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科, 多少年没有这种景象了。
老数科跟新数科,频频有外地官员前来学习。
小宋训导待人接物上肯定没问题,在不打扰夫子学生们的前提下, 他着重讲了如今数科的运行模式。
说白了,就是利用自己学到的知识, 回馈给百姓。
不让这些学问高居庙堂之上。
“都说穷则变, 变则通,通则久。也是这个道理。”小宋训导用周易里的话来解释, 很让众人信服。
这里的穷并非贫穷之意,是说事情发展到极点, 就要发生变化,发生变化才能使事情不断进步。
数科的困境不就是如此吗。
陇西右道来的数科众人纷纷点头。
现在能为数科取经的数科人,基本是对此抱有期待的,故而很是赞同。
“来,这里就是新数科了。”小宋训导笑着道,“看到这里没, 就是大家实践之地, 如今的学生大多虚谈废务, 亲手做些事情,也有利于他们成长。”
“虽说大家是以设计为主, 但该学的还是要学。”
学生们锯木头, 确实超乎大家想象, 但倘若是为了实践, 磨炼心智, 似乎又可以接受了。
新数科逛完,大家以为这就是最主要的地方,以为他们的数科能发展, 依靠的就是此地。
可回到官学的老数科,一些数科夫子才意识到,老数科依旧是压舱石。
因为老数科教导的理论十分扎实。
不仅如此,还有一间宽敞的教室专门用来编书,要把实践过程中的很多问题写下来,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
但这间教室里,有很多纸张上的符号让他们看不明白。
这不是鬼画符吗?
小宋训导心道,终于说到正题了。
“此为数学符号。”小宋训导道,“各位大人都是数科好手,平日计算的时候,遇到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一个是算筹跟算盘实用性足够,但复杂运算难以解析。
再者,便是古代数学没有相对的抽象符号,多用文字来表述。
比如一道数学问答题目,不让你用符号来表达其含义,而是用文字转述符号。
这让本就复杂的数学题目跟答案变得更加难以理解。
数学本就难啊!
现在不就更难了。
在纪楚的启发跟引导下,曲夏州数科五位夫子在创立属于平临国自己的数学抽象符号。
刚开始大家还不适应,但只要用上了,便知道这会对算力有多大的提升。
特别是高次方程解析,用相对应的符号,绝对能省很大的力。
其中一位其他地方的数科夫子,惊愕地抚摸上面的文字,叹息道:“当年我家祖父也有这样的想法,不过还未做成,就钻研科举。”
学数学又没有功名,也没有银钱,大家自然另谋出路,他家先祖就是舍弃了数学转而科举。
不过就算中举做官,数学也是他一辈子的爱好。
只不过后来事务繁杂,只能当茶余饭后的消遣,至于创建符号的想法,也一起搁置了。
纪楚听到这话,心里说,他就知道!
古代中国是没有数学人才吗?是没有物理化学天才吗。
不是的!
只因科举不考,没有前途,才把这生生耽误了。
纪楚跟蔡夫子,张玉春他们一起过来,众人立刻凑过来寒暄。
纪楚,拯救数科的大英雄。
数科终于能被重视,都是因为他。
而蔡夫子跟张玉春的大名,大家可都听说过。
一位是鼎鼎大名的匠人夫子,一位是家学渊源的数学世家。
他们几乎是两种学术代表的极致,如今结合在一起,果然不同凡响。
蔡夫子跟张玉春过来,想说的也跟符号有关。
只有他们五位夫子,加上纪大人六个人,创造,使用这些符号,显然是不够的。
如果想要真正地推行下去,必须大家都用。
“我们不如成立一个数学联盟,专门来设计创造数学通用符号。”蔡夫子道,“咱们陇西右道五个州府,一起把符号完善了,一起使用它。”
使用的范围越大,传播的范围也就越广。
与此同时,有更多数科人才加入进来,岂不是能更快完善?
“这个好。”其中一人立刻答道,“我加入。”
“我也加入,就凭大家都喜欢数科,我也要来。”
“这样的符号确实不错,整齐简洁,是谁想出来的啊。”
这话一说,众人立刻看向纪楚,纪楚轻咳,并不居功:“只是从一本闲书里看,西域更远之地,也有数学书籍,他们便是用抽象符号代替文字,研究数学,可以提高算力。”
要说阿拉伯文字,如今也有的,但数字符号还未传过来。
这两个简洁的东西,就是为数学而生的。
取长补短,才是最实用的做法。
有纪楚开了这个头,剩下的不用多讲,小宋训导牵头,蔡夫子张玉春次之。
剩下众人无不响应。
等到数学联盟众人一起吃酒,大家才意识到,不是说来这里研究的吗,怎么突然加了一个数学联盟?
纪楚跟众人闲聊时,也发现数科众人倾向不同,还知道平临国这样的数学爱好者还有不少。
不过多数人只能做官经商谋生,不能钻研此项,实为可惜。
而且他们各自偏向也有不同,爱好的数学范围也不一样。
在科举不考,官府不扶持,甚至名声不算好的情况下,还能有这么多人喜欢数学,可见是真爱了。
“那能不能联系他们,一起完善数学符号?”纪楚道,“人多力量大,也让更多人参与进来。”
但凡参与的,基本也会使用,这样有利于数字符号的推广。
这自然可以,蔡夫子他们已经整理出一个简单的范本,可以寄到各地,让大家帮忙修改完善。
最后汇总在曲夏州数科,大家一起研究。
这个过程至少也要两三年时间,不过却是能推进数学的大事。
张玉春只觉得高兴。
纪楚之前就重视这件事,但并未真正提起。
等到陇西右道数科前来学习时,他才把完善符号的事提上日程,看见他的远见。
数学,真的要前进一大步了。
张玉春最后举起酒杯,他一定要敬纪楚一杯。
数科如今的情况,就是按照纪楚的计划在走。
以后的数科会如何,他不清楚,但现在的数科,已经够让他满意的了。
纪楚却心道,这才刚开始呢,等数科成为万物之源的时候,再来感谢不迟。
一顿宴会宾主尽欢,而数学联盟的消息也彻底传出去。
并非数科联盟,而是数学。
天底下所有爱好数学的人,都能参与其中,一起研究探讨数学。
这第一桩事,便是设计出数学符号。
在旁人来说枯燥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却是无比有趣。
所以多数人也没觉得什么。
什么诗会茶会多了去了,多个数学联盟而已。
对于曲夏州州学,则觉得颜面有光。
数学联盟的总部就在州学里,还是在老数科里,这样的好事,就跟天上掉馅饼一般。
以至于王学政看向小宋训导时,总是面露慈祥。
这孩子跟他三叔一样厉害啊,数科这事办得好。
遇到纪楚的时候,同时忍不住点头微笑。
看得两人头皮发麻。
王学政,要不您还是冷着脸吧!
小宋训导觉得鸡皮疙瘩掉一地的时候,还在认真筹备数学联盟的事,经由他手,完善符号的事情已经提上日程。
对此最为激动的,还是蔡夫子。
去年那会,他还在羡慕白婆婆有自己的书。
如今他更是不同,不仅在编纂自己的书,还带着许多人一起,牵头完善数字符号,这种殊荣,以前做梦都想不到啊。
现在全成为事实。
蔡夫子现在日日都要夸一遍纪楚,没办法,谁让他确实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数科这样的想法,自然抓紧做事。
今年的弹花机八号陆陆续续做出来,按部就班地发到曲夏州各地。
他们事情做得有条理,大家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一股脑地预订预订。
他们想要卖棉花被!
越早卖越好啊!
眼看棉花都要收获了,再不准备,真的要来不及了。
安建三十四年十月初。
曲夏州各地的油菜已经收获完毕。
像安丘县罗玉村弓春荣他们的车队,已经在各地运送油菜籽。
本地油菜籽价格平稳,咸安府跟本地抹油作坊还能优先收购,所以这买卖做得平稳无波。
这对百姓们来说,就是最好的事。
地里的油菜一收完,那土地上的棉花便格外起眼。
远远就能看到白绒绒一片,煞是好看。
如今大家都知道棉花的好处,还知道棉花引起的争议。
但这都不重要,重点是马上入冬,大家都想用啊。
刚把油菜籽卖了,换了不少布料,只等着做棉衣棉被呢。
条件好点的人家,准备给每个人都做一套,条件不好的,也能做个旧布做成的棉衣。
谁让现在的曲夏州百姓,依靠着赋税逐渐恢复正常,以及油菜籽带来的额外收益,都有闲钱买布料了。
至于那棉花,各家基本有种植,没种棉花的少数人家,也能问亲戚朋友们买一些。
所以一到十月份,曲夏州街头巷尾聊的事情,只有棉花二字。
纪楚也颇为紧张,他看着数科送出五六千弹花机,确定各地都有相应的弹花作坊,又跟工司这边确认无误,这才稍稍安心。
接着就是等待棉花收获了。
去年种植范围不广,今年却是全州一起,难免有些不一样。
户司这边也在关注这事。
甚至永锦府都写信来问,到底是跟纺织行业相关,他们也想从中分一杯羹。
十月初三,各地陆陆续续开始摘棉,纪楚还去城郊看了看,确定大家学习的都没问题,也就放心了。
随着棉花摘下来,已经有勤快的人去弹棉花,不知多少人都在期待棉花被的出现。
其中阳顺县一家百姓便是如此。
他家是曲夏州最普通的人户,带上老爹一家四代,共有六七口人。
朝廷要田税多的时候,他们险些把田地全卖了,之后田税少了些,才又开了些荒田。
这个李家看着周围其他人种油菜,也就跟着学。
再之后,油菜就不用讲了,这份收益让他们家还把之前的田地赎回来。
听说那地主家是被警告,不准拿着田地不放手。
这些东西他们都不太懂,反正有田之后,就要盖屋,这是所有普通百姓的想法。
可惜去年只想着盖,忘记种棉花了,让他们只能看着周围人穿上棉衣。
去年耽误,今年可不能。
李老汉早就盼着种棉,早就盼着做棉衣棉被。
都说这东西,比兽皮还保暖。
是真是假他们不知道,反正跟着做肯定没坏处。
李老汉一高兴,今年种了整整一亩地的棉花。
虽然伺候庄稼的时候很辛苦,但如今看着白花花的棉花,还是欣喜的。
所以十月初五一大早,他们全家就去摘棉花。
摘完之后自己跟儿子送到弹花作坊。
媳妇,女儿,儿媳妇则在家缝棉衣的布料。
家里七口人,李老汉咬牙做了决定,家里老父亲一身,儿媳儿子,还有未出嫁的闺女,一个小孙女。
再加上自己老两口,一共七身衣服。
棉被只做四条。
老爹的,自己跟媳妇一条,儿子一家三口,还有闺女的。
做这么多东西,要的布料可不少,即使新旧布料混着用,也要不少银钱。
“要不是油菜籽卖出去了,我是真舍不得。”李老汉抱怨道。
村里其他人也点头:“谁说不是啊,你家还好点,我家十二口人,个个都要棉衣穿,反正我是不做棉被了。”
“你家人口多,种的地也多啊,怕什么。”
“总不能把家底全花了吧,穷怕了,不敢啊。”
只听前面又有人道:“把你家剩下的棉花做成棉被,有人收购的。”
“或者去接点针线活,给外地人做棉衣棉被,应该能把布料的钱赚回来。”
这,这可行吗?
更有甚者道:“那我家都不用棉被服了,全卖出去行吗?”
这话一说,众人都看向他笑话:“冻不死你。”
“今年天冷得这样早,你窝在家里不出来?还是不多用炭火取暖?会不会算账?”
“先顾着温饱,再想你的银子吧。”
银子再好,也是要换成物件的,抱着银子睡?天还没亮,人就硬了。
百姓们并不愚昧,他们知道什么是重要的。
先顾好自己的温饱,有余力了再去做针线活贴补家用。
李老汉盘算着这件事,家里做的七件棉被加上四条被子,一共用了六十斤棉,家里还有一百斤剩下的,要不然做成棉被卖出去?
不对,自己再留一点棉花,把卖棉被的钱换成布料,给孙女单独做一条被子。
李老汉的儿子肯定愿意啊,那是自己闺女,能不想着吗。
回家说给其他人听,也是点头的,李老汉的儿媳妇还道:“可以把我这件棉衣先卖了,立刻换成新布给孩子做被子。”
听到这李老汉扣扣搜搜拿出攒下的银钱:“先做吧,反正还能回本。”
全家老少这才明白,李老汉这个当家人,精打细算到什么程度。
哎,不过大家也没什么怨言,日子都是这么仔细过的,估计想着孩子年纪小,等明年再做也不迟。
但现在能做针线补贴家用,还能把剩下的棉花卖出去赚钱,自然没什么好说的,立刻给孩子补上。
阳顺县李家人别提多高兴了。
跟他家一样高兴的,在曲夏州各地比比皆是。
只要各家种了棉花,基本能做棉衣棉被,多出来的则有专门的商贩收购。
出乎户司意料的是,不管外来的商贩还是本地的贩子,全部都老老实实的,不敢坑骗百姓。
问他们为什么?
“你们户部有个纪楚对吧?”
纪楚当时一边收拾沾桥县的麻烦,还能一并收拾恶意降油菜价格的贩子,那事早就在陇西右道传遍了。
反正附近的贩子一听说棉花,就知道是纪楚的手笔,再想想他如今还在州城户司,权柄更大,谁敢惹他?
之前那些油菜贩子,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户司裴大人还笑:“确实,纪大人早就做好准备,谁敢恶意炒高棉花价格,肯定会被抓的。”
即便如此,一斤棉花的价格,也要在一百五十文了。
东西的价值在这,确实没有办法。
而且不是之前棉花名声过差,价格肯定至少翻一番。
曲夏州全民做棉花的风潮一直持续到十月份中旬,偏偏今年的冬日来得还早,不少人寒风一起,就要穿上棉衣,刚开始还被热得够呛,后来才老实了。
“人家安丘沾桥,去年就做了棉衣,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没错,怪不得他们都在夸棉衣,听说今年是给家里每个人都做棉被还有褥子。”
“那是什么感觉啊?”
“还是人家这两个地方有钱啊。”
“别说了,我们家也要把剩下的棉花做成被子,有人走街串巷收购呢。”
各地收购棉被服的贩子们,每天都能购置几条,他们准备攒一攒就卖到隔壁其他地方。
棉衣这东西,不会愁销路的。
美中不足的是,那些富贵人家是真的不穿,所以卖不上高价,顶多卖给冬日还要出去干活的人,棉服是必需品。
因为他们的交易,户司这边赶在十月份,又有一波税收。
谁让今年曲夏州的棉花产量如此之高,不仅够本地人穿用的,还够卖出去的。
当然,纪楚私底下还给了礼司周大人几千斤棉。
毕竟一提到棉花名声不好,好多人都要骂他,说是他连累棉被服的售价。
气得周大人基本不是在官署待。
他也不是气纪楚啊,毕竟这是好事,他是气那些不敢买棉被服,就把事情赖在他头上。
他说不好,你们就不买?这怪谁啊。
反正你们挨冻,你们去挨,我家是要盖棉被,铺棉花褥子的。
谁冷谁知道!
曲夏州百姓们做棉被服做得兴致勃勃,另一个地方,更是欣喜若狂。
比曲夏州地理位置更偏,更寒冷的常备军驻扎地。
今年五十六岁的岳将军见过无数大风大浪,镇守平临国二十多年,头一次觉得,自己做的这件事,是利在千秋的。
这话绝对不是夸张。
而是事实。
岳将军进到弹花作坊,这里面还建了一处固定的大型弹花机,数科众人来去匆匆,造完就走,说是很多地方都有需要,不能久待。
由此可见,多数人都注意到棉花的好处。
而这种保暖的衣物,在常备军的作用更加明显。
如果每个士兵都有这样的衣物,那边关的驻守问题,就能解决大半。
现在的话,真的要实现了。
“每人一套被服。”岳将军认真道,“一定要做得厚实,棉花都是咱们自己种的,布料也是调用最新的,必然要做好。”
士兵们立刻高声答是,每个人都带着激动。
去年那会,常备军就有棉被服了,但只有少数人才用得上。
要么是岳将军亲自赏赐,要么是跟纪大人关系好,特意送的。
其他人只能看着眼热。
那几个兄弟还把棉衣借给其他当值的人穿,不是他们夸张,冬日里一穿上棉衣,根本脱不下来,真的太暖和了。
他们还总结出一套规律。
先穿里衣,再穿棉衣,外面套一层羊皮衣,轻轻松松就能扛过冬天。
去年大家还在羡慕,今年就不用了!
岳将军带着大家一起种棉,一起弹棉花,一起做棉被服!
五万士兵,一人一套!
岳将军还道:“先不说备的肯定足够,就算不够,咱们还能问纪大人要。”
虽说他们没有直接联系,但自家帮他们训练乡兵,这人情要不要还?
所以大家放宽心!一人一套!
士兵们看着弹花作坊,心里都觉得高兴。
暖和的冬衣,谁不喜欢啊。
棉花可真是个好东西。
还在州城的纪楚看着一封封递上来的文书,长长舒口气。
同僚们也颇为激动。
好啊,各地,乃至常备军都有棉被服了。
他们这么冷的地方,就该这样的。
百姓们穿得暖和,士兵们穿得暖和,都是应当的。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就被纪楚发现了,他也太聪明了。
不过话说回来。
他们的棉花呢?
今年你过来,可是只给了工司众人,我们呢?
明面上不好意思穿,我们背地里用啊。
大家不好意思去买棉被服,毕竟还要脸面,也怕被周大人看到。
纪楚低声道:“放心,今天回家就有了。”
他已经托娘子去办了,各家都有!不用着急!
倒是工司跟户司两位主事,甚至许知州,只能让手下偷偷摸摸去办,不好向下属要东西。
等曲夏州第一场雪下来,纪楚看着同僚们的官服都鼓鼓囊囊的,怎么回事啊。
最为熟悉的吏司右都事薛明成嘿嘿一笑,那狐狸眼都有点憨厚了,低声道:“官服下面穿棉衣啊,你没穿?”
这就是你们的背地里用吗?
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