个火虫虫。”
纪九知道他说的火虫虫是萤火虫,心头跳了跳,继续问道:“你说他的眼睛亮了?”
“嗯,就是亮了。他看着我,眼睛那两个火虫虫就飞了出来,嗷嗷地叫——”
“好,打住,别再往下说。”
纪九略一琢磨,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免心跳也开始加速。他连忙将手里的果干放进盘里,拍拍手,起身走向了次卧。
“爸爸你去哪里?”纪醒问。
“我去看看。”
纪九走进通道,转身对着跟上来的两个小的道:“你俩别跟着,我要悄悄看,嘘……”
鸟崽停下脚步,纪醒抱着木枪背靠墙壁,小声道:“我可以去掩护你。”
“不用你掩护,我需要你俩在这儿放哨。”
“如果你被他咬死了,你就喊我,我会来救你。”
“好的,谢谢。”
纪九进了次卧,目光落在那具白骨身上,再走过去蹲下,将骨架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抬起他的头颅左右端详。
片刻后,他将没有任何异常的白骨放回原位,慢慢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身后。他沉默地坐了片刻,突然低声问:“骨头怪,你今天准备吃人吗?”
骨架没有任何反应,纪九垂着头笑了笑,给他整理了下颈骨旁的陨石,再俯下身亲了下他的额头。
“你要加把劲,快点成为骨头怪。”纪九抵着他的头颅喃喃。
“爸爸你被吃了没有?”纪醒在外面担心地问。
“没有。”纪九站起身,“这是父亲,不会吃人。你今天是怎么回事?老是骨头怪骨头怪的,这是从哪儿听来的?雀宝,你给我说说,你俩刚才都干了些什么。”
“……啾。”
纪九走出次卧,关上门的瞬间,躺在地上的白骨手指动了动,眼窝里也闪过了两星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