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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关押在西梦做质子,这是柳淞从未设想过的答案。
他错愕在当场,甚至没来得及追问,迟疑的态度也说明他觉得这个答案是合理的。
他们是战胜国,自然会将国家屈辱的历史改写,将一些过去美化,让一切看得体面又光鲜。
历史是胜者所撰写的,战败者是否真的那般不堪已然不重要,在沉重的历史长河之中,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细节罢了。
西梦已败,国已亡,多少名传千古的传奇人物已然入土未必安,那尸海的悲鸣早已无人去听,一个国家的丧钟敲响,意味着许多的改变。
包括他们曾经需要在西梦留下质子这一项。
不等柳淞继续问,九皇子便主动说了下去:“皇兄愧对我,所以在我刚刚回长安那几年待我极好,我甚至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我却深知,这种感情不会长久,我不能一直凭借早年的悲惨享受这种优待,所以我当时想过做出一些实绩来,以此稳固我自己的地位。
“想来你也有调查到我初回长安时,许多人对我并不认可,皇兄将我捧得太高,让我骑虎难下,我才会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证明自己。
“那时的我终究是太过年轻,皇兄给我的身份是军师,我也真的去做了军师,还各处征战,最终落得双目失明的下场。
“再次回到长安时,我已然退去了当年的一腔孤勇,只打算安安稳稳地做一个闲散王爷,日子过得也算得上衣食无忧。”
“那您是如何得知我在调查您的?”柳淞又问。
如果九王爷真的像他说的这般与世无争,又怎会察觉到柳淞在暗中调查?
柳淞办案多年,算得上办事稳妥,尤其是经历了阁老的事情后,他更是谨慎了许多,可还是被九王爷得知了此事,他自然要多问一些。
“正是因为我生活太简单了,许多人已经遗忘了我这位闲散王爷,稍微多一些对我留意的人,我都会注意到。我终究是做过军师的人,这点敏锐度都没有,还真是无用了。”
“您的敏锐度很高。”柳淞这般说道,他派去的人他都信得过,他甚至要去检讨自己的侦查手段了。
“我只是不问世事,不意味着我疏忽了一切,少卿不必如此沉重的模样。”九王爷还能安慰柳淞一番,语气温和,像是一位极为亲和的长辈。
柳淞也因为九王爷眼盲,敢直视这位长辈。
可以看出九王爷气质儒雅,像是很早便受过严格的训练一般,这种气质是浑然天成的,想来他在西梦时,西梦未曾苛待他?
“西梦待您不错?”
“这……”九王爷思量半晌,才道,“并未苛责于我,也从未重视过我。”
“嗯,原来如此。”柳淞并未就此被含糊过去,甚至去同情九王爷的遭遇,而是语气平常地接着问,“您是在哪里遇袭的?什么时间?”
“你觉得西梦亡国后,哪里最容易立军功?”
柳淞听了之后,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九王爷也不卖关子,很快给了他答案:“没错,我去过黑池河,在那里……我未能立功,无功而返,还因此消沉了几年,你们前些日子关于黑池河的一些信息还是我提供的。时间……”
九王爷像是陷入了回忆,很难想起那么久之前的事情,许久才给了他答案:“我记得……我被抓进黑池河前是冬天,听说整整下了十六夜的大雪,我被营救出来时,已经过去了一年。我被关押在地下,不知日夜,具体什么时间被折磨得瞎了眼睛我也不清楚,只能说是在那一年里。”
“感谢您的告知。”
“无妨,若是对你的调查有帮助最好。”
在九王爷离开后,柳淞很快将所有的一切记录下来,并且着重说明了一些信息来源是九王爷那里。
接着他会派人去调查究竟有哪些信息是九王爷提供的,这些之后也会陆续补充。
他准备等大批部队去往黑池河时,有人将这消息带给江岑溪他们。
随后他主动进宫,与圣人述说此事,免得引起猜忌。
*
调查关于寺庙的事情,他们再一次耽搁了一日。
独孤贺查阅了卷宗,的确有关于这座寺庙的记载,不过都是失踪之类的案子。
之所以没被重视,是因为失踪的案子在不久后被勾销了,因为失踪的人失去联系后几日后,独自回到了家里。
详细的经过卷宗自然无法记载,他们便派人去这户人家询问。
老汉看到这么多人来了家里,吓得两条腿打颤,毕竟一群穿着朴素,身材高大的人突然到来,谁都会以为遇到了土匪。
听说只是调查案子,老汉才安稳下来。
老汉回忆了一阵子才道:“说来奇怪,我儿子是想去探亲的,而且那边来消息说,有合适的小娘子,让他去相看。唉,我们家穷啊,人家想找个能上门的,我儿子还算是年轻力壮,便想让他去试试。
“谁知他去了之后便没了音讯,我们还当人失踪了,急急地去报官,谁知几天后傻小子自己回来了,还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失踪,又为什么突然自己回家,只说自己突然特别想家,却不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后来我看他草鞋都烂了,才知道,正常我们过去都需要搭乘送货的牛车,他居然是自己步行走回来的。最后人家小娘子相中了给别人,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我儿子错过了时机,现在还没娶上媳妇。”
说起这件事,老汉还是一阵遗憾。
另外一边有人打听到消息。
在三年前这家寺庙还是有着断断续续香火的,只不过寺庙中只有一个老和尚带着一个小和尚,因为地脚偏僻,没有香火,师徒二人甚至需要化缘才能生活。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师徒二人突然不见了。
因为这里太过偏僻,等有人注意到这件事的时候,他们师徒二人已经离开一阵了,寺庙里也是萧条的模样。
陆陆续续传出有人失踪的消息,是从一年前开始。
近期这种事情愈演愈烈,导致来此地的人越来越少。还因为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失踪的人最后都会回家,各处都怪事频发,这里的事情也没得到重视。
知情的百姓也都是尽可能绕路,很少有人会经过这里了。
得到的线索很琐碎,甚至没有什么具体的,连这师徒二人的相貌都得不到描述。
他们只能了解这些后,小心地经过此处,同时派人传回去消息,让大部队尽可能避开此处去往黑池河。
一行人终于集合完毕继续启程,朝着黑池河方向前进。
第一日还能聚在一起谈论起那个寺庙的事情,他们将事情报告给了附近的知府衙门,也不知道他们能否妥善处理。
毕竟附近只有那么一条捷径,绕远需要多走大半日的路程。
好在佛像没有恶意,只有执念。
到了正式启程的第二日,他们的交谈少了很多,条件逐渐恶劣的情况下,相互之间的交流被压缩到了最少。
到第三日,他们已经分开了几批人,江岑溪和李承瑞、莫辛凡、邱白一队。
李向渔和三师姐、七师叔、独孤贺一队,各自带人分开行动。
他们一行人混入了商旅的队伍。
刘喜仍旧在扮富商,李承瑞则是他的纨绔弟弟。
邱白扮成了侍女模样,身边还跟着几名女将,则是扮成了家眷或者侍女。
江岑溪难得换了一身合身的衣服,身材绰约难以遮掩。
一行人汇聚在一处客栈时,同坐在大堂里歇脚。
有一队人来跟他们搭讪,谈论他们是做什么买卖的。
刘喜还挺机灵,对答如流,甚至对行业颇为了解似的,还能侃侃而谈。
在江岑溪带着邱白上楼时,那商人询问:“这丫头是?”
语气意味深长,眼神甚至不舍得从江岑溪身上抽离。
李承瑞手里拿着茶,喝了一口觉得味道真差,也就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他们这里能歇脚,若是在旁的地方卖这么贵,他一准骂上几句。
见那人看着江岑溪的眼神不怀好意,当即语气不善地回答:“贱内。”
“哦哦。”那人很快理解,“不过这般好看的小娘子带到这个地方来……是不是有点太放心了?”
李承瑞冷哼了一声,似乎不把黑池河放在眼中。
那人也不敢多问,刘喜也不多言。
商人又问:“你们身边这些仆从都会功夫吧?”
“难道你会带一群酒囊饭袋?”李承瑞瞥了他一眼,算是间接承认了。
“当然不会,只是瞧着诸位面生,以前不曾见过。”
这时刘喜听笑了,反问:“我也没听说过来此地还需要跟谁打声招呼,怎么?所有人你都熟?”
“那倒不是。”
这时邱白笑着下楼,手里还端着茶叶,道:“明明上次就喝不惯这里的茶,还勉强喝什么?少夫人让我给您送下来。”
说着一个闪身,已经进了后厨。
那伙人瞧着他们居然还带着茶叶来的,显然是早有准备,互相递了一个颜色。
若是第一次到来,又怎会知晓这里的茶水难喝?
李承瑞原本只是随口扯谎,突然听到“少夫人”这个称呼,听得他心里一荡。
这个称呼他很喜欢。
得常叫,一会他得赏邱白二两银子。
他们一行人喝了邱白沏的茶,这里仍旧有人盯着他们,显然来此地的人都十分警惕。
李承瑞上楼后想到自己扯的谎,意识到这些人还在盯着,他只能进了江岑溪的房间。
江岑溪在房间里书符,见他进来后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邱白忍不住笑,很快想到:“我是不是得和其他女眷住一个屋子才合适?”
她很快拿起自己的行囊,速度极快地离开房间,江岑溪都没能留住她。
江岑溪看得目瞪口呆:“除了遇到危险逃跑时,我第一次见到邱白动作这么利索。”
李承瑞有些尴尬,还挺会给自己找地方,坐在椅子上时吞吞吐吐地道:“我坐着睡。”
江岑溪一张符箓书写完毕,收了法力,放下笔看向李承瑞。
李承瑞当即挺直了背脊,任打任骂似的,摆足了“惧内”的架势。
江岑溪没多为难他,而是道:“劳烦夫君给我打盆洗脚水去。”
“哦!好!”李承瑞起身时身体都有些不协调,有些同手同脚,险些忘记该如何走路。
一个夫君叫得他飘飘然,想笑还得忍着,心脏乱跳却要故作镇定,明明几次嘴角已经扬起,却要强行压下去。
他故作镇定地出了门,很是美滋滋地下了楼。
莫辛凡还在扮演他的随从,当即询问:“少爷,您要做什么?”
“给我夫人打洗脚水。”说完还极为灿烂地笑了起来,仿佛这是多么光荣的任务似的。
瞧他的样子,也就是此刻条件不允许,若是在长安他能被吩咐干这个活,还知道江岑溪喜欢花,定然会给盆里再放些花瓣。
他乐呵呵地端着洗脚水进了房间,引得楼下其他人旁观。
刘喜看着李承瑞那没出息的样子,没忍住乐了。
身边的商人忍不住笑道:“看不出来你弟弟被治得服服帖帖的。”
“新婚,都这样。”刘喜这般回答。
房间里江岑溪坐在床边泡脚,手里还捧着地图在看。
李承瑞在屋里有些无所适从,听着水盆里的流水声,好几次偷偷吞咽,目光很快地扫了一眼,只依稀看到江岑溪的双足极白,似乎是小巧的。
仅仅是匆匆一眼,甚至因为慌张没能看清,他还是将脸红了一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