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尤什卡为他们收拾出了一个可以安静交谈的房间, 但在会谈室的里面,除了金发女人和塞拉菲娜以外,还有一个后者没有预料到的人。
“我也要进来吗?”
站在门口的安格有点迟疑。
金发雇主想了想:“我希望你能进来。但如果安格不愿意, 也可以在外面等着我。”
这是金发雇主头一次对她说“希望”。
安格没有再犹豫, 向前跨了一步进入了会谈室。身后的门被金发雇主关上, 隔绝了镇子上人们好奇的目光。
现在,这个安静的会议室里面就只有她们三个人。
塞拉菲娜在看见安格的时候愣了一下,但当她看向金发女人脸上平静的神情时, 她也没有再多说。
“请坐。”执行官微笑着开口,伸手示意两个人坐在沙发上。
在安格就座后, 塞拉菲娜又为她斟了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尝尝吧, ”她说, “这是瓦列带来的蜂蜜,我做了点去酒精的蜂蜜酒。”
安格顿了下, 然后端起杯子尝了一口。
好喝。
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她的双眼亮了起来。
塞拉菲娜笑道:“看来很符合你的口味?这是我老家的配方, 如果你感兴趣, 或许我们可以交流交流。”
还没等安格出声拒绝,她又转头看向坐在另一边对茶水一点未动的金发女人。
“女士,我就长话短说了。”
塞拉菲娜看得出对方更喜欢直入主题的交谈,很巧,她也喜欢。
“您手上能够使作物短时间成熟且产量翻倍的药液配方,能否卖给我?”她深吸一口气,棕褐色的眼睛认真且真诚地看着对方, “我会给您一个满意的报酬。”
但金发女人却说:“我不缺钱。”
塞拉菲娜:……
虽然知道会是这个结局,但还是被刺到了啊……
目前经济紧张,一个币都想要掰成两半花的塞拉菲娜发出一声叹息。
“那您是否需要其他的东西?”尽职敬业的执行官还是不想放弃, “呃……我、我可以拿出一些珍藏品来供您挑选。”
塞拉菲娜对那些珍藏品不感兴趣,但她认识一些珍藏家,或许可以用钱买下那些金发女人感兴趣的藏品。
“为什么需要这个?”金发女人问,“我记得叶卡是蘑菇液的制作者,她应该也能做出不少增产的药液吧?”
塞拉菲娜沉默片刻,随后叹息道:“实不相瞒,女士。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大量的资源,除了一些军用装备外,我们目前急缺的是医疗资源和食物。”
“因为战争的原因,现在大部分的星际都不与第八星际交易,在经济政策上第八星际已经被孤立,只能从一些不能说的渠道进货。但战争是一场持续战。”她垂下双眼,交叉合十的双手慢慢攥紧,“我相信这场战争我们会取得胜利,但在这样资源紧缺的情况下,最后的伤亡如何,我无法预料到。”
也不想预料。
“叶卡·瑟维安的药液的确很厉害,但也只能增产,作物成长所需的时间依旧很长。但您手中的药液不同。”
塞拉菲娜歉意地看向她,“很抱歉,我向尤什卡打听过,在瓦列开垦的那一小块地方,您在这短短几天的收获快要追到雪地镇一年的产量了。”
“这……”她抿紧唇,“这的确对我们来说,是一件令人心动的事实。”
“所以,”
塞拉菲娜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神情平静的金发女人:“不管您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可以答应您。就算做不到,我也会竭尽所能,拼尽全力。”
“这是你的请求,还是第八星际的?”
塞拉菲娜一怔,随后苦笑道:“是我的。”
“那么,”金发女人忽然露出奇怪的微笑,她靠在了身后的沙发上,明明是坐着的,但莫名让人感觉自己在被她俯视,“我是否可以将这句话视作,你可以为我卖命呢?”
安格:……
好熟悉的话。
她拼命抑制住自己脸上差点绷不住的表情。
雇主大人,好像又开始吓唬人了。
她内心的想法塞拉菲娜并不清楚。但这位执行官在听完这句话后,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如果这才能让您答应这笔交易的话,”塞拉菲娜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随后她抬起头看向对方,“请允许我在战后向最高执政者提出辞呈。”
卸下一切,脱掉第八星际曾赋予自己的所有荣耀,成为一个无星籍的人。
“……之后,我将为您付出一切。”
安格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虽然她之前没有接触过塞拉菲娜,但在泼剌区,谁不知道来自猎犬队的前猎犬塔斯纳?
塔斯纳也曾是和塞拉菲娜一样的人,可泼剌区的生活太过艰辛,在那片看不见边际的黑色废墟中,他带着福娜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所有人都知道猎犬的威名,但等安格见到塔斯纳后,赫赫有名的猎犬不也变成了拾荒的鬣狗了吗?
虽然大家在酒馆闲聊时都会谈到塔斯纳,嘲笑所谓的猎犬也不过如此,哪怕再伟大再厉害的人,也逃不过泼剌区的侵蚀。
众人终将堕入黑暗。
……可只有安格和啵啵翁还记得,猎犬塔斯纳坚持了足有一年的时间。
饥饿、伤痛、背叛、死亡……他带着年幼的福娜,在泼剌区找到了一个能够勉强容身的地方。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能够坚持这么久?
安格问与塔斯纳相识更久的啵啵翁,医生顿了顿,然后淡淡道:“因为他是星海猎犬队的人。”
“猎犬队的人,最骄傲的事是死在保护他人的战场上,”R医生耸耸肩,“而不是泼剌区这个垃圾地方。”
“但要是自己的死亡能够换来更多的利益,能够保护更多的人,他们也会心甘情愿地走向自己并不期待的结局。”
啵啵翁说:“就像现在的鬣狗一样。”
……所以,塞拉菲娜也是这样的吗?
为了保护更多的第八星际的人?
曾经刚来到泼剌区的安格没有这样强烈的念头,她只想活下去,就像其他泼剌区人一样,活下去。
可是现在……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是不是可以除了拾荒、争抢之外,还能做出其他的事情呢?
“我的确很心动,”金发雇主说,“但是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并不是走投无路,会将一切都献给我。”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交易。”她说,“如果不付出点同等的筹码,你让我良心都有点痛了。”
这下轮到塞拉菲娜惊讶地看着她了。
“既然你笃定这场战争第八星际一定会胜利,那么想必背后帮助你们的人不只有一个。”金发女人微笑道,“那么再加上一个赚点战争财的黑心商人的名字,也不为不可。”
塞拉菲娜:“什么?”
“我不售卖药液,”抬手打断了着急开口的执行官,金发女人继续道,“但是,我可以售卖你们需要的食物。”
“田地里的产出除了瓦列仓库里的东西,我都可以卖给你们,补上你们这段时间需要的食物资源。”
“至于售价……”
金发女人坐起身,平视着塞拉菲娜:“如果你们真的胜利了,我和你再来谈谈价格。在此之前,一切免费。”
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微笑着开口:“如何?”
这个交易显然比之前谈的要划算很多——但风险也很大。因为谁也不知道战争结束后,金发女人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
但是。
她说的是“我和你”。
塞拉菲娜握住了她的手,将自己放在了交易的另一端。
“成交。”
她沉声道。
**
雪地镇的太阳光正好,踩在森林的区域往冰湖的方向走,金发雇主说想要在离开之前看看没有被冻住的冰湖。
“之前尤什卡就和我提过,雪地镇的特产是银鱼,”金发雇主说,“可惜之前来的时候,雪大得很,湖都被冻住了。”
现在在阳光的照射下,湖面波光粼粼,肉眼可见湖水里的银鱼万千,摇摆着在水流中游动。
安格跟在她的身旁应了一声。
现在这边的区域没有人,这个时间点,大家都出去吃饭了。
几分钟前金发雇主与那位执行官告别之后,就带着安格直奔这里。
“还有,”
走在前面的人忽然转过身,漂亮的金色发尾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安格应该有问题想要问我吧?”
她并不怀疑对方为什么能看出。那可是伽不佘大人啊。
“我,”安格迟疑了一下,还是道,“的确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您。”
金发雇主欢快道:“哦~很多!请问请问!”
“为什么那位执行官大人会提出这样的交易?”安格皱起眉,“如果这场胜利是必然的,何必提出需要把自己的一切付出去的交易呢?”
“很简单。”金发雇主说,“因为在乎。”
“或许当权者、战争的发起人,又或是很多不在战场上的人并不在乎伤亡的多少,但对于塞拉菲娜来说,失去的人不仅是个呈现在战损报告上的数字,而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她说,“那些可能就是她身边的人。可能是昨天才见过的下属,又或是最近才一起吃过饭喝过酒的同伴,但今天就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所以,塞拉菲娜想要提早结束这场战争,救下更多她在乎的人。”
金发雇主耸耸肩:“一道在她看来很值得的数学题目。任何非零数永远大于1。”
“而且如果能买下这个药液的配方,在战后甚至能救下更多人,获得更多的利益。”
雇主忽然站住脚,皱眉沉思:“嗯……听上去比我还会。”
安格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
因为金发雇主的脸上只有“哎呀我怎么能在这方面输掉呢”的表情,看上去并不在意自己被算计了。
“那为什么您不答应第二个交易呢?”安格又问,“毕竟只是出售部分药液,是否断供,决定权也在您。而塞拉菲娜又答应可以在战后为您卖命……”
“但是安格,你会相信天上掉馅饼吗?”
金发雇主理所当然道:“一个完整的人,最重要的是生命和自由。只是付出那么一点点东西,就能得到一个完整的人的全部忠诚。”
“那我得安个反诈APP才行。”她做出了最后的结论。
“所以如果想要将这笔交易完成且没有后顾之忧,那么在交易过程中的筹码就要摆明,让一切都放在明面上,不让对方有任何反悔的机会。”
金发雇主:“就像塔斯纳一样。”
听前面的话还在心里做笔记的安格:?
做笔记的动作一顿。
“如果不给塔斯纳提供他的所需,那么人怎么可能会忠诚地为我所用?”
金发雇主回过头,苦口婆心地对着安格开口:“安格,再说一遍,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
安格:……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吗?
可是塔斯纳的忠诚现在好像已经过于溢出了啊大人。
但她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呵,没必要给鬣狗脸上贴金。
安格有些感慨:“战争真是个百害无一利的东西。”
“对于受害者来说的确是。”金发雇主看着冰湖里因为她的到来和动作而翻动的银鱼,她说,“可是在这场战争中,也有无数的人盯着受害方的肉,想要在上面咬下一口肉来。”
“安格以为那些在暗地里帮助第八星际的人或势力是什么?”
雇主短促地笑了一下,“那是在赌场下注的赌徒。”
“他们也想要有利可得。”
金发雇主伸出了手,在湖面上舀起一捧水,一尾银鱼在这小小的水洼中翻动。
但指缝间仍然有水不断流出,最后只剩下那一尾鱼在掌心徒劳地翻动。
“如果不想要成为砧板上的鱼,那就只能成为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人。”
安格看着金发雇主手中不断挣扎的缺水窒息的银鱼。
然后,看见它翻动着,终于从手心中跳了出去,落入了湖中。
“就像它一样。”
金发雇主甩甩手,回头笑道:“尊严只在剑锋之上。”
安格沉默许久,直到雇主再次问“还有什么问题吗?安格?”。
她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大人。”
金发雇主欢快道:“请问请问。”
“您为什么要带我进那个房间?”
“那当然是因为——”
女人轻笑一声,睁开那双摄人心魄的金色眼瞳。
“我要让安格,成为你自己心里的‘太阳’。”
“这就是我们之间最新的交易。”
之前在矿洞里的谈话,现在有了全新的进展。
**
已经过去了近两个小时。
就算不看利维坦也知道现在的星城里一片漆黑与安静,除了街道上的路灯外,几乎不会有人闲荡。
哪怕今天的路上不会有巡逻机械,但已经持续了很久的习惯怎么可能会被轻易打破?星城人习惯在这个时间保持安静。
因为贵族们认为在大街上喧嚣是个不雅的行为。
星城应该始终保持干净整洁,而不是看着一群人在街道上表演马戏团的小丑把戏。
虽然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但利维坦却并没有先前那样焦躁了。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在安格看来,自己是被族群献祭给了太阳。
就算不知道这些年来安格到底在哪里生活的,但这个事实利维坦确信她会记一辈子。
既然如此,那么安格真的会再回来见她吗?
那个纯黑的日子里,安沙下令,拉法叶将安格所在的木箱推进流沙,而她无能为力。
如果被献祭的是利维坦,她是绝不可能原谅推动这场献祭的任何人。
“安格……”
意识到这件事后,利维坦又有点坐立难安了。
她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注意力分散开,别再关注这些令她焦躁不安的事情上。
对了……对了……
距离安格的离开已经有十三年了。
十三年……安格应该也有二十三岁了。
长大后的安格会是什么样?
还会是小时候那个样子吗?大大的,像猎豹一样的眼睛,瞳仁是和利维坦相近的深绿色。她的下巴还是尖尖的吗?有没有好好吃饭?下巴会不会圆润些,不再那样硌手?
她大概会长高些,但不会比自己高。
虽然年幼的时候,妹妹总会对高个子的姐姐说“我长大后绝对会比你高”,但怎么可能呢?
高个子的人才能更好地保护妹妹,才能为她撑起一把保护伞。
利维坦想到这儿,迟疑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比了比自己的身高。
并不矮,快有一米八了呢。
一想到这些,思维就有些控制不住。
或许是分别了十三年,而且还刚得知死去的妹妹还活着的消息,利维坦的大脑为她勾勒出安格的这些年编造得格外起劲。
能够认识那样一位贵族,安格或许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不对,认识那样的一位贵族,或许就是因为过得很好呢?
或许她被送出了第三星际,去了其他的地方。或许被收养,又或许自己一个人艰难地成长。
利维坦动作一顿。
一想到这儿,她的心脏就有些抽痛。
她的妹妹。
那个小沙猫一样的妹妹,安格·沙安德勒。
脆弱、倔强,透着一股子沙安德勒的狠劲。
看着内敛,但是内心却很强大。
那个时候安沙想要让安格独立起来,为以后接任沙安德勒做准备,所以姊妹之间不可避免地开始竞争。
或许那个时候安格根本不清楚什么是“竞争”,又为什么要“竞争”,她太小了,根本离不开族群的保护,更离不开利维坦。
但是安沙是个合格的首领,她也是个优秀的引导者。
在那片沙漠中,被溺爱长大的人是绝对无法带着沙安德勒走向更长远的未来。只有战斗,只有竞争,只有与天搏斗,才能换来生的希望。
而安格也不负期望。
那段时间的安格和利维坦的关系很僵。
对于安格来说,安沙的传承,沙安德勒的继承者只有一个人,而同为姊妹的利维坦就是她的竞争对手。
无论利维坦怎么说自己并不在意这个位置,安格都没有相信。
到后来,利维坦干脆放弃了解释,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拉法叶也同样喜欢这个妹妹。他听从着安沙的话,作为她的眼睛来审视所有竞争继位者的选手。
没有任何作为,甚至有点融不进族群的利维坦他并不太喜欢,但是她是安沙的孩子(在那个时候的拉法叶眼中),所以拉法叶只能包容这个不太沙安德勒的妹妹。
但安格不一样。
安格不仅学习能力很快,更能协调族群,让整个沙安德勒因为她更加紧密。
作为继位者,她不仅要强大,更要学会统领。
年幼的安格就已经有了这方面的天赋。
直到纯粹的黑暗降临,利维坦和拉法叶才意识到安格哪怕再怎么聪慧早熟,也只是个孩子。
孩子的身体尤为脆弱。
当那天发现安格昏迷不醒的时候,拉法叶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利维坦甚至想要离开族群为安格找寻水源。
但是安沙拒绝了这个请求。
“现在所有人都不能离开,”安沙说,“黑暗会湮灭人的理性,让你一个人离开这里去找水源?你会死得很快。”
利维坦想说她不怕死,她更担心安格。
小小的妹妹昏迷不醒,干裂的嘴唇看着尤为可怖。或许会在下一秒,她就离开了利维坦。
但利维坦什么也没再说。
而是重新回到了安格的身边。
然后她第一次如此平静地对拉法叶说:“拉法叶,我不想安格死掉。”
拉法叶说:“我也不想。”
“你有刀吗?”利维坦说,“我有办法找来喝的。”
拉法叶很快就明白了利维坦的意思。
两个人在黑暗中沉默地握着刀,为年幼的妹妹带来了一碗‘水’。
……那应该是自己和拉法叶第一次达成共识吧。
利维坦回忆到这个地方自嘲一笑,但很快她眼神一变,转头警惕地看向门口。
门口传来了声响。
她没有叫前台服务,那么进来的是……
“咔嗒。”
门被推开,金发牛仔从门外走了进来,与此同时,利维坦一眼就看见了在她身后跟进来的女人。
那是一个穿着棕黄色纱衣,将自己裹紧全身,像是生活在沙漠里的女人。
她的面容和头发被黄纱遮盖,但那双熟悉的深绿色眼睛让利维坦呼吸几乎停滞。
“……利维坦。”
许久未听见的声音叫出了她的名字,既陌生又熟悉。
利维坦抿紧唇,艰涩地扯出一丝笑容。
“要叫‘姐姐’啊,安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