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二。
日晴天暖, 阳光灿烂,河边树叶被秋风染成金黄,从枝头飘飞, 旋然落下,一点都不显萧瑟, 最多添了几分离情。
今日,逍遥宴已彻底结束, 诸侯小会也画上了句号,白沙岛请宴,却是即将开始。
这位岛主也太不懂事,这么暖的阳光, 这么好的风景, 不请大家趁兴而行, 偏偏把上岛时间安排到了下午,阳光淡了, 风却大了, 暖融气氛再也不见,江风吹的人脸都都要皴了!
祝卿安心内叹第三口气的时候, 突然侧面吹来的风停了,胳膊挨到了一个温暖存在。
是萧无咎的胸膛。
他站了过来, 替他挡风, 挨得很近。
气息和温度……非常熟悉。
怎么能不熟悉呢?毕竟这几天晚上睡觉, 天天都抱着呢!
祝卿安第一次发现自己抱着萧无咎醒来时,懵了很久,他只是需要陪睡工具人,不是抱枕,一张床睡了这么久, 他和萧无咎素来各睡各的,互不打扰,毕竟作为中州侯,萧无咎的床还挺大的,完全够用,他也不是睡相不好到处滚的那种,很是相安无事。
可就最近,应该是逍遥宴开始后,他发现每天早上醒来时,都在萧无咎怀里……确切的说,是他抱着萧无咎,八爪鱼似的,胳膊要搂,腿要缠,也就因为体格差异,看起来像是他在萧无咎怀里,实则是他主动,无礼纠缠,要他是萧无咎,不狠揍自己一顿才怪!
还好萧无咎大度,并不生气,比如这种时候,还贴心给他塞了个手炉,也不知从哪找的。
每每这种时候,他都有些窘迫,距离真的太近了……都怪这种破天气!冷成这德性,让人怎么过!
他立刻抱怨白沙岛不当人的岛主:“为什么非要在这种时间上岛,江风这么冷,待会儿天都得黑!”
“因为夜夜笙歌啊,天黑了,正好彻夜狂欢嘛。”
商言站在偏船头的位置,被风吹的衣角都要起飞了,竟一点都不怕冷,还能手负背后,一脸什么都见识过的沧桑。
“你注意点,”祝卿安摸着手炉,提醒他看前方不远处,“万花阁的船在呢。”
你可是清纯小奶狗,要清纯乖巧又热忱如火的,含霜姐姐面前,万万不能翻车的!
商言立刻害羞摆手:“我只是知道而已,没去玩过,真的,我不爱玩那些!”
祝卿安长长哦了一声,偏头看萧无咎:“你信?”
“我们信不信无关紧要,”萧无咎低眸,给他紧了紧领口,“他的心上人信就够了。”
远处岛屿形状已现,遥遥看去不算太大,但似乎周身白色,很漂亮。
商言兴致立刻就来了:“马上到了啊,我得先进去打一圈,安安要不要一起?”
祝卿安摇头拒绝:“不了,你自己赚钱去吧。”
小岛的确很漂亮,沙子是白色的,空气是清爽的,庭院是漂亮的,花草是妖娆的,还有四周的器物摆设……
“这些看上去,”祝卿安感觉气场不一般,“好像都很贵?”
萧无咎:“粉彩桃幅纹花觚,青花水云纹大罐,甜白釉暗花缠枝吉祥茶盏,褫季子白盘……”
不是看起来,是真的很贵。
祝卿安惊讶于萧无咎的脱口而出:“你竟然都认识!”
萧无咎挑眉:“我是谁?”
“萧无咎啊!”
“萧无咎是谁?”
中州侯……
祝卿安沉吟:“你从小见惯了好东西,所以……”
萧无咎摇头:“中州自我曾祖起就没富裕过,但凡有点钱,也砸在了军中物资,我从小被祖父拎去战场,那时天天挨揍,还真没精力眼界见识好东西。”
祝卿安:……
“你逗我?”
没见过还这么问!
“怎会?”萧无咎看着眼前人猫咪一样炸毛,忍住翘起的嘴角,清咳一声,“但我认识谢盘宽。”
对啊,宽宽……那可是中州军里,最优雅讲究的存在!世家出身,焉能没有见识?就他那私库,都能晃的人眼花,同他认识久了,谁不得耳濡目染点东西?
祝卿安反应过来了:“所以这些东西……是世家惯用的?”
极为昂贵,又极为脆弱,它们所在之处,就是身份象征。
萧无咎颌首。
一般待客所用器物摆设,都会根据客人身份品位来,主家的用心之处在于,得让客人看得出来,还得让客人觉得不是那么容易买到拥有……遂此次客人来头,可见一斑。
走进正厅,更为震撼,是比逍遥宴华丽数倍的规格,富丽堂皇,衣香鬓影,连空气中都漂浮着奢华愉悦的香气。
客人们大多是男人,有一定年纪,最小也是而立之年,少有十几二十多的少年青年,一眼看上去,年龄四五十的占大多数,更老的头发花白的也有。
可能因为上了年纪,穿着上不太讲究鲜亮挺阔,布料以舒适为主,而柔软舒适的面料,一般都不怎么衬身材,遂这些人,多少都有些中年发福,脑满肠肥。
每个男人身边,都有不同的姑娘相伴,姑娘们穿着不一样,打扮不一样,或仙若花卉,艳若桃李,或清雅如梅,柔如春水,但整体的感觉给人相类,比如都低眉顺眼,乖巧听话,哪怕穿着风格鲜妍如火,也是这种感觉,直接拉低了美感。
就像硬生生把人养成同一个模子,穿上不同的裙子,放在不同的罐子里,假装不同风格……
跟男人不一样,姑娘们基本没年纪大的,全部都十几岁,祝卿安看着,都没超过十七八的,最小的,可能十二三?
她们被打扮的像个礼物,身上裙子很有心机,每个人不同部位,都有类似的浅纱设计,浅纱被强烈光线照耀,或者风来拂动时,很容易透出底下的一小片肌肤……
那里并非洁白平整,而是烙印着焦色痕迹,像是小碗……
这是骨器。
祝卿安看到,眼睛就眯了起来。
所有姑娘身上都有。并不是所有客人身边都是姑娘,有那么几个,身边站着的是少年,同样十几岁,低眉顺眼,同样浅纱后有这种骨器烙印。
而白沙岛岛主,就在客人围绕中间,他身边的,当然是场上看起来最清纯,气质最独特,身材最完美的少女。
他还比所有人都放得开,伸手搂着姑娘腰,低头亲吻,亲完了还招呼客人:“大家都随意——今日岛上聚宴,单某盼诸位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祝卿安:……
好恶心。
这张老脸,属于是看一眼就想吐的程度。
这位岛主分明看到了新来的客人,但并不自己上前招待,反而拿腔拿调,要别人主动去谄媚他……
意识到萧无咎很久没说话,祝卿安看过去,发现他神情不大对:“怎么了,你认识他?”
萧无咎:“不确定,再看看。”
这位岛主名叫单鲲,一大把年纪,脸上褶子都成精了,实在看不出年轻时模样。
“葭茀——来,过来。 ”
单鲲不主动待客,看到女性倒是挺主动,把葭茀叫到身边:“我给你介绍几位大主顾,你今天呢,好好表现,陪好了,不但眼下少不了你的好处,以后也是长久生意,何苦自己卖自己呢?你都多少年没挂过牌了,逍遥宴上破了例,这般委屈,我都心疼……来,先给你王伯伯敬盏酒!”
姓王的老男人视线就看过来,眼神淫邪,轻佻,油腻,从她的脸,滑过她的胸,腰,腿……
他手上搂着一个小姑娘,也并不妨碍染指别的:“这就是葭茀啊,逍遥十八寨大名鼎鼎的那个头牌?到底年纪大了,不如小姑娘鲜嫩,好在懂得打扮,尚能入眼。”
他一边挑剔,一边纡尊降贵抬手,亮出半空的酒盏,等着葭茀给他斟满。
这个姿势,就更有意思了。
手看起来是抬了,实则没抬,只是伸了出来,高度还不及他小腹,如果葭茀真的给他斟酒,势必要弯腰,还得弯的很深,不说卑微姿态,这种姿势,很容易走光,被老男人看到胸的。
老男人眼神还那么淫邪恶心。
不想被他看到,那就再低点,直接跪在地上,抬头斟酒,走光是走光不了了,可尊严呢?
这个社会形态的确阶级差异巨大,有些礼节是必要行的,可那种习惯了的礼节,与这种刻意羞辱的,天差地别。
呸——你个老登还真敢想!
祝卿安刚好离得近,刚好看到了,哪里忍得了,直接走过去,一把把葭茀拽到身后——
“王伯伯是吧?我看你这面相,今日不宜饮酒啊,承浆纹深,恐投浪里——不注意的话,要淹死的,听我的劝,不如吃个枣甜甜嘴!”
他还顺手抓了旁边侍者托盘里的枣,塞到了老男人嘴里,把人给噎的,差点直接背过气去,都来不及投河淹死!
“你你你——什么东西,也敢——咳咳咳咳——”
一句话都说不完,咳了个惊天动地。
葭茀有些意外。
这么多年,她什么没经历过,更恶心糟污的多了去了,眼下这点根本不算什么,她也很擅长处理,心情好,有心情好的回法,心情不好,有心情不好的应对,可祝卿安这样出来,这样站到她身前……
她眼眶有点热。
她好像从未对祝卿安付出过什么,真正帮过什么,还不怎么礼貌的,逼他卜过卦,他也能愿意这么帮她。
她其实从不怕别人对她不好,她早习惯了,也习惯应对,可别人真心实意对她好,她反倒有些恍惚,一时不知怎么才好。
这个弟弟……怎么能这么暖呢。
葭茀垂下眼帘,遮住眸底涟漪,日后,谁敢欺负她这弟弟……哼。
单鲲看到祝卿安,脸色立刻变了:“你当知晓,我这里不欢迎命师。”
祝卿安心内哦哟了一声。
这是精准的知道他是谁啊,还知道他是命师呢。
还有对方眼底明显的不得了的杀意……
祝卿安走进这个厅堂前就看到过,葭茀跟一个小姑娘说话,帮她解围,他大约能明白,岛主为什么看葭茀不顺眼,因为她不乖,想破坏他制定的规则,至于自己么——
“我看你这里都是骨器,岛上也布了阵法,全部是命师本事,分明是很欢迎啊,怎么到我这里就不欢迎了,”祝卿安笑的意味深长,“是因为我不会与你同流合污?我的本事,让岛主害怕了?”
单鲲神色大变,目光凌厉看向萧无咎:“中州侯,你的人,你不管管? ”
萧无咎面无表情:“本侯和岛主不一样,身边没那么多规矩,管不了。”
单鲲冷笑:“我这地方,并非没招待过诸侯,只是中州侯你——第一次来吧?以你的敏锐,有些东西,应该也发现了?”
萧无咎没说话,只在众人视野死角,轻轻拉了拉祝卿安的手。
没有任何人看到,只葭茀看到了。
“中州侯可敢,容我带你走一圈?”单鲲改变战术,示意一边侍者,给萧无咎递上杯酒,意思很明显,诸侯又怎样,只要有所求,来了照样得敬酒,到时候……有的是法子治这个祝卿安。
老子敬你个头——
祝卿安刚要暴躁,就见萧无咎点了头:“好啊,有劳岛主。”
……行吧,刚刚拉手,是这个意思?
祝卿安知道萧无咎不是忍气吞声,受人折辱的性子,敢接这酒,必有所图谋,干脆不管了,随便他去,刚想通,就循着他视线方向,看到了远处——
好嘛,凉州侯冯留英,蕲州侯齐束,竟然也都在,比他们来的还早,现在正笑出一脸褶子,端着一杯酒四处敬人呢!
你们诸侯真是为了目的,什么脸面都可以暂时不要,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
祝卿安痛快的朝萧无咎摆手,你去,酒随便敬,反正今天这个岛要没,给死人敬酒怕什么,多敬几杯,叫这群死鬼喝个饱的,就当临终关怀了!
这个岛主,单什么鱼来着,一照面就是个死相,根本活不过今晚,计较这些做什么?
他还冲葭茀摆了摆手,笑眯眯:“姐姐你去忙吧。”
帮小姑娘们也好,收拾这群脑满肠肥的老男人也罢,今天这场子随便玩,敞开了玩,不必担心后果!
祝卿安在场子上转了会儿,心里更加明白,为什么这个场合这么特殊,不是因为小岛,也不是因为岛主本身,而是岛主带来的东西,比如特殊圈层,比如别处弄不到的大量骨器,比如别人享受不到的逍遥香……
他也知道针对他的杀机为何而来,还真不是不信命师,相反,是因为太信,才更提防警惕,如果不能是同路人,就干脆斩杀,以杜绝可能的危险因素。
这里所有人都很信命……这就好办了,看我不拆了你的台!
祝卿安会卜算,真有危机时,不至于束手就擒等死,萧无咎虽然在远处,但不可能对他一点不盯着,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他何不玩个更花的?
再想想从定城出发时卜到的睽卦,咱得情绪稳定啊,要阳光开朗,遇人无论善恶,都要以礼相待,自然能逢凶化吉嘛!
今日天气这么好,夕阳还没下山呢,宜算卦!
祝卿安直接占了一个小长桌,叫来侍者,干果点心瓜子小酒一排摆上,手中铜钱一甩——算命摊开启!
他还立刻找到远处小白,眨眼使眼色——快点给我找个托,开个张!
这个白子垣擅长,看热闹怎么能不跑快点?虽说主公有计划……但离天亮还早着呢,玩一会儿不怕的!
祝卿安很快开张,尽职尽责给人卜算——
“……最近是不是很多人找你,游说你结盟?你这兄弟宫仆役宫不好,逢凶煞多,又遇流年化忌对冲,容易被人坑,真想做什么事……建议单干。”
“……你问子孙?你这家宅风水卦象,雷泽归妹,你儿子不喜欢女人,哪来的孙辈?真有,建议查查,那孩子可能不是你家的种。”
“……没本事还懒散不想动,怪上头哥哥压的太凶,想抢家产自己又胆小不敢干……你说你娘可怜?你娘是今天才可怜的吗,她在生下你时就可怜了,但凡你出息点,别让她操心这么多……抱歉,我们命师说话就是直,你要是觉得难堪,不想听我的话就走,别耽误我时间!信啊……想解?你这有点难啊,会损我气运……什么?你可以帮我家主公?你容我想想。”
“……哎呀,你这命盘,廉贞破军,水中作冢!我看看应期……就在今日!你也是幸运,碰上了我,有解。”
“今夜想要寻点香艳事?今日喜神正北,你往北走,记得穿黑色衣服。”
祝卿安今天算卦攻击性很强,态度嚣张,爱信信,不信滚,但他真的算得准,给他个生辰八字,他就能立刻掐算出你以往生平,很多细节除了命主自己,外人不可能知道,怎么可能不信?
而且所有来这岛上的客人,都是因为可以享用骨器,骨器能助命师,也能助普通人,不然岛主那一把年纪,那满头的白发,怎么可能身体还这么好?命师手段,他们只有更信,来岛主这里玩,肯定要给岛主面子,但自身利益更大更重要……
先算了再说,别的稍后再圆缓!
岛主心腹苗元都快郁郁了……
把祝卿安的命留在这里,是岛主死令,人的确上岛了,的确落单了,身边没有中州的人保护,可没有中州人,还有这么多客人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要怎么杀,根本杀不了!
只要不是即刻的,立时要应的生命危机,祝卿安都察觉不了,偶尔看到萧无咎看过来的眼神,还遥遥冲他眨眼,叫他不要担心,甚至还炫耀了一下自己的钱匣子——
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能摆摊算卦养你吧!
“来下一个,让我看看……”祝卿安突然停下,“你来做什么?”
竟然是浑水摸鱼的冯留英。
冯留英算是看清楚了,萧无咎对祝卿安肯定是有那个意思的,祝卿安呢,没表现出来,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意思,可能有,藏的好,也可能单纯是没开窍,但他觉得吧,命师都精,也有可能故意吊着萧狗呢。
他悄悄溜过来,当然是有目的的:“这里乌烟瘴气的,姓萧的也不知道好好保护你,正好我这有几个小伙子还不错,你用用?”
他一招手,上来五个小伙子,个顶个的帅气,好身材,肌肉练的那叫一个棒,男人味十足,荷尔蒙爆棚。
祝卿安觉得有点不对劲,这打扮这风格,是护卫?
韦天鹏远远看着,不屑的哼了一声,又是个恶心断袖。
之前逍遥宴的事办砸了,他今日上岛,没别的事,等着后续岛主安排好,再给他新一批货,那多多少少他得有点表现,他知道岛主想杀祝卿安,他自己也看祝卿安不顺眼,就随便晃晃,看有没有机会。
结果,他就听到了别人说话声……是一个被祝卿安算过命的客人。
那人感叹祝卿安算得准:“……真的很准呢,甚至都算到了我二十年前才出生,就死了的女儿……我跟你说,要不是那时我就在现场,根本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女儿,逍遥十八寨早些年有个极漂亮的妓子,叫榴娘的,你们听说过没有?我悄悄包了她好几个月,那叫一个享受,可惜时运不济,她有了身孕,早前没发现,发现后打不掉了,便苦苦求过我,让我等孩子生下来就带走,哪怕我对孩子不好,到外边就卖了,也比在逍遥十八寨的好,谁知那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
韦天鹏听着这人的话,起初没怎么在意,后来听到人名,听到地点,年份……
他的手开始抖,他难以置信,疯了似的掐住那人的脖子:“你说什么!你说谁女儿死了!我女儿不可能死!”
“放开我……哪来的狗崽子!”
那人都快喘不出气了:“你女儿……同我有什么干系……榴娘又不止生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