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数科, 多少年没有这种景象了。

老数科跟新数科,频频有外地官员前来学习。

小宋训导待人接物上肯定没问题,在不打扰夫子学生们的前提下, 他着重讲了如今数科的运行模式。

说白了,就是利用自己学到的知识, 回馈给百姓。

不让这些学问高居庙堂之上。

“都说穷则变, 变则通,通则久。也是这个道理。”小宋训导用周易里的话来解释, 很让众人信服。

这里的穷并非贫穷之意,是说事情发展到极点, 就要发生变化,发生变化才能使事情不断进步。

数科的困境不就是如此吗。

陇西右道来的数科众人纷纷点头。

现在能为数科取经的数科人,基本是对此抱有期待的,故而很是赞同。

“来,这里就是新数科了。”小宋训导笑着道,“看到这里没, 就是大家实践之地, 如今的学生大多虚谈废务, 亲手做些事情,也有利于他们成长。”

“虽说大家是以设计为主, 但该学的还是要学。”

学生们锯木头, 确实超乎大家想象, 但倘若是为了实践, 磨炼心智, 似乎又可以接受了。

新数科逛完,大家以为这就是最主要的地方,以为他们的数科能发展, 依靠的就是此地。

可回到官学的老数科,一些数科夫子才意识到,老数科依旧是压舱石。

因为老数科教导的理论十分扎实。

不仅如此,还有一间宽敞的教室专门用来编书,要把实践过程中的很多问题写下来,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

但这间教室里,有很多纸张上的符号让他们看不明白。

这不是鬼画符吗?

小宋训导心道,终于说到正题了。

“此为数学符号。”小宋训导道,“各位大人都是数科好手,平日计算的时候,遇到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一个是算筹跟算盘实用性足够,但复杂运算难以解析。

再者,便是古代数学没有相对的抽象符号,多用文字来表述。

比如一道数学问答题目,不让你用符号来表达其含义,而是用文字转述符号。

这让本就复杂的数学题目跟答案变得更加难以理解。

数学本就难啊!

现在不就更难了。

在纪楚的启发跟引导下,曲夏州数科五位夫子在创立属于平临国自己的数学抽象符号。

刚开始大家还不适应,但只要用上了,便知道这会对算力有多大的提升。

特别是高次方程解析,用相对应的符号,绝对能省很大的力。

其中一位其他地方的数科夫子,惊愕地抚摸上面的文字,叹息道:“当年我家祖父也有这样的想法,不过还未做成,就钻研科举。”

学数学又没有功名,也没有银钱,大家自然另谋出路,他家先祖就是舍弃了数学转而科举。

不过就算中举做官,数学也是他一辈子的爱好。

只不过后来事务繁杂,只能当茶余饭后的消遣,至于创建符号的想法,也一起搁置了。

纪楚听到这话,心里说,他就知道!

古代中国是没有数学人才吗?是没有物理化学天才吗。

不是的!

只因科举不考,没有前途,才把这生生耽误了。

纪楚跟蔡夫子,张玉春他们一起过来,众人立刻凑过来寒暄。

纪楚,拯救数科的大英雄。

数科终于能被重视,都是因为他。

而蔡夫子跟张玉春的大名,大家可都听说过。

一位是鼎鼎大名的匠人夫子,一位是家学渊源的数学世家。

他们几乎是两种学术代表的极致,如今结合在一起,果然不同凡响。

蔡夫子跟张玉春过来,想说的也跟符号有关。

只有他们五位夫子,加上纪大人六个人,创造,使用这些符号,显然是不够的。

如果想要真正地推行下去,必须大家都用。

“我们不如成立一个数学联盟,专门来设计创造数学通用符号。”蔡夫子道,“咱们陇西右道五个州府,一起把符号完善了,一起使用它。”

使用的范围越大,传播的范围也就越广。

与此同时,有更多数科人才加入进来,岂不是能更快完善?

“这个好。”其中一人立刻答道,“我加入。”

“我也加入,就凭大家都喜欢数科,我也要来。”

“这样的符号确实不错,整齐简洁,是谁想出来的啊。”

这话一说,众人立刻看向纪楚,纪楚轻咳,并不居功:“只是从一本闲书里看,西域更远之地,也有数学书籍,他们便是用抽象符号代替文字,研究数学,可以提高算力。”

要说阿拉伯文字,如今也有的,但数字符号还未传过来。

这两个简洁的东西,就是为数学而生的。

取长补短,才是最实用的做法。

有纪楚开了这个头,剩下的不用多讲,小宋训导牵头,蔡夫子张玉春次之。

剩下众人无不响应。

等到数学联盟众人一起吃酒,大家才意识到,不是说来这里研究的吗,怎么突然加了一个数学联盟?

纪楚跟众人闲聊时,也发现数科众人倾向不同,还知道平临国这样的数学爱好者还有不少。

不过多数人只能做官经商谋生,不能钻研此项,实为可惜。

而且他们各自偏向也有不同,爱好的数学范围也不一样。

在科举不考,官府不扶持,甚至名声不算好的情况下,还能有这么多人喜欢数学,可见是真爱了。

“那能不能联系他们,一起完善数学符号?”纪楚道,“人多力量大,也让更多人参与进来。”

但凡参与的,基本也会使用,这样有利于数字符号的推广。

这自然可以,蔡夫子他们已经整理出一个简单的范本,可以寄到各地,让大家帮忙修改完善。

最后汇总在曲夏州数科,大家一起研究。

这个过程至少也要两三年时间,不过却是能推进数学的大事。

张玉春只觉得高兴。

纪楚之前就重视这件事,但并未真正提起。

等到陇西右道数科前来学习时,他才把完善符号的事提上日程,看见他的远见。

数学,真的要前进一大步了。

张玉春最后举起酒杯,他一定要敬纪楚一杯。

数科如今的情况,就是按照纪楚的计划在走。

以后的数科会如何,他不清楚,但现在的数科,已经够让他满意的了。

纪楚却心道,这才刚开始呢,等数科成为万物之源的时候,再来感谢不迟。

一顿宴会宾主尽欢,而数学联盟的消息也彻底传出去。

并非数科联盟,而是数学。

天底下所有爱好数学的人,都能参与其中,一起研究探讨数学。

这第一桩事,便是设计出数学符号。

在旁人来说枯燥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却是无比有趣。

所以多数人也没觉得什么。

什么诗会茶会多了去了,多个数学联盟而已。

对于曲夏州州学,则觉得颜面有光。

数学联盟的总部就在州学里,还是在老数科里,这样的好事,就跟天上掉馅饼一般。

以至于王学政看向小宋训导时,总是面露慈祥。

这孩子跟他三叔一样厉害啊,数科这事办得好。

遇到纪楚的时候,同时忍不住点头微笑。

看得两人头皮发麻。

王学政,要不您还是冷着脸吧!

小宋训导觉得鸡皮疙瘩掉一地的时候,还在认真筹备数学联盟的事,经由他手,完善符号的事情已经提上日程。

对此最为激动的,还是蔡夫子。

去年那会,他还在羡慕白婆婆有自己的书。

如今他更是不同,不仅在编纂自己的书,还带着许多人一起,牵头完善数字符号,这种殊荣,以前做梦都想不到啊。

现在全成为事实。

蔡夫子现在日日都要夸一遍纪楚,没办法,谁让他确实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数科这样的想法,自然抓紧做事。

今年的弹花机八号陆陆续续做出来,按部就班地发到曲夏州各地。

他们事情做得有条理,大家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一股脑地预订预订。

他们想要卖棉花被!

越早卖越好啊!

眼看棉花都要收获了,再不准备,真的要来不及了。

安建三十四年十月初。

曲夏州各地的油菜已经收获完毕。

像安丘县罗玉村弓春荣他们的车队,已经在各地运送油菜籽。

本地油菜籽价格平稳,咸安府跟本地抹油作坊还能优先收购,所以这买卖做得平稳无波。

这对百姓们来说,就是最好的事。

地里的油菜一收完,那土地上的棉花便格外起眼。

远远就能看到白绒绒一片,煞是好看。

如今大家都知道棉花的好处,还知道棉花引起的争议。

但这都不重要,重点是马上入冬,大家都想用啊。

刚把油菜籽卖了,换了不少布料,只等着做棉衣棉被呢。

条件好点的人家,准备给每个人都做一套,条件不好的,也能做个旧布做成的棉衣。

谁让现在的曲夏州百姓,依靠着赋税逐渐恢复正常,以及油菜籽带来的额外收益,都有闲钱买布料了。

至于那棉花,各家基本有种植,没种棉花的少数人家,也能问亲戚朋友们买一些。

所以一到十月份,曲夏州街头巷尾聊的事情,只有棉花二字。

纪楚也颇为紧张,他看着数科送出五六千弹花机,确定各地都有相应的弹花作坊,又跟工司这边确认无误,这才稍稍安心。

接着就是等待棉花收获了。

去年种植范围不广,今年却是全州一起,难免有些不一样。

户司这边也在关注这事。

甚至永锦府都写信来问,到底是跟纺织行业相关,他们也想从中分一杯羹。

十月初三,各地陆陆续续开始摘棉,纪楚还去城郊看了看,确定大家学习的都没问题,也就放心了。

随着棉花摘下来,已经有勤快的人去弹棉花,不知多少人都在期待棉花被的出现。

其中阳顺县一家百姓便是如此。

他家是曲夏州最普通的人户,带上老爹一家四代,共有六七口人。

朝廷要田税多的时候,他们险些把田地全卖了,之后田税少了些,才又开了些荒田。

这个李家看着周围其他人种油菜,也就跟着学。

再之后,油菜就不用讲了,这份收益让他们家还把之前的田地赎回来。

听说那地主家是被警告,不准拿着田地不放手。

这些东西他们都不太懂,反正有田之后,就要盖屋,这是所有普通百姓的想法。

可惜去年只想着盖,忘记种棉花了,让他们只能看着周围人穿上棉衣。

去年耽误,今年可不能。

李老汉早就盼着种棉,早就盼着做棉衣棉被。

都说这东西,比兽皮还保暖。

是真是假他们不知道,反正跟着做肯定没坏处。

李老汉一高兴,今年种了整整一亩地的棉花。

虽然伺候庄稼的时候很辛苦,但如今看着白花花的棉花,还是欣喜的。

所以十月初五一大早,他们全家就去摘棉花。

摘完之后自己跟儿子送到弹花作坊。

媳妇,女儿,儿媳妇则在家缝棉衣的布料。

家里七口人,李老汉咬牙做了决定,家里老父亲一身,儿媳儿子,还有未出嫁的闺女,一个小孙女。

再加上自己老两口,一共七身衣服。

棉被只做四条。

老爹的,自己跟媳妇一条,儿子一家三口,还有闺女的。

做这么多东西,要的布料可不少,即使新旧布料混着用,也要不少银钱。

“要不是油菜籽卖出去了,我是真舍不得。”李老汉抱怨道。

村里其他人也点头:“谁说不是啊,你家还好点,我家十二口人,个个都要棉衣穿,反正我是不做棉被了。”

“你家人口多,种的地也多啊,怕什么。”

“总不能把家底全花了吧,穷怕了,不敢啊。”

只听前面又有人道:“把你家剩下的棉花做成棉被,有人收购的。”

“或者去接点针线活,给外地人做棉衣棉被,应该能把布料的钱赚回来。”

这,这可行吗?

更有甚者道:“那我家都不用棉被服了,全卖出去行吗?”

这话一说,众人都看向他笑话:“冻不死你。”

“今年天冷得这样早,你窝在家里不出来?还是不多用炭火取暖?会不会算账?”

“先顾着温饱,再想你的银子吧。”

银子再好,也是要换成物件的,抱着银子睡?天还没亮,人就硬了。

百姓们并不愚昧,他们知道什么是重要的。

先顾好自己的温饱,有余力了再去做针线活贴补家用。

李老汉盘算着这件事,家里做的七件棉被加上四条被子,一共用了六十斤棉,家里还有一百斤剩下的,要不然做成棉被卖出去?

不对,自己再留一点棉花,把卖棉被的钱换成布料,给孙女单独做一条被子。

李老汉的儿子肯定愿意啊,那是自己闺女,能不想着吗。

回家说给其他人听,也是点头的,李老汉的儿媳妇还道:“可以把我这件棉衣先卖了,立刻换成新布给孩子做被子。”

听到这李老汉扣扣搜搜拿出攒下的银钱:“先做吧,反正还能回本。”

全家老少这才明白,李老汉这个当家人,精打细算到什么程度。

哎,不过大家也没什么怨言,日子都是这么仔细过的,估计想着孩子年纪小,等明年再做也不迟。

但现在能做针线补贴家用,还能把剩下的棉花卖出去赚钱,自然没什么好说的,立刻给孩子补上。

阳顺县李家人别提多高兴了。

跟他家一样高兴的,在曲夏州各地比比皆是。

只要各家种了棉花,基本能做棉衣棉被,多出来的则有专门的商贩收购。

出乎户司意料的是,不管外来的商贩还是本地的贩子,全部都老老实实的,不敢坑骗百姓。

问他们为什么?

“你们户部有个纪楚对吧?”

纪楚当时一边收拾沾桥县的麻烦,还能一并收拾恶意降油菜价格的贩子,那事早就在陇西右道传遍了。

反正附近的贩子一听说棉花,就知道是纪楚的手笔,再想想他如今还在州城户司,权柄更大,谁敢惹他?

之前那些油菜贩子,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户司裴大人还笑:“确实,纪大人早就做好准备,谁敢恶意炒高棉花价格,肯定会被抓的。”

即便如此,一斤棉花的价格,也要在一百五十文了。

东西的价值在这,确实没有办法。

而且不是之前棉花名声过差,价格肯定至少翻一番。

曲夏州全民做棉花的风潮一直持续到十月份中旬,偏偏今年的冬日来得还早,不少人寒风一起,就要穿上棉衣,刚开始还被热得够呛,后来才老实了。

“人家安丘沾桥,去年就做了棉衣,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没错,怪不得他们都在夸棉衣,听说今年是给家里每个人都做棉被还有褥子。”

“那是什么感觉啊?”

“还是人家这两个地方有钱啊。”

“别说了,我们家也要把剩下的棉花做成被子,有人走街串巷收购呢。”

各地收购棉被服的贩子们,每天都能购置几条,他们准备攒一攒就卖到隔壁其他地方。

棉衣这东西,不会愁销路的。

美中不足的是,那些富贵人家是真的不穿,所以卖不上高价,顶多卖给冬日还要出去干活的人,棉服是必需品。

因为他们的交易,户司这边赶在十月份,又有一波税收。

谁让今年曲夏州的棉花产量如此之高,不仅够本地人穿用的,还够卖出去的。

当然,纪楚私底下还给了礼司周大人几千斤棉。

毕竟一提到棉花名声不好,好多人都要骂他,说是他连累棉被服的售价。

气得周大人基本不是在官署待。

他也不是气纪楚啊,毕竟这是好事,他是气那些不敢买棉被服,就把事情赖在他头上。

他说不好,你们就不买?这怪谁啊。

反正你们挨冻,你们去挨,我家是要盖棉被,铺棉花褥子的。

谁冷谁知道!

曲夏州百姓们做棉被服做得兴致勃勃,另一个地方,更是欣喜若狂。

比曲夏州地理位置更偏,更寒冷的常备军驻扎地。

今年五十六岁的岳将军见过无数大风大浪,镇守平临国二十多年,头一次觉得,自己做的这件事,是利在千秋的。

这话绝对不是夸张。

而是事实。

岳将军进到弹花作坊,这里面还建了一处固定的大型弹花机,数科众人来去匆匆,造完就走,说是很多地方都有需要,不能久待。

由此可见,多数人都注意到棉花的好处。

而这种保暖的衣物,在常备军的作用更加明显。

如果每个士兵都有这样的衣物,那边关的驻守问题,就能解决大半。

现在的话,真的要实现了。

“每人一套被服。”岳将军认真道,“一定要做得厚实,棉花都是咱们自己种的,布料也是调用最新的,必然要做好。”

士兵们立刻高声答是,每个人都带着激动。

去年那会,常备军就有棉被服了,但只有少数人才用得上。

要么是岳将军亲自赏赐,要么是跟纪大人关系好,特意送的。

其他人只能看着眼热。

那几个兄弟还把棉衣借给其他当值的人穿,不是他们夸张,冬日里一穿上棉衣,根本脱不下来,真的太暖和了。

他们还总结出一套规律。

先穿里衣,再穿棉衣,外面套一层羊皮衣,轻轻松松就能扛过冬天。

去年大家还在羡慕,今年就不用了!

岳将军带着大家一起种棉,一起弹棉花,一起做棉被服!

五万士兵,一人一套!

岳将军还道:“先不说备的肯定足够,就算不够,咱们还能问纪大人要。”

虽说他们没有直接联系,但自家帮他们训练乡兵,这人情要不要还?

所以大家放宽心!一人一套!

士兵们看着弹花作坊,心里都觉得高兴。

暖和的冬衣,谁不喜欢啊。

棉花可真是个好东西。

还在州城的纪楚看着一封封递上来的文书,长长舒口气。

同僚们也颇为激动。

好啊,各地,乃至常备军都有棉被服了。

他们这么冷的地方,就该这样的。

百姓们穿得暖和,士兵们穿得暖和,都是应当的。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就被纪楚发现了,他也太聪明了。

不过话说回来。

他们的棉花呢?

今年你过来,可是只给了工司众人,我们呢?

明面上不好意思穿,我们背地里用啊。

大家不好意思去买棉被服,毕竟还要脸面,也怕被周大人看到。

纪楚低声道:“放心,今天回家就有了。”

他已经托娘子去办了,各家都有!不用着急!

倒是工司跟户司两位主事,甚至许知州,只能让手下偷偷摸摸去办,不好向下属要东西。

等曲夏州第一场雪下来,纪楚看着同僚们的官服都鼓鼓囊囊的,怎么回事啊。

最为熟悉的吏司右都事薛明成嘿嘿一笑,那狐狸眼都有点憨厚了,低声道:“官服下面穿棉衣啊,你没穿?”

这就是你们的背地里用吗?

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