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之前还在极力反驳的男人此刻只能瞪着一双眼睛,故作镇定地思考如何解释。

那双眼中没有丝毫的悔意,有的只有愤怒和恨,他仍旧不觉得自己错了,而是懊恼当初同意留下这群人,让他们发现了这些事情。

最终他将罪责推到了徐掌柜一家身上:“他们一家人身份不光鲜,关我们什么事,这也能算作证据?”

“这自然算不得强有力的证据。”江岑溪倒也承认。

她说完这句话,那村民显然松了一口气,黝黑的面容透着狰狞,想来此刻他若未被定身,定然已经实施了暴力行为。

毕竟这个村子的村民寝食难安后,最喜欢杀人灭口,以绝后患,让自己内心安定。

江岑溪却再次开口:“你们村子的确像是在县衙卷宗上消失了一样,甚至二十余年都没有去县衙登记过新出生的人口……哦,我忘记了,你们遭了报应生不了。”

这简直是刺激了他们最脆弱的点:“你、你就是一个装神弄鬼的假道士,拿不出什么证据,此刻在这里究竟是何目的?!”

“但是还有一点你们忘记了,村子里发生了这么多怪事,死了不少人,还有横死的孕妇,却没有人去消除户籍,一份记录都没有。不消户籍,难道是想继续承担赋税?还是说,你们根本没有户籍?”

“关你何事?!我们就是懒得去消!”那个男人梗着脖子,仍旧咬死了他们无辜。

江岑溪却耸了耸肩,道:“无妨,我只是个道士,这不归我管,之后县衙的人会来调查你们的户籍问题。当然,镜子画面里这么多条人命的案子,估计也会一起破了。”

江岑溪不想听男人毫无道理,只会胡搅蛮缠的狡辩,再次让他闭了嘴。

随后,她招呼李承瑞过来看:“之后的画面可能是关于虞娘的,我们看清楚一些,确认她放不下的执念是什么。”

“好。”李承瑞先前一直站在一边,随时警惕着,显然是怕村民之中出现了不受控制的冲过来攻击江岑溪,他需要出手控制局面。

江岑溪再次掐出手诀,对着镜子指引。

镜子中的画面只是一些片段,甚至不算完整,想来只有让山魈记忆深刻的,才会被记录下来。

很快,镜子里出现了虞娘的身影。

……

虞娘第一次发现山魈,是在她留在村子的初期,看得出她身上还有伤。

她应当是会些道法,看出了山中的不寻常,便趁着人少之际独自到了山上。

她在山中闲逛,意识到有什么在跟着自己,她也不在意,依旧心情不错地采着野菜,临走时才对山魈说:“虽非你本意,但你会给这附近带来不祥,他们不会欢迎你。”

时的山魈还是模糊的黑雾,不会言语,自然不会回答。

它只是飘浮在原处,盯着挖野菜的虞娘看,使得虞娘仿佛是在寂静的林子自言自语。

虞娘却并未多言,挖好了野菜便径直离开。

第二次见面时,是下雨的夜。

那雨下得滂沱,豆大的雨滴狠狠地砸在地面上,树叶被砸得掉落,风也呼啸着将林中的草木连根拔起。

山魈根基不稳,在雨中受尽折磨。

这时它看到那个女人再次上山,因着天气恶劣,她行进得也有些吃力。

她寻到它,笑得温和:“你尚未成形,这场大雨容易把你吹散了。你散了不要紧,其他有坏心的妖物容易将你当成食物吞食,那时情况会更不可控。”

她说着,将一把伞撑在它的上空,同时口中念诀,他们周围的风雨竟然小了一些。

“所幸我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正好陪你一会儿。”

虞娘撑着两把伞,一把为自己,随意地搭在自己肩头,一把为它。

在风雨里,她像是十分无聊似的,自言自语地跟它聊天。

“你如今也是好的,尚且没有心智,还没有造成灾害,也不会有人来讨伐你。可惜……这个村子里的村民似乎做了了不得的事情,受到了诅咒,怕是不久后这里就不会安宁了,还有可能将罪过推给你。”

虞娘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既然如此,我可以把村子里的煞气收集起来带到山上来喂给你,这样既解决了煞气对他们的危害,也能让你变得强大,以后不会挨欺负。

“不过你得跟着我再往山里走一走,离村子远些,不然你还是会影响到村子。

“你应该没有名字吧?我想想看……就叫你小青山吧。”

从这以后,虞娘会隔一段时间上山一趟,先是将它引得进入深山,之后便是来喂养山魈。

起初虞娘还是随意的模样,后来几次表情越发沉重起来:“我最初只是想着他们当时是急了,做了坏事,村子里还有他们的孩子,孩子们是无辜的,而且徐家人对我有恩,我应当报答。

“谁能想到他们为了掩盖这件事,竟然会继续杀人灭口,还追到老夫妻家里去投毒……我有的时候也在想,我这样帮他们缓解诅咒的影响,是不是在助纣为虐?他们……丝毫不知悔改……”

不知过了多久,想来是到了冬天。

林中不少树木已然枯黄,虞娘来时穿着较厚的衣裳。

这一次她破例带着山魈到了靠近村子的地方,一人一妖在半山腰遥看村庄。

村庄仍旧是一派祥和的模样,还有村民点燃了烟火庆祝新年。

虞娘看着烟火感叹:“你看,烟火好不好看?我看过最美的那场烟火,是跟曾经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一起,那时……国家还在,他们都是最耀眼的模样,笑容也最是灿烂。我们把酒言欢,整夜畅谈不切实际的理想。”

她说着看向山魈,又道:“可惜你尚未修炼成形,等哪一天你成形了,真的成了大妖,我带糖给你吃,挺甜的,你应该会喜欢。”

可惜虞娘食言了。

她在那之后再也没来过。

山魈起初很听话,一直在山的深处等她。

后来时间太久了,它也逐渐修炼出了人形,便偷偷下山去村子里找她。

它灵智不全,说话不完整,却知道不能吓到人,便选择在晚上视线不好的时间出去,在村子里到处寻找。

它走过时会引得屋瓦震颤,可它顾不得了。

后来自己实在寻不到人,便再进一步,会去问它遇到的女子:“你有伞吗?”

每次它都得不到答案,只能看着那些人惊慌地逃跑。

那些人都不是她,她不会逃跑,她会陪着它,跟它说话。

她……不见了……

*

江岑溪几乎是蹙眉看完了全程,不知为何,内心之中产生了不小的波澜。

她对虞娘这个人的了解是碎片式的,只有零星的几个片段,偏偏她都觉得,虞娘其实是一个性情豁达,能得她认可的人。

她看完所有的画面,直到镜面恢复如初,她才突然回神般地感叹:“这个虞娘还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如果她活着,我也许可以和她成为朋友。”

她如此感叹完,又回头看向村民。

此刻村民们神色复杂,显然他们也看到了镜中的画面。

他们一直以为虞娘是来村子里复仇的,她时常去山里其实是在养小鬼,还开会想要杀她灭口。

可如今看来,虞娘留在村子里那两年的安生,竟然是虞娘给他们带来的。

张大郎的神情最为复杂,惊诧的,怀念的,懊恼的,说不清道不明。

曾经以为是虞娘留下了小鬼,才会在虞娘离开后,整个村子都开始不正常。

如今看来,是虞娘不再帮他们处理烂摊子,事情才会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们赶走了他们的恩人。

从一开始他们就错了。

在他们做错事后便开始疑神疑鬼,每一次遇到可疑的事情,他们都会用最极端的方法解决。

对虞娘也是如此。

因为自己有着劣根,整个村子里都是同谋,所以……他们便不觉得世界上会有好人。

在所有人沉默之际,有人缓步进入村子,似乎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看完虞娘最后的故事才朗声说道:“我来完整这个故事吧。”

徐掌柜今日换了一身较为喜庆的衣衫,还戴了漂亮的珠钗,俨然成了明艳的妇人。

和村中面黄肌瘦的村民们相比,她的形象简直大相径庭。

村民们对她嫉妒到仇恨。

她越是光鲜,他们越是恨得牙痒痒。

此刻她居然这般坦然地来了,还要道出村子里的秘密!

可此刻无人能阻拦。

“其实那一日会议时,我因为担心虞娘偷偷跟去偷听了,才听到了了不得的事情。”徐掌柜说着,目光扫过曾经熟悉,却又让她格外厌恶的同乡,最后走到了江岑溪等人的面前。

江岑溪声音很轻地发出:“其实我不想让你卷进来。”

“我知道,我自愿的。”

徐掌柜轻声回答完,努力收起自己发颤的音调,握紧双拳才能继续说了下去:“我小时虽然记忆模糊,却记得我曾经跟着父母奔走,好几次父亲差点想把我卖了换钱。嗯,没错,我们曾经是流民。

“后来我们在一个村子里落脚,吃了几天米白白的粥,却在一日我昏睡后,突然有了属于自己的家,父母翻箱倒柜翻找房子里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徐掌柜这么说着,其他村民显然急得不行,那眼神恨不得现在就将徐掌柜杀死!

徐掌柜却没理,继续说了下去:“当时我还以为是得救了,什么都不懂,高兴自己可以过安稳的日子了。

“直到跟着虞娘去了那场会议,虞娘当场揭穿了当年的真相,我才意识到这个村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

虞娘是在夜里被叫走的,她似乎早就猜到了,临走时还给徐掌柜留下了一个小钱袋。

她在虞娘离开后偷偷打开钱袋,看到里面的银钱吓得傻在了当场。

她记得虞娘之前跟她说的话,第一时间先是将银钱埋在了只有她知道的地方,接着趁着夜色,克服恐惧踉跄着寻去了会议堂。

会议是在一个院子里进行的,院子里燃着火把,在座的都是年纪大的长辈,旁边还站着几个精壮的男人守着。

那时他们还年轻,没经受诅咒的折磨,所以身体仍旧是硬朗的,站在那里煞有介事,十分唬人。

徐掌柜还是仗着身材小,躲在了破旧木材之间小心翼翼地从缝隙偷看。

虞娘依旧是平日里从容的模样,端坐在椅子上,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所有人,摆了摆手后道:“诸位,能派一个人说话吗?七嘴八舌的有些吵。”

一名年长者厉声质问:“之前说的罪状你可认?!”

“我认不认对你们来说其实无所谓,你们只是想给我指上几个罪责,好让你们今日的行为变得理所当然。婚事就不要再提了,我不会考虑的,想到就头疼。”

“你别不知好歹,我儿子能瞧上你也是给你脸面,你这娘儿们给脸不要脸。”

虞娘听笑了,面不改色地回答:“他在你们村里的确算好的吧,可我连考虑的心思都没有。

我们说些别的,比如你们屠村后为何不让一部分人冒充之前的村民?”

长者显然没想到虞娘会直接提起这件他们最忌讳的事情:“你!你知道些什么?”

“不多,也不少。”

这群人彻底慌了,再一次七嘴八舌起来。

一名高大的男人骂道:“这娘儿们不能留了!必须杀了她。”

“先问问她有没有出去到处胡说。”

虞娘见他们要来拷问自己,有些无奈,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银针,谁靠近她,她便用手指轻弹,将银针刺入此人的身体。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移动位置,模样有着贵妇的优雅从容:“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们有些人找不到年份相当的户籍书,或者是这里的户籍数量不够你们分。得不到的人心中不平衡,便要求其他人也不许有,只有大家全部一样,才能算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能够同一条心。”

“你果然不简单!”被银针刺入身体的男人惨叫出声,接着痛骂了最为恶毒的话语。

虞娘不想听,再次一根银针弹出,直直刺入男人的喉咙,他捂着喉咙再说不出话来。

这一回其他人也不敢轻易靠近了。

“为何要屠村?你们去难民营也会给你们安排去处。”虞娘再次问了出来。

虞娘朝着一个人一指,那人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实话:“那群村民道貌岸然,说着仁义的话,却要赶我们走。他们在家里吃着米饭和鸡鸭鱼肉,给我们的只有米粥,比起送去难民营要自己建设房屋,参与耕地赚极其微薄的收入,出那么多劳动力,还不如夺来现成的,这里是附近最富有的村子,你也看到了,我们一下子就过上好日子了!”

虞娘得到答案,似乎也有些错愕。

她很快苦笑起来……

她何必多此一问呢,仿佛只是了解了一下世间人的居心险恶。

“你们真是……无可救药……”

她说完站起身来,在场的所有村民都警惕起来,她却只是转身朝外走,没有任何停留。

只有徐掌柜注意到,虞娘摆了摆手,应该是注意到她来了,示意她趁机逃跑。

“不能放她走!”

“杀了她!”

村民们自然不敢放她离开,如果她去报官,他们整个村子都会遭殃。

然而拿着凶器去追虞娘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能近得了她的身。

只是人数众多,还没有章法地丢石头、刀子之类的东西,虞娘虽然能离开,却走得没那么顺利。

也因为这一举,虞娘身上的旧伤复发。

她已经到了村口,看向他们淡然地说道:“你们会遭报应的,所以我不会报官,与其给你们一个痛快,不如让你们慢慢承受折磨。”

她说完这句话,双手掐诀,竟然凭空消失在寂静的夜色里。

她那一日走得狼狈,许是觉得还有机会回来,没有去和山魈道别。

可在她离开后没两日,便连续下了十六夜的大雪,雪覆盖了许多地方,遍地银白,分辨不出哪里是路,哪里是河,哪里是深渊。

那时期死了很多人,处处是哀鸣。

村民们想着,后期无事发生,虞娘孤苦伶仃一人没有去处,应该也死在了那场雪里,逐渐安下心来。

*

此时,竟然有愤怒的村民听完全部后强行破开了定身咒,怒骂出声:“畜生!你在这里做什么好人?我们遭了殃,你父母也得死!”

徐掌柜看向他,反而笑得释然:“如果我继续包庇,我怕是也要沾染上你们的罪恶。做错了事就得认,苟且地活着还不如痛快地死了,你们早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