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在水里的花终于盛开了。
粉蓝色的花瓣舒展, 卜绘细心地拨弄几下,端起水杯欣赏。没错,她把花泡在了水杯里,省时省力, 又美观。
卓疏发来消息, 表示感谢她帮忙从中说服, 辛弛的人手已经跟他在罪恶城寻找肖坞的踪迹, 同时也提醒她最近小心尽量不要独自出行。
肖坞目前行踪不明朗, 几名得力的手下也失踪了, 他们害怕事情有变。
卜绘回复让他放心。
毕竟……绿植都种到家门口去了。还能有谁比辛弛更危险的存在呢。
最近因为联邦最高法庭公布的种种案件, 平民们对权贵的信任降到最低点, 外面春暖花开的好时节, 却隐隐酝酿着一股极度挤压的氛围, 让人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提起贵族们,也总是负面的信息。
更有大批人游行, 请求取消勋爵世袭制度, 取消匹配阶层制度……卜绘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市政府大门外汇聚众多的人口,不禁忧心忡忡地蹙起眉。
元帅的目的还不明朗,若是有人有心利用, 受伤流血的只会是平民们。
在如此严峻的时刻, “好美味”的富商老板公布了女儿结婚的好消息。对方是勋贵世家, 虽然没什么钱, 在民众的口碑相当不错。
在结婚典礼的前一天清晨,将会有两艘飞艇抵达城中心花园, 沿着街道抛洒代金券。
届时有警卫兵巡逻守护秩序,媒体再三强调请市民们不要奔跑疯抢,因为每个人仅限使用两张。
周末的清晨天气晴朗, 万里无云。
街道上三三两两走动的居民们脸上都带着笑容。
几名年轻的男人扎堆兴奋地手脚比划,向对方展示如何第一时间抢到更多的代金券,再低价专卖给没抢到的人。
拥嚷的人群浩浩荡荡地挤到市中心花园的街道。
天空纷纷扬扬抛洒金色的代金券,日光下像一片片染着金的羽毛,打着转优美地落下。
“快跑啊,活动就要开始了!”
“呜呜呜,妈妈我害怕!”
“好孩子别怕,跟在我身后别乱跑,我们等会就回家!”
人群争相恐后地挤上前,卜绘缓慢地跟在后面,忽然,一张金色的纸片掉落在她的头顶。
她摘下纸片,凝视着阳光下金闪闪的“好美味”商标。
那一瞬间,卜绘恍惚地回忆起许多事情。
曾经的她抬头看飞艇抛洒,孤零零地一人挤在花园广场,使劲地跳着够优惠券,却因为身体瘦弱被挤到在地上,差点被踩晕。
没有人会来救她,也没人怜惜一个住在垃圾城的贫民。是她自己拼着劲从人群缝隙里钻出去,头破血流地冲到花坛另一边,因为踩到昂贵的绿植被警卫队追着逃窜,等跑回家后,手中的“好美味”面包优惠券,不知被谁撕掉一半,只剩“好”字了。
她饥肠辘辘,抱着最后的希望去销售店,被店员赶了出来。
那晚上的卜绘,是饿着肚子,擦不尽的眼泪,蜷缩着睡着的。
卜绘缓慢地跟在人群身后,一块阴影落缓缓移到她的头顶,她仰头,看到飞艇正缓缓驶向花园中心。人群推搡的动作变快了,那块阴影也让卜绘的存在变得十分明显。
“那不是卜绘吗?”
“嘘,她已经是大人物了,跟我们这种人不一样……”
“大人物也要来抢代金券吗?她应该很有钱吧。”
“享受的资源还不够吗,啧,真贪心……”
人群嘈杂的讨论声已经努力压得够低,还是能清晰地传入卜绘耳中。她捏着代金券有些怔然地回望,看到人们神色各异的注视,只有孩童茫然无措地抬头看着大人们。
嘈杂的议论声忽然静了。
卜绘被一道高大的身影遮住,男人冷漠的眼眸扫向正愤愤不平的几人,他们顿时噤声。除了他本身存在感极强的上位者姿态,身后紧跟的一行强壮凶悍的随从,看起来都不像好惹的。
卜绘回头的瞬间也愣住了。
竟然是辛弛。
他什么时候来的?是很早之前就跟随在后面吗?卜绘有很多问题都问不出口。
“散了吧……”
“嘘嘘,别乱说话了……”
几名叫嚣声音最大的年轻男人,正是刚才说要把代金券囤起来售卖的家伙。他们小声辱骂几句,趁着人群退散的时候连偷带抢,女人搂着孩子被推了一把,手心捏着的代金券洒落,被他们一并抢走。
“快还给我!”
“滚开吧你!”
她被推搡在地,脸色凄惨地合上眼,孩子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人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招惹垃圾城的流浪汉,也舍不得拿自己抢到的代金券来做好人。
他们沉默窘迫地对视片刻后,也灰溜溜地散去,只留母子俩狼狈地坐在地上。
卜绘看了一眼辛弛。
男人狭长的眸子微挑。
她抿唇不语,自顾自地把脚边散落的代金券统统捡起来,一张一张小心翼翼收拢在手心,走到女人的面前。
瘦小的女人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紧张地盯着她身后的辛弛一行人。
卜绘蹲下去,把代金券塞到她的兜里。
女人的神情从呆愣到震惊,不可思议地低头看了看兜里一沓代金券,抬头时惨淡的面颊沾染了泪意。
“谢谢……谢谢你……”
小孩哇哇的哭声也渐歇了。
她年纪很小却很懂事,明白卜绘的举动意味着什么,眨巴着朦胧的泪眼大声说:“谢谢姐姐!”
“晚饭有好吃的哦,不能再哭啦。”
卜绘露出微笑。
孩子看了看她,又望向辛弛,她看到漂亮的叔叔帮卜绘挡住恶意的诋毁,他们肯定是一伙儿的好心人。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也谢谢叔叔!”
辛弛:“……”
女人有些窘迫地红了脸,捂住她的嘴慌忙解释道:“小孩子乱说的!”
卜绘想笑,没敢出声:“没事的,你们快回去吧。”
女人抱着孩子凌乱离开的背影渐行渐远,卜绘感受到身旁一道冷飕飕的凝视,是能把城市花园冻结成冰的寒冷温度。
卜绘:“你该不会跟小孩子置气吧。”
男人的唇抿得死紧,不悦地看着她憋到脸颊涨红的嘲笑,忽然俯身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他的力道不小,卜绘被咬得惊呼一声,腰被他紧扣,想躲都没办法躲。
他又俯身在她唇角留下几个蜻蜓点水般的吻,亲得卜绘放弃躲闪,任由他占便宜占够。
辛弛眯眼睛:“还叫我什么?”
卜绘求饶:“你是哥哥,大哥哥,这总可以了吧?”
察觉到辛弛身后几人躲躲闪闪的视线,她的脸颊霎时间涨得通红,推搡着让他快些走开,自己捂着唇默默跟在身后。
辛弛回过头,便看到她正恶狠狠地踩自己的影子。
“……”
“怎么,想揍我直接动手就好。”
卜绘瞪他一眼:“还没交代你怎么会在这里。”
“刚办完一些事。”辛弛与她并肩走在幽长的狭窄走廊,“听到抛洒代金券的消息,想着你可能会来。”
最近暗流涌动,有些不太平,他生怕卜绘在人群中挤着挤着就被人捞走。谈判时有些心不在焉的,半夜就从别的地方赶过来,还得自己亲自找到她才能安心。
意料之中的,她果然在街区,只是背影看起来有些孤零零的可怜。
他很想抱住她,于是他也这么做了。
辛弛嗓音低沉地问:“刚才有一瞬间,会觉得失望吗?”
他像在等一个让他动手的指令,语气莫名冷酷。
最希望得到公平正义的人,被她信任的人群们隔离到阶级的另一端。他们抢着豪绅高高在上的施舍,却看不起一个平民出身凭借努力终于出头的成就。
何等荒诞讽刺。
就连他们自己也认同阶级,觉得世代富贵的人才高人一等。
卜绘沉默了一瞬。
“其实……没有。”她从垃圾城出身,看惯了人性,经历过的谩骂嘲讽又何止只来自于上流社会。
“在这个时代,理想主义者注定是孤独的。”辛弛语气温和地轻抚她的头发,“旁人的死并不值得你的哭泣,卜绘。人命卑贱得可怕。”
就像刚才那几个男人,按照他的作风是不可能让他们轻易离开的。
以牙还牙,辛弛觉得这很公平。
但面前的卜绘明显不是。
她摇摇头:“我还是保留最初的想法,我愿意相信大部分人都是善意的。所以我不会失望,更不会伤心。”
“……”
他停下脚步,捧着她的脸,仔仔细细地分辨她眼眸中的情绪。她很认真,认真到眼瞳澄澈,执着到略显倔强地对视。
“我承认,我又输了。”他释然轻笑。
卜绘勾住他的手,忽然小声地说:“其实,我也有些后悔了。能不能收拾他们一下啊。”
她拒绝他取人性命的请求,又想如何收拾呢?
辛弛挑眉,洗耳恭听。
当天晚上,正揣着几沓代金券打算去交易的男人们嘻嘻哈哈地在街道溜达,互相说好晚上去酒吧消费,一定不醉不归。
一名戴着帽子的年轻男人从他们身旁路过,回头朝他们笑了笑。
他们全然不知,等到地下交易的场所后,翻开兜,忽然发现不仅是代金券,晚上用来消费的现金也尽数不见了。
“我的钱呢?我的代金券呢?是谁拿了!”
“是不是你偷了?”
“我呸!肯定是你干的,还想吃独食,快给我拿出来!”
几人知道对方偷鸡摸狗的德行,骂骂咧咧地越说越上火,竟然打了起来。不知是谁递的刀子,一人恶狠狠地捅到另一人的腰腹,头上立即被砸了个酒瓶,头破血流。
他们红了眼,恨不得致对方于死地,竟然拿刀互砍,惹得交易场所大乱。
最后还是被赶来的警察拽着分开,送到医院去了。
即将面对他们的是高额医疗费和牢狱之灾。
卜绘对这件事全然不知。
她让管家帮忙偷了几人手中的券,又找到靠谱的朋友帮忙分散下去,全给了弱势群体。券终于发出去后,卜绘安详地仰躺在床上,心情终于轻松了。
辛弛说得没错,人一旦动起心思,就很容易往灵活的方向转变。
就像她现在认为适当的以恶制恶似乎也没什么错。
“我真是变坏了。”卜绘自我评价道。
同样地。
深夜的庄园,辛弛难得坐在镜子面前,面无表情打量自己。
论年纪,他快确实比卜绘大几岁,他已经二十八了。论长相,他的面容冷沉凶悍,也看起来……
“……”
辛弛二十八年的生涯里,头一回感受到了年龄容貌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