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月下旬开始, 咸安府安都事便带着手下来谈油菜籽的事。
他们这样着急的原因也不难猜测,无非是磨油作坊的利润实在客观,每年带来的税收, 让咸安府衙门宽裕不少。
这从去年年底就能看出来,当初蔡夫子来改进弹花机, 就让他帮忙带信给纪楚, 想请纪楚去咸安府户司帮忙。
谁知道纪楚不仅没被拐走,反而蔡一繁离开了。
这点是大家都没想到的。
本以为有了纪楚, 户司油菜籽的事,一定能搞定。
事实证明, 在这件事,除了他之外也没人更合适。
咸安府安都事冷着脸,私下却跟下属道:“早知道就该再许点好处,让纪楚到咸安府的。”
以前只是听说纪楚厉害,如今可真是见识到了。
他提出的每一条,基本都是切实可行的, 对于油菜, 油菜籽, 以及后续的制作销售,都有自己的见解。
你想反驳吧, 还反驳不了, 因为没有比他更了解这种农作物。
这样一来, 就只能听他的。
谁让你没他懂呢。
但即便如此, 纪楚也会尽量讲明白, 好让曲夏州跟咸安府百姓都得利。
他想做的,是双赢,而不是某一方吃尽好处。
这种对官员的要求极高, 做不好就是两头都不行。
“纪楚可以。”咸安府众人道,“这人实在聪明。”
谁说不是呢。
众人点点头,最后心里齐声道。
大家别装了!
大家明明想说,要是把纪楚拐到咸安府,那现在的谈判就不至于落下风!
没错,从谈判一开始,咸安府就落入下风。
几乎是被曲夏州牵着鼻子走,人家说什么,同意什么,毫无还手之力。
谁让人家把事情摸的透透的,只能听他的啊。
安都事一直没说话,他看了看手下,心道,不仅是纪楚,还有一个人额外重要,那就是蔡一繁,
他不在咸安府了,手底下土徒弟们干活都都没那么细致,故而磨油机器频繁出问题,还是官府发了火,质量才提高了的。
只是那价格,也在往上提。
他之前就说蔡一繁很重要,其他人还不信,现在老实了吧。
只是那时候他也不坚定,有人提议让蔡一繁进官学,给个名头,他竟然犹豫了。
正是这个犹豫,蔡一繁彻底离开。
作为蔡一繁关系最好的官府朋友,他那时候都犹豫,别人如何想,也就了然于胸。
安都事摇摇头,不再想这些事,还是把油菜谈好再说吧。
等公务忙完,就能去找蔡一繁赔礼道歉了。
不过说实话,如今也谈的差不多了。
人家曲夏州给的条件跟合作模式确实合理,需要改动的地方并不多。
故而接下来一段时间,就是明确各种细节即可。
咸安府这边已经躺平了,等着签字即可。
曲夏州则忙得极为厉害,户司自己都没想到,跟对方谈判的过程会如此顺畅。
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府里跟州里合作,一般都是级别更低的吃亏。
哪像现在这样,对方只等着他们提条件?
哎,谁让他们有纪楚呢,眼看该谈的都谈妥了,双方不像之前那般剑拔弩张,大家也都放松下来。
这样的合作确实对双方都有利。
而且还问纪楚那边取得经验,他对油菜的经验独一无二,很值得学习,。
只是咸安府的人刚想拉纪楚单独说话话,就被曲夏州户司的人拉走,开什么玩笑,让你们单独说话,在把人骗走怎么办?
安都事很无语,他们咸安府也是要脸的,纪楚都婉拒他们更高的职位,肯定不会再把脸伸过去打。
如今纪楚就算主动过去,那日子也不会太好过,府里不少人都觉得他不识抬举。
就算是自己,也不太能明白纪楚的选择。
从六跟正六之间的区别,那可不小的。
多少官员拼劲心血,也走不上那个位置。
现在拉纪楚说话,多是了解油菜籽的事,还有一部分人想问问棉花。
至于他,肯定想问问蔡一繁。
想到这,安都事再次叹口气,他总觉得,经历官学之后,自己跟这个老友生疏了很多。
也不知道蔡一繁介不介意自己去看他。
事实上,蔡夫子早就把之前的事抛在脑后了。
他现在搓着手,准备迎接新学生。
要说弟子,蔡夫子有不少,很多贫苦人家的孩子想学手艺,都会求他。
虽然他也挑剔,但这些年来,还是有二三十子弟,学的有深有浅,多数就在咸安府作坊里做事。
天赋最好的,诸如班贤兄弟俩,那就在他身边带着。
两兄弟比师父更紧张:“师父,您真的要招学生了?”
“他们愿意来吗。”
“是啊,不过也不要去问纪大人,以免给他压力。”
蔡夫子瞪他们一眼:“用你们说?而且纪大人已经在忙这件事了,他说时机已经成熟。”
成熟?
怎么成熟了?!
纪楚忙完户司的事没多久,就知道时间到了。
为此,他还特意向礼司周大人偷偷要了具体时间表。
今年什么时候州试,什么时候放榜,考生多少,榜上名额多少,都在其中。
周大人脾气本来就好,跟纪楚还有交情,甚至因为两人私下往来,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感觉,自然乐意给出。
知道是给官学数科用时,更是乐呵呵道:“跟儒学侧面抢人,有点意思。”
纪楚瞪大眼睛,周大人摆摆手:“诸子百家,没有优劣之分,只是需要什么用什么。”
在这一刻,纪楚才明白周大人书香门第,世家清流的含金量。
虽是在礼司,却也不会拘泥这些东西。
其实这跟一地长官有很大关系。
像许知州这样的长官,手底下的人就会比较开明。
像咸安府那里,估计他们的长官另有想法,以至于下面人也差不多。
安都事还不知道,纪楚内心里偷偷拉踩了一下。
虽然是下意识的,但倘若听到,大概也不会特别在意,只会嘱咐他,不要跟其他人讲。
以免传到咸安府知府耳朵里。
纪楚拿着周大人给的名单,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开口道:“今年来参加州试的学生有二百四十五人,录取三十五人,也就是说,有二百多都没有着落,要到明年继续。”
“其中十二岁到十五岁的有三个。”
“十七到二十的有四十九个。”
“二十五到二十九的,有三十七人。”
中间空缺不用说,就是考试的主力军,而这一部分,也是最不容易放弃学业的。
二十五到二十九这期间,才是最合适的。
他们年纪渐长,不能再想以前一样脱产读书,无论如何都要找个事做的。
数科,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总之纪楚跟小宋训导,已经把学生们情况摸清楚了,只等着时机成熟。
至于时机,现在已经到了!
所以他们要提前选宣传才行!
比如从四月初八州试结束,就要提州学数科招生的事,好给大家一个准备的时间。
州试刚考完,纪楚跟小宋训导便开始了。
“数科!开了实践课那种数科!”
实践课?有什么不同?
这个问题还没等大家回答,就有学生自己说了:“蔡一繁那个啊,什么实践课,分明是木工课,谁要去啊。”
这学生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原本是想让大家跟他一起笑,谁料多数人都没笑,反而稍稍皱眉。
无他,谁让这是官学办的科目。
官学啊,官方的学校,官方的数科。
“你还不知道吧?现在官学很注重数科,甚至给他们拨了专门的官署,用来教导数科理论课。”
“对啊,这肯定是重视,否则根本不用这样做的。”
“没错,其他学科,有这样的态度吗。”
“其实考不上秀才,可以去数科看看,至少有书读,还有事情做。”
最后一句话,才是多数学子心声。
多数学生,其实并不理解读书的意义,他们只是想过好日子,想让自己功成名就。
如果功名不成,总要有能成的吧,
让他们直接去当工匠?多数学生会直接拒绝。
但若让他们去官学学习数科,好像又是可以接受的了?
诚然,纪楚可以不大费周章,打消大家的念头。
但牛不喝水不能硬按头啊。
有时候迂回一下,会更方便做事。
毕竟有着功名为上的想法,有着仕途经济最大的想法,并不是这些学生们的错,是如今的时代发展早就了这种想法,
要是一来就说他们只重面子,只看仕途经济,多数人都不会接受。
而前来应试的考生们,对数科接受程度,远比纪楚想象的还要高。
毕竟那数科跟之前不同,学了有事情可做不说。
还不是特别丢面子。
于是在没放榜前,好多考生自嘲:“今年再考不上也没事,反正还有数科等着。”
这种话刚开始或许是自嘲,但说着说着,难免有人当真。
其中最先提起数科的安丘,沾桥两家学生,深藏功与名。
他们自从去了纪大人家里之后,便接到这个“秘密”任务了。
这种小事,他们肯定帮忙啊!
小宋训导对纪楚佩服的五体投地。
到底有什么,是你没有提前想到啊!
这也太牛了。
李师爷也松口气,他最近还去学生们经常待的茶馆里,起到同样的作用。
看来第一步的造势已经成了。
接下来,只等着州试放榜,他们来捡落榜考生。
别人看成绩,都是看榜单的名字,就他们看落榜的名字。
四月初八考完。
四月十二成绩公布。
虽然只是考秀才,远不如八月份的乡试隆重,但即使这样,也是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时刻。
考上的,就能成为秀才,至少不是白丁,至少有功名了,还能继续往上考。
考不上的,便要各自选出路。
四月十二一大早,二百多学生几乎都聚在榜单前。
来往的州城百姓,对此一幕已经很熟悉了,毕竟每年都来一回。
“这个胸有成竹,大概率能考上。”
“这个太紧张了,不行。”
“他也也不行,已经觉得考不上,无所谓了。”
“那他呢?”
“应该对自己文章没自信,但实力还行。”
纪楚听的津津有味:“你也太厉害了,竟然对此这般了解。”
“肯定啊,在官学做了那么久的生意,还能不懂这个。”
李师爷跟李纹此刻也在,李纹忍不住道:“那我们老爷呢,你觉得他能考中吗。”
纪楚今年不过二十八,按理说也能去考秀才。
谁料那小贩笑:“别逗我了,这位通身的气派,早就考中了吧吗,跟进士老爷没什么区别。”
无论这人是不是开玩笑,都把人夸的通体舒畅,纪楚只得无奈道:“在下是考不上进士了。”
他都做官这样久,肯定不考了啊。
正说着,那边放榜了。
而第一个消息,竟然不是喊府案首的名字,则是大声道:“安丘县今年考中了八个人!”
“八个?!十个考中八个?!我要去他们县读书了。”
“开什么玩笑,人还是这么多?”
“安丘县真的厉害啊。”
李纹早就混入人群,纪振不能说话,只能留在四叔身边,不过他知道李纹要讲什么。
“对啊,还有人说什么数科不好,不好纪大人能支持吗。”李纹大声道,“不会还有人不知道,数科的小宋训导以前就是安丘县的教谕啊。”
“教出十个秀才那个,就是他。”
这个消息一出,人群里立刻炸锅了。
纪大人支持数科,这事并不意外。
蔡夫子就是他请来的。
小宋训导是安丘县以前的教谕?
知道的人并不多啊。
安丘县众人却点头:“没错,就是我们县以前教谕。”
大家还没反应,就听安丘县唯二落榜的两个书生道:“所以我们准备报名去数科读书。”
“对,我已经二十六了,不能再让家里供给,还是去数科找找前途吧。”
说着,这两人还真走了。
纪楚都看傻眼,这不是他安排的啊。
哪有这样的。
谁料沾桥没考中的五个人,同样商议一下,点头道:“要不去数科看看?”
原本看榜的书生们,上榜的还在高兴,落榜的则呼呼啦啦走了一大群。
少见的,榜下竟然没有哭泣的人。
“怪了,以前这种情况,肯定有无数人痛哭流涕啊。”旁边小贩又道。
这都是每年的固定节目了。
难道数科的影响力真有那么大?
众人疑惑中,此时的新数科已经挤满学生。
纪楚过去的时候,小宋训导正在道:“排好队,排好队报名,数科也不是谁都收的。”
落榜的二百多人里,一口气来了一百多,把之前冷清的数科新官署搞的十分热闹。
毕竟州学也才二三百人,这来的人,几乎是官学的三分之一了。
纪楚从后门进来的时候,四个夫子眉头都皱起来,讨论道:“关键是能留下几个。”
不管是纪楚,还是四位夫子,又或者让书吏安排报名的小宋训导,对一窝蜂过来的落榜学生,其实心里有数。
许多人只是一时被刺激,前来数科报名,并不真的改变想法。
报名是报名,真正能留下的,才是数科学生。
纪楚点头道:“不过也是个好的开始了。”
这个倒是,自从科举不考数科之后,全天下的数科,也没这样热闹过。
四位夫子对纪楚频频点头,忍不住道:“还是你有办法,选的时机也好。”
“对,能留下一两个,也算咱们工夫没白费。”
一两个?
纪楚挑眉。
大家的胃口也太小了。
不过也是,数科冷清多年,要求确实不能太高。
数科这边的热闹,自然传到官学众人耳朵里。
啊?
你们是这么打算的吗?
这个时候招生?
而且那些考生,即使今年落榜了,明年大可以再考,没必要直接去数科。
你们能通过各自的县试,已经很了不起了啊。
“放心,留不了几个人,头脑发热罢了。”经科左右训导道。
对于这点,大家心里都有数。
只等着看数科张扬起来,然后看他们笑话。
可惜了,数科根本不张扬,他们认认真真在出考题。
没错,想来官学数科?那也要考试啊,真以为这里是菜市场,可以随便进吗。
大家的担心都没错。
在知道数科要考试的时候,一百多考生已经走了四十多,剩下六十多里,还有犹犹豫豫的。
而这场考试,也是开卷考,试卷拿回自己家,自己写完交上来。
截止到四月十五写完,过了四月十五,就算作废。
可以说,这次的试卷,就是给所有人看的。
试卷开头,就引用易经里面的话,阐述数学的重要。
接着让人列举,生活中遇到的数学问题。
再接着,从日晷到印刷术,再到天文台的观星台,以及行军打账单粮草计算,以及军人行程等等。
这哪里是试卷。
分明是告诉你数学的用途,以及数学的魅力。
单是这样,还不够。
从民间物件到皇宫贡品,所有东西都能有其数学问题。
人只要活着,就跟数学相关。
最后的附加题,则是几道经典难题,没打算让大家做出来,只是炫技而已。
甚至不仅是炫技,而且是劝退。
看到没,题目这样难,你真的要来吗。
你真的以为理论工匠没有用吗,不要太自大了。
这份试卷的传阅程度,甚至超过了今年的州试。
州试年年有,这个热闹可不多。
曲夏州的数科试卷,甚至传到了外地,谁让它确实在为各地数科证名。
听说不少数科夫子看了,都差点哭出来,纷纷写信回应。
什么截止日期?不知道,我们就是互相交流。
在曲夏州还没走的咸安府安都事,听到州城里不少人在讨论这件事,还口口声声说四位夫子,只觉得神奇。
蔡一繁真的被他们接受了?
还真的被学生们称为夫子?
那试卷上几个刁钻题目,都出自他的手,他数学这样好?
带着这些疑问,他更不敢去见蔡一繁了,就怕对方生气,自己当时没有力挺他在府学任职。
可不去又不成,公务已经办完,下次见面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
安都事去数科的时候,第一眼看到,还是纪楚,纪楚正被喊着批改试卷。
那六十多个考生里,只有二十二个人交了试卷,
这一轮轮的筛选,剩下的二十多个,就是真的想在数科学习的,并且对数科实践课很有兴趣。
不管他们能不能留下,已经证明了,数科不是没人想学,你认为再枯燥的东西,都会找到同好。
说白了,不能发展,只是因为觉得没有前途。
安都事也好奇,纪楚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如今如果再看不出来,这是纪楚一手扶持的,那他也不用当官了。
不过纪楚下意识抬头,正好看到安都事。
众人见来了客人,正要奇怪,只听蔡夫子道:“安大人来了。”
倔脾气老头撇撇嘴:“听说你早来了曲夏州,也不同我讲。”
安都事心里一松,看来蔡一繁并没有太生气,连忙上前说话,不过如今的蔡一繁是蔡夫子,自然要比之前客气。
可要是太客气,又会显得刻意。
小宋训导并未让他为难太久,在数科,他是最会应酬的人!
有人招待安都事,其他人自然各自去忙。
二十二个学生里,有十五个人是认真答的,不管分数多少,都能通过了。
开卷考试,比的就是这个。
他们整场考试,就是为了挑选出愿意来数科的人。
说起来很卑微,但目的就是这个。
纪楚能给出的东西,绝对会比他们想象的多。
就像安都事想的,数科没有前途,真的留不下人。
可他们真的没前途吗。
纪楚跟蔡夫子对视一眼。
工司给出的来任务,可以开始做了。
改进是一方面,弹花机各地需要又是一方面。
眼看还有两个月,曲夏州各地就要种棉花了。
倒是需要多少弹花机?大家心里都有数。
如果靠着整个州的棉花,还不能让这二十多人吃上饭,那蔡夫子名字倒着写。
懵懂来上学的十五个数科学生,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的命运如何。
他们有的是冲着纪大人,有的冲着学有手艺,有的是真爱数学。
还有的人,纯粹不想学经科了,要换个脑子。
但在旁边看着的安都事,倒吸一口凉气。
纪楚说种油菜,油菜已经造福了一州一府。
如今又在暗地里鼓励种棉,估计这又是一大利器。
再加上巧匠蔡一繁,以及这么多文化知识足够的学生。
只怕要带出一批真正的匠人学。
倒是他们产出的工具会如何?
看看蔡一繁就知道了。
他走了,咸安府才知道头疼。
如今他被全力扶持去做这事,又怎么会不成功。
安都事现在才觉得真的后悔。
如果有后悔药,他肯定会竭尽全力,帮蔡夫子进咸安府府学,拼命把纪楚拉过去。
现在,一切好像都晚了。
全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