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越过东方楼亭, 拂过檐下柳枝,牵动少男少女的发梢裙角,卷起一片残叶, 落到湖中,激起小小涟漪。
郑夫人讶然:“你们连这都知道?”
“这并不难。”
祝卿安眨眨眼, 带着只有少年才有的蓬勃与调皮:“您很疼爱桃娘,知道她不是您女儿, 仍然对她关照有加……但感情肯定不是最初就有的,是之后的日日相处,是警惕交锋中的慢慢靠近,您欣赏她, 看重她, 信任她, 知道她想做什么,也愿意助她实现, 她来丽都, 为的就是搞清楚骨器根源,您既知道, 怎会不在意?”
郑夫人反应很快,立刻想到了:“你们知道她是哪的人?”
祝卿安意外:“她没同你说?”
“想同我说的, 但她们那里应该有规矩, 做这种事, 哪有不难,不危险的,最忌被别人发现,”郑夫人浅浅叹息,“我不欲她为难, 也不需要尽知,我只知道,我们前路相类,我想助她。”
遂她没问过。
祝卿安想,可以给葭茀姐姐写封信,看她是否允许此事让郑夫人知道,他内心觉得,以葭茀性子,应该会很欣赏郑夫人,郑夫人既能喜欢桃娘,对世家规矩嗤之以鼻,应该也不会对葭茀有异样目光,二人若是有来往,许会引为友人。
桃娘定也会将任务相关定期上报,葭茀对郑夫人,许现在就已经不陌生。
“骨器,”提起这两个字,郑夫人眉梢眼角都浮起了厌恶,“是毒瘤,也是王朝悲剧,奈何男人们看不到,女子一向被他们踩在脚下,被他们规训,被他们驱使,被他们揉捏成各种模样,可……若天下所有女子都陷入此绝境,男人又如何独活?”
她垂睫喟叹:“近几十年人口锐减,是连绵不断的天灾,是处处战乱的人祸,可丽都这样的地方,被保护的中心腹地,也减了人口,为何?究其根由,不过是女人们不想活了,百姓们也不想再要女儿……骨器已积疾成灾,再不制止,后果远比想象中的更严重。”
祝卿安:“遂你们想,斩其源头?”
被选为骨器的,男女都有,从男童女童,到少男少女,可男人的比率非常小,绝大多数都是女人,而购买者,享用者,都是位置很高的男人,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但——
“这非常难。”
基于人心欲望滋养的怪兽,最不会停下。
而且这一切,都有阎国师这个命师加持,他多年来催发促进这个庞大体系,从利用自己的名声推广,倒让这些事反哺自己的名声,直到今日,他变成几乎天下所有人仰望的存在,他的信众几近疯狂,他说什么就信什么,若有人贸然挑战此权威,对阎国师发起攻击,面对的将不只是阎国师这个厉害命师,而是所有产业链的既得利益者,疯狂信众的围攻。
“但也不是没有法子。”
郑夫人很清楚祝卿安在说什么,她既然想做这件事,就不会毫无准备:“其实早在二十年前,丽都就曾传出风声,说是只有泡过甘枝玉露,用过红粟果泥,双重调养过的骨器,才是真正的上乘骨器,用了能延年益寿,其它的,并无甚效果……我猜,可能是阎国师伺候不了那么多客人,自己本事不够,又不想让别人认为他本事不够,遂提出这个概念,把所谓的真正骨器定了向,使之变得资源稀少,而物以稀为贵,他手上的,不就更值钱了?至于用完发现不对,没效果的,他也可以推说,你用的根本不是真正的骨器。”
“我呢,这些年慢慢操作,加剧了这个信息,让其成为所有人的共识。”
萧无咎:“欲使其灭亡……先使其疯狂。”
史书上,兵法里,到处都有这样的例子。
祝卿安也瞬间明白了:“所以现在,大部分’享受骨器‘的人都是揣着明白装胡涂,不过是色欲熏心,完全可以归类于青楼楚馆?”
现在怎么管制应对青楼楚馆,将来事发时,就可以怎么管制应对这些男人和骨器关系,淡化一层后,再行其它手段,并非难事!
真正难的,是所谓的’上乘骨器‘。
郑夫人颌首:“阎国师并不在乎我私下推动的这些传言,他连问都没问一声,可见他非常自信,圈子已经养成,他只要抓住最关窍之处,就可永远获利,遂他对这些藏得很严实,尤其甘枝玉露的配方,红栗果泥又从何而来。”
她都白隐藏了,那些一层层遮掩自己身份痕迹的手段,白白花了不少银子。
“阎国师是命师,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敏锐善察的感知,我曾数次接近真相,但都遗憾错过,他对女人的防备很深,尤其看不惯我这种性格叛逆,不服管的女人,任我如何努力,都查不到。桃娘来后,我同她明暗配合,也只圈定了一个大概范围,弄到了甘枝玉露配方,那红粟果泥是什么,是哪几种水果或粮食混成,哪里出产,至今不知。”
祝卿安讶然,进行了这么多年……郑夫人并不是因为桃娘,才关注骨器之事,她是早就在进行,就像看不惯世家规矩一样,她也看不惯这个骨器,桃娘的到来,对她来说恰逢其会,所以才有了这些警惕试探过后的信任与喜爱,共谋和并肩同行。
他和萧无咎以桃娘为突破口,还真撞对了!
而今收获,也非常不错,郑夫人肯这般告知,就是在表态,她愿意和萧无咎合作!
郑夫人话还没完:“还有最近陈国舅之事——”
祝卿安感觉她此刻提起这个人,颇有些意味深长:“他不是在北山避暑?”
郑夫人微笑:“说是避暑,但谁知道呢?”
祝卿安沉吟:“夫人觉得,这里面有猫腻?”
“中州侯可去一查,若能助我与桃娘寻出那红粟果泥,有彻底摧毁骨器的机会,我郑盈甘为驱使!”
郑夫人扬起眉梢,气势飞扬:“我本事或许不大,但定不会让你们失望,世家……呵,我死之时,必皆败寂! ”
她现在看起来四十多岁,眼角有些许细纹,但气血丰盈,精神不错,身体也很好,祝卿安看过她命盘,觉得这姐姐还是太保守,把自己寿命看的太短了。
萧无咎:“夫人坦率,本侯自当不遗余力。”
郑夫人眼神就更复杂了:“侯爷还是早些拿到那个位置,不然……生灵涂炭,处处焦土,我向来不愿将就,认为不破不立,腐朽肮脏的东西,留着做甚,全亡了才好,可百姓总是无辜的。”
祝卿安忽然松了口气。
郑夫人看过来:“怎么了?”
祝卿安笑了下,没说话。
郑夫人看他表情,竟也懂了,微微一笑:“见我性子刚烈,总想着拼个鱼死网破,以为如遇绝境,我会轻生?”
祝卿安清咳一声:“……也没有。”
“我还没有那么蠢,”郑夫人遥望远方,那里已经没了桃娘和白子垣身影,二人不知去了何处,“我还有想看的画面,想守护的东西,夙愿未了。”
她声音渐渐低轻:“哪怕到了绝境,凡有一线生机,我都不会放弃,耗尽一切也要挣扎翻身……我得认真活着,也希望别人认真活着,生命只有一次,是最公平,也最宝贵的东西,怎可轻言放弃?”
祝卿安感觉她此刻情绪涌动,有些不同寻常。
“这是别人同我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不想忘却,便一直奉行了,”郑夫人收回思绪,一如既往温婉柔善,“年轻人都不爱听长者唠叨,今日事已毕,便先告辞——若来日未有进展,我们不必再见。”
“夫人慢走。”
祝卿安和萧无咎目送郑夫人离开,才转过身,走向正厅方向。
“怎么样,我拽你过来主动出击,没错吧?”
今日交谈还算成功,祝卿安有些小骄傲,胸脯挺的高高。
“卿卿真厉害,”萧无咎对他从来不吝夸奖,“吾有卿卿,如虎添翼。”
糟,糟糕,又玩过了!
祝卿安察觉到萧无咎过近的距离,灼灼似火的眼神,就知道又不对劲了,他还拉他的手了!
近来行路,加上事忙,人多眼杂,萧无咎很少再这样,祝卿安都没搞清楚自己是不习惯还是庆幸,总之,情绪没那么起伏,也不再变的不像自己,可这个瞬间,他又开始不对劲了,心跳怦怦,快的不象话,耳根也热了!
这怎么行!这还在琴会上呢!
他甩开萧无咎的手,提起袍角就往前跑:“我有点渴,要去饮碗甜汤!”
世家联名办的琴会,食水供应几乎都翻出花来了,处处都是讲究,名字雅致,摆盘精致,甜汤都别具一格,祝卿安是真喜欢。
但他现在有点紧张,就没仔细选,随手在桌上端了一盏饮了。
萧无咎过来时,他下意识看了眼四周,没发现有人特别注意他们俩,倒是意外,看到了不远处白子垣,白子垣正在朝这边打手势,是希望他们过去帮忙?
“主公去呗?”祝卿安立刻推萧无咎,“我先去上个官房,马上过去找你们!”
萧无咎抬眉:“你确定?”
不是确定他是否在撒谎,需不需要去官房,而是问他,确定要一个人去,不需要陪?
祝卿安:“当然!”
放水这种小事还让人陪,他是小朋友么!
萧无咎不为所动。
祝卿安无奈:“真没事!”
要有生命危险,他会有感应,就算今天翻了车,没感应到,真发生了什么意外,他还能立刻当场掐卦,还能走不了怎的?而且白子垣那位置,距离官房并不远,他喊一嗓子,萧无咎就能听到!
别人家谈恋爱都有隐私呢,怎么他自己去放个水都不行?
祝卿安真的觉得不会出事,没必要上纲上线,若是一般时候,也的确不会出事,但此刻,还真就有人揣着坏心思。
西平侯看到了祝卿安独自离开的背影,眼底异光闪动,很快转身,隐没于人群间。
祝卿安到了官房。
不愧是琴会场所,世家配置,官房也是高档单间,不但没任何味道,还足够私密。
今天水喝的是有点多,祝卿安解决的很顺畅,但很快,腰带还没整理好,他就觉得不对劲了,突如其来的燥热,不知从哪里烧起,瞬间燎原,明明才饮过甜汤,口舌却无比干燥,五感变得尤其敏感,浑身发软,有些地方却开始亢奋……
他很快意识到,他大概走不出官房门了。
而且脑子也开始混沌,视野不清晰,心念也不清晰,似乎失去了思考能力,行为举止都开始往本能找。
他再傻,也知道现在是怎么个情况,肯定是不小心中了什么药……难道是刚刚那盏甜汤?
他闭了眼,狠狠咬了下舌尖——
他知道萧无咎和白子垣距离并不远,一喊就能听到,可张开嘴,却发现喊不出来,他的声音……低哑暧昧,太过离谱,自己都不想听!
命师就是这点不好,因为能掐会算,习惯了,没办法不自信,认为永远也着不了别人的道,可世间事阴阳相生,怎么可能只让你占便宜,不让你吃亏,要是学了命师就能真能随心所欲,未来只有好事发生,那全天下的人都去学了!
祝卿安倒没有后悔不让萧无咎跟,他是真的认为自己该有一点点隐私,上厕所这种小事要也让人跟,他心里过不去,而且也没性命之忧,不就是中、个、药、么!
你爹忍了!
然而很快发现,忍不了,这药劲……也太大了!
而且耳边隐隐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好像有人来了,越来越近……这药,许就是专门给他下的?若那人真有害他的心,必有后招,比如——请来八卦群众入场见证。
那肯定不行,他不能再待在这里。
祝卿安手指哆嗦着,掐了个卦,计算利好方位……西!
正好西边有个窗子,翻出去,再往西跑就是!
计划很好,奈何腿脚不给力,窗子是翻出去了,但走不了太远,视野晃动的,也基本认不出哪边是西了,祝卿安抖着手,随便推开一间厢房门,走进去,落闩,紧紧咬住下唇,不发出任何声音。
只要不让人看到……一会儿就好了,他只要忍一会儿……
一曲琵琶闭,尾弦颤动,音绕余梁,如泣如诉。
萧无咎突然感觉不对劲,祝卿安还没回来。
白子垣一眼就看出主公在想什么:“许是刚才水饮多了?”
比平时晚那么一两息,应该不是问题?
萧无咎却皱了眉:“他需要隐私,但绝不会让我担心。”
他的卿卿,其实很懂事,哪怕偶尔耍些小脾气,也会顾念他的心情,从不让他担心不安。
“不对!”
萧无咎立刻转身。
“小漂亮一向有分寸,说没生命危险,就一定没危险,不可能有事还不同主公说,”白子垣立刻追上,“主公切莫着急,关心则乱!”
萧无咎眯了眼,脚步越来越快:“没生命危险,未必不会被欺负。”
白子垣也不敢怠慢,那可是祝卿安,中州的大宝贝,真要出了事,别说他,所有人都会着急!
他立刻找到桃娘。
“你别说话,先听我说——我知你在这里经营很久,必有路子,我家军师现在好像出了点事,你能否帮忙找人?”
“祝卿安?他也来了?在哪?”桃娘立刻肃容。
白子垣皱眉:“我只知是去了官房,很久都没回来……”
他把所有知道的情况说了一遍。
桃娘眯了眼。
她向来敏锐,尤其这种场合,阴私之事:“你先莫动,等我两息!”
桃娘迅速离开,又迅速回来,让白子垣带路,找到萧无咎,萧无咎果然没在官房找到祝卿安,表情非常可怕。
“小先生聪慧,不可能任由别人算计,发现不对,一定会躲,他一定知道哪个方向逃走最有利,正西,西南,西北……”桃娘迅速分析形势,道,“这几处方位小路多厢房多,易藏易跑,侯爷和小白将军且先分头行动,每人择一路,剩下的,我会安排人。 ”
白子垣:“那你自己呢?”
桃娘冷笑一声,锐利目光看向廊外前厅:“自然是把这热闹给小先生挡住!”
葭茀姐姐认下的弟弟,又是实打实帮过自己的人,上次恩情,她至今未能相报,若在她的场子里,让祝卿安出了事,她还有什么脸出去见人?
她这样的人,被轻视,被看乐子多了,她并不介意,也知怎么游走,保全自己,可小先生不行!
那么干净纯澈,那么心地善良的人,凭什么要被脏心烂肺的恶臭玩意欺负!
……
房间里,祝卿安起初还能坚持,把自己右手虎口都咬破了,后来疼痛也压制不住浑身燥热,理智一点点退去,本能占了上风。
好难受……想出去……
外面声音越来越听不到,眼瞳渐渐失焦,祝卿安盯着门闩,慢慢扶着门站起,颤抖的手指拔开门闩……
他不知道为什么想出去,到底想找什么,反正不想在这个房间里,不想自己这么难受。
门打开,阳光瞬间倾泻,眼瞳一紧,他撞到了一个人怀里。
来人个子很高,逆着光,看不到脸,扣住了他的腰,很用力,很用力。
“你走……放……放开我……不然我给你改……改命……让你活不过今晚……”
祝卿安本能挣扎,挣扎的太用力,虎口咬破了的伤处鲜血溢出,蹭在来人衣袖。
“嘘……卿卿别怕,是我……萧无咎。”萧无咎把人拥在怀里,进屋,关了门,心疼的执起他的手,舔去刺目鲜血。
“萧……无咎?”
祝卿安抬起头,却看不清萧无咎的脸。
怀中人唇被咬的发白,颊畔却染出绯色,眸底一片水光,单纯懵懂,薄泪破碎,可怜极了,委屈极了。
萧无咎将人抱得更紧:“不怕,我来了。”
祝卿安认出萧无咎声音,更委屈了:“萧无咎……他们……有人……欺负我!”
他太难受了,踮脚搂住萧无咎脖子,无意识的在对方身上蹭,像小狗似的,往他肩窝里拱。
萧无咎捏揉他后颈:“我给卿卿报仇……好不好?”
“好……”
只是拥抱,皮肤相贴,还是不够,祝卿安开始追逐萧无咎的唇。
萧无咎躲开,声音暗哑:“我先带卿卿出去,好不好?”
“阿咎哥哥……”祝卿安不想出去,他只想亲吻这个人。
贴一贴,舒服多了。
萧无咎原本还能拒绝,可心上人的吻,如何拒绝得了?
他忍不住回吻,将祝卿安按在墙上,撬开他唇舌,吻的很深很深。
太刺激了……祝卿安喘不过气,红着脸推开了萧无咎。
萧无咎却忍不住,再次覆了过来。
抗拒过,克制过,二人都不想沉沦,又忍不住沉沦,一起看过的月,一起赏过的景,甚至一起淋过的雨,都在此刻氤氲朦胧,化为催发情愫的旖念。
想要他,想要拥有他,想不管不顾就这样开始,锁定对方的终生。
“卿卿……别躲……不许躲我。”
暗室里的喘息声,和越过窗槅的碎金阳光一样明显,无法忽视。
萧无咎清楚的看到了祝卿安的脸,他颊边的颜色,唇间的润泽,眸底的水光,动情的神态,哪一样,都足够让他疯狂。
他现在也不想出去了,他不想任何人,看到祝卿安现在的模样。
“难受……”暂时的安抚过后,是更强烈的野望,祝卿安仍然燥热难安,又不知道怎么办,本能紧紧抱住萧无咎,贴着他的皮肤,拉他的手,“我好难受……”
萧无咎按住他的手,顿了片刻,慢慢往下,再次深深吻住他:“很快就好了……很快……”
祝卿安挣扎。
“卿卿听我的,好不好?”
萧无咎低眸,深深睫羽下,眸眸炙热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