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雪越下越大。
纪楚一行人就在驿馆待着, 现在留下的人不多了。
纪楚纪振,再加上李师爷父子二人。
蔡先生那边,也只剩下他跟两个徒弟, 两个随从。
往日还能出门走走,今日被困在房间里闲聊。
路上行人也极少, 谁让这场雪太大。
还好他们屋子里炭火充足, 而且每个人都带了棉衣棉被,故而不算难熬。
但再怎么说, 也不如自家舒服。
年纪最小的李纹有些蔫了,他想回家找娘亲啊。
不过他也明白, 要等到州城吏司给纪大人确定考核成绩,以及定下官职再说。
在场除纪楚以外的人,对此并不算担心。
毕竟以纪大人的政绩,若不得上上,那才出问题了。
不仅是成绩上上,给的官职必然也不会差。
也就纪楚本人十分心虚, 他还看了看蔡先生, 肯定没把实情说出来。
要是他们知道, 自己以前途做要挟,估计不会这么淡定。
蔡先生更是收拾东西就走。
几个人聊着天, 驿馆便来了客人。
小宋训导今日无事, 索性来找纪楚他们。
主要是州学数科没学生, 他这个数科训导无比清闲。
小宋训导也带来州城衙门的消息:“今年大考有六位官员, 现在都到齐了, 考核也结束,只等着出成绩。”
“想来不出四五日,大家的官职也会陆陆续续确定。”
流程自然是吏司给出相应职位, 再交给知州与通判核查。
像这种从七,正七的小官,一般不会有异议,所以很快就能下来。
也就是最迟十一月十五,结果就能出来了。
李师爷忍不住问道:“可还有其他消息?”
就是大家会被安排到哪里啊。
这些衙门应该都有传言。
小宋训导自然知道,他来就是说这些事的。
“州城衙门既缺人,也不缺人。”
三四年前朝廷整治贪腐,那些人或贬或罢,空出不少位置。
在这几年里,自然填充上不少。
不过也分部门。
像户司这种油水足权力大的地方,人员也齐备。
吏司权柄极大,也不用说。
其他各部都有不同。
但在曲夏州,最怪的还是工部。
工部主管工程营造,修建仓库,起盖衙门。
放到现代来说,那就是搞工程的,搞建设的。
建设从原料到人工,油水同样丰厚,是出了名的吃钱衙门。
正因为如此,三四年前工司主事直接被押往京城,听说流放八千里,人早就死了。
而这些年里,不管朝廷还是曲夏州长官,都不允工司再开新项目。
不开新项目自然就没钱,于是这原本热闹的地方,如今也冷清了。
总的来说,好地方都不缺人,只有清闲没钱的地方,才有空缺。
说着,小宋训导忍不住笑道:“所以今年最好的位置,就是户司右都事。”
“从六品的官位,又是主事左右手,之前多少人都盯着。”
好不容易腾出个好位置!
能不盯吗!
在年中那会,就有人在走动关系了。
甚至之前的右都事还没走,便在托关系。
要不是小宋训导之前职位太低,功绩又在官学上,估计他三叔也会帮忙走动。
可见其官位有多好。
但户司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户司主事怎么也不松口,问到许知州那,也是一问三不知。
直到吏司那边整理官员文书时,发现纪楚三年任期即将满了,众人才明白怎么回事。
纪楚去户司,简直再合适不过啊。
他那本事,就适合去户司的。
虽说纪楚刚去安丘县时,不过是从七品县令,但安丘升为中县,加上兼管沾桥。
他显然已经是正七品官员。
正七升到从六,岂不是刚刚好。
“大家都说,这就是给你腾出来的。”小宋训导说得绘声绘色,“所以才一直没消息。”
不仅如此,其他人也懒得找关系再活动了。
活动又有什么用啊,还能争得过纪楚?
“所以他们都在看吏司的职位,州学也算一个。”
等小宋训导说完,李师爷终于松口气。
户司确实是好地方。
而纪楚那边也摸摸鼻子。
外面的猜测也没错。
按照许知州所说,户司位置,确实专门给他留的。
但这是在之前。
现在他等的消息,则是另一件事。
若成不了,他还真要打包东西去咸安府。
到时候就差的职位都没他的份。
许知州是个好人,也是好官。
那他也有很大概率不赞同不主张工匠进官学。
毕竟他从小学的便是这样。
纪楚脑子闪过思绪,正好跟门外路过的人对视。
那人看着三四十岁,个子不高,面带愁容,穿着县令的官服。
纪楚穿着寻常衣服,让对方有些迟疑,之后才道:“请问安丘县纪县令可在?”
纪楚起身回礼:“在下便是,请问有何事。”
“我是阳顺县县令老刘啊!”对方哈哈一笑,打量纪楚,“年轻有为。”
阳顺县刘县令?
纪楚也有些惊喜。
刘县令说起自己的经历,他从十月上旬就到州城了,一直住在驿馆等待年底考核。
吏司那边事情很多,一直到十月十六方才轮到他。
也就是说从十月十六考核之后,只能在驿馆等待消息。
到现在都快一个月了。
纪楚连连道歉,他也没想到会耽搁这样久,更不是故意的。
其实这些考核时间,大概率算潜规则,只要今年年底之前完成就好。
但多数官员都会选择十月份过来,那会手头事情少,早点知道自己职位,也能早点心安。
话是这么说,能不能理解,便全看个人了。
“我肯定没意见啊。”刘县令笑呵呵道,“你帮了我多少忙,我要是计较这个,也就不必相处了。”
去年那会,几个县派人去安丘学习,阳顺就是学得最好的那个。
不仅如此,就连棉花也种了不少。
更别说打击匪贼的时候,他们出力最多。
“当时还是你反应及时,提醒我一定安抚乡兵家眷,否则如今的治安,就不用提了。”
刘县令是个善谈的,他在等成绩的时候,基本都在走亲访友,听说纪楚来了,便主动过来见面。
他确实不用太担心,在今年考核的六人当中,他成绩算不错的。
聊到最后,几个人甚至一起吃了顿饭。
以后都是同僚,相处时间还长。
但人少的时候,刘县令还是说出心中忧虑:“纪大人,你跟礼司的关系如何?”
礼司?
纪楚心道,我跟吏司关系应该不算好,但礼司应该还行。
那地方主事是周大人,自己还欠他天大人情呢。
刘县令继续说道:“礼司主事周大人一向不喜棉花,他手下更是连带您也不喜欢。”
“今年有个叫黎士杰的官员,对你很有意见。”
那黎士杰今年二十九,也算年轻有为,之前是正七品,一直在州城吏司做事。
这次考核,他家听说户司职位空缺后,最先开始走动,直到传出这位置是给纪楚留的,方才罢休。
但也因为这件事,他对纪楚非常不满。
从棉花俗气,再到考核“迟到”,以及目中无人,没有家世等等。
刘县令同黎士杰打过几次交道,便能听出他怨气满满。
纪楚听得目瞪口呆。
素未相识的人,怎么就这样恨?
纪楚不能理解,刘县令倒是说:“多半是嫉妒,嫉妒之心不可不防。”
只能说无奈之余还有点好笑。
他还在等许知州对蔡先生的意见。
这边又来个“政敌”。
总感觉他更适合去咸安府?
这个念头刚出,衙门吏司便有行动了。
今年职位变动的官员们,终于接到通知,要前往吏司领取自己的任职文书。
十一月十二。
距离纪楚考核也就四日时间。
这更让人确定,考核结果推迟,就因为纪楚。
所以他到吏司的时候,众人不算友善的目光也在意料之中。
纪楚跟李师爷被领到吏司的小间,同大家一起等待。
那刘县令先站起来,但也不敢太亲近,省得其他人不高兴。
不过有他开头,其他人客气拱手。
纪楚笑着一一回应:“让诸位久等。”
这话既像是说今日来的最迟,也像在说考核来得迟,不管怎么样,算是一个交代。
也有人说此时应该赶紧道歉。
可这不是朋友间聚会,说句不好意思也没事,这是同僚相见,若一开始就处于下风,可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吏司推迟考核,甚至推迟给任职文书,真实责任并不在他。
纪楚可不是随意揽罪的性子。
好在多数都是体面人,笑着回礼。
寒暄几句后,刘县令更是道:“你那两个县都不容易,秋税之后事情也多,估计忙得厉害,我这管着一个县,都焦头烂额的。”
这也是在帮纪楚侧面解释。
其他官员想想,也微微点头,不过他们看向纪楚,多是带了好奇。
整个曲夏州的官员,谁会对纪楚不好奇啊。
特别是他们这一批人。
基本都是三年前来的曲夏州。
这地方怎么样,大家心知肚明,还有两位官员同样是做县令的,更知道下面的难处。
也就纪楚了,把安丘沾桥搞得有声有色,越是这样,越佩服他。
“是忙,忙些俗气的物件。”
有个尖酸的声音传来,直接打破刚刚的好气氛。
纪楚往边上一看,就见一个面容消瘦的,颇有些病气的官员。
刘县令道:“这位是礼司的黎大人。”
就是那个黎士杰?
对他很有意见那个?
刘县令偷偷点头。
纪楚笑着拱手,丝毫不理对方的不客气,继续回答其他大人的问题:“各地种油菜也不是不成,可一定要注意多养蜂,否则授粉不及时。”
“我建议是种棉花的,百姓们喜欢最重要。”
提到棉花,似乎又让黎士杰不高兴了,再次冷笑:“都说了俗气的东西,京城多少人都不喜,怎么就你喜欢。”
“还让百姓种,实在不堪。”
“前朝喜欢白叠子,你喜欢白棉花,难道是有什么想法。”
纪楚颇有些无语,慢悠悠喝了茶,这才抬眼看向对方,冷淡道:“黎大人有何高见?”
只这一句,黎士杰便有些坐立不安,面对自己上司周大人都没这样的压迫感。
“没什么意见,就是觉得有些人,不要凭着一点政绩,便以为一定平步青云,还教别人做事呢,自己前途不先看看。”黎士杰想到打听来的消息,再想到最近吏司的混乱,更来了底气,“别教别人做事了,先看看自己。”
众人面面相觑。
在座一群小官当中,纪楚是最有前途的,这点大家没意见吧?
就算不满纪楚让人等待,也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此番相处下来,更觉得他为人坦荡真诚。
政务处理得好,人也不错,这哪点不好了?
要说升迁的话,纪楚确实并非十全十美。
他本身能力足够,但家世跟举人身份都差了些。
但是!
现在他们都是芝麻绿豆的小官。
根本不用考虑那么多啊!
可以说正五品之前,纪楚能力足够弥补那些劣势了。
所以黎士杰在干什么。
有人忍不住道:“黎大人你仗着自己是州城官员,便口无遮拦,真以为家里有些人脉,便能欺负人吗。”
“想想自己的能力,再想想纪大人的能力。”
话还没说完的是,那户司早就给纪县令腾位置了,你呢?
你家跑上跑下的,全都是白费。
眼看要吵起来,黎士杰反而冷笑,不过他又打量纪楚,一脸的不屑。
纪楚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
真因为棉花就这般生气?
反而身后的李师爷欲言又止,低声在纪楚耳边道:“大人,你忘了他是谁?”
谁啊?
自己跟他有交集?
“您忘了,他是咱们同乡啊,来曲夏州的路上还碰到了。”
纪楚坐直身子,属于原主的记忆他没多注意。
这会仔细思考,才把人对上号。
当年从家乡出来,便遇到同为原化州的老乡,知道目的地一样后,还同行过一段时日。
那会黎士杰虽傲慢,但也没说什么,甚至帮原身带信给知州大人,说明自己赶着期限赴任,不能前去拜见。
当然,这信件并未送到许知州手中。
还是后来的张推官帮忙带过来,算是免了许多麻烦。
纪楚记得有这件事,却不记得那人是眼前的黎大人。
原来自己跟他还有这样的交集。
那边黎士杰见他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纪楚!
自己记了他整整三年,他呢?
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帮过他。
当年都是原化州同乡,自己做官直接是正七品,他才是从七品。
看他身体病弱,还对他很是可怜,甚至答应帮他带信。
之后听说他在安丘县做得不好,头一年夏收,他们那亩产是曲夏州倒数第一,在陇西右道也是倒数,还拖了他们州的后腿。
自己甚至还可怜过他,为他说好话:“他穷苦人出身,不懂得如何做官,这是正常的。”
可没想到,很快自己就被打脸了。
一连串的政绩,好像都在打他的脸。
棉花的事更让他生气。
周大人都那样不喜欢的东西,京城也不喜欢的东西,就他拿来当个宝。
在外面,根本不想说这是他同乡。
看着原本不如自己的同乡,现在也是正七品了,还有那多同僚上司夸赞。
怎么想都觉得愤愤不平。
今年三四月份考秀才那会,也就是他跟安丘县来的州案首起的争执。
也是他打的小报告,告诉周大人,有学生大肆宣扬棉花好处。
周大人也是怪。
说棉花不好,那是可以的。
说纪楚不好,周大人便会道:“你未见过纪大人,如何这样说?”
话里欣赏之意根本藏不住。
黎士杰怀疑,就是因为这个,周大人才不让他继续待在礼司的。
礼司虽清闲体面,却没有油水。
黎士杰并未介意,反而让家里帮忙走走关系。
当时传出户司右都事要升迁,位置空了出来,故而他家多次走动。
然后呢?!
然后有人看他们走动得太勤,只好偷偷透露:“别再活动了,这位置是安丘县纪大人的。”
也就是说,提前半年时间。
户司就在帮纪楚腾位置。
自己这个主动走关系的一点机会也没有。
那位还在种庸俗不堪的棉花,却已经得了先机?!
凭什么?
黎士杰怀疑过,是不是纪楚偷偷送礼。
实际上,那会纪楚忙着分棉花籽,忙着跟大家一起种地,整个六月七月,他就忙这个啊。
越是这样,黎士杰越气恼。
对棉花的恨意也越来越深。
到头来,纪楚还不认识他?不认识?!
几件事积累下来,纪楚自然是他的头号政敌。
纪楚抬眼看过去,大概想明白对方的意思,他并不在意,在意那些酸自己的干什么,难道不应该暗爽吗。
不过纪楚也不是这样的人,他对于许知州的想法,还是没摸清。
自己都“前途未卜”了,哪有工夫管别人怎么想。
好在吏司的人及时出现,打断这个尴尬。
吏司来的人,正是考核时“刁难”过纪楚的吏司右都事,他这会看向纪楚的眼神也颇有些无奈。
“把文书发下去吧。”
任职文书发到六位官员手中一一查看。
“去州学,也不错。”
“刑司,终于定下了。”
最后只剩下黎士杰,纪楚两人。
而户司右都事的位置,还未确定下来。
这里面,纪楚才是最不敢看的那个。
因为里面的内容,不仅关乎自己的前途,更关乎工科的未来。
当然了,这次不成,他也不会放弃的,有志者事竟成,一定要把工科推动下去。
这么想着,纪楚打开文书,查看自己的官职。
黎士杰见他脸色微变,反而得意笑了:“怎么纪大人,不是你想要的位置?没去户司?”
众人见纪楚点头,都来不及看黎士杰小人表情,皆带着震惊:“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
都知道那户司右都事,专门给他空出来的啊。
难道给了黎士杰?
凭什么?
凭他家世不错?
在场众人,难免为纪县令鸣不平。
这样的政绩,那样的本事,要被黎士杰踩下去?!
没等大家开口,就见黎士杰脸色大变:“司狱司?”
他也没去户司!
为什么?!
黎士杰分明听说,纪楚得罪了许知州,知州大人特意把他从户司弄下来了啊。
他家听说过,立刻活动关系,要把他补上的。
这也是他方才得意的原因,进了户司,管着钱袋子,这些人都要看他脸色。
而他没去最好的户司,反而去了管监狱囚犯的地方!
这不仅没有体面,还脏污不堪!
可大家并不关心他,只好奇纪楚到底去哪啊。
“工司。”
纪楚笑了:“我去工司任右都事。”
户司右都事换成工司右都事。
都是从六品。
但手里的权柄不同。
可纪楚在意这个吗?
他在意的是,知州大人松口了!
工司!
纪楚目光殷切看向吏司右都事,对方无奈点头:“还有一份文书,请你带过去吧。”
“带给蔡先生的?”
“没错。”吏司右都事亲自把文书拿过来,“纪大人,希望这个选择,你不会后悔。”
以为自己的前途,换一个工匠去官学当夫子。
吏司右都事知道后,堪称震惊。
为什么啊?!
好好的户司不去,去已经落魄的工司。
还要把工匠带到州学数科。
难道不知道那州学的数科也落魄了?
州学宋训导,天天叹气,觉得自己把侄儿给坑了,想方设法调他走呢!
也就纪楚他们,扎堆往工科跑。
工司,数科,工匠。
一身的本事,就看向此处?
与此同时,吏司右都事又有些敬佩。
他知道纪大人肯定明白利弊。
但依旧这般选择。
这份魄力就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当然了,他还知道,许知州为了说服官学学政,送了多少好画好砚台。
最近几天真的太难了啊!
“纪大人去工司,那户司的位置呢?”
他们六个人,都没去户司啊。
吏司右都事轻咳:“等朝廷派官吧。”
这本也没什么,算是正常流程。
可大家下意识看向黎士杰,心里有了同一个想法。
你上蹿下跳那样久,这位置还不是你的。
就算不给纪楚,那也不给你。
这放在谁身上,都有点难以接受吧?!
说白了。
纪楚不想要的东西,丢了人家也不给你。
如果他们是黎士杰,估计这会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纪楚此刻却高兴至极,拿着蔡先生的聘书笑道:“诸位告辞,在下要去驿馆告诉蔡先生这个好消息,有空再聚。”
说着,纪楚风风火火离开。
成了!
工匠进官学当夫子。
让数科成为实用的学科!
终于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