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夔州路转运使当然做不到这些事。

笑话, 他要是能做到,现在还需要在这里忧心忡忡向门客问计?

“好啦,你莫要调笑我了, 且说一说我该如何是好。”

门客拱手而笑:“敢不从命。”

又道:“观陆九思此人言行,他是一名君子,君子大公而无私,爱世人如同爱自己儿女, 他教自己的弟子, 也必然不会藏私,会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

夔州路转运使:“你是说……”

门客笑道:“若要破天下至坚之盾,自然要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他陆九思能做圣人,他的弟子们也都能做圣人吗?我不知陆九思最终想做什么改变天下的事, 可我只要让他知道,他所做一切皆为徒劳即可。”

“陆九思这个人, 我们无法使用, 但他的才华, 我们却可以使用。那些利天下之法, 若不用来利天下,只用来利己,自然能富甲天下;那些驱人之术又不会认人, 他陆九思用来行义, 我们又为何不能拿来敛利?”

“而他的弟子, 必然从他那儿学来了这些才华。纵然不足他万分之一,却也足够我们花用了。”

夔州路转运使很是振奋, 追问道:“那我该如何诱使陆九思那些弟子转投我们呢。”

门客笑眯眯地说:“美人、房屋、田地、万金、珠玉宝石……还请恩主莫要口头招揽, 定要将之装在匣中,让那些弟子亲眼见到珠玉宝石。金钱的冲击只有在其亲眼见到时, 才能破人心防。”

“意志坚定者自然不会理会,但意志不坚者自会向恩主奔来。又或者意志本来坚定的人,见到别人走了,拿了金玉美人,拿了高床软枕的享受,心志产生动摇……”

“何况,人生在世谁不是为己而活,他们或许可以自己忍受那些约束,但他们的儿女家人呢?”

“这陆九思,能杀便杀,杀了往江河中一丢,谁能说是我杀的?至于其他人……我倒要看看,他们是否每个人都那么大公无私。”

门客与夔州路转运使对望一眼,同时哈哈大笑。

*

陆安笑不出来。

过去夔州路不行榷盐,是夔州路转运使上奏的请求设置榷盐司。

在过往,百姓吃盐只需要去商人那里买,商人则去灶户那里收盐,灶户可以根据市场来调节生产,商人也不必被迫提高成本。这个时候,夔州盐价只需每斤70至80文。

但当榷盐司设置后,政府以极低的价格从灶户手中收盐,然后再以八倍的价格卖给商人。成本都如此高了,商人售卖出去的价格只会比这更高——陆安到达夔州时,探查到的夔州盐价是770文一斤。

榷盐法又称为“以盐杀人”。

为什么盐铁收归国有后,国库会富裕,这么抢钱能不富吗?

“怪不得……”赵松年拿着这份盐价调查表,深深觉得这夔州路转运使实在面目可恨:“怪不得先帝在时想要在京东榷盐,忘秋先生、鸣泉先生还有黄仆射都极力反对。可惜还是没拦住。”

京东路不给用,就在夔州路这边用,毕竟两蜀产盐之地不少,蜀商有钱,好收刮。

司马疏双目通红:“行了榷盐法后,榷盐司岁入三十万缗……真是好大一笔钱。”

每一枚孔方君的方洞都滴着山沟弃婴的血。

这让亲眼目睹过弃婴沟惨况的学生们怎能不愤恨?

宋讲文冷着脸,摸出另外一份资料:“只是榷盐还不够,还有榷铁和榷茶,也是敲骨吸髓,断子绝孙的活计。”

榷铁和榷茶用的手段和榷盐一般,都是官府在低买高卖,搜刮民财。

尤其是榷铁。

民间禁止私相贸易铁货,民间禁止私铸铁器,民间禁补修旧铁器——坏了就得从官府买,三个禁令一出,钱是哗哗来了,百姓倒是快被逼死了。

这还不够,还觉得捞钱不够快,夔州路这位转运使强令百姓买锅,四口之家必须买一口锅,五口之家必须买两口锅。

夔州专行铁钱,自然有“监”来铸钱,而铁钱不保值,一开始铁钱和铜钱等价,现在拿一贯二十文的铁钱才能换一贯铜钱,你问为什么要换铜钱?因为朝廷税收只要铜钱。

收刮收刮再收刮。

搞钱搞钱再搞钱。

玩垄断加价,夔州路这位转运使实在是一把好手。

陆安又想到了正在轰轰烈烈闹起义的京东路和京东西路。

还是那句话,尚未出现造反的夔州路的百姓都活得如此之苦了,那京东路和京东西路……之前到底是成了什么模样?

封建社会。

陆安默念着这四个字,再次深刻意识到了自己是来到了什么样的世界,又是打算改变什么样的世界。

不过来都来了……那句歌词怎么唱来着?潇洒走一回?

“九郎君!”有旅店主人行来,说起了事:“漕臣送来请柬,请郎君还有郎君的弟子们前往府上赴宴。”

——转运使俗称漕臣。

陆寰难得哼了一声:“来得倒是快。”

其余诸生也是横眉冷对,令得旅店主人摸不着头脑。

陆安对他露出安抚性的笑容,伸手接过请柬,笑道:“多谢。劳烦对送请柬的人说一声,我们定然赴宴。”

旅店主人拱手道:“自当如此。”言毕,转身即走,去回来送请柬的人了。

宋讲文一向不爱讲刻薄话,但此刻也忍不住讥讽:“百姓疾苦,竟还想着开宴会,也不怕噎着。”

陆安平静道:“我猜此人已派人偷偷盯着旅店前后门了,先去赴宴,瞧一瞧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形。”

众学生拱手道:“唯。”

便到了那转运使府上。

座中已坐着夔州才子,夔州州学学正,夔州知州,还有那夔州提学使。除了这些人,还有一些世家大户的族长、宗子,或者寻常子弟,瞧着便是一场大宴。

“九郎君!”

“九郎君来了!”

“九郎君快快入座!”

“九郎君请坐!”

众人热情地看着陆安,那转运使自然从主位上站起来,亲切地挽着陆安入座,陆安不动声色,只是拱手回礼。

那些瓜果糕点上得很快,陆安若无其事地拾了两块吃,与转运使言笑晏晏,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转运使瞧着陆安这般模样,心下稍定。

“诸君。”夔州路转运使执起犀角杯,环视满座:“恰逢正月,夔州飞琼,然这暖阁春意却能荟萃南地菁英,实乃一大快事。吾辈今日在此,同祷大薪基业永固,愿天子恩泽被于四海,更祝闾阎无冻馁之患、仓廪有三年之积。当!满饮此杯!”

说完,他就仰头将满杯的茶一口喝光。

其他人亦是举杯共饮。

宴席之间,各处闲聊,夔州才子开始吟诗作对。

便见一人吟道:“曲榭回廊雪未休,千山雪涌玉尘浮。半庭素练摇梅影,一树冻香临我瓯。风叩竹檐惊冷雀,月铺银海幻琼楼。围炉已得沧浪趣,何必瞿塘寻钓舟。”

四处一片叫好之声,舞姬频频侧目,其中最美者于舞动间,红绡盖了诗人头,又轻巧掀走,独留诗人怅然若失,嗅着空气中遗留的芳香,遥望佳人。

又有一人吟道:“流波一顾转明眸,花影生香暗自羞。腕雪乍回云湿袖,唇朱微启月停钩。风鬟雾鬓春烟袅,玉佩琼琚夜露浮。莫道人间无绝色,清光摇落满夔州。”

这是吟诵美人,舞姬们掩唇而笑,有舞者摘下耳畔明珠,掷入诗人杯中,瞧着对方被杯水溅湿面颊还痴痴望着她们的样子,银铃笑声便更响更大了。

有那文人见陆安在一旁独饮,连忙道:“早听闻九郎君之诗词名动京华,不知近日是否有佳作临世,可否赐晚生一观?”

——他分明比陆安年岁大,但此刻依旧恭恭敬敬垂首称晚生。

文坛就是如此,以文化论高低辈分。

陆安瞧了他一眼,还没说话,就有其他人迫不及待地恭维上来。

“今日若能听九郎君作新诗,我真是死也无憾了。”

“我等厚颜,请九郎大作。”

“九郎君,我为你倒茶!”

“九郎君,我为你磨墨!”

顷刻间,陆安成了宴会中心。

门客瞧着这一幕,不得不服气:有的人就是什么都还没做,就天生能成众人焦点,夺得所有的关注与倾慕。

“那某便抛砖引玉了。”陆九思谦逊地说。

郎君提起笔,思索片刻,却是望了一眼舞姬中最美者,写下一首: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舞姬怔在原地,眸中异彩连连。

但陆九思却还不停笔。

她又写下了第二首:

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舞姬轻咬下唇,那一句句诗,一个个字,好似充满了诱惑,令得女子禁不住地飞蛾扑火。

其余舞姬看向她,眼中流露出艳羡之色。

但陆九思明显还未才尽,她挥墨写下第三首: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接连三首,倾刻而作,瞧得座中人目眩神迷,目不暇接。

“好诗!”

席中有人大喝。

也有人调笑道:“果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那舞姬羞红了脸,漫步到陆安身边,为她斟茶,又捧起茶盏,柔柔地喂到嘴边。

那边,夔州路转运使见到这一幕,眼睛一亮。

对啊!他怎么没有想到,陆九思才十八!正是知慕少艾时!金银他不爱,可美人又如何能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