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村子入夜后便陷入了诡异的安静,无人出门走动,街道空空,甚至没有猫犬觅食。
放肆的风呼啸过被泥土沙尘覆盖的青石路,穿越破败的门扉缝隙,风声变得尖锐,又在空旷的地方无声地散开。
莫辛凡躺在木板床上沉沉睡去,周遭寂静,连独孤贺的呼声都消失了。
起初他并未在意,却在中途突然惊醒,一身的寒意,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一身细汗,被风吹过阵阵发凉……
独孤贺怎么突然不打呼了?!
他赶紧起床,朝着独孤贺的房间而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清晰可闻。
推开“吱嘎”作响的房门,走到房间却看到独孤贺的床铺上空空如也,他在心中暗道:不好。
他立即改为轻功行走,回到房间取出横刀,握着横刀进每个房间检查,最后走进院落。
黑暗之中似乎有什么物体在微微摇摆,他抬眼看去,便看到枯树的树干上吊着一个人,正是独孤贺!
独孤贺看来已经死了一段时间,面容阴黑,舌头伸出老长,甚至搭在了胸口。
他一惊,丢掉手中的横刀朝着独孤贺快速走过去,心中暗骂,他怎么睡得那么死,他要保护的人死在院子里了他都不知道!
他急急地将独孤贺的尸体搬下树,放在地面上,准备试试看还能不能抢救。
可惜……无力回天。
确认独孤贺彻底死亡的那一刻,他愧疚、懊恼到极致,身体不受控制地发颤,是那种愤怒到极点,无法自抑的下意识举动。
他起初的确认为独孤贺是一个酒囊饭袋,还炼制丹药挖空国库,简直十恶不赦。
可真的接触之后,他发现独孤贺是一个认真为国办实事的人,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行,便兢兢业业地给江岑溪打下手。
还会耐心地去跟百姓沟通,甚至不让百姓自掏口袋平乱,自己补贴,并非贪图富贵之人。
不在乎沿途风餐露宿,没有架子,甚至成了和事佬,之前被他们那般质疑对待,也从未与他们计较过,还反过来帮助他们。
所以在后来,不仅仅是因为答应了独孤贺和江岑溪,他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保护这两个人,竭尽可能帮国家解决问题。
这样一个好的人,却横死在破烂的村落里,还是如此凄惨的模样。
他难辞其咎!!!
他甚至觉得自己比凶手还可恶!
他要找出凶手,将凶手碎尸万段,再以死谢罪!
就在他站起身准备去寻凶手时,却看到独孤贺突然睁开了双眼。
他惊喜不来,因为独孤贺的模样极为恐怖,眼睛极大,竟然是浑圆的形状,巨大的眼白,小小的瞳孔,血丝遍布。
原来人类的眼睛可以大道这种程度!
“国……”莫辛凡尚未唤出什么,独孤贺便朝着他扑来!
“啊!”莫辛凡在此刻从睡梦中惊醒,看向周围才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他仍旧躺在那张硬板床上。
耳边还有独孤贺的呼声传来,以前会觉得吵,此刻却让他分外安心。
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噩梦。
难怪床底下要被塞上法具,还真是会侵扰人梦,他这种血气方刚阳气极重的男子都会被|干扰。
可惜他未能安心多久,便感觉到有人在朝他靠近。
他有意识,也有感知能力,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任由那几个人靠近他的床边,低头打量他。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传来:“你是谁啊?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说着,还伸手抚摸他的脸颊。
他想要侧脸躲开,却无论如何都动不了,只能任由那冰冷的手指在他脸颊抚摸。
那是极致的寒,似千年寒冰,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手指划过的痕迹,被碰触过的地方如同被瞬间冰冻,肉也跟着变得僵硬。
他想要叫独孤贺帮帮自己,他可能中邪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可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让他近乎崩溃。
俯身看他的人里另外一个人道:“好像不是之前那家人了。”
“当然不是了,那家人已经死光了。”
“哦,他们活该。”
“好热啊……”最开始说话的女子突然惊呼了一声,“我的衣服烧起来了!”
“啊啊啊,这是什么!”另外几个人也开始尖叫。
莫辛凡很想去看看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却仿佛听到了独孤贺叫自己的声音:“莫小将军!”
当被一巴掌打在脸上后,莫辛凡第三次醒来。
他猛地坐起身来,先是看看独孤贺有没有事,再去看屋子里有没有其他人。
睡梦中昏暗寒冷的屋舍此刻被烛光的橘黄色填满,似乎可以驱散他身上的寒意一般,让他迅速冷静下来。
是梦中梦吗?
还真是真实到可怕的梦魇。
独孤贺在此刻拍了拍莫辛凡的心口,莫辛凡这才意识到自己衣襟里有什么着了火,点燃了他的衣服。
他赶紧查看,发现里面有一道被烧了一半的符箓,取出又不敢丢,捏着一端等待符箓自己停止燃烧。
独孤贺看到后道:“应当是小师祖走时看到你睡着了,没有打扰,怕屋子里的煞气会干扰到你,给你的衣襟里塞了一张符箓。符箓感受到你在做噩梦,做出了驱赶,也因此燃烧。”
“哦,这样啊……我梦到……你死了,然后我醒了,醒了后身体却动不了,有几个人围着我看。”
莫辛凡说得含糊,还表达得不清楚。
独孤贺经验老到,很快懂了:“是梦魇,在梦中觉得自
己已经醒了,然后经历可怕的事情,似真似梦,经历得多了,容易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又因为精神已经极其衰弱,而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有时以为自己在梦中,其实已经醒来,却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情。”
“这么吓人?!”莫辛凡心惊,“我现在有点分不清我是在梦里,还是已经醒了。”
“相信吧,这次你醒了。梦里的事物,也被你本人的见识限制。你的脑子里应该不会出现一个我,说出这么深奥的解释。”
“你成功说服了我。”莫辛凡瞬间确定。
独孤贺拿过被烧了一半的符箓后道:“小师祖给你留下的是护身符,若是安睡符,你不会做噩梦,却不能保障你其他的安全。护身符发现噩梦生效慢一些,但是如果真的有鬼祟靠近会立即生效。”
他说着,指了指墙壁:“小师祖还留下了护宅神历卷,就算这样也没能阻拦你做噩梦。”
莫辛凡听完也是一阵唏嘘:“幸好小天师给我留下了这些,你还发现了我的不对劲,不然我还会在梦里受折磨。也难怪前屋主会放弃自己的屋宅离开……”
经此一遭,二人皆无睡意,一同出门打算去打些水来,让另外三个人回来后能有晾凉了的水喝。
刚刚走出院门,他们便遇到了之前被围堵时,说话凶悍的妇人。
前一日吃饭的时候独孤贺便打听到,村子里没有菜,便有村民前一日白天去往附近的村子买一些,趁早运到村子里来。
很多村民都会在早晨去村头买一些菜,别看加了些许运输的价格,去晚了还真买不到。
妇人提着菜篮子见他们出来也很惊讶,甚至连退数步躲避他们,像是怕沾上了他们身上的晦气:“这房子你们也敢住?!”
“怎么说?”独孤贺赶紧问道。
妇人看了邻家一眼,忍不住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这个屋子里邪啊,一家五口都疯了,村子里其他人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有人壮着胆子进院子里,看到男人和老头都死了,媳妇和老婆子吃他们两个人的肉呢,一口口生吃的,一边吃一边笑,别提多吓人了!”
说着指了指旁边的院子:“这个老太太是村子里活得最久的一个了,看着和善,其实坏得很。对了,你们的钱袋被偷了吗?死了婆娘那男的最喜欢做偷鸡摸狗的事情了。
“他那个人最是缺德,不一定多想给亡妻做法事,说不定也是瞧上你的钱袋了。”
独孤贺和莫辛凡对视了一眼,独孤贺很是虚弱地回答:“他应该是没来得及出手,我们就离开那里了,不过昨天夜里的确做了一夜的噩梦。”
“这贼婆子,也不怕你们几个疯了吃他们的肉。你们壮成这样,真疯了有谁能是你们的对手?为了收点银子,真是脸皮都不要了。”
妇人啐了一口后,提着篮子快步离开了,显然是要去抢些新鲜的菜。
莫辛凡吞咽了一口,随后道:“我昨天梦里,的确梦到几个人围着我看,说我不是之前那家人了,之前那家人已经死了……”
“……”独孤贺听完沉默下来,很快下定决心,“离开这栋房子,不能多留。”
他们二人回到院子里牵马出来,甚至不愿意去邻居家吃早饭。
两个人发愁着不知道该去哪里,才能和另外三个人汇合,夜里出行的三个人居然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独孤贺是一个稳重的人,他能带着莫辛凡立即离开,定然有理由。
刚刚回来的三个人甚至没有询问,便一同骑着马跟着离开。
离开时他们路过买菜的一群人,有人大笑出声:“还当是多厉害的,还不是一日就跑了?”
“最开始就说让你们赶紧滚,还扰人清静。”
法具店店主扯着嗓子问他们:“订的东西还要吗?做一半了。”
虽然店主不地道,推荐闹鬼的宅子给他们住,他们却不能赖账,而且法事也要做,独孤贺便回答:“要,我们寻到其他的住处会再回来。”
回答完一行人径直离开。
这时泼辣的妇人说道:“能不跑吗?你们可知他们昨夜住的哪个院子?!”
故弄玄虚后,见所有人看向自己,妇人才道:“吃人的院子!”
其他人也是一惊,一个男人倒吸一口气后感叹:“也是命硬啊,他们看着没什么大问题似的。”
这时却有一个男人问:“你们说,小道姑留在村子里生孩子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显然见两名女子身形不错,已经惦记上了。
还有人认同:“嗯,道姑为了保命肯定会用浑身解数,说不定真能逆天改命。她们要是诚心,那两个小姑娘就应该留在村里,给村民生几个孩子!”
“就是,这个年纪了还到处跑,定然不是什么好姑娘,别处都不要她们了。”
泼辣的妇人听完,内心嫌恶得不行,骂道:“一个个瘦得和螳螂似的,还惦记人家小姑娘,也不看看你们是不是那两个高壮男人的对手。”
“你就是嫉妒,之前你也容不得虞娘。”
“呸,就好像我容得下,她就能看上你们似的,一个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我感觉不错,往那一站风一吹都颤,就是床上都动不起来!”
几个男人被她说得面红耳赤,额头青筋直冒。
就此,两拨人对骂起来。
*
在道家人的眼中,破庙都会聚集四方阴煞之气汇入其中,成为一个阴气集中的瓮。
可如今这种地方,在他们眼中都要比那个村子更加让人安心。
两伙人汇合后,一同说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
最初是江岑溪和独孤贺总结说明,话语言简意赅,最后是莫辛凡讲述自己梦境的详细,听得邱白直挠头。
邱白问得十分不客气:“看来陵霄观的确挺磨炼人的水平的,军中不教文化课吗?怎么就是这种水平,话都说得结结巴巴的?”
莫辛凡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很是心虚地回答:“也教,大家都会识字认字,不过也只到这里了。小将军比我们强,他写字也工整,但是还是讨厌柳淞,巧舌如簧的……”
独孤贺补充:“柳寺正说话时的确喜欢引经据典,而且经常查案断案,说话咄咄逼人了些。”
江岑溪此刻无心在意这些,她思考了许久后道:“现在很多事情汇聚在一起,都彰显着这个村子不简单。”
独孤贺跟着说道:“没错,最初我们以为可能是因为这里聚集了太多的阴煞之气,长期的熏陶之下,让村子里的人逐渐开始不正常,发疯或者本性变坏。
“可从张大郎的回忆里看,这个村子在大雪前便已经有了恶的端倪,竟然会私自开会,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整个村子的村民都不像良善之辈。”
江岑溪点头,随后补充:“再者是莫辛凡的梦,如果那几个围着他的人说的话其实是真的,那么那句他们活该,就很值得推敲了。”
李承瑞在此刻说道:“我听说过当年两国战乱,很多百姓趁着混乱做过很多事情。那时是二十六年前,说不定村子在那段时间便趁乱做过很多恶事,从而招来了报应。”
江岑溪同样是这般想的:“而且在张大郎的话语里可以听得出,虞娘失踪前总会上山。流言蜚语恐怕不会让村民太过在意,那么山上说不定有什么,他们怕被虞娘发现了,所以想杀人灭口。”
几人这般梳理了一番思绪后,江岑溪决定:“徒孙,你还是要去县衙看一看关于这个村子的卷宗,范围扩大到三十年内。”
莫辛凡当即主动请缨:“我来护送国师前去,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出现问题。”
独孤贺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是梦,你未曾有过失误,不必说这一次。 ”
莫辛凡也是被提醒后才震惊道:“我到现在还有愧疚感,仍旧觉得……那些事发生过……”
果然这种梦境对人的干扰极大,被提醒过,可仍旧不能立即清醒过来。
江岑溪对独孤贺吩咐道:“清心咒之类的你会吧?路上对他念一念。”
“好。”
邱白一怔:“清心咒不是佛门的吗?”
江岑溪却不以为意:“召将的时候情况特殊请不来,我们连佛家的一块试,谁来不是来?谁离得近还有空,就过来帮个忙,顺手的事,佛道不分家。”
“牛。”
江岑溪看向邱白,问道:“我和李承瑞恐怕要去山上看一看,你如何选择?是跟着我们,还是跟着我徒孙去翻阅卷宗?”
“我跟着你们,我已经被那妖孽打招呼了,如果不跟着你们彻底清除此孽障,我怕是以后都会担惊受怕,总觉得我身后有什么。”
邱白当时的确被吓到了,此刻恢复过来后,仍旧算得上勇敢。
说来也是,若是那么容易打退堂鼓,邱白也不敢独自一人闯荡世间。
五个人再次兵分两路,一同骑马离开。
为了不让村民发现他们上山,他们还在寺庙中布置了障眼法,接着偷偷上山。
蜀地山川极多,这村子更是多面环山,范围极广。
正所谓靠山吃山,他们附近的山都秃了,山青村的村民日子过得也极为艰难。
三个人骑马走在林中,一直都没有什么发现,有时走得靠近有绿色的环境,又会调头往回走,继续往回寻找。
问题定然发生在山青村光秃的山脉范围内。
入山后处处荆榛满目,断井颓垣,暴露的土地出现了干裂,这种干旱一般的模样,在这个地带很是少见。
这附近并不缺雨,可天空偏偏在此处漏了一块,独独舍弃了这一块小天地。
这山光秃,倒是不影响视野,能够一眼看到极广的范围。
邱白看着周围询问:“求雨可能有用?”
江岑溪语气沉沉地回答:“这里的问题不在雨上,而在根本。”
正是因为视野开阔排查简单,又始终未能遇到什么蹊跷之处,江岑溪不由得陷入了自我怀疑。
难道她想错了,山上并无秘密?
逐渐入夜,三个人停下来短暂休息,只能啃馒头充饥。
李承瑞随手掰了一些干枯的树干,林中的树木干枯后枝干很脆,掰得毫不费力,也很容易点燃。
收集够了后他在林中生火,跳跃的火焰照亮了周围,几个人进行短暂的休息。
李承瑞用稍长一些的树干挑了挑火堆,目光一直停留在火堆上,感觉到有人靠火太近,于是开口提醒:“别靠得太近,会被烧了衣服。”
那人顺势蹲在了他的身边,认真地看着火堆,许久后才开口询问:“是烟火吗?”
是孩童的声音,空灵且飘忽,那诡异的声音几乎在撞击他的耳膜,让他脑袋跟着嗡鸣。
李承瑞一惊,一瞬间冒出了一身的白毛汗,身体僵直着没敢转头去看蹲在他身边的究竟是什么。
它居然主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