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阳热烈, 掀起暖风,融化了棉花似的云朵,徐徐的风拂过花瓣娇蕊, 催发夏花灿烂,于摇曳中盛放华年。
风从窗槅掠过, 拂动情人发丝,却拂不去额角汗滴。
萧无咎把祝卿安亲的唇色嫣红, 眼底水光破碎,身体不住颤抖,根本支撑不住,软在他怀里, 不停小声唤他的名字:“萧无咎……”
“嘘……我知道, 我都知道, 卿卿会没事。”
萧无咎指尖还残留着濡湿,拽出帕子擦了, 却舍不得扔掉, 重新揣回怀里。
“主公——主公——你可是在这里——”
门外传来白子垣的声音,急切, 又不得不压低声音。
萧无咎低头看怀里的人,眸色深浓。
“小白……”祝卿安有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 觉得自己实在没脸见人, 身体短暂平息过后, 竟又一轮热潮开启,他要咬紧牙齿,才能忍住不发出声音。
萧无咎把外裳解下,兜头把祝卿安罩住,将他环膝抱起:“卿卿不怕, 主公在。”
黑暗顿时多了安全感,祝卿安搂紧萧无咎脖子,哪怕知道别人看不见,仍然把自己的脸藏在他胸前。
萧无咎推门出去。
“主公!”白子垣终于松了口气,焦急的跳过来,“桃娘说——我去,安安果然出事了!到底怎么回事,他现在怎么样了,哪个蠢东西敢欺负我们中州人——”
“闭嘴。”
萧无咎一个凌厉眼色横过来,制止了白子垣欲掀祝卿安身上衣服的动作,也让白子垣立刻捂了嘴。
白子垣此刻也发现了祝卿安状态不太对,暗骂了句什么,立刻指了个方向:“桃娘同我说,为防意外,她已备下稳妥房间,给安安用。”
“不必。”萧无咎拢了拢祝卿安身上衣裳,决定回去。
他们落脚的地方离此并不远,元参最近一直在研究应对虫子的方法,连暮行云都没赖着要跟,世家热闹也没看,此刻也必不会出门,他的医术,定可以帮到祝卿安。
萧无咎心下着急,连正经路都不想走了,直接跳墙:“你盯着这里,有事来报。”
“主公放心,”白子垣眯了眼,指节捏的咔咔响,“我必查出此事因由!”
通往官房的庑廊转角处,果然有大热闹。
西平侯干事,不方便自己露脸,鼓动着别人闹,扬言这个方向出了点什么事,一个个起哄要过去看,谁要挡,那必然是要遮挡丑事,不可原谅!
桃娘拦在庑廊前,心内冷笑,看来她还是装的太过了,一个个真当她胆小可怜,软弱可欺,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明火执仗欺上门,这可真是,万花阁被口碑最惨的一次!
“怎么着,前番强掳不成,而今又换了花样?”她直接点了人群里,谢十八的名字,“带这么多人来,是要污我与你私相授受?”
谢十八根本没料到会碰到桃娘,前番算计未成,他正在思考怎么收尾,见这边有热闹,顺便过来瞧一眼而已,谁知竟被点名?他可是在人群最后面,怎会是他带人来的?桃娘不知道这样做对她自己更不好么,她怎么敢的!
当着这么多人,自家家主都在前方,视线凌厉地看了过来,他当然不会认,还手负背后,一派君子端雅,微微蹙了眉:“王姑娘在说什么,怎的我听不懂?我不知你因何有此言语,但我幼承庭训,时时自省,提醒自己切不可行差踏错一步,给家族蒙羞,勿说失礼之事,便是失仪之言,都不可出于我口。”
言下之意,你这满口污言秽语的山野村妇,也配我私相授受?
“我倒不知,你谢家的幼承庭训,竟是如此?”
桃娘冷笑一声,将一样东西扔在地上。那东西所有人都认识,是一枚质地不错的玉环,玉环上刻有谢家徽记,且非常特殊,唯世家记入谱系的男丁才能有,大家族特有的工匠师傅打造,极难仿制。
“谢家数百年传承下的规矩,是教子孙掳掠攀污,事后却又不承认?”
谢十八立刻去摸自己腰间,随身玉环竟真丢了!什么时候丢的,为何没察觉,身边人都没有发现!
他愤愤盯着桃娘,原还以为这是个烈性女子,没想到是有些事……想自己主动?怕他说话不算数,占了便宜就跑么?世家利益交换无小事,怎会有这么蠢的女人!
他更不可能承认了,目光鄙夷:“原以为你只是个村妇,所有无理,不过是未经过世家教育,学段时间会慢慢好,终有一日,会成为世家贵女的样子,没想到你是根子上就烂了,竟还是个小偷!”
他要是认下,桃娘还得换个方式说,他不认,就更方便了,她又扔出一样东西:“所以这个,也是我偷的?”
这个就更私密了。
是谢十八生母的遗物,所有人都知道,他绝不会轻易送人。
谢十八自己都懵了,怎么连这东西……都被偷去了?这一年前才寻回来的王姑娘,到底怎么长大的,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立刻捡起来,眼珠子都红了:“我从未想过要送你!”
“那正好,”桃娘看都不看地上的东西一眼,“我的绣球,早已有人接了,我如今是有夫之妇,便是乡下村户,也知他人妻子,不可惦记,你如此行径,我不知你家规矩如何,反正在我这里——可是要被我丈夫杀掉的。”
谢十八:……
他很想骂你血口喷人,但现在好像根本说不清了,没人会信他对桃娘没想法。
他恼怒至极:“你这贱人——不知廉耻!无才无德,不淑不贤,还有脸赖在世家!你可知你为何沦落到抛绣球招亲,因为门当户对的世家里,根本没人想娶你!”
“我以为世家风华,是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是山不让尘,川不辞盈,将谦逊雅顺刻到了骨子里,山外有山,云外有云,三人行,必有我师,我这女儿虽内秀,时间长了,总会有人知道她的好,未料还是太看得起你们了。”
郑夫人缓缓走来,将桃娘护在身后,看都没看谢十八一眼,目光直直对上谢家主:“谢家培养出来的子弟,竟是如此模样?”
谢家主就很稳的住了:“庶子而已,今日失礼,谢家有责,稍后必奉上歉礼,带回严加管教,但你王家这女儿——”
他看了眼桃娘:“总是内秀,怕是不够,为恐以后类似事件再次发生,郑夫人还是拿个主意的好。”
郑夫人才不受这拿捏,当即温婉一笑:“我本就想让她在琴会上献曲,未料大家都这般急切……囡囡,他们都等不及了,你可敢现在就上场?”
“有何不敢?”
桃娘目的本就是吸引所有人视线,把所有人聚在这里,就没有人关注祝卿安,寻找祝卿安,某些人的计划,便也就打了水漂。
弹奏一曲而已,不就是她们万花阁的基本功?
她气势昂扬,让人拿了她的琵琶来,提起裙角,一步一步,站上高台。
从王家这位的姑娘被寻回,大家就对她充满好奇,尤其抛绣球之后,现在竟敢上台奏曲,一个村妇,也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现场没一个人离开,全部抬眸看着她,看她怎么弹这琵琶,别是弹棉花那么弹吧!
桃娘坐定,四下寂静,她低下眸子,试了试弦,平息片刻,素指一划——
清澈饱满,富有故事感的乐声响起,很快有人听出:“是《霸王卸甲》!”
世人皆知,史书上有一场垓下之战,说的是刘邦和项羽,琵琶也有两首曲子,分别刻画了这段对立故事,《十面埋伏》,讲的是刘邦,这《霸王卸甲》,讲的便是项羽。
同是琵琶曲,前者高亢激昂,气势磅礴,后者则沉闷悲壮,情愁入扣,又是悲剧结局,世人里,听过前者的多,知道后者的少。
琵琶音域广阔,弹奏起来极有韵味,这首《霸王卸甲》,先以低沉音弦,模拟战鼓声声的苍凉悲壮,以紧张警示感,预示其悲剧结局,紧接着,激烈战争到来,兵戈杀伐,刀光剑影,直到四面楚歌,虞兮虞兮奈若何……凄凉悲切,摧人心肝,与前方战场形成鲜明对比。
琵琶曲如泣如诉,将人物命运展现的淋漓尽致,项羽历四面楚歌,悲愤欲绝,诀别虞姬,意欲自刎,柔情和战鼓交织出华彩,催人泪下。
而最后的鼓声,甲声,众军归里,是故事的结局,是楚军的心情,曲调委婉,却不算哀伤,军人在变故和麻木中苏醒,怀念英雄,佩服英雄,思考以后的路,要继承英雄什么品质。
这是一首琵琶曲,是对英雄的赞歌,也是挽歌。
凡习艺者,练习久了,整首曲子弹下来不难,难的是里面的情感,怎么理解,怎么抒发,怎么重现,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带着大家感受到了什么……
战争的激烈残酷,人性的不屈铿锵,情感的缠绵悱恻,一切归于尘土的荡气回肠——
有人能把这曲子弹到如此地步!
这一刻,所有人齐齐看向桃娘,眼底满是难以言喻的惊艳。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哪里是什么山野村妇!她的光彩,合该让所有人看到!若这样的女子,都不配当世家贵女,那这世间,也没必要有什么世家贵女了!
“今日魁首,该当是王姑娘!”
“此曲《霸王卸甲》,荡气回肠,老夫竟从未听人弹至这等境界!”
“敢问在场世家女,不,连同世家子,谁敢同王姑娘一战!”
无有人应声,无有人不服。
众人赞赏目光里,桃娘低眉,纤长手指轻轻抚过琵琶木。
这琵琶,是葭茀教她的,这首《霸王卸甲》,是葭茀的最爱,她也最喜欢,练了这么多年,这一首仍是她最为喜欢擅长,无出其右的存在,她第一次在暗室弹给郑夫人听时,郑夫人就说,以后的琴课免了,她不必再学。
她不知自己弹的到底有多好,但肯定,不如葭茀。
世家……呵,也不过如此。
人群里,郑夫人眼角微湿。
这首曲子,她一共就听了两次,每一次,都让她想起往昔,想过过往时光里的人。
那么热烈,那么璀璨……怎么能忘记呢?怎么忘得了!
她微微阖眸,转过身,眸底灼灼如火:“如何,我女儿这首《霸王卸甲》,可还能入大家的耳?”
话语说的淡定,但如此意味深长,打脸打的明确,暗意什么,再明显不过——
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是不是可以收一收了?
现场一片静寂,无人说话。
郑夫人视线找到一个方向,定住:“谢家主,是不是该给我王家,我这女儿一个交代?”
谢家主:……
谁能料到,一个村妇竟能有如此技艺!郑夫人藏着掖着直到今日,心里到底盘算着什么!
“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郑家风华,谢某钦佩,稍后必亲自携子登门致歉。”
他一面自己说,一面看向之前也惹了事的别家世家子,暗示帮忙圆场,否则……别怪他不留情,大家一起丢人。
未料郑夫人并未抓着不放:“致歉就不必了,只是下次,谁再敢打我女儿主意——我是个女人,可没那么多包袱,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从不怕丢人。”
至此,无人再敢提那个至今未出现的抢绣球新郎官。
各世家未婚子弟一边羡慕这个人,一边期待着,此人最好识点眼色,永远别出现,这样三年后,自己未必没有机会。
白子垣则呆呆看着桃娘,他知道她出色,没想到这么厉害,这首什么曲子?讲霸王项羽的?为什么那么悲,他都要听哭了。
宽宽爱抚琴,总骂他山猪吃不了细糠,品不懂曲中味,他的确不懂,可桃娘这曲子,他莫名其妙竟能听出几分情思,桃娘分明懂得情爱,不排斥世间男女情缠,为何不肯嫁给他?
他知道自己当时说话有些突然,可话赶话出来的,未必不是真心,他真的想了,认真思考了,连以后日子怎么过,孩子怎么分家,养老怎么养都想过了,桃娘却不愿意,真的不想嫁给他。
第一次,他心里感受到一种钝钝的痛,和战场受伤,命悬一线不一样,和淘气惹祸,挨主公罚打军棍不一样,是那种有事时察觉不到,一旦无事,晚上做梦醒来都会找上的闷痛。
他不想桃娘不理他,揍他也好,打他也行,别不让他过来找她。
他想一直一直,看着她。
现场更有心的,听出了不一样。项羽是末路英雄,世家不也是?有过灿烂华年,有过华章绽放,可事易时移,总归走到了终点,曲终人散,一切早已注定,其实也可以不摔的那么难看是不是?为何不再好好想想,有没有别的路走?
更有人,比如西平侯,要气疯了。
他精心准备的戏码,预想中要一击即中,搞臭祝卿安和萧无咎,以利自己大事,为此,他还给足了祝卿安药物反应时间,提前安排了一个男人等着,准备在适当的时机揭开一切,让大家看一出好戏,谁知时间还没到,安排好的男人还没找到祝卿安,竟然王家嫡姑娘出现了,紧接着是郑夫人,所有人被她们母女俩牵着鼻子,齐聚到这里,带都带不走,还听了这么一首曲子,成就了王家嫡姑娘的光彩!
“废物……都是废物!”
萧无咎抱着祝卿安,一路跃轻功飞掠墙头屋檐,身形在阳光下划出残影,速度快的,竟无人察觉。
很快,回到了自己院子。
“元参——元参!”
元参这几日一直在忙着配药,各种试验,此时午后日光融融,新配的药尚在炮制,需要等候,他趴在桌子上打盹,忽闻唤声震耳,登的惊醒,以为天塌地陷了:“怎么了怎么了?”
他抹了下嘴边口水印,撩袍往外跑。
一看果然天塌了!
“小宝!这是怎么了?”
见人被抱着回来,他就知道不对,再一看,登时大怒:“谁干的!”
萧无咎:“在查。”
“你进屋,把他放到床上,快!”
衣袍掀开,看到祝卿安不同寻常的脸色,元参气的手都抖了,迅速掏出腰间荷包里的鼻烟壶,凑到祝卿安鼻前,让他嗅一嗅,随即拿出随身针灸包,往桌上一甩一铺展开,甩了甩手,手指快速滑过选针,扎上祝卿安不同穴位。
“唔……疼……”
祝卿安脑门渗汗,似乎清醒了,又没完全清醒,随着身上针扎的越来越多,他开始颤抖,挣扎,非常难受的样子。
萧无咎心疼的不行,见元参针未行头脸上半身,干脆坐到床边,抱住祝卿安头肩,轻轻亲吻他眉心:“没事……我在……很快就不疼了……”
祝卿安突然疼的扭动。
元参:“按住他!”
萧无咎有点下不去手。
元参厉声:“按住他!不然他会更难受!”
萧无咎环紧了祝卿安,控制住他的胳膊。
元参拿了只茶碗过来,刺破祝卿安左手中指,用力挤——
血液渐渐滴下,落进茶碗,竟非普通鲜血殷红,而是带着浓紫,有些妖异。
“竟是焚情!”
祝卿安疼的浑身颤抖。
元参丝毫不留手,依旧用力挤,直到那血色不再泛紫,重归殷红,才放开祝卿安的手,松了口气。
萧无咎也松了口气:“这是什么?”
“催1情药,其性刚猛,无药可解,乃是皇室专用,”元参眯眼,“分量把探稍有不慎,便会伤及性命。”
皇室专用……伤及性命……
想也知道,是跟哪里勾结的了。
萧无咎眸底染着戾气:“——我要他们死。”
“必须死!”元参气的把血茶碗扔在桌上,“如果查到了,务必告诉我,不能叫这人死便宜了!”
“二师兄……”祝卿安意识已然清醒,但身子仍然发软,没什么力气,委屈巴巴看过来,像是要哭了。
萧无咎握住他的手,问元参:“他现在……”
“没事了,小宝乖,”元参过来,微笑安抚祝卿安,“稍后睡一觉就好了。”
见祝卿安唇色浅淡,没什么精神,下一刻就能昏睡过去的样子,元参不敢再耽误,同萧无咎道:“我现在立刻出去给他煎药,他必须得吃了药再睡,睡个整的,中间不许人打扰,最少八个时辰,醒来才会真的没事!”
萧无咎:“多谢。”
“是我要谢谢你,”元参抿着唇,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房间,“把小宝护的这么好。”
焚情是种什么药,元参比谁都清楚,祝卿安身上痕迹,他也看得出来,萧无咎并没有欺负祝卿安,只是亲了,用了手……
他知道,这两个人早已互生情愫,也知还没发展到更深的地步,可他没想到,萧无咎诸侯之身,平时狂妄霸道,随心所欲,这种时候,竟如此君子,对祝卿安这般尊重……
此前他还在想,怎么着,他也算个大舅哥,得好好品评品评萧无咎这个人,考验考验他,让他知道,他们家的小宝,可不是那么好求得的,现在看,似乎没什么必要了。
他自己也是男人,什么忍不了,心里最清楚,这种时候能忍,必然是爱意之深浓,不想怀中之人受哪怕一点委屈。
萧无咎看着祝卿安,眸底墨色渐深。
不是不想,是不可以。
他的卿卿,本该拥有世间所有美好的一切,第一次的体验,也该完美无暇,充满心动和欢愉,他不想日后祝卿安回想起来,是那种糟糕的药物,充斥着灰尘味道的房间,随时不安的环境。
他本来已有想法,着手安排……却被人破坏了!
这、人、怎、么、敢!
祝卿安感觉指尖发麻,没那么疼了,身上仍然没力气,坐不起来,干脆闭上眼睛,握住萧无咎的手:“你别气……”
萧无咎:“那你别睡,睁开眼睛看我,好不好?”
祝卿安睁开眼,看到对方表情,就这样子,能是不气?
“反正这事,稍后咱们慢慢查……总有时间报仇,现在不可以乱……时机还未到。”
都这种时候了,祝卿安记得的,仍然是征伐天下的大事!
萧无咎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祝卿安:“我有点困……”
“不许,二师兄去煎药了,马上好,卿卿再等一等,嗯?”萧无咎认输,“……我听你的话就是。”
祝卿安笑了:“那你守着我,不然我会怕。”
是担心他出去大闹,故意这么说的吧?
萧无咎抱住了他,紧紧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