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京城的消息还要等。

滇州府能不能修路, 就看工部跟滇州府乡党的努力。

纪楚能做的,就是把昌河州能种棉花的消息暂时瞒着,好给他们争取时间。

但看在其他人眼中, 则是另一种感觉。

所有人都对大人满怀期望。

可是大人这第一件事,就做失败了。

不仅失败, 还是大张旗鼓地失败。

故而昌河州州城的官吏, 看向纪大人,乃至李师爷等人的时候, 都带了些小心翼翼。

就怕他们不高兴了,牵连到自己。

可看着纪楚非但没有恼怒, 态度反而极为平和,大有一种失败就失败,打不了从头再来的气势。

这份心态,倒是让大家敬佩不已。

说实话,不管是本地官吏,还是州城百姓。

对纪楚这次“失败”, 并没有抱有嘲笑的态度。

更多应该是可惜?

毕竟纪大人是为昌河州做努力, 他还是主动来这么偏远的地方。

有这份心, 他们就很高兴了啊。

州城茶馆酒楼也有讨论,说的话也大同小异。

“纪大人一来, 就带来滇州棉试种, 也没成。”

“正常啊, 西北棉都没成, 这滇州棉更难。”

“大人的心没的说。”

“所以失败就失败了, 无所谓,反正咱们这也习惯了。”

比起责怪纪楚,更多人的态度则是有点担心。

没错。

是担心。

担心大人对昌河州失望, 担心大人不喜欢这地方。

“如果大人对这里心灰意冷了怎么办。”

“应该不会吧?”

“纪大人是能做大事的,怎么会心灰意冷啊。”

话是这样讲,可大家心里都犯嘀咕。

其中以晁同知最甚,他跟杜通判商量了好几次,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纪大人。

两人在昌河州时间长,自然对此地是有感情的。

纪楚大约知道外面的风向,基本以为滇州棉种植失败。

对此他肯定不会过多解释,等滇州道路尘埃落定,再说出来也不迟。

只是这段时间,他也不能闲着。

刚来昌河州的时候,他就想过去下面十二个县转转,但一直都没空。

趁着大雪还没来,要赶紧出发才行。

知道纪知州想要巡查各县,倒是让一直担心的晁同知跟杜通判松口气。

好好好,大人没有对本地心灰意冷,那就是好事。

纪楚看着他们笑,倒是没说其他。

昌河州确实民风淳朴,没有那么多钩心斗角。

估计也跟这里地广人稀有关。

地方宽广,生存压力没那样大,用不着什么小手段。

加之被派到这里的官员,要么心灰意冷,懒得管事,要么习惯这里的生活节奏,跟本地人差不多。

不管怎么样,有个能安心做事的地方,确实很不错。

新来的纪知州要巡查十二个县的消息一出,下面县令们立刻打起精神。

纪大人要来!

肯定要以最好的面貌展示!

没听说过吗。

跟着纪大人做事的人,是一定能升官的。

而且只要有能力,他就会直接举荐。

比如现在在京城据理力争的工部景大人,就是纪楚直接举荐到京城啊。

所以跟着他做事,不会吃亏的。

各县带着账目都很简单。

八个靠山吃山的县,收益基本是山泽税,田税,人头税,账本一目了然。

四个靠海吃海的县,也是山泽税,田税,人头税,还有两个盐矿的税。

其他的并不复杂。

因为天气原因,先巡查前八个县,看看各地的情况。

九月上旬的天气,各地逐渐开始上霜,田地里的庄稼基本收得差不多,现在看着光秃秃的。

山上也一片萧索,偶尔有猎户穿梭其中,还有趁着最后这段时间砍木头的。

虽说冬日冷,但冬日的树木干,更容易砍倒,所以这时间是砍树的最好时节。

林场的人多穿着各色兽皮,根据各家钱财不同,穿的皮货也不一样。

但那林场领头的,倒是里面穿了棉衣,等到天再冷一天,外面再裹一层皮货,这样是最暖和的。

纪楚看着他们的衣服,笑道:“倒是巧思,这般接连起来,最适合昌河州的冬日。”

伐木工们都笑,同时颇有些羡慕。

他们要是能穿上棉衣就好了。

听说曲夏州那边的棉衣棉被都不贵的。

不过大家默契地都没提。

为何?!

害怕勾起大人的伤心事啊!

纪大人还没来,就忙活滇州棉的事。

甚至还提前请来弹棉花的匠人。

现在一无所获,倘若提起来,肯定会让大人难过的。

不提,大家绝对都不会提的。

岂止是他们,就连猎户家也是这般。

都不能提!

猎户们倒是说:“咱们这里有兽皮是一样的,兽皮也暖和啊,根本不透风。”

纪楚知道他们担心棉花跟兽皮的冲突,只道:“兽皮当然很好,只是太有限了。”

如今昌河州人还不多,山上的野兽还够用。

倘若真的放开了,多少兽皮都不够用的。

这种情况下,养殖貂狐狸等物,更为合适,既不会滥捕滥杀,也能让当地人有兽皮用。

猎户们挠头:“如今也没那么多人买兽皮,没必要养啊。”

养起来还麻烦,要是养死了,那不都赔了。

纪楚笑:“以后本地人都有钱了,那就能买得起啊。”

有钱?

那要到什么时候。

不过猎户们还是很乐观:“那感情好,等到兽皮公供不应求的时候,我们肯定改养殖!”

纪楚也笑。

他也等着那么一天。

大家都当这话是开玩笑,谁也没当真。

走遍八个县,李师爷忍不住感慨:“这地方可真大,土地也平坦。”

其他人也道:“本地的土质也很好,别看现在天冷,但往下稍微一挖,土质松软得很。”

这种土地太适合种地了。

就是人少,种不起来。

可话说回来,还是因为太冷,如果没那么冷,这里必然极为繁华。

话绕回来,又到了棉花上。

没办法啊。

跟着的晁同知反而道:“若是让本地猎户改养殖,兽皮数量增加,价格就会降下来?那样更多人穿得起兽皮,应该就有人愿意过来开荒吧。”

想法是很好。

可没那么大的利润,为何要改养殖呢。

那可是半道改行,哪家都不会承担这份风险。

先前的刘知州说,晁同知跟做皮货生意的人关系好,想来他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纪楚没说此事对不对,反而谈论起养殖行业。

这行业说起来简单,就是饲养牲畜,但其中成本也不可估量,而且还有赔钱的风险。

倘若有专业的人过来帮忙,应该是能行的。

但专业的人,谁会来昌河州?

说起来,京城以及一些繁华地方,确实是有专门的养殖业。

毕竟那边消费市场大,养殖场应运而生。

本地却是没有的。

想到这,纪楚准备给去了江南的薛明成写信,让他找个养殖的豪强开开刀,“送”到昌河州来。

就挑那种,专门欺压百姓的大户豪强过来,他有用。

晁同知还在谈养殖行当,却不知道,他的上司已经在想办法给他弄“专业技术”人才了。

纪楚对这种事做得毫无心理负担。

垃圾放对地方,那才叫物尽其用啊。

看完八个内地的县,再看四个靠海的,以及两个矿场。

靠海的人家,基本已经准备过冬了,他们住的地方距离海边有些距离,都是在避风的地方。

看他们过冬的物资,基本是咸鱼咸菜高粱为主,住的地方也尽量保暖了,总之熬过冬日再说。

就是这里的冬日实在太长了,长时间待在狭小的屋子里,很容易精神不佳。

故而各家还屯了不少高粱酒,好度过漫长的冬天。

所有县的情况,都被纪楚记录在笔记当中。

把各县走完,已经到了十月份,大雪已经覆盖整个地面,他们一行人回到州衙门,基本也不能出门了。

天黑得越来越早,一天也干不了什么事。

州衙门的后宅,如今住着的,基本是纪楚的人。

他没有带家眷,就连侄儿都在广宁卫待着,所以身边李师爷等人,都住在衙门后宅里。

要不是他们在,估计他这里显得更是冷清。

眼看雪越来越大。

别说各县的公务,就连州城衙门的差事也都停摆。

纪楚想等的消息,却还是没有来。

滇州府修路,确实是件极大的事。

那么多山路要修,实在是太难了,劳民伤财,耗时耗力。

而且就算答应要修,从哪里开始修,又修到什么地方,哪里出钱,都是问题。

所以从五月到如今的十月,都在根据这些问题吵来吵去。

总算,在京城第一场雪下来之后,以及西北棉价格逐渐飞涨,但还是不往外流的情况下,滇州府的棉花路,终于敲定。

散朝之后,滇州府乡党党魁白大人,还是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

成了。

白大人都没想到,真的能成。

身为滇州府的人,他太知道那边的道路意味着什么。

道路越宽广,才能走出更多的人,更多的学子。

即使这条棉花路不能覆盖所有,那也能改变一部分人的命运。

虽然皇上是因为,修路可以更好连接地方跟中央,不完全是为当地人考虑,那也足够了。

毕竟只要路能修成,利肯定大于弊端。

看到旁边路过的景大人,白大人立刻过去道谢。

这次也有他鼎力相助,否则事情不会这般顺利。

现在一切尘埃落定,白大人恨不得宴请所有人!

景大人却笑:“快些落成,快些送到滇州府,一定要快。”

为何?

虽然不用说,他就知道要快点去做,可为什么这般催促?

面对景大人的目光,白大人下意识道:“好,我立刻去做,年前就给落成开工。”

如今都十月份了,年前不过两个月时间,确实很着急。

可话又说话来,滇州府基本没什么冬天,所以这期间依旧能做事,顶多当地年节的时候歇一阵。

不过当地的年节跟京城不同,所以不会耽误事。

白大人迅速想好如何安排,才见景大人离开。

所以,为什么啊?

虽然都知道,官场上最忌讳什么都要问到底。

但这个疑惑,一直在白大人心中。

直到他把滇州府修路的事情安排好,景大人的信件在差不多的时间,也就是十月底,直接送到了昌河州。

远在昌河州的纪楚,里面穿着娘子做的鹅绒衣,加上一层棉衣,最外面还有皇上赏赐的皮货,这才能在大冬天时锻炼身体。

主要还是省炭火。

这里不比曲夏州,甚至不比家里,衙门的炭火没那么充足,他作为知州要以身作则,省着点用。

刘知州之前多次强调,这地方穷。

确实穷。

纪楚感叹之余,又在看广宁卫那边的消息。

侄儿纪振李纹,加上温书吏,以及新去的棉花团队,早就把棉花采摘好,已经在着手弹棉花了。

幸好是种在广宁卫,消息比较闭塞。

放在其他地方,肯定早就瞒不住了。

李师爷看完禀告的内容,手指不停颤抖,再看向纪大人:“大人,这样的收获,实在是出乎意料。”

谁说不是呢。

五六千里外的滇州棉,在昌河州竟然长得这样好。

甚至像天生契合本地一般。

“这消息要是放出去,整个昌河州都会迎来改变。”

昌河州最大的问题,就是冬天太长太冷。

这东西,能一举改变本地所有问题。

到时候内地生存不下去的佃户,都能搬到这里。

最好的土质,最宽广的土地,极有义气的本地人。

太适合人多地少的其他地方了。

无论哪里,人才是最宝贵的资源,人去了哪里,哪里就能繁荣昌盛。

“可惜的是,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还不能放出去。”

别说李师爷,纪楚同样叹息。

可他们要有耐心,他们还要等。

滇州府给他们带来这么好的物件,他们也要回报给那边才是。

外面风雪极大,弓堂弟冒雪取回信件,小跑着进到知州大人的书房。

“大人,京城的信件。”

这么冷的天了,谁送信过来啊。

连纪大人的家人都是赶在十月初,就把过年信件跟节礼送来了,谁都知道昌河州冬日情形的。

纪楚没有第一时间看这信件,反而跟李师爷对视一眼。

不怪他们难得紧张,实在是这事实在重大。

一个可以改变整个昌河州的消息,谁能不郑重其事地对待啊。

而纪楚看着那信封上的名字,便扬起笑容,对手下道:“去把晁同知,杜通判都请过来,快。”

“就说有个好消息要公布。”

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值得大人这般?

“还不快去。”李师爷都催促了啊。

弓堂弟跟童小多立刻去请人,纪楚这边已经把信件飞速拆开。

只见上面简单的几个字,让他大为惊喜。

“滇州府路已成。”

开头短短几个字,已经让他的惊喜转为实质。

成了。

滇州府的路成了。

纪楚嘴角带着笑,以至于晁同知跟杜通判还有些奇怪。

不等他俩开口,就听纪大人道:“你们猜猜,滇州棉在广宁卫种植,其产量是多少。”

滇州棉?

在广宁卫种植?

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怎么突然又提起来啊。

对于棉花产量,两人可以说烂熟于心。

尤其是晁同知,他道:“西北棉在陇西一带,产量基本在二百二十斤到二百八十斤之间。”

“种到我们这,基本不结棉铃,一亩地十斤都不到。”

这是之前刘知州多次种植的结果。

整个昌河州都是这般。

晁同知继续道:“其实不管西北棉还是滇州棉,在本地种植,只要有个一百二十斤上下,本地都会种植。”

“可惜这点数量也是没有的。”

说着西北棉在昌河的情况,晁同知这才敢将纪大人寄予厚望的滇州棉。

看纪大人的表情,那滇州棉应该结果了?

可产量要是不错的话,为何不早说?

所以那产量,应该很一般吧。

即使如此,晁同知还是大胆猜测道:“难道一亩地的产量,有个八十斤?”

若有八十斤的话,也不是不能种,就是成本高了点。

强行去推,其实也行,有钱人肯定会买的。

纪楚从来都是有话直说的人,他很少这么卖关子。

晁同知说完,杜通判赶紧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

谁料纪大人跟李师爷对视一眼,笑着道:“滇州棉在广宁卫一共种了三十亩地。”

“最低产量为二百五十六斤。”

多少?!

晁同知整个人都呆住了。

纪大人说多少?!

杜通判直接跳起来:“大人?!”

是的假的啊!

虽然他没问出来,可明摆着是这个意思!

真的假的啊!

李师爷还道:“你们不问问,最高产量是多少?”

多少?

“三百二十斤。”纪楚直接笑道,“今年还是种得有点晚了,如果明年能提前种下去,那产量会更高。”

今年一切都匆匆忙忙,赶过去的棉花团队,尤其是白婆婆的孙女白婵婵说这地方适宜在四月底种下,长到八月初,等到九月份在地里风干摘棉花。

这么看来,生长周期是要比西北棉长个一个多月。

可产量同样会更高,棉花的品质甚至更佳。

师承于白婆婆的白婵婵这样讲,基本上不会有错。

而且她还道:“这棉花棉绒极长,应该很适合织成棉布。”

几句话,就断定了昌河州不仅适合种棉花,还确定本地的棉花会有极大的经济效益。

棉布。

炒到天价的白叠子。

纪楚已经很久没管过永锦府白叠子的买卖了。

但想也知道,如今棉布价格不会太低。

那滇州府的棉花路的促成,也有各地想要棉布的原因。

这些好消息还没说出去,在场众人的高兴就抑制不住了。

比晁同知跟杜通判更高兴的,还是站在后面差役书吏等人。

这些当官的基本是外地人。

可衙门差役书吏,则基本是本地人。

此刻也不顾什么上司不上司的。

这些人一个箭步上来:“纪大人?!真的?!真的种成了,产量还这么高?”

不怪他们反复确认,实在是这个好消息来得既突然不敢置信啊。

众人只见纪大人点头,确定道:“没错,不仅种成了,产量还很高。”

“今年那三十亩试验田,一共产了八千七百斤棉花。”

纪楚又道:“之前没说这个事,是因为今年采棉跟往常不一样,所以一时间没统计出数量。”

“而且还需要白夫子他们看情况。”

纪楚这个理由不算糊弄,听起来甚至有几分他严谨的作风。

当然,也不能细究。

好在在场众人,谁也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他们满耳朵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滇州棉在昌河州种成了。

产量还比预计的要高。

这是什么天大的好消息?!

若这个消息传出去,整个昌河州都会沸腾吧。

纪楚明白,此刻说这些,大家还是有些不信的,所以道:“虽说外面下着雪,但本官想去广宁卫一趟,看看如今棉花的处理情况,大家可愿意出门?”

换作其他时候,肯定没人愿意啊。

就算你是上司,我们是下属,也不至于在这种天气出门。

现在不一样。

现在是去看棉花。

衙门所有官吏,都争着抢着要去。

消息传到最近的两个县,那县令马不停蹄地赶过来,要跟他们一起出发。

虽说无令不得擅自来州城,可这会哪管得了那么多啊。

可以说,棉花成功的消息一出来,就算在这种寒冷的季节,都能传播得飞快。

听到消息的所有人,都抱着同样的疑惑。

真的假的?

不是他们质疑纪大人,是太突然了啊。

之前不都说,那滇州棉已经失败了吗?

还是晁同知杜通判想了想。

也不对啊。

之前他们偷偷安慰纪大人的时候,大人总是笑而不语,从来没说过滇州棉种植失败,只是朝他们笑笑不说话而已。

所以,那时候大人只是在等结果,还没有给这事下定论?

他们却单方面认为种植失败,还在安慰大人?

不止他们在安慰,巡查那十二个县的时候,农夫猎户渔夫都在偷偷安慰?!

啊?!

他们都干了什么啊!

不过纪大人这嘴也太严了,真是一点消息也不透露。

大家想想,似乎又能理解。

倘若提前说了,难免给大家带来希望。

给了希望再失望,那感觉只会更难受。

“所以,纪大人是为了保护我们,才没有透露消息。”

“肯定是这样的,他这般谨慎的人,要等到棉花真正成功,这才说出来?”

“纪大人真的是太好了。”

“听说他们已经出发了,这么冷的天气,要从州城赶往广宁卫,还带了三十多个官吏呢。”

“那么多人?!他们要干什么。”

肯定是看看棉花啊。

种在昌河州的滇州棉,到底是个什么样。

明明他们相隔近六千里地,明明两地百姓都没见过面。

可他们在同一个国家,已经完成一次互帮互助。

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

十月二十五。

冒着大风雪前进的众人,抱着最火热的内心,前往广宁卫,前往平临国的最北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