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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岑溪需要做几次深呼吸,才能够让自己冷静下来,去思考所有的事情。
她意识到,她是被这些人复活的,她算得上戚溶月的转世。
并不是芳香骨的链接,而是他们再次复活了拥有芳香骨的这个人。
也就是她。
机缘巧合之下,她的父母收养了她,因为不知晓芳香骨的厉害,还在镇守结界,害得江家人家破人亡。
江家给她起名岑溪不是因为什么线索,可能是因为是在义州收养的她,也是想到此
处曾经叫岑溪,才会给她起这个名字。
他们为了江岑溪不起疑,甚至编了一些怀孕时的趣事,让江岑溪觉得他们就是她的父母。
那江扶厌知情吗?
那个时候,江扶厌有记忆了吗?
明明是救了她,却害了他们一家人,想到这里江岑溪便无法平静。
仿佛她走到哪里,都会带来灾祸。
她连她诛杀过的妖邪都不如。
这些人复活了她,却没有告诉她,她的真实身份。
在执念占据李承瑞身体,或者是魂魄出现,抑或者在画中世界相见时,他们也非常默契地没有跟她说出真相。
他们只是目光深沉且复杂地看着她,恐怕是欣慰的,或者是庆幸的。
独独没有让她知晓真相的想法。
神姥姥说她一生都在揣测主子的意思,最后的话,恐怕也是他们几个人的心声。
他们只是想她能够复活,能够健康快乐地活着。
不要背负仇恨,不要回忆起种种,做一个快活的人。
可……她又怎么能释怀?
她知道,以多人的性命换取她一个人的性命,这是一个意外。
他们来时恐怕只是想着牺牲自己,可来了之后才发现,另外几个人居然也来了。
都是一群痴人罢了。
如果没有被暗算,没有被封印在此处,几个人被迫同时被大阵吸收,他们恐怕也只是想牺牲自己罢了。
这样做值得吗?
至少江岑溪在最后,也没有看到他们后悔的模样。
在他们的心里觉得此事值得。
此刻江岑溪竟然在想,她的前一世能有这么多为她赴汤蹈火的人,是不是也是此生值得?
很快她便收了这个心思。
至少她开心不起来。
仿佛从出生起就背负了千斤巨担。
直到此刻她仍旧不觉得她是戚溶月。
她的确是因为戚溶月拥有了生命,但是她的人生经历是独立的,她和戚溶月有着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经历,最后成长为的也是不同的人。
她是江岑溪。
她们两个并不一样。
她没有停留很久,收起了这册书放进背包中,接着到了九层塔的顶端,也就是布置大阵的地方。
她举着灯,围绕着祭坛走了一圈,最后在祭坛看到了一行小字:如果你恢复记忆,不愿看到杀戮,你可以轻易破解此阵。如果你仍想复仇,我们的努力就会变成你最后的利刃。
江岑溪看着这一行小字,竟然觉得一阵心酸。
她觉得她此刻的呼吸都在灼烧,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她终于信了这世间因果。
这些人造成的祸乱,最后成了她的师门任务,是她下山的理由,也将由她来解决。
她也因此知晓了所有事情的真相,最后告诉她,只要她想,就可以天下太平。只要她怨,加以施法,这世间都会沦为人间炼狱。
她觉得她此刻是不冷静的。
她这个人情绪化很严重,因为陌生人的遭遇,她都会愤怒交加,恨不得用最残酷的手段,去惩罚那群作恶的人。
面对这些用生命来救她的人,她又岂能心情平静?
她在此刻甚至觉得,她根本没有资格去替他们原谅这世间。
可她仍旧有一丝理智在,她干脆咬破舌尖,强行让自己恢复平静,随后原地盘膝默默思忖,让自己内心平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些许响动,睁开眼睛看向来人。
来人身材高大,却步伐很缓,仿佛熟悉了黑暗一般能够自由地移动,很快到了她的身前站定。
她抬眼盯着此人看,在昏暗的环境中,她还是能够看出他此刻神态的不同。
随后她沉声问道:“安颜卿,你的执念是什么?”
见她能够一眼认出,安颜卿很是惊喜,掩嘴轻笑:“算你有眼力,不然我可要生气了。”
江岑溪呼出一口浊气,缓缓站起身来看向她。
很快她便看到,安颜卿轻易地走出李承瑞的身体,因没有安颜卿的意念支撑,李承瑞再次倒在了地面上。
安颜卿走出来看着她,那半透的身体轻飘飘的,好似一阵风就能吹散了。
“你已经长大了……你之前可是没长大到十九岁,也算是让我看到你十九岁的样子。”安颜卿伸出手来,竟然能够触碰到江岑溪的脸颊,只是没有任何温度。
“嗯。”江岑溪在此刻,竟然不知该和安颜卿说什么,也不像戚溶月那样能和她亲近,最终也只回答了这一个字。
安颜卿也不在乎,在祭坛不远处找出了一个小盒子来,很是珍惜地捧出来。
随后她将里面的珠钗取出,非常小心地固定在自己的头发上,随后转身看向江岑溪:“本是想着正式场合戴的,和你重逢也算得上正式场合吧?你瞧着,我戴着它好看吗?”
这是戚溶月当年送给安颜卿的生辰礼物,安颜卿收礼时很是嫌弃,却在逃难时都带在了身上。
如今安颜卿更是珍之重之地将珠钗拿了出来,戴上给她看,她就算无法完全代入戚溶月的心情,竟也有一瞬的视线模糊。
很快她点了点头:“好看,非常好看。”
安颜卿似乎很是满意,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意识到她成了魂魄的状态,脸上仍旧有着可怖的疤痕,眼神落寞了一瞬,道:“也亏得你夸得出来。”
“我是认真的,你本身就很美。”
安颜卿那么难伺候的人,竟然真的被哄好了,走过来,微笑着对江岑溪说:“不必有太大的心理压力,亡国不是因为你,是国家本来就坏掉了。我们的死亡不是因为你,是我们自己选择的。你若是恨,杀了那个狗杂种也就罢了,若是不想管此事,也不必去冒那个危险。一切都由你。”
江岑溪的神情在此刻有一瞬的恍惚,一直在盯着她看的安颜卿很快发现了不对。
这一瞬的眼神,是属于戚溶月的。
在安颜卿错愕的时候,她听到戚溶月对她说:“对不起,我死得……不太体面。”
她答应了安颜卿,不要死得太难看。
那一天下了雪,她苦战到最后,杀了不计其数的敌军。
可她的力气耗尽后站在雪中,顷刻间被万箭穿心,血染红了大片的雪,形成了万顷银白中鲜明的红。
敌军惧怕她,怕她死不透,数千马匹在她的尸身上反复踩踏,将她的尸身踩成了肉泥。
何止不太好看,简直面目全非。
安颜卿听到这个道歉,
竟然有片刻的愤怒:“你真的是惹人讨厌,连死了都要跟人道歉!你活得……不对,你死得不累吗?”
“她可能是我没有被严格教规矩状态下,本来的我吧,原来我……是个暴脾气。”
安颜卿知道她说的是江岑溪,颇为认可:“暴脾气挺好的,至少有人味。”
“嗯。”
两个人先是双目含泪,又很快转为微笑,看着彼此。
跨越了二十多年再次相见,她们竟然都还是年轻的模样,只是……阴阳相隔罢了。
在江岑溪恢复到自己的意识后,安颜卿的魂魄也散了。
她看着安颜卿的魂魄消散,怅然若失的感觉将她包围。
许久后,她才去看躺在地面上的李承瑞。
这一刻她竟然在想,最难伺候的安颜卿,执念却是最好解决的。
安颜卿的执念,竟然只是想让戚溶月看到她戴上珠钗的模样。
还真是她的行事作风。
*
李承瑞悠悠转醒时,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
李向渔很快到了他的身边,跟他解释:“那灯有些蹊跷,没有深厚法力的人都沉睡了很久,不过没有什么后遗症,你不必担心。
“小仙师已经弄清楚了整个塔的布置,并且关闭了阵法,国家的危难解除了。”
李承瑞像是失了神,木讷地看着李向渔。
李向渔仿佛理解他的诧异,低声道:“很难以置信吧?我也以为会费尽周折才能够解决牵连了整个国家的危难,竟然在我们睡了一觉之后,就轻松解决了,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许是一直悬着的大石落下,让李向渔轻笑了一声,由衷地感叹:“小仙师真的很厉害,她是一个很神奇的人,让人觉得可靠,仿佛事情只要交给她就可以迎刃而解。”
“嗯。”李承瑞许久在找回自己的声音,很轻地回应。
他回应得平静,却知道他的姐姐一生傲气,很少夸赞过什么人。
能让她这么欣赏的,江岑溪还能算得上头一份。
他站起身来,发现其他人都在忙碌,似乎已经打算打道回府了。
邱白和独孤贺还在一旁讨价还价,邱白很是得寸进尺:“这次就算我没出多少力,也应该给些工钱吧,那白虎……”
邱白说着时,注意到李承瑞走过来,还对他打了一声招呼。
他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出了九层塔。
出来时已经是白日,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氤氲的阴煞之气散了,天气都显得暖和起来。
林中没有了阴气森森,成了风光极好的美景。
江岑溪坐在白虎身上,手中捧着一本咒法在看。
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江岑溪抬眸看过来。
李承瑞下意识地躲开,接着努力寻找自己能做的事情,跟着忙碌,仿佛自己也很忙。
李向渔打算带着一众士兵先行回长安复命。
邱白似乎已经和独孤贺商量出了合适的价钱,心满意足地出了塔,蹦蹦跳跳地找到了李承瑞,说道:“我要陪江岑溪回一趟广汉郡,再去问兔妖一些事情,之后才会去长安。”
李向渔微微点头,看向自己的弟弟:“你……”
“我和你们一同回去。”
“好。”
邱白见商量稳妥,不由得有些奇怪。
在李承瑞朝山口走时,忍不住跟上他询问:“我还以为你肯定会跟着江岑溪一起,没想到你愿意和她分开。这次任务结束之后,你们怕是很难再有机会相见了。”
“嗯。”李承瑞仍旧是情绪低落地回应。
邱白很快发现了不对,拦住了李承瑞道:“李承瑞,你很不对劲!”
“你也应该也猜到了吧?”李承瑞直截了当地问她。
邱白被问得有些错愕,却还是点了点头。
她虽然不说,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早就从蛛丝马迹看出来了。
但是她将江岑溪视为朋友,无论她是什么身份,她都不在意,所以也没有提起比较。
“我起初只是觉得像,毕竟我通过安鹤眠的执念,对画有一定的见解,能够看得出。
“后来是安颜卿在我的身体里,让我有一段模糊的记忆……她离开我身体时,我摔得太疼了,醒过来了片刻,我仿佛听到了一些,我不该听到的……”李承瑞苦笑起来,“所以,我不能再烦她了。”
邱白不解,她很是疑惑:“这又怎么了?西梦已经亡了,难道你还要和她产生什么国仇家恨不成?”
李承瑞仍旧是那副恹恹的样子,原本一直是单纯且充满朝气的大男孩,此刻突然沧桑了很多:“你应该知道我生在国公府吧?你有没有想过我李家的军功是从哪来的?”
“……”邱白的呼吸一紧,她一瞬间懂了李承瑞的不正常。
李承瑞继续说了下去:“踏过戚溶月尸身的马蹄,恐怕也有我撼林军的军马,说不定她心口的哪一箭,就是我李家长辈刺出的,我……哪里还能如往常一般留在她身边?”
邱白很想劝说什么,可所有的话都哽在喉中。
她理解李承瑞此刻的内心挣扎,因为她当初和柳淞在一起时,也经过了很多的挣扎。
两个人的身份差距,处处都在大声宣布着他们的不合适。
李承瑞和江岑溪之间虽然没有直接的仇恨,可终究也有跨不过去的坎。
邱白因此红了眼眶,像是一腔的愤怒没法发泄,最后也只能恨恨地骂了一句:“这世道……就是一个屁!”
是她劝李承瑞试试看的,她也是真的觉得,李承瑞是最有机会的一个。
如果李承瑞都入不得江岑溪的眼,那别的人将会更加没有希望。
可如今……
却成了这个狗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