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雨幕中, 突然行来瑞兽白虎,和清俊少年。
白虎似乎很不喜欢这种天气,一声虎啸镇场, 吓唬住别人,不敢上前后, 就跳到了远处石上,让随行而至的士兵帮它打伞, 胖嘟嘟的爪爪踩在石面,毛毛又不想湿,整只虎按捺着好动脾性,昂首严肃张望四周, 像巡视新得的地盘, 倨傲又霸道。
少年则钟灵毓秀, 看起来不算是少年的年纪,但气质清透纯然, 干净蓬勃, 宛然就是个少年,如垆边月, 梅中雪,生的漂亮极了, 简直和县令大人暮行云有一拼。
也不能这么说, 好看是都好看的, 但两个人的气质大为不同,一个是仙气的飘渺出尘,一个是阳光的煦暖明亮,因为都太过纯粹,让人心向往之时的同时, 又有点敬畏,不敢上前亲近。
暮行云扶着元参,看祝卿安:“他认识你?”
祝卿安摇头:“不知道。”
不只暮行云觉得元参昏过去前的最后眼神不大对,他也感觉有点微妙,但他真的不认识元参,或许……在某个场合,他未注意的时候,元参见过他?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现在情况很不好,还请暮大人迅速安排一个房间,要南北通透,门窗不能对冲,需足够安静,又不远离市井烟火之地,备足够多的红色,红帐红铺红衣……要快!”
祝卿安一边说着话,一边快速跳到廊下,催暮行云立刻准备起来,至于乱糟糟的现场,自有下面兵士帮忙收拾。
他可是用足了心机,才从营地跑过来的,身上风寒还未好,要让萧无咎知道了,肯定会训他,他得非常注意保重自身,不能再淋雨着凉,就现在这雨势,廊下都不太安全,接下来还有活儿要干,暮行云找的房间千万不要太远……
“吼!”
小老虎也跳到了庑廊,浑身一抖,甩掉毛毛上的水,寸步不离跟着祝卿安,很凶的吊睛圆眼四处打量,威胁他人不可靠近。
暮行云已经快速安排,县城情况他最熟悉,祝卿安要的,他都能立刻办好,正考虑要不要叫大夫……
祝卿安说话了:“叫大夫没有用,他的伤,非比寻常。”
暮行云想起方才电光火石的一幕。
当时很危险,他心神震颤,难以顾及其它,但有一个点很清楚,以当时的时间距离,元参不可能来的及碰到他,可他就是推开了他,替代了他。
想起元参举动,嘴里快速又听不懂的话,再看看而今井边不远处那一小撮灰……
别说谁故意在那里点过火,这种天气,有火也烧不起来,有灰烬也留不住,早就冲走了,所以他看到的那一幕绝非幻觉,元参……燃了符篆。
“先生请随我来——”
安排好一切,命人把元参抬走,暮行云亲自为祝卿安引路:“先生今日,可是为此难而来?”
“或许。”
不久前,祝卿安突然心生焦躁,怎么都坐不住,觉得必须得出来,来这县城,峦松不让,紧守着萧无咎死令,可他愿意听话,这些人才能拦得住他,他不愿意,有的是手段出来,峦松大概也看出来了,没办法,只能速速安排好营地事务,亲自护他前来。
到了这里,刚刚好看到那一幕,元参利用符篆推开了暮行云,己身有性命之危,祝卿安反而不急也不躁了,整颗心都定了下来。
来得及时,能救!
祝卿安来不及细想这道气机,速声道:“暮大人该看出来了,元参性命之险,寻常医者无用,我须得摆个阵……你可有他平日用物?”
暮行云颌首:“他的东西都在县衙,我立刻让人去取!”
祝卿安不大懂符篆,那是山医命相卜五术里,很特殊的山之道,他没有系统学习过,好在到的及时,正好看到了元参使用符篆的过程,对周边气机的引动,此符篆应该对别人没什么伤害性,但以己身替运换运,算强扭乾坤的一种,用者必遭反噬。
但这种反噬伤害,损的是自身气运,心元精气,寻常大夫难以回天,风水阵却可补救。
山川水脉皆是天地灵蕴,人间烟火催发功德业果,只要能好生利用此间气机,聚成特殊气场,就能给气场里的人以滋养回馈,假以时日,必有所获。
不过风水阵不是随便摆的,是非常独特的个人定制,甲之砒霜,乙之蜜糖,需要极细心,针对某一个人,错之毫厘,谬之千里。
暮行云迅速准备完一切,看着祝卿安摆阵,阵里不止元参的东西,连他的都一起用上了……
“——阵起!”
祝卿安迅速安排好一切,见床上躺着的人状态没再恶化,才真心放了心,微笑看向暮行云:“不知大人可方便,照顾他几日?”
暮行云本也有这打算:“每日晨间日暮,我会在县中巡查,其它时间,都可在此看顾元参,这本也是……我应该做的。”
“如此甚好,此房间需气息纯净,不宜外人惊扰,大人也不必过于忧心操劳,只陪在此处就可,元参应该会很安静,不需要特殊照顾,”祝卿安想了想,道,“十日吧,或者再少一天两天,他应该会醒,之后补养身子,就要看大夫方剂了。”
暮行云行礼:“先生大恩,我与元参皆不敢忘。”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祝卿安看了眼暮行云气色,“大人为良县殚精竭虑,又陡然受惊,身心俱疲,也需注意身体,好好休息。”
暮行云眸底静敛,顿了下:“我可否能问,外面状况如何?”
“当然,”祝卿安并无隐瞒,“西平侯早有行动,欲使苍江决堤,淹没良县,中州侯为阻水势,炸了县外侧山,好在还算及时,力挽狂澜,雷雨交织掩映,也未吓到百姓,然此一时之计,终不能长久,堤岸要重修,山石得清理,待雨停后,会有很多事要忙,大人只怕清闲不了,遂这几日,请一定注意休息。”
暮行云难掩惊愕,他是真的没料到,西平侯竟敢如此,不是想要角逐天下的诸侯么,百姓性命,竟一点都不在乎?
或许在大人物眼里,良县这种,只是随意选择取舍的游戏,输赢不过一颗小小棋子,并不影响其后大事。
他再次拱手:“我代本县百姓,谢过中州侯,稍后也会有所准备,迎侯爷进城。”
迎萧无咎进城,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
祝卿安有些意外:“大人不怕良临侯为难,南朝谴责?”
暮行云面无波澜:“良县本就偏远,良临侯从未管过,南朝更是,若非朝堂有人刻意为难我,都挑不出这样的地方,良县住的是百姓,我又为何替’大人物们‘考虑良多?”
且中州侯护短性子,天下皆知,届时岂会容他人指摘?
“好,”祝卿安微笑道,“外界任何消息,我都会派人告知大人,良县,丢不了。”
“多谢。”
暮行云恭送祝卿安离开后,坐到床边,看着面色仍然惨白,呼吸却已经稳定下来的元参,很难不动容。
他理解白发如新,倾盖如故,就如同他遇到祝卿安,很聊得来,在很多事上理念想法非常相似,假以时日,必为知己,可他理解不了,为什么一个人,可以为一个认识没几天的人送命。
元参……怎么想的呢?
莫名其妙闯入他的生命,死赖着不走,越察觉他因某些原因无法推开他,就越是仗势欺近,那些不要脸的话,是怎么说出口的?
暮行云有点烦这个人的无赖,可现在,他宁可被这个人烦缠,也不想他躺在这里,安安静静,悄无声息,不会说话,不会笑。
“我不知你会这般救我……”
他原以为,劫数之事,没那么可怕,得有缘之人相助的意思,是他可以和元参一起干点什么,互相配合,扛过这个劫,他大不了欠元参一个人情,没想到是这种劫难。
他欠了元参,一条命。
……
暮行云给祝卿安安排了暂住房间,距离元参的风水小阵并不太远,祝卿安哪也没去,也没跑到外面看热闹,乖乖窝在房间里养病,该吃药吃药,该吃饭吃饭,连外面战况都不问,省心的紧。
外面亲兵松一口气,谁也不知道,祝卿安只是怕被萧无咎训,他有预感,萧无咎真的会训他。
夜半子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萧无咎回来了。
祝卿安瞬间挺直了腰,他已经准备好,只要萧无咎训他,他立刻先发制人,责问对方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可摆好姿势,深呼吸准备好气势,门被推开,萧无咎却没板着脸指责。
他只是走到近前,看了看他的气色,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又以手背试了试桌上茶盏的温度。
祝卿安:……
还好水是热的,他没喝凉茶。
不过萧无咎情绪这么稳定,应该是问过外面手下,知道他的身体情况了?风寒没那么快好,但身体也不会更坏,修养过程难免。
萧无咎没责备他,没训他,甚至连话都没说,转身就往外走。
祝卿安就有点急:“你去哪?”
“不是拼尽心力也要算?”萧无咎背对着他,平静话音里难免透出不满,“你算吧。”
祝卿安:……
让我算,那你别拿衣服啊!手还那么快,生怕我立刻掐卦?这分明就是要去洗澡!
可终究是自己理亏,指责别人的话有点说不出口,祝卿安便想,要不哄哄?萧无咎其实还挺好哄的……
结果还没动,就见一阵厉风袭过,小老虎不知潜伏在哪里,待萧无咎经过时,一个凶猛扑咬——
“吼!”
一如既往没得逞,萧无咎翻手就制住了它,那么大一只老虎,被他轻轻松松扔了出去,还’啪‘一声,门关的紧紧:“今晚不许进屋,明早加训一个时辰,罚饭三顿。”
“嗷呜——”
小老虎感觉天都塌了,它听不懂人话,但萧无咎这个语气,它不要太熟悉!它好像没饭吃了!
它爪子扒拉着门撒娇,呼叫亲爱的主人。
万事找主人就对了!只要主人撒个娇,大魔王是龙得盘着,是虎得趴着!
奈何亲爱的主人今天也怂,别说帮它求情了,话都不敢大声,确定萧无咎离开后,才跑过来抚着门框,用气音安抚:“小乖听话啊……自己找个地方睡觉,明早我偷吃的给你…… ”
小老虎:……
主人你怎么回事,虎不再是你最喜欢最疼爱的小乖乖了么!
它不开心,但对萧无咎挑衅,从没赢过,倒也习惯了,冲着门里吼了一声,跑了。
祝卿安这个心累,站起来往回走时,看到打开的柜门,突然一顿,外裳……萧无咎没拿?
他知道萧无咎身体好,不怕冷,可这里条件有限,为免过于潮湿,浴房是单独设在外面的,离这里有点远,洗完澡出来,要走长长一段路,夜间阴凉,不披衣会风寒吧?
祝卿安想都没想,抱起外裳就走,走出房间前,突然顿了一下,转身回来,找到自己的披风披上,觉得浑身暖的都要出汗了,才又推门出去。
越过织银雨线,穿过长长庑廊,他走到浴房门前,伸手敲门——
里面没有应,可能刚刚雷声太大,盖住了。
祝卿安便推门进去:“萧无咎——”
他和萧无咎之间,原本也没那么客气。
拨开珠帘浅纱,绕过屏风,他看到了浴桶里的萧无咎,暗夜烛光摇动,水气蒸腾氤氲,男人身体有些若隐若现,分明不该看清的,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萧无咎的胸肌。
紧实,漂亮,线条完美,似乎还跳了一下。
“啪”一声,窗子立刻关上,萧无咎也迅速伸手,抓了衣服披在身上,将肩颈线条并胸肌,遮的严严实实。
祝卿安这才意识到,他方才敲门,萧无咎没听到,不是雷声,而是有人隔窗在报告事情?
这本没什么,可萧无咎抓衣披身的动作这么迅速……多少有些让人尴尬。
“你怎么……”
“哦,”萧无咎慢条斯理,“怕你受不了。”
祝卿安无语:“不都是男人,有什么受不了的?”
萧无咎眸色微深:“你会觉得我过于强壮。”
肌肉的跳动,血脉的偾张,来自身体的野望,最为真实。
“有胸肌了不起啊,我才不嫉妒,”祝卿安把抱来的外裳挂屏风上,转身就走,“路长夜凉,别冻着了。”
一脸没多想的样子。
可走向门的脚步太快,耳根也泛了粉,以萧无咎目力,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澡洗的有点久,萧无咎拿下屏风上挂着的外裳时,动作格外温柔。
他披着长袍,走过长长庑廊,掠过暗夜雨声,不期然看到了元参休息的房间,他现在安安静静,不再说不要脸的话,耍无赖跟着人了,暮行云却并未离开,就这么静静守着他,眸色如水温柔。
萧无咎若有所思。
推开房门时,他看到祝卿安很紧张的藏起来一样东西,似乎是一张……小纸条?
他也没问,脱下长袍,挂到架子上。
祝卿安更加心虚。
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收到了小纸条?
上一次,还是初来乍到,身处南朝特遣团营造的恶劣环境里,当时的小纸条说会保护他,但他觉得不太可能,写小纸条的人,大概是想套路他帮忙做事,但他因为能力问题,只是人家的备胎,并非真正重用培养的细作。
前身过往,他一点都不知道,也一直想知道,一直在等,没想到今天来了。
小纸条是塞在他衣服里的,白日穿的那套,若非心烦意乱,借着收拾东西整理思绪,这纸条都得糊烂,根本看不到,白天他去的地方不多,接触的人却不算少……会是谁呢?
他刚刚其实有点故意,想让萧无咎问,他好打开话头,该解释解释,该哄人哄人,但萧无咎并没有,竟然一句都不问!还就这么上了床!
祝卿安有点气。
“还不睡?”萧无咎低沉声音传来,暗夜中莫名缱绻,有点撩。
祝卿安觉得自己有点奇怪,情绪一时低落,一时迅速被抚慰,跟坐过山车似的,他该不会……被 CPU了吧!
这男人这么会的?
他有点后悔,还不如什么都不反抗,什么都不准备,听由萧无咎训一顿好了。
他默默爬上床:“那个纸条……”
刚开个头,萧无咎大手就绕了过来,熟练搂住他的腰,按紧:“睡觉。”
祝卿安:……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温度,一如既往的怀抱,今夜却莫名有些燥热,熏得脸都有点烫:“你真不听?”
还是有点重要的。
萧无咎温热吐息在他耳侧:“不急。”
祝卿安察觉到了,萧无咎是真的不着急,他现在状态随适舒展,不管外界风雷,还是房间意外,他都游刃有余。
其实……这男人对别的事也是,比如逐鹿中原,君临天下,他并不像别的诸侯一样急着冲杀,赶时间,似乎有一种强烈的配得感和笃定感,慢慢来,没关系的,前方之路,舍我其谁?
他极有耐心。
正事这般有耐心,其它……呢?是否也如此?
祝卿安想着那张纸条,心里有点乱。
“如果你还不想睡……”
萧无咎欺的更近,几乎和他鼻息交缠,祝卿安突然很想后退,但后脑被人扣着,他退不开,也退不了,这个距离,这种氛围……若换成一对爱侣,必然是要热情激吻,干柴烈火的。
但萧无咎只是停在那里,没再近,也没有远:“可以绕着庑廊跑五圈。”
祝卿安:……
你坏不坏!
“轰——”
突然一声惊雷,窗边闪电划过。
祝卿安看到了萧无咎的眼睛,看到了他眼底的浓稠灼热,也看到了这双眼瞳里,映照出的自己。
眼波含水,眼角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