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冬日雪越下越大。

纪楚一行人就在驿馆待着, 现在留下的人不多了。

纪楚纪振,再加上李师爷父子二人。

蔡先生那边,也只剩下他跟两个徒弟, 两个随从。

往日还能出门走走,今日被困在房间里闲聊。

路上行人也极少, 谁让这场雪太大。

还好他们屋子里炭火充足, 而且每个人都带了棉衣棉被,故而不算难熬。

但再怎么说, 也不如自家舒服。

年纪最小的李纹有些蔫了,他想回家找娘亲啊。

不过他也明白, 要等到州城吏司给纪大人确定考核成绩,以及定下官职再说。

在场除纪楚以外的人,对此并不算担心。

毕竟以纪大人的政绩,若不得上上,那才出问题了。

不仅是成绩上上,给的官职必然也不会差。

也就纪楚本人十分心虚, 他还看了看蔡先生, 肯定没把实情说出来。

要是他们知道, 自己以前途做要挟,估计不会这么淡定。

蔡先生更是收拾东西就走。

几个人聊着天, 驿馆便来了客人。

小宋训导今日无事, 索性来找纪楚他们。

主要是州学数科没学生, 他这个数科训导无比清闲。

小宋训导也带来州城衙门的消息:“今年大考有六位官员, 现在都到齐了, 考核也结束,只等着出成绩。”

“想来不出四五日,大家的官职也会陆陆续续确定。”

流程自然是吏司给出相应职位, 再交给知州与通判核查。

像这种从七,正七的小官,一般不会有异议,所以很快就能下来。

也就是最迟十一月十五,结果就能出来了。

李师爷忍不住问道:“可还有其他消息?”

就是大家会被安排到哪里啊。

这些衙门应该都有传言。

小宋训导自然知道,他来就是说这些事的。

“州城衙门既缺人,也不缺人。”

三四年前朝廷整治贪腐,那些人或贬或罢,空出不少位置。

在这几年里,自然填充上不少。

不过也分部门。

像户司这种油水足权力大的地方,人员也齐备。

吏司权柄极大,也不用说。

其他各部都有不同。

但在曲夏州,最怪的还是工部。

工部主管工程营造,修建仓库,起盖衙门。

放到现代来说,那就是搞工程的,搞建设的。

建设从原料到人工,油水同样丰厚,是出了名的吃钱衙门。

正因为如此,三四年前工司主事直接被押往京城,听说流放八千里,人早就死了。

而这些年里,不管朝廷还是曲夏州长官,都不允工司再开新项目。

不开新项目自然就没钱,于是这原本热闹的地方,如今也冷清了。

总的来说,好地方都不缺人,只有清闲没钱的地方,才有空缺。

说着,小宋训导忍不住笑道:“所以今年最好的位置,就是户司右都事。”

“从六品的官位,又是主事左右手,之前多少人都盯着。”

好不容易腾出个好位置!

能不盯吗!

在年中那会,就有人在走动关系了。

甚至之前的右都事还没走,便在托关系。

要不是小宋训导之前职位太低,功绩又在官学上,估计他三叔也会帮忙走动。

可见其官位有多好。

但户司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户司主事怎么也不松口,问到许知州那,也是一问三不知。

直到吏司那边整理官员文书时,发现纪楚三年任期即将满了,众人才明白怎么回事。

纪楚去户司,简直再合适不过啊。

他那本事,就适合去户司的。

虽说纪楚刚去安丘县时,不过是从七品县令,但安丘升为中县,加上兼管沾桥。

他显然已经是正七品官员。

正七升到从六,岂不是刚刚好。

“大家都说,这就是给你腾出来的。”小宋训导说得绘声绘色,“所以才一直没消息。”

不仅如此,其他人也懒得找关系再活动了。

活动又有什么用啊,还能争得过纪楚?

“所以他们都在看吏司的职位,州学也算一个。”

等小宋训导说完,李师爷终于松口气。

户司确实是好地方。

而纪楚那边也摸摸鼻子。

外面的猜测也没错。

按照许知州所说,户司位置,确实专门给他留的。

但这是在之前。

现在他等的消息,则是另一件事。

若成不了,他还真要打包东西去咸安府。

到时候就差的职位都没他的份。

许知州是个好人,也是好官。

那他也有很大概率不赞同不主张工匠进官学。

毕竟他从小学的便是这样。

纪楚脑子闪过思绪,正好跟门外路过的人对视。

那人看着三四十岁,个子不高,面带愁容,穿着县令的官服。

纪楚穿着寻常衣服,让对方有些迟疑,之后才道:“请问安丘县纪县令可在?”

纪楚起身回礼:“在下便是,请问有何事。”

“我是阳顺县县令老刘啊!”对方哈哈一笑,打量纪楚,“年轻有为。”

阳顺县刘县令?

纪楚也有些惊喜。

刘县令说起自己的经历,他从十月上旬就到州城了,一直住在驿馆等待年底考核。

吏司那边事情很多,一直到十月十六方才轮到他。

也就是说从十月十六考核之后,只能在驿馆等待消息。

到现在都快一个月了。

纪楚连连道歉,他也没想到会耽搁这样久,更不是故意的。

其实这些考核时间,大概率算潜规则,只要今年年底之前完成就好。

但多数官员都会选择十月份过来,那会手头事情少,早点知道自己职位,也能早点心安。

话是这么说,能不能理解,便全看个人了。

“我肯定没意见啊。”刘县令笑呵呵道,“你帮了我多少忙,我要是计较这个,也就不必相处了。”

去年那会,几个县派人去安丘学习,阳顺就是学得最好的那个。

不仅如此,就连棉花也种了不少。

更别说打击匪贼的时候,他们出力最多。

“当时还是你反应及时,提醒我一定安抚乡兵家眷,否则如今的治安,就不用提了。”

刘县令是个善谈的,他在等成绩的时候,基本都在走亲访友,听说纪楚来了,便主动过来见面。

他确实不用太担心,在今年考核的六人当中,他成绩算不错的。

聊到最后,几个人甚至一起吃了顿饭。

以后都是同僚,相处时间还长。

但人少的时候,刘县令还是说出心中忧虑:“纪大人,你跟礼司的关系如何?”

礼司?

纪楚心道,我跟吏司关系应该不算好,但礼司应该还行。

那地方主事是周大人,自己还欠他天大人情呢。

刘县令继续说道:“礼司主事周大人一向不喜棉花,他手下更是连带您也不喜欢。”

“今年有个叫黎士杰的官员,对你很有意见。”

那黎士杰今年二十九,也算年轻有为,之前是正七品,一直在州城吏司做事。

这次考核,他家听说户司职位空缺后,最先开始走动,直到传出这位置是给纪楚留的,方才罢休。

但也因为这件事,他对纪楚非常不满。

从棉花俗气,再到考核“迟到”,以及目中无人,没有家世等等。

刘县令同黎士杰打过几次交道,便能听出他怨气满满。

纪楚听得目瞪口呆。

素未相识的人,怎么就这样恨?

纪楚不能理解,刘县令倒是说:“多半是嫉妒,嫉妒之心不可不防。”

只能说无奈之余还有点好笑。

他还在等许知州对蔡先生的意见。

这边又来个“政敌”。

总感觉他更适合去咸安府?

这个念头刚出,衙门吏司便有行动了。

今年职位变动的官员们,终于接到通知,要前往吏司领取自己的任职文书。

十一月十二。

距离纪楚考核也就四日时间。

这更让人确定,考核结果推迟,就因为纪楚。

所以他到吏司的时候,众人不算友善的目光也在意料之中。

纪楚跟李师爷被领到吏司的小间,同大家一起等待。

那刘县令先站起来,但也不敢太亲近,省得其他人不高兴。

不过有他开头,其他人客气拱手。

纪楚笑着一一回应:“让诸位久等。”

这话既像是说今日来的最迟,也像在说考核来得迟,不管怎么样,算是一个交代。

也有人说此时应该赶紧道歉。

可这不是朋友间聚会,说句不好意思也没事,这是同僚相见,若一开始就处于下风,可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吏司推迟考核,甚至推迟给任职文书,真实责任并不在他。

纪楚可不是随意揽罪的性子。

好在多数都是体面人,笑着回礼。

寒暄几句后,刘县令更是道:“你那两个县都不容易,秋税之后事情也多,估计忙得厉害,我这管着一个县,都焦头烂额的。”

这也是在帮纪楚侧面解释。

其他官员想想,也微微点头,不过他们看向纪楚,多是带了好奇。

整个曲夏州的官员,谁会对纪楚不好奇啊。

特别是他们这一批人。

基本都是三年前来的曲夏州。

这地方怎么样,大家心知肚明,还有两位官员同样是做县令的,更知道下面的难处。

也就纪楚了,把安丘沾桥搞得有声有色,越是这样,越佩服他。

“是忙,忙些俗气的物件。”

有个尖酸的声音传来,直接打破刚刚的好气氛。

纪楚往边上一看,就见一个面容消瘦的,颇有些病气的官员。

刘县令道:“这位是礼司的黎大人。”

就是那个黎士杰?

对他很有意见那个?

刘县令偷偷点头。

纪楚笑着拱手,丝毫不理对方的不客气,继续回答其他大人的问题:“各地种油菜也不是不成,可一定要注意多养蜂,否则授粉不及时。”

“我建议是种棉花的,百姓们喜欢最重要。”

提到棉花,似乎又让黎士杰不高兴了,再次冷笑:“都说了俗气的东西,京城多少人都不喜,怎么就你喜欢。”

“还让百姓种,实在不堪。”

“前朝喜欢白叠子,你喜欢白棉花,难道是有什么想法。”

纪楚颇有些无语,慢悠悠喝了茶,这才抬眼看向对方,冷淡道:“黎大人有何高见?”

只这一句,黎士杰便有些坐立不安,面对自己上司周大人都没这样的压迫感。

“没什么意见,就是觉得有些人,不要凭着一点政绩,便以为一定平步青云,还教别人做事呢,自己前途不先看看。”黎士杰想到打听来的消息,再想到最近吏司的混乱,更来了底气,“别教别人做事了,先看看自己。”

众人面面相觑。

在座一群小官当中,纪楚是最有前途的,这点大家没意见吧?

就算不满纪楚让人等待,也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此番相处下来,更觉得他为人坦荡真诚。

政务处理得好,人也不错,这哪点不好了?

要说升迁的话,纪楚确实并非十全十美。

他本身能力足够,但家世跟举人身份都差了些。

但是!

现在他们都是芝麻绿豆的小官。

根本不用考虑那么多啊!

可以说正五品之前,纪楚能力足够弥补那些劣势了。

所以黎士杰在干什么。

有人忍不住道:“黎大人你仗着自己是州城官员,便口无遮拦,真以为家里有些人脉,便能欺负人吗。”

“想想自己的能力,再想想纪大人的能力。”

话还没说完的是,那户司早就给纪县令腾位置了,你呢?

你家跑上跑下的,全都是白费。

眼看要吵起来,黎士杰反而冷笑,不过他又打量纪楚,一脸的不屑。

纪楚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

真因为棉花就这般生气?

反而身后的李师爷欲言又止,低声在纪楚耳边道:“大人,你忘了他是谁?”

谁啊?

自己跟他有交集?

“您忘了,他是咱们同乡啊,来曲夏州的路上还碰到了。”

纪楚坐直身子,属于原主的记忆他没多注意。

这会仔细思考,才把人对上号。

当年从家乡出来,便遇到同为原化州的老乡,知道目的地一样后,还同行过一段时日。

那会黎士杰虽傲慢,但也没说什么,甚至帮原身带信给知州大人,说明自己赶着期限赴任,不能前去拜见。

当然,这信件并未送到许知州手中。

还是后来的张推官帮忙带过来,算是免了许多麻烦。

纪楚记得有这件事,却不记得那人是眼前的黎大人。

原来自己跟他还有这样的交集。

那边黎士杰见他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纪楚!

自己记了他整整三年,他呢?

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帮过他。

当年都是原化州同乡,自己做官直接是正七品,他才是从七品。

看他身体病弱,还对他很是可怜,甚至答应帮他带信。

之后听说他在安丘县做得不好,头一年夏收,他们那亩产是曲夏州倒数第一,在陇西右道也是倒数,还拖了他们州的后腿。

自己甚至还可怜过他,为他说好话:“他穷苦人出身,不懂得如何做官,这是正常的。”

可没想到,很快自己就被打脸了。

一连串的政绩,好像都在打他的脸。

棉花的事更让他生气。

周大人都那样不喜欢的东西,京城也不喜欢的东西,就他拿来当个宝。

在外面,根本不想说这是他同乡。

看着原本不如自己的同乡,现在也是正七品了,还有那多同僚上司夸赞。

怎么想都觉得愤愤不平。

今年三四月份考秀才那会,也就是他跟安丘县来的州案首起的争执。

也是他打的小报告,告诉周大人,有学生大肆宣扬棉花好处。

周大人也是怪。

说棉花不好,那是可以的。

说纪楚不好,周大人便会道:“你未见过纪大人,如何这样说?”

话里欣赏之意根本藏不住。

黎士杰怀疑,就是因为这个,周大人才不让他继续待在礼司的。

礼司虽清闲体面,却没有油水。

黎士杰并未介意,反而让家里帮忙走走关系。

当时传出户司右都事要升迁,位置空了出来,故而他家多次走动。

然后呢?!

然后有人看他们走动得太勤,只好偷偷透露:“别再活动了,这位置是安丘县纪大人的。”

也就是说,提前半年时间。

户司就在帮纪楚腾位置。

自己这个主动走关系的一点机会也没有。

那位还在种庸俗不堪的棉花,却已经得了先机?!

凭什么?

黎士杰怀疑过,是不是纪楚偷偷送礼。

实际上,那会纪楚忙着分棉花籽,忙着跟大家一起种地,整个六月七月,他就忙这个啊。

越是这样,黎士杰越气恼。

对棉花的恨意也越来越深。

到头来,纪楚还不认识他?不认识?!

几件事积累下来,纪楚自然是他的头号政敌。

纪楚抬眼看过去,大概想明白对方的意思,他并不在意,在意那些酸自己的干什么,难道不应该暗爽吗。

不过纪楚也不是这样的人,他对于许知州的想法,还是没摸清。

自己都“前途未卜”了,哪有工夫管别人怎么想。

好在吏司的人及时出现,打断这个尴尬。

吏司来的人,正是考核时“刁难”过纪楚的吏司右都事,他这会看向纪楚的眼神也颇有些无奈。

“把文书发下去吧。”

任职文书发到六位官员手中一一查看。

“去州学,也不错。”

“刑司,终于定下了。”

最后只剩下黎士杰,纪楚两人。

而户司右都事的位置,还未确定下来。

这里面,纪楚才是最不敢看的那个。

因为里面的内容,不仅关乎自己的前途,更关乎工科的未来。

当然了,这次不成,他也不会放弃的,有志者事竟成,一定要把工科推动下去。

这么想着,纪楚打开文书,查看自己的官职。

黎士杰见他脸色微变,反而得意笑了:“怎么纪大人,不是你想要的位置?没去户司?”

众人见纪楚点头,都来不及看黎士杰小人表情,皆带着震惊:“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

都知道那户司右都事,专门给他空出来的啊。

难道给了黎士杰?

凭什么?

凭他家世不错?

在场众人,难免为纪县令鸣不平。

这样的政绩,那样的本事,要被黎士杰踩下去?!

没等大家开口,就见黎士杰脸色大变:“司狱司?”

他也没去户司!

为什么?!

黎士杰分明听说,纪楚得罪了许知州,知州大人特意把他从户司弄下来了啊。

他家听说过,立刻活动关系,要把他补上的。

这也是他方才得意的原因,进了户司,管着钱袋子,这些人都要看他脸色。

而他没去最好的户司,反而去了管监狱囚犯的地方!

这不仅没有体面,还脏污不堪!

可大家并不关心他,只好奇纪楚到底去哪啊。

“工司。”

纪楚笑了:“我去工司任右都事。”

户司右都事换成工司右都事。

都是从六品。

但手里的权柄不同。

可纪楚在意这个吗?

他在意的是,知州大人松口了!

工司!

纪楚目光殷切看向吏司右都事,对方无奈点头:“还有一份文书,请你带过去吧。”

“带给蔡先生的?”

“没错。”吏司右都事亲自把文书拿过来,“纪大人,希望这个选择,你不会后悔。”

以为自己的前途,换一个工匠去官学当夫子。

吏司右都事知道后,堪称震惊。

为什么啊?!

好好的户司不去,去已经落魄的工司。

还要把工匠带到州学数科。

难道不知道那州学的数科也落魄了?

州学宋训导,天天叹气,觉得自己把侄儿给坑了,想方设法调他走呢!

也就纪楚他们,扎堆往工科跑。

工司,数科,工匠。

一身的本事,就看向此处?

与此同时,吏司右都事又有些敬佩。

他知道纪大人肯定明白利弊。

但依旧这般选择。

这份魄力就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当然了,他还知道,许知州为了说服官学学政,送了多少好画好砚台。

最近几天真的太难了啊!

“纪大人去工司,那户司的位置呢?”

他们六个人,都没去户司啊。

吏司右都事轻咳:“等朝廷派官吧。”

这本也没什么,算是正常流程。

可大家下意识看向黎士杰,心里有了同一个想法。

你上蹿下跳那样久,这位置还不是你的。

就算不给纪楚,那也不给你。

这放在谁身上,都有点难以接受吧?!

说白了。

纪楚不想要的东西,丢了人家也不给你。

如果他们是黎士杰,估计这会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纪楚此刻却高兴至极,拿着蔡先生的聘书笑道:“诸位告辞,在下要去驿馆告诉蔡先生这个好消息,有空再聚。”

说着,纪楚风风火火离开。

成了!

工匠进官学当夫子。

让数科成为实用的学科!

终于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