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对面的金发牛仔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用一种利维坦不太能够理解的目光仔仔细细地看着她。
要说这种感觉……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很感兴趣的东西一样。
鉴于对方身份特殊，哪怕是利维坦也不由得后背发凉。
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如果眼前的金发牛仔与雷厄姆的关系真的很亲近，那么即便利维坦是雷厄姆的女儿, 倘若牛仔提出任何与她相关的要求, 雷厄姆说不定真的会考虑。
更何况就在不久前, 雷厄姆还意识到她找回来的女儿似乎并不是那么听话。
假如之前没有遇见拉法叶，利维坦或许并不在意自己对雷厄姆是否重要……但现在，她不敢赌自己在这位手段狠厉的德雷曼家主心中的地位。
至于眼前的金发牛仔。
虽然对方说过“收藏人体眼球是一件违法犯罪的事”, 但看她这个眼神吧……真的会有人相信吗？
“你太紧张了。”金发牛仔忽然笑了，她调侃道, “还是说我看上去有这么可怕？”
还没等利维坦说些什么, 她又开口：“我的确是因为安格才知道你的名字, 但我这次来第三星际并不是专门来找你。”
“按照时间线来说，我上一次来到这个星际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的眼神平静，语气却充满怀念, “那个时候的雷厄姆看上去比现在的你还小一点, 但比你还要更有活力。”
毕竟不是谁都能在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想到的是算计。
金发牛仔嘴角上扬，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
“在我离开雷厄姆身边之前，我没想到那个德雷曼除了雷厄姆之外，还研究了其他的东西。”她忽然顿住，“不，仔细想想, 说不定所谓的人生剧场就是他的长期实验基地。”
利维坦听得一知半解，她试探性开口问：“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对方提到的“那个德雷曼”听上去不像是现在的雷厄姆·德雷曼，那么极大可能是德雷曼之前就任的家主——比如那位被处以极刑谢罪的亚当·德雷曼。
据说那是在十三年前第三星际法庭判决中, 唯一一个就地处决的贵族。至此之后，先前在贵族阶层中占满了风头的德雷曼家族就开始一蹶不振，直到雷厄姆掌权至今，德雷曼才慢慢地爬起来。
这怎么听都是一个充满阴谋意味的贵族私密，利维坦并不觉得对方会这样轻易告诉她……但至少能够从对方的微表情中能得出一点消息吧。
她是这样打算的。
但没想到的是，在她试探性问出这个问题后，金发牛仔并没有任何隐瞒。
金发牛仔：“德雷曼并不是亚当的亲生骨肉。”
还没做好任何准备的利维坦：“……啊？”
金发牛仔：“准确来说，亚当利用了一点不能见光的科技手段复制了自己的绝大部分基因，外加人为制造的躯体和他复制产出的‘德雷曼家族’血液，在他的私人星球上制造了一大群与他相似的人类。”
还没消化上一个秘密的利维坦：“……您等一下。”
金发牛仔停住，看着她然后发出了询问的鼻音：“嗯？”
“这是可以说的吗？”利维坦心情复杂地看着她，在看到对方脸上不似作假的迷茫后，她终于彻底放弃了伪装，“或者……这是可以对我说的吗？”
“为什么不可以？”牛仔的表情奇怪，“这个难道不可以说？”
当然不可以随便说啊！这种贵族辛秘要是像娱乐小报的不负责八卦传闻一样说出去，指不定什么时候会死在星城的哪个角落啊！
金发牛仔紧接着又丢出一个大炸弹：“可是这件事也和你有关，我想你至少能享有知情权吧？”
“您再等一下！！”利维坦抬起手猛地叫暂停，然后赶忙将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摆在桌上，“这是屏蔽器。接下来我们的对话将不会被第三个人知道，出去以后我也会将植物馆今天相关的一切痕迹抹去。”
说完一大段话后，她喘了口气，咬紧下唇，语气极具复杂：“您刚刚说，这和我有关？”
她有种接下来听到的东西或许会颠覆她所有已知信息的感觉。
金发牛仔点头，紧接着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说道：“雷厄姆就是亚当制造的人类之一，因为基因和血液都是亚当提供，所以雷厄姆的确是德雷曼家族的一员，但她并不是从人体中诞生的，所以也算不上是‘亲生’。”
利维坦：……
等等，她刚刚是不是在说什么地狱冷笑话？
利维坦难以置信地开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制造出那么多的人类……哪怕利维坦对雷厄姆的复杂感情中愤怒更多，听到这里也不由得为她的来历感到心惊。
她忽然道：“所以，雷厄姆……雷厄姆大人知道这件事？”
金发牛仔点头。
原来如此。
十三年前的那次星际法庭审判过后，所有人都在猜测亚当·德雷曼的女儿雷厄姆·德雷曼背刺自己父亲的原因是什么。有人猜测是为了权力，有人猜测是因为良心不安，更有人猜测雷厄姆是受到了一个神秘贵族的指使。
但没人想到雷厄姆的来历竟然是一个完全的人造人类。
没有机械义体，和仿生人不一样，而是一个真正的人类。
这种在法律意义上严厉禁止的技术，竟然真的让亚当·德雷曼做到了……
等等。
利维坦想起了什么，看向金发牛仔：“您还没有说亚当·德雷曼是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制·造出雷厄姆大人。”
“原因很简单。”金发牛仔忽然一改先前问什么答什么的爽快态度，她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手旁就是她先前摘下来的牛仔帽，“利维坦觉得，在这样科技发达，经济飞跃的时代，人类仍旧在追寻的是什么？”
追寻的是什么？
利维坦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是……生存的意义？”
金发牛仔意味深长：“但生存的意义首先是‘生存’。”
刹那间，利维坦眼前闪过一道冷光。
“他想要永生。”
绿眼睛的女人看见金发牛仔扬起了笑脸。明明依旧灿烂，但她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这个时代的科技的确发达，人类的平均寿命也延长了很多，至少小资家庭活到一百五十岁根本不是个很困难的问题。
但是，人类仍然没有摆脱死亡的窥视。
就算科技针打在身上，打在脸上，也拯救不了正在腐烂的内里。
时间是公平的，它在人体上留下的痕迹总会在某一个时刻，全部爆发出来。
以这个为依据，所以哪怕结论再怎么不可思议，利维坦也能艰难地说出口：“也就是说……雷厄姆她是……”
“亚当·德雷曼人生的备用体。”
金发牛仔说：“你猜想的没错。”
“难怪，”利维坦曾经为了更了解这个自称是自己母亲的女人，没少研究当年的那场法庭审判，“当时作为被告的亚当·德雷曼看上去并没有多少情绪波动，甚至在面对雷厄姆大人的指控，他也没有任何辩驳。”
现在看来，大概是知道自己就算死了，也能在利维坦的身上再度复生——这样的技术真的可能实现吗？？？怎么听都像是什么科技狂人的幻想故事啊！
她越想越有可能：“而且，在那场审判中，德雷曼家族虽然失去了大量的财产，剧场也被封停，家主被处刑，但假如亚当·德雷曼成功了，那他也仍然能够通过备用人体重生的技术再度成为贵族圈子里的中心。恢复德雷曼家族的地位，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而那个时候，亚当·德雷曼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金发牛仔：“但是他失败了。现在存在的只有雷厄姆，而不是亚当。”
想必那个时候的法庭上，一直站在原地的雷厄姆亲眼看着亚当的行刑时，心里是多么的恐慌和紧张。
直到那个男人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却发现自己只能感受到生命流逝的痛苦与无力，没有任何其他感受后，终于发现了不对。
那张临死前狰狞的脸，是雷厄姆迎来新生的第一份贺礼。
她终于笑了。
我赢了。
雷厄姆·德雷曼在法庭上笑得癫狂，所有人都以为她在激动自己赢过了自己的父亲，那位尊贵的德雷曼现任家主，没有人知道雷厄姆是在激动自己终于赢得了往后人生。
隔着数不清的时间，金发牛仔放空的双眼穿过虚空，看见了那个时候在法庭上松开紧攥拳头的雷厄姆。
我赢了，
她看见了17号的嘴型。
现在，我才是德雷曼的太阳。
听到这里的利维坦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这真的是……”
不管她再怎么从星网中了解“雷厄姆·德雷曼”，那都是他人各不相同的臆想，在芸芸众生的编造中，这位新任德雷曼家主的形象充满神秘。
直到现在，利维坦才走出了那片由雷厄姆亲手构造出的迷雾，第一次看清了那个女人真正的模样。
金发牛仔的描述没有任何情感的偏移，她平静地就像是在说一个客观存在的事情一样。
可是真的有人可以没有任何情感偏向吗？她们不是朋友吗？
但利维坦看着那双璀璨的金色眼瞳，她问出来的问题却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还是不明白这和自己能扯上什么联系，十三年之前，至少十年的时间她都在德雷曼剧场的沙安德勒剧目里面，扮演一个族长的女儿。
金发牛仔却说：“你是雷厄姆的女儿。你有着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还有和年轻时的她相似的脾性。”
因为我是她的女儿。
这个拉法叶说过，他说在那个时候看见了雷厄姆和安沙族长交谈的现场，知道了“利维坦·沙安德勒”实际上是“利维坦·德雷曼”……等等。
“——可是这件事也和你有关，我想你至少能享有知情权。”
“——雷厄姆就是亚当制造的人类之一，因为基因和血液都是亚当提供，所以雷厄姆的确是德雷曼家族的一员，但她并不是从人体中诞生的，所以也算不上是‘亲生’。”
“——你是雷厄姆的女儿。你有着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还有和年轻时的她相似的脾性。”
利维坦放在桌面上的手忽然颤抖起来。
她茫然地抬起头，怔愣地看向坐在对面，仍旧用平静的眼神，还有嘴角似有若无微笑的金发牛仔。
“所以，我也是那个，被雷厄姆制造出来的……备用人体？”
“严格来讲，我并不清楚你与雷厄姆之间真正的关系。”金发牛仔没有正面肯定她的猜测，“但就我所知，至少在亚当退任之前，他不会允许备用体出现任何纰漏。”
而在十三年前第三星际法庭审判之前，利维坦就已经在沙安德勒族群中，那个时候她已经五岁了。
“人造人体的年龄并不准确，”金发牛仔摇了摇头，她说，“就像雷厄姆在诞生的时候就已经是17岁了，也因此她没有17岁之前的任何记忆。”
利维坦喃喃：“如果我只有五岁以后的记忆，那恐怕雷厄姆制造出来的，就是五岁的备用体。”
她与雷厄姆的关系几乎不言而喻。
“如果雷厄姆要反抗制造出她的亚当，那么这个计划她至少谋划了十年。”利维坦低声道，“就像亚当在法庭上不以为然雷厄姆对他的反抗，雷厄姆自己也要为自己寻求退路。”
倘若亚当真的在雷厄姆的身上复生，那么雷厄姆的灵魂该去向何方？
利维坦：“我。我就是她的退路。”
“——我的女儿，我生命的延续。”
不久前才从雷厄姆口中听见的话现在变成了回旋镖，扎在了利维坦的身上。
她从来没有想到的是，那句话竟然不是一个谎言，而是一个事实。
利维坦是雷厄姆的退路，也是雷厄姆的生命延续。
“如果亚当·德雷曼的计划真的成功了，那么雷厄姆·德雷曼就会在利维坦·沙安德勒的身上复生。虽然我并不知道她到底和安沙交易了什么，但肯定是对她有利的。”
利维坦脑子里的记忆全部被她调动了起来，她的眼前似乎有无数条颜色各不相同的细线，牵引着她的注意力前往真相的目的地。
“雷厄姆给自己留了后手，一个全新的身份，或许会以更加出其不意的方法袭击亚当·德雷曼。”利维坦轻声说，“如果第一次没有成功，她绝对会卷土重来，而那时候计划的成功率就会达到100%。”
“而促使她一定要在十三年前的那一天推进成功率并不能达到百分百的第一次计划，是因为——”
金发牛仔：“是因为亚当·德雷曼的备用体已经完全符合复生条件，在他看来技术已经成熟，而亚当本人的身体也快走向末路。同时，因为大量剧场片段上传至星网，引起了很多网民的议论，这已经挑战了同等级公民的名誉以及利益——亚当·德雷曼的这个身份已经上了公民们的通缉名单。”
“亚当·德雷曼需要抛弃现在这个身份，逃脱星际法庭的判决以及后续的劳役。”利维坦接道，“所以在雷厄姆将他送上法庭的时候，他并没有反抗，而是配合雷厄姆的行动。”
“在为雷厄姆打造声势的同时，也是在为他未来的人生铺垫。”
利维坦沉默了一会儿，又低声道：“可是，谁会在乎‘备用体’的未来呢？”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恢复冷静。
“既然亚当·德雷曼手里的技术已经成熟，那么复生是必定会发生的。那为什么会……”利维坦话语一顿，紧接着没有丝毫迟疑地看向对面的金发牛仔。
“您知道为什么在星际法庭上本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亚当成功替换雷厄姆的计划会失败吗？”
模拟雨林里骤然安静下来，没有自然界鸟雀的声音，当谈话声消失后，这儿成了一潭死水。
金发牛仔忽然低头笑了一声，然后她慢慢地抬起了头。
“在我离开之前，我给她留了一点小东西。”金发女人轻声说，轻得就像是一根羽毛在琴弦上跳动，“一点……很小的东西。”
“我看得出来17号的眼睛里有一种欲望。”她说，“那双很具有收藏价值的绿眼睛，那里面有令人着迷的野心。”
“她可以被‘收藏’，当然，”
金发牛仔将桌上的牛仔帽拿起，重新戴在了自己的头上。但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利维坦看见她的脸颊，还有脖颈处出现了异常晶莹的纹路。
“她也可以选择冲出去，拥抱自己追求的自由。”
牛仔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可配上她皮肤上莹蓝与紫红交织的花纹，这抹笑容看上去格外与众不同。
“我是个牛仔，”她耸了耸肩膀，无奈一笑，“可惜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流行养牛。但是，牛仔的使命可不只有这样。”
金发牛仔从躺椅上站起身，整理了下自己身上的牛仔服，语气带笑道：“在我看来，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养牛场！”
“但无论时代进化成什么个鬼样子，我都能在这个时代，找到属于我的位置。”她抬眸看向对面怔愣的利维坦，金灿灿的眼眸看上去明亮又深邃，“雷厄姆可以。”
“你也可以。”
她心道，安格也可以。
“我去问问安格，看她是否愿意来见你。”金发牛仔扶了扶自己那漂亮的帽子，微笑道，“你可以选择等待，或者离开。她不一定答应，而我也不一定会再回来。”
她转身，往门口走去。
利维坦回过神，赶忙叫停了她：“等等！”
没想到的是，金发牛仔还真的停下了脚步。她站在模拟雨林包厢的门口，手已经握上了门把手。
利维坦：“可我还是想不明白。从你的语气里面，雷厄姆并不知道你帮了她，所以她仍然做了第二手准备。既然这样，到现在为止，雷厄姆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切都是完美的——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你最开始的表现看上去可不是想要和她叙旧。”
门口传来了牛仔的哼笑。
“我说过，我是因为活动而来的。”背对着她的金发牛仔问，“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吗？利维坦。”
她不知道吗？
作为雷厄姆·德雷曼计划中的一员，她当然很清楚。
这位手段狠厉，雷厉风行的新任德雷曼家主要的不仅仅是成为一个家族的家主。
利维坦帮助她收集了星海里几乎所有的贵族信息，根据每个贵族的性格特点，在星网上和线下布造出属于他们的专属陷阱，就是为了让雷厄姆的设备脑神经感应器注射进所有贵族的大脑。
人的大脑是坚韧但又脆弱的存在。
而雷厄姆可以通过这个设备，掌控所有贵族的大脑。
如果后续技术可以再进一步，说不定她能掌控星海里所有接触过这个东西的生命。
虽然听上去很匪夷所思，但雷厄姆的疯狂已经在利维坦的面前明明白白地展现了近十三年。
她怎么会不了解雷厄姆·德雷曼？
“你想要阻止这个事情发生。但是、但是目前人体是没有办法达到这个程度的，”看着金发牛仔离开了包厢，利维坦喃喃道，“雷厄姆也绝不可能做到。”
但是，在亚当·德雷曼的计划里，雷厄姆也本该被死亡。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从众多备用体之一到唯一，从亚当·德雷曼的身后一步步走到强权贵族的身旁。
雷厄姆·德雷曼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所以金发牛仔才会在活动开始的第一天来到这里。
因为在那个牛仔的眼中，雷厄姆似乎有做到一切的潜能？
利维坦终于意识到她的母亲，这位德雷曼在做什么样疯狂的事情。
而更疯狂的是，利维坦现在也认为她似乎真的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