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
柳家。
深墙大院里,尽是素雅的造景。
一步一景,瞧得出园林经过匠人精心打造,若是白日定然光线充足,却没有什么繁杂的装饰,处处透着低调。
柳淞有自己独立的小院,院中只有一个随从伺候,此时随从正在耳房里打盹,并未注意到柳淞已然梦魇缠身。
他又做了那个梦。
那个被银白装满的梦——
那年他还年少,经手一件离奇的案子,有人提醒他说恐怕牵扯了一些怪力乱神之事,需要请人协助。
那是他第一次遇到邱白。
邱白明明皮肤白皙,却让人第一印象觉得她有些邋遢,恐怕是因为头发卷卷的,像是没有认真梳整齐。
可仔细看,会发现她相貌精致,其实是个美人胚子。
那时的她还有师兄护着,人瘦巴巴的,却也自在。
柳淞起初并未多留意她,只当是协助办事的,谁知那一次他们一同进入了山林,便遇到了可怕的妖物。
他们一群人被野兽冲散,只剩下他和邱白,一路走来,在尽是冰霜积雪的地带,难得看到的色彩,都是同伴的断臂残肢一地血痕。
那是他第一次面对众多熟悉的人一同死亡的场面,难免心中难过,他们也没有脱离危险,还有不安萦绕在心头。
若是身边没有邱白,他怕是撑不到逃出来。
又是那个场面。
他们二人遭遇妖兽的伏击,二人狼狈逃窜。
邱白还有抵挡之力,他这种读书人在那时显得极为无用,在邱白斗法时,他却被妖兽一掌拍飞出去。
脚下是滑得站不住脚的冰面,他滑出极远,即将落入深渊之际,看到邱白连滚带爬地朝着他奔来,随后拉住了他的手。
这可吐出坚冰的妖兽让周遭都是透着刺骨寒意的坚冰,它们想让邱白松手,用柳淞去喂悬崖下众多幼崽。
说是幼崽,各个都有牛一般大,如同鸟窝里张大嘴巴的幼鸟,个个张开大口,唾液拉着丝,一口就能将柳淞全吃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数道冰锥刺入邱白的身体里,冰锥锋利得如同利刃,扎得她血肉模糊,她也不愿意松手。
咬牙强撑着,她掏出了一把匕首递给他:“扎在冰里……做支撑。”
柳淞自然不敢怠慢,伸手去接那匕首,待匕首拿到手中,却看到邱白手上温热的血顺着她的手流到了他的手上。
拿到匕首后,他没有迟疑,用牙咬着拔出匕首,狠狠将匕首插进冰里,努力靠着这股力上去。
这时妖兽再次攻击来。
它之前在邱白手上吃了亏,恨得紧,用了最后的手段。
邱白知道自己躲不过了,见他
匕首插进冰里足够结实,当即发狠一般地道:“这次……得加钱!脚踩着匕首,上来!”
说着猛地将他拽上去。
两个人都知道,只有这一次机会,自然都铆足了力气。
柳淞艰难地爬上冰面,怕自己再滑下去,同样也怕自己再给邱白添乱,他快速到了一边避开,听到邱白对着那妖兽声嘶力竭地喊:“我师兄呢?!我师兄在哪?!”
妖兽自然不会回答她。
而答案是什么……不言而喻。
以至于邱白发了狂,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手段,也要杀了眼前的畜生。
单薄干瘦的身体,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量。
邱白再回来时,一身的血与冰霜。
她身上的血似乎已经被冻住,睫毛与发丝都渡着一层雪白的霜,不知为何,他在那一刻竟然觉得邱白犹如从寒冰之中走出来的冰雪之女,有着无温却惊心动魄的美。
“我师兄他……”邱白再没说下去,最后晕倒在他的身前。
他快步上前,也顾不上男女大防之类的事情,背着她离开了那个可怕的地方。
尚未褪去的寒冷使得他走得双腿打颤,在冰上摔倒也要用自己的身体垫住邱白的身体,不能让她伤上加伤。
从那以后柳淞开始怕冷,下雪时身体总是受不住。
也从那以后,他开始喜欢邱白,喜欢到骨子里,被拒绝了千百次也放不下的喜欢。
柳淞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来。
他睁眼看向屋子,随后松了一口气。
觉得喉咙干渴,他掀开薄薄的毯子下床,摸索着去桌边,自己为自己倒了一杯凉了的茶,此时却顾不得许多,干脆地喝了。
他回忆着方才的梦,又是片刻的失神。
最近他在协助办理长安城的案子,同样是邪性得很,随后他听说,国师已经往长安城传递了消息,不日便会回到长安。
想来此次的案子也能有江岑溪等人协助。
他也同样知道,邱白会因为他不愿意来长安,他不免有些失落。
其实邱白能与这些人同行,他也是放心的,和这群人分开后,之后邱白又要孤身一人了。
想到邱白一个人形单影只,连个朋友都没有,他会不受控制地心口揪紧。他开始考虑着暗中保护邱白的人应当再派出去,就怕他们去晚了寻不到邱白的身影。
他将手搭在桌边,又想起了圣人单独传唤他进宫的事情。
他本以为是询问他此次案件的细节,谁知却是让他震惊不已的事情。
圣人想让他在调查这件案子的同时,再调查另外一桩陈年旧事。
听到圣人的怀疑,柳淞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他甚至不敢去接林公公递给他的一些线索、证据。
如果这件事得到证实,那将是震惊朝野的事情,甚至会被流传百世,其中谁对谁错,全要看史官和说书人如何记载。
可圣人交代了,他就要查!
还要秘密地查,不能让旁人知晓。
一个不小心,他容易因为这桩案子被人暗中解决,死得无声无息。
也是因为这桩案子,他连续做了几夜的噩梦,人也变得有些憔悴。
好在他经常因为查案而不停不歇,旁人也不会怀疑什么。
他的内心却不能平静。
他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握在手中却没喝。
不知为何,他又想邱白了。
如果他愿意给邱白一锭银子,邱白会打一整夜的哈欠,也能听他诉说案情,绝对不会有半句抱怨。
也只有邱白听了什么秘密,也不会暴露出去。
这时有人从院外进来,匆匆来报:“寺正……那妖物又出现了!”
声音微弱,似乎是怕吵醒屋中人,又不得不汇报。
柳淞立即推门而出,反倒吓了汇报之人一跳。
柳淞并未在意,开口询问:“在哪里?可有人员伤亡?”
“在公主府,死了两个人!”
公主府?!
这是已经闹到这种地方了?
圣人身边有独孤贺临走时布下的大阵还能撑着,但是公主府……
如果皇家都出了事,市井定然会人心惶惶。
柳淞很快回到房中整理自己的衣衫,很快便重新出来,道“随我前去。”
“大家都怕妖物还没离开……所以此刻无人敢进。”汇报的小厮踌躇片刻,担忧地看向柳淞,“这事儿怕是得等国师回来了吧?”
“他们那边可有消息?”柳淞脚步没有停顿,一边朝外走一边问。
“听说这两日便会回到长安。”
“嗯,知道了。”
*
江岑溪等人并未按照汇报的路线回长安。
他们在途中听说长安城外也有一处不安生,便绕路前去。
到了此处,发现的确有妖在作祟,却是成妖不久的,江岑溪出手,三两下便收了。
李承瑞蹲下身,打量着妖兽的尸身,忍不住道:“同样是妖,宏肆村附近的那几个小妖在我们离开时还送了我们一段,这些个却成妖便袭击人。”
江岑溪走过来轻声回答:“人从出生便有着不同的个性,好些人从娘胎里便是恶的,这些妖物也是如此,它们的本性也在成妖前便奠定了,改不了的。”
莫辛凡在一旁叹了一句:“可惜了,若是邱姑娘在这里,定然已经开始处理妖兽尸体了,这尸体好像有些地方能卖。”
独孤贺跟着点头:“没错,有些地方能入药,还可以炼制法器,不过需要邱白炮制了才可以,旁人不会。”
提起邱白,江岑溪也有片刻的失落,不过还是很快回答:“谁让她不跟来的,这尸体就扔在这吧,等下次见到她必须告诉她,她这次错过了什么。”
李承瑞笑着起身,跟着说道:“就是!必须让她痛心疾首。”
几个人说笑着骑马继续赶往长安。
进城门时,门口将士盘查得仔细,挨个询问,见到他们几个骑马而来的,当即询问:“从哪来的?怎么还带着兵器进长安?”
如今他们几个人都穿着常服,守门的将士未能认出也是正常。
而且他们的队伍里,只有四名青年男人,以及一名姑娘一名老者,这样的搭配怎么看怎么奇怪。
莫辛凡走在最前面亮出腰牌:“撼林军,我们护送仙师回长安了。”
守门的将士一听,当即小跑着来看腰牌,随后惊呼:“怎……怎么从这个门回来了?!”
将士们很是惊慌,赶紧放行,又派人去汇报。
独孤贺猜测,定然是有人安排了迎接的队伍,按照他们汇报的路线,在另外一个城门等着迎接他们呢。
结果他们像老大爷遛弯一般地从另外一个城门便回来了,一点阵仗都没有,反倒是让迎接的人无所适从了。
“不必过多迎接,我们累了,先进宫复命,随后便要休息了。”独孤贺对将士说了一句后,继续骑马进长安。
“是。”
一行人进入长安城,迎接的队伍没来,却有其他人在等待他们。
显然柳淞派出去的人比迎接的队伍消息灵通,知道该来此处等他们。
李承瑞和独孤贺自然知道,按照他们的交情,柳淞这人定然不会来迎接他们,于是主动迎过去,等待柳淞先说事情。
柳淞也不是会寒暄的人,同样不意外队伍里没有邱白,而是拱手道:“长安城也出现了棘手的案子,怕是又需要几位出手了。”
见柳淞的表情,便可以断定这个案子的严重程度,江岑溪骑马过去询问:“很严重?”
“已经死了十一个人了,甚至进入了公主府。”
江岑溪看向独孤贺。
独孤贺也没有犹豫,立即对她说道:“小师祖,我们即刻入宫。”
“好。”
不得不说报信的人是真的迅速,他们还未行至宫外,迎接的队伍便追了过来。
终于在人群中寻到了他们,见他们还在前进,也不
管场合便开始敲锣打鼓,跟着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接亲的队伍呢。
江岑溪烦得直蹙眉:“我们捉妖的时候才会这么闹腾。”
“忍一忍,马上就到了。”李承瑞回答她。
这时竟然有路边的男子,朝着江岑溪丢了一朵花过来,应该是少见这般英姿飒爽的姑娘。
李承瑞当即脸一沉,骂道:“都滚蛋!还以为我们是唱戏的呢!”
说完正要拿走江岑溪手里的花,却见江岑溪似乎还挺喜欢的,拿起来笑着仔细看,又是一阵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