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消息还要等。
滇州府能不能修路, 就看工部跟滇州府乡党的努力。
纪楚能做的,就是把昌河州能种棉花的消息暂时瞒着,好给他们争取时间。
但看在其他人眼中, 则是另一种感觉。
所有人都对大人满怀期望。
可是大人这第一件事,就做失败了。
不仅失败, 还是大张旗鼓地失败。
故而昌河州州城的官吏, 看向纪大人,乃至李师爷等人的时候, 都带了些小心翼翼。
就怕他们不高兴了,牵连到自己。
可看着纪楚非但没有恼怒, 态度反而极为平和,大有一种失败就失败,打不了从头再来的气势。
这份心态,倒是让大家敬佩不已。
说实话,不管是本地官吏,还是州城百姓。
对纪楚这次“失败”, 并没有抱有嘲笑的态度。
更多应该是可惜?
毕竟纪大人是为昌河州做努力, 他还是主动来这么偏远的地方。
有这份心, 他们就很高兴了啊。
州城茶馆酒楼也有讨论,说的话也大同小异。
“纪大人一来, 就带来滇州棉试种, 也没成。”
“正常啊, 西北棉都没成, 这滇州棉更难。”
“大人的心没的说。”
“所以失败就失败了, 无所谓,反正咱们这也习惯了。”
比起责怪纪楚,更多人的态度则是有点担心。
没错。
是担心。
担心大人对昌河州失望, 担心大人不喜欢这地方。
“如果大人对这里心灰意冷了怎么办。”
“应该不会吧?”
“纪大人是能做大事的,怎么会心灰意冷啊。”
话是这样讲,可大家心里都犯嘀咕。
其中以晁同知最甚,他跟杜通判商量了好几次,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纪大人。
两人在昌河州时间长,自然对此地是有感情的。
纪楚大约知道外面的风向,基本以为滇州棉种植失败。
对此他肯定不会过多解释,等滇州道路尘埃落定,再说出来也不迟。
只是这段时间,他也不能闲着。
刚来昌河州的时候,他就想过去下面十二个县转转,但一直都没空。
趁着大雪还没来,要赶紧出发才行。
知道纪知州想要巡查各县,倒是让一直担心的晁同知跟杜通判松口气。
好好好,大人没有对本地心灰意冷,那就是好事。
纪楚看着他们笑,倒是没说其他。
昌河州确实民风淳朴,没有那么多钩心斗角。
估计也跟这里地广人稀有关。
地方宽广,生存压力没那样大,用不着什么小手段。
加之被派到这里的官员,要么心灰意冷,懒得管事,要么习惯这里的生活节奏,跟本地人差不多。
不管怎么样,有个能安心做事的地方,确实很不错。
新来的纪知州要巡查十二个县的消息一出,下面县令们立刻打起精神。
纪大人要来!
肯定要以最好的面貌展示!
没听说过吗。
跟着纪大人做事的人,是一定能升官的。
而且只要有能力,他就会直接举荐。
比如现在在京城据理力争的工部景大人,就是纪楚直接举荐到京城啊。
所以跟着他做事,不会吃亏的。
各县带着账目都很简单。
八个靠山吃山的县,收益基本是山泽税,田税,人头税,账本一目了然。
四个靠海吃海的县,也是山泽税,田税,人头税,还有两个盐矿的税。
其他的并不复杂。
因为天气原因,先巡查前八个县,看看各地的情况。
九月上旬的天气,各地逐渐开始上霜,田地里的庄稼基本收得差不多,现在看着光秃秃的。
山上也一片萧索,偶尔有猎户穿梭其中,还有趁着最后这段时间砍木头的。
虽说冬日冷,但冬日的树木干,更容易砍倒,所以这时间是砍树的最好时节。
林场的人多穿着各色兽皮,根据各家钱财不同,穿的皮货也不一样。
但那林场领头的,倒是里面穿了棉衣,等到天再冷一天,外面再裹一层皮货,这样是最暖和的。
纪楚看着他们的衣服,笑道:“倒是巧思,这般接连起来,最适合昌河州的冬日。”
伐木工们都笑,同时颇有些羡慕。
他们要是能穿上棉衣就好了。
听说曲夏州那边的棉衣棉被都不贵的。
不过大家默契地都没提。
为何?!
害怕勾起大人的伤心事啊!
纪大人还没来,就忙活滇州棉的事。
甚至还提前请来弹棉花的匠人。
现在一无所获,倘若提起来,肯定会让大人难过的。
不提,大家绝对都不会提的。
岂止是他们,就连猎户家也是这般。
都不能提!
猎户们倒是说:“咱们这里有兽皮是一样的,兽皮也暖和啊,根本不透风。”
纪楚知道他们担心棉花跟兽皮的冲突,只道:“兽皮当然很好,只是太有限了。”
如今昌河州人还不多,山上的野兽还够用。
倘若真的放开了,多少兽皮都不够用的。
这种情况下,养殖貂狐狸等物,更为合适,既不会滥捕滥杀,也能让当地人有兽皮用。
猎户们挠头:“如今也没那么多人买兽皮,没必要养啊。”
养起来还麻烦,要是养死了,那不都赔了。
纪楚笑:“以后本地人都有钱了,那就能买得起啊。”
有钱?
那要到什么时候。
不过猎户们还是很乐观:“那感情好,等到兽皮公供不应求的时候,我们肯定改养殖!”
纪楚也笑。
他也等着那么一天。
大家都当这话是开玩笑,谁也没当真。
走遍八个县,李师爷忍不住感慨:“这地方可真大,土地也平坦。”
其他人也道:“本地的土质也很好,别看现在天冷,但往下稍微一挖,土质松软得很。”
这种土地太适合种地了。
就是人少,种不起来。
可话说回来,还是因为太冷,如果没那么冷,这里必然极为繁华。
话绕回来,又到了棉花上。
没办法啊。
跟着的晁同知反而道:“若是让本地猎户改养殖,兽皮数量增加,价格就会降下来?那样更多人穿得起兽皮,应该就有人愿意过来开荒吧。”
想法是很好。
可没那么大的利润,为何要改养殖呢。
那可是半道改行,哪家都不会承担这份风险。
先前的刘知州说,晁同知跟做皮货生意的人关系好,想来他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纪楚没说此事对不对,反而谈论起养殖行业。
这行业说起来简单,就是饲养牲畜,但其中成本也不可估量,而且还有赔钱的风险。
倘若有专业的人过来帮忙,应该是能行的。
但专业的人,谁会来昌河州?
说起来,京城以及一些繁华地方,确实是有专门的养殖业。
毕竟那边消费市场大,养殖场应运而生。
本地却是没有的。
想到这,纪楚准备给去了江南的薛明成写信,让他找个养殖的豪强开开刀,“送”到昌河州来。
就挑那种,专门欺压百姓的大户豪强过来,他有用。
晁同知还在谈养殖行当,却不知道,他的上司已经在想办法给他弄“专业技术”人才了。
纪楚对这种事做得毫无心理负担。
垃圾放对地方,那才叫物尽其用啊。
看完八个内地的县,再看四个靠海的,以及两个矿场。
靠海的人家,基本已经准备过冬了,他们住的地方距离海边有些距离,都是在避风的地方。
看他们过冬的物资,基本是咸鱼咸菜高粱为主,住的地方也尽量保暖了,总之熬过冬日再说。
就是这里的冬日实在太长了,长时间待在狭小的屋子里,很容易精神不佳。
故而各家还屯了不少高粱酒,好度过漫长的冬天。
所有县的情况,都被纪楚记录在笔记当中。
把各县走完,已经到了十月份,大雪已经覆盖整个地面,他们一行人回到州衙门,基本也不能出门了。
天黑得越来越早,一天也干不了什么事。
州衙门的后宅,如今住着的,基本是纪楚的人。
他没有带家眷,就连侄儿都在广宁卫待着,所以身边李师爷等人,都住在衙门后宅里。
要不是他们在,估计他这里显得更是冷清。
眼看雪越来越大。
别说各县的公务,就连州城衙门的差事也都停摆。
纪楚想等的消息,却还是没有来。
滇州府修路,确实是件极大的事。
那么多山路要修,实在是太难了,劳民伤财,耗时耗力。
而且就算答应要修,从哪里开始修,又修到什么地方,哪里出钱,都是问题。
所以从五月到如今的十月,都在根据这些问题吵来吵去。
总算,在京城第一场雪下来之后,以及西北棉价格逐渐飞涨,但还是不往外流的情况下,滇州府的棉花路,终于敲定。
散朝之后,滇州府乡党党魁白大人,还是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
成了。
白大人都没想到,真的能成。
身为滇州府的人,他太知道那边的道路意味着什么。
道路越宽广,才能走出更多的人,更多的学子。
即使这条棉花路不能覆盖所有,那也能改变一部分人的命运。
虽然皇上是因为,修路可以更好连接地方跟中央,不完全是为当地人考虑,那也足够了。
毕竟只要路能修成,利肯定大于弊端。
看到旁边路过的景大人,白大人立刻过去道谢。
这次也有他鼎力相助,否则事情不会这般顺利。
现在一切尘埃落定,白大人恨不得宴请所有人!
景大人却笑:“快些落成,快些送到滇州府,一定要快。”
为何?
虽然不用说,他就知道要快点去做,可为什么这般催促?
面对景大人的目光,白大人下意识道:“好,我立刻去做,年前就给落成开工。”
如今都十月份了,年前不过两个月时间,确实很着急。
可话又说话来,滇州府基本没什么冬天,所以这期间依旧能做事,顶多当地年节的时候歇一阵。
不过当地的年节跟京城不同,所以不会耽误事。
白大人迅速想好如何安排,才见景大人离开。
所以,为什么啊?
虽然都知道,官场上最忌讳什么都要问到底。
但这个疑惑,一直在白大人心中。
直到他把滇州府修路的事情安排好,景大人的信件在差不多的时间,也就是十月底,直接送到了昌河州。
远在昌河州的纪楚,里面穿着娘子做的鹅绒衣,加上一层棉衣,最外面还有皇上赏赐的皮货,这才能在大冬天时锻炼身体。
主要还是省炭火。
这里不比曲夏州,甚至不比家里,衙门的炭火没那么充足,他作为知州要以身作则,省着点用。
刘知州之前多次强调,这地方穷。
确实穷。
纪楚感叹之余,又在看广宁卫那边的消息。
侄儿纪振李纹,加上温书吏,以及新去的棉花团队,早就把棉花采摘好,已经在着手弹棉花了。
幸好是种在广宁卫,消息比较闭塞。
放在其他地方,肯定早就瞒不住了。
李师爷看完禀告的内容,手指不停颤抖,再看向纪大人:“大人,这样的收获,实在是出乎意料。”
谁说不是呢。
五六千里外的滇州棉,在昌河州竟然长得这样好。
甚至像天生契合本地一般。
“这消息要是放出去,整个昌河州都会迎来改变。”
昌河州最大的问题,就是冬天太长太冷。
这东西,能一举改变本地所有问题。
到时候内地生存不下去的佃户,都能搬到这里。
最好的土质,最宽广的土地,极有义气的本地人。
太适合人多地少的其他地方了。
无论哪里,人才是最宝贵的资源,人去了哪里,哪里就能繁荣昌盛。
“可惜的是,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还不能放出去。”
别说李师爷,纪楚同样叹息。
可他们要有耐心,他们还要等。
滇州府给他们带来这么好的物件,他们也要回报给那边才是。
外面风雪极大,弓堂弟冒雪取回信件,小跑着进到知州大人的书房。
“大人,京城的信件。”
这么冷的天了,谁送信过来啊。
连纪大人的家人都是赶在十月初,就把过年信件跟节礼送来了,谁都知道昌河州冬日情形的。
纪楚没有第一时间看这信件,反而跟李师爷对视一眼。
不怪他们难得紧张,实在是这事实在重大。
一个可以改变整个昌河州的消息,谁能不郑重其事地对待啊。
而纪楚看着那信封上的名字,便扬起笑容,对手下道:“去把晁同知,杜通判都请过来,快。”
“就说有个好消息要公布。”
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值得大人这般?
“还不快去。”李师爷都催促了啊。
弓堂弟跟童小多立刻去请人,纪楚这边已经把信件飞速拆开。
只见上面简单的几个字,让他大为惊喜。
“滇州府路已成。”
开头短短几个字,已经让他的惊喜转为实质。
成了。
滇州府的路成了。
纪楚嘴角带着笑,以至于晁同知跟杜通判还有些奇怪。
不等他俩开口,就听纪大人道:“你们猜猜,滇州棉在广宁卫种植,其产量是多少。”
滇州棉?
在广宁卫种植?
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怎么突然又提起来啊。
对于棉花产量,两人可以说烂熟于心。
尤其是晁同知,他道:“西北棉在陇西一带,产量基本在二百二十斤到二百八十斤之间。”
“种到我们这,基本不结棉铃,一亩地十斤都不到。”
这是之前刘知州多次种植的结果。
整个昌河州都是这般。
晁同知继续道:“其实不管西北棉还是滇州棉,在本地种植,只要有个一百二十斤上下,本地都会种植。”
“可惜这点数量也是没有的。”
说着西北棉在昌河的情况,晁同知这才敢将纪大人寄予厚望的滇州棉。
看纪大人的表情,那滇州棉应该结果了?
可产量要是不错的话,为何不早说?
所以那产量,应该很一般吧。
即使如此,晁同知还是大胆猜测道:“难道一亩地的产量,有个八十斤?”
若有八十斤的话,也不是不能种,就是成本高了点。
强行去推,其实也行,有钱人肯定会买的。
纪楚从来都是有话直说的人,他很少这么卖关子。
晁同知说完,杜通判赶紧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
谁料纪大人跟李师爷对视一眼,笑着道:“滇州棉在广宁卫一共种了三十亩地。”
“最低产量为二百五十六斤。”
多少?!
晁同知整个人都呆住了。
纪大人说多少?!
杜通判直接跳起来:“大人?!”
是的假的啊!
虽然他没问出来,可明摆着是这个意思!
真的假的啊!
李师爷还道:“你们不问问,最高产量是多少?”
多少?
“三百二十斤。”纪楚直接笑道,“今年还是种得有点晚了,如果明年能提前种下去,那产量会更高。”
今年一切都匆匆忙忙,赶过去的棉花团队,尤其是白婆婆的孙女白婵婵说这地方适宜在四月底种下,长到八月初,等到九月份在地里风干摘棉花。
这么看来,生长周期是要比西北棉长个一个多月。
可产量同样会更高,棉花的品质甚至更佳。
师承于白婆婆的白婵婵这样讲,基本上不会有错。
而且她还道:“这棉花棉绒极长,应该很适合织成棉布。”
几句话,就断定了昌河州不仅适合种棉花,还确定本地的棉花会有极大的经济效益。
棉布。
炒到天价的白叠子。
纪楚已经很久没管过永锦府白叠子的买卖了。
但想也知道,如今棉布价格不会太低。
那滇州府的棉花路的促成,也有各地想要棉布的原因。
这些好消息还没说出去,在场众人的高兴就抑制不住了。
比晁同知跟杜通判更高兴的,还是站在后面差役书吏等人。
这些当官的基本是外地人。
可衙门差役书吏,则基本是本地人。
此刻也不顾什么上司不上司的。
这些人一个箭步上来:“纪大人?!真的?!真的种成了,产量还这么高?”
不怪他们反复确认,实在是这个好消息来得既突然不敢置信啊。
众人只见纪大人点头,确定道:“没错,不仅种成了,产量还很高。”
“今年那三十亩试验田,一共产了八千七百斤棉花。”
纪楚又道:“之前没说这个事,是因为今年采棉跟往常不一样,所以一时间没统计出数量。”
“而且还需要白夫子他们看情况。”
纪楚这个理由不算糊弄,听起来甚至有几分他严谨的作风。
当然,也不能细究。
好在在场众人,谁也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他们满耳朵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滇州棉在昌河州种成了。
产量还比预计的要高。
这是什么天大的好消息?!
若这个消息传出去,整个昌河州都会沸腾吧。
纪楚明白,此刻说这些,大家还是有些不信的,所以道:“虽说外面下着雪,但本官想去广宁卫一趟,看看如今棉花的处理情况,大家可愿意出门?”
换作其他时候,肯定没人愿意啊。
就算你是上司,我们是下属,也不至于在这种天气出门。
现在不一样。
现在是去看棉花。
衙门所有官吏,都争着抢着要去。
消息传到最近的两个县,那县令马不停蹄地赶过来,要跟他们一起出发。
虽说无令不得擅自来州城,可这会哪管得了那么多啊。
可以说,棉花成功的消息一出来,就算在这种寒冷的季节,都能传播得飞快。
听到消息的所有人,都抱着同样的疑惑。
真的假的?
不是他们质疑纪大人,是太突然了啊。
之前不都说,那滇州棉已经失败了吗?
还是晁同知杜通判想了想。
也不对啊。
之前他们偷偷安慰纪大人的时候,大人总是笑而不语,从来没说过滇州棉种植失败,只是朝他们笑笑不说话而已。
所以,那时候大人只是在等结果,还没有给这事下定论?
他们却单方面认为种植失败,还在安慰大人?
不止他们在安慰,巡查那十二个县的时候,农夫猎户渔夫都在偷偷安慰?!
啊?!
他们都干了什么啊!
不过纪大人这嘴也太严了,真是一点消息也不透露。
大家想想,似乎又能理解。
倘若提前说了,难免给大家带来希望。
给了希望再失望,那感觉只会更难受。
“所以,纪大人是为了保护我们,才没有透露消息。”
“肯定是这样的,他这般谨慎的人,要等到棉花真正成功,这才说出来?”
“纪大人真的是太好了。”
“听说他们已经出发了,这么冷的天气,要从州城赶往广宁卫,还带了三十多个官吏呢。”
“那么多人?!他们要干什么。”
肯定是看看棉花啊。
种在昌河州的滇州棉,到底是个什么样。
明明他们相隔近六千里地,明明两地百姓都没见过面。
可他们在同一个国家,已经完成一次互帮互助。
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
十月二十五。
冒着大风雪前进的众人,抱着最火热的内心,前往广宁卫,前往平临国的最北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