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思爱不爱美人, 在场读书人不知道,但他们确实爱极了这三首诗。
茶也不喝了,糕点也不吃了, 争相传阅这几首诗,哪怕不小心将茶盏撞翻,茶水浸透衣衫也浑然不觉。
“小童!小童!”有人连声唤自己的书童:“快去马车取我的笔墨来!我要把这三首诗抄录下来,题在我那书斋中, 日日观看!”
邻座的文人抢了一首诗, 摇头晃脑就开念。
他刚念“云想衣裳花想容”时,已是神色大变,瞳孔收缩,捏皱了纸张也犹自不觉。
那手掌猛地一击小案, 震得盘中小枣滚落满地:“可笑我二十年苦吟推敲,却不如陆兄一个‘想’字, 云想衣裳花想容……好美的诗, 好美的人!好大气一个‘想’字!岂非是天地万物都为之生了相思?”
他看了一眼那舞姬, 深觉对方的容颜实在配不上这首诗。
亦有之前写过美人的才子摔了茶盏, 在清脆声中捧着陆安的文稿,踩上案几大喊:“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有此绝句在场, 吾还写劳什子美人, 实在是献丑了!吾实是知晓为何有人会焚自己的书稿了。见过美玉, 如何能再忍受自己所凿顽石!”
他大笑着,又拿出怀中自己的诗稿, 竟真的当场焚烧起来。
纸灰四飘, 屏风后的乐师抱着琵琶,铮铮即行弹起激烈曲调。
整场气氛都被这三首诗点燃了。
哪怕是最后一首诗, 他们都有解读。
沉香亭在唐兴庆宫龙池东,是用典。再加上前面那一句“长得君王带笑看”,这是将那舞姬和绝世美人杨贵妃相比。是一首非常典型的用典诗。
“九郎君今岁才十八吧。”
他们惊叹不已:“十八便能作出如此集仙气与灵气为一体的诗。诗仙已有人,依我看,九郎君当得诗灵之称。”
“何止!何止呢!九郎君所作‘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时,才十七!”
“郎君之诗才,正如唐时李杜再世啊!”
“实在令我等自惭形秽。”
陆安对于这些赞扬只是微笑着,又写下新诗。
“李杜诗篇万口传。”
“咦?”众人见陆安又要作新诗,连忙围过来,像极了一群白白胖胖,密密麻麻的大虫子相互拥挤着,堵在陆安面前。
陆安又写一句:“至今已觉不新鲜。”
“好大的口气!”人群皆震。
这就是少年天才的底气吗?连李杜都看不上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陆安放下笔,朝着四方拱手,笑道:“此诗赠予诸位。”
这话一出,令得在场文人一下子心情愉悦起来。
不得不说,这陆九思真会做人啊,自己写出名诗不算,还恭维他们也是那“领风骚”的才人,一首诗,把场中人都夸了一遍。
何等气魄!
一下子,场中传遍了“哪里哪里”“过奖过奖”的声音,别看嘴上这么说,心头已然荡漾开了。
唯有夔州路转运使那门客冷眼瞧着这一幕,旁人都觉陆九思谦逊,他却觉得那短短一页纸,藏着其人不驯的桀骜。
不过,不意外,少年天才,还是作出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少年天才,怎会没有傲气。
这傲气是陆九思的才气、底气,却也是他的弱点。
此前他还以为这人多么沉稳呢,如今一看,也是好美色性桀骜之徒,并非无懈可击。
*
宴会在众人吃吃喝喝又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氛围中结束了,在夔州路转运使的多次挽留下,陆安和其弟子半推半就留在了转运使府上。
众人去客房后,各个客房里传出了惊呼声。
陆安知道原因,毕竟她面前就有一箱珠宝黄金,盖子是提前掀开的,烛火下那些灿灿珠光、耀耀金芒的确很吸引人眼球,冲击力十分强大。
陆安收回目光,不再多看。倒是想起了一句话: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先贤的话,很多时候你得遇到这个场景,才能深刻体会到这句话的正确之处。
正如陆安此刻,她也喜欢钱,谁不喜欢钱呢?但是她现在面对这一箱子钱财是真的心如止水,甚至还有些想吐。
陆安不知道,她的学生们有一些人是真的吐了。
若是放在其他时候,还真说不准会有人被金钱诱惑。但他们白天才刚知道夔州路转运使是如何剥削百姓的,看到这些钱,他们只会想到百姓的痛苦,沟中的弃婴……论冲击力,一箱珠宝黄金真没有一沟死婴的视野冲击强。
恶心。
反胃。
想吐。
什么破钱!
谁稀罕这些破钱了!
这是在羞辱谁呢!
学生们吐得稀里哗啦,嘭地用力一摔,把箱子盖撞到合上,陆安也被一个人撞到了怀里。
她第一反应是还好自己有裹胸且男的有胸肌,被撞到发现胸前软软也不用怕。
“郎君……”
这一声娇媚带笑的嗓音似乎把郎君唤醒了,对方垂在两侧的手这才抬起来,轻柔地抱住她,低声问:“我该如何叫你?”
听九郎君如此发问,舞姬仰起脸,星眸如梦:“郎君唤奴奴兰儿便好。”
“兰儿……这名念之便觉唇齿留香,我明日便向漕臣将你讨过来。”
“郎君……啊!”
屋里传来娇客轻呼声,似是郎君开始上手了。
屋外,夔州路转运使与门客相视一笑。
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接下来不用再盯着了,盯着人家(做)(爱)吗?
……
陆安将人拉到床榻前,轻轻按着肩头把人压坐下去,自己也坐在她身边,声音平稳地问:“是漕臣命你在房中等我的,是吗?”
舞姬本来低着头正羞涩着,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睫毛颤了颤,又抬起头,看陆安时,除了暗藏的情意外,还多了一些别的东西:“是。的确是漕臣做主,将奴奴给了郎君。但奴奴听得郎君之诗,也确是对郎君起了倾慕之心。”
陆安将声音放得很低,在室内,在烛光摇曳中,在两人相近的距离下,便显得格外温柔:“你若是有法子,便离他远一些吧。你是夔州人,应当知晓他将夔州治理成了什么样子,我见过官家,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官家不会容许他这般做——他迟早会下狱的。”
舞姬又瞧了了一眼陆安,她猜到了什么,已有些语无伦次了:“你……你是想……”
陆安点点头,道:“是。便是官家容许他这般做,我也不会容许。你远离他才不会受牵连。此人的牢狱之灾受定了,对此,他只有一个办法,便是落草为寇,去造反。”
说到这里,陆安笑了一下,舞姬只觉那是冷笑。
她也清楚九郎君为何笑。
造反?这夔州路转运使他懂行军布阵么?懂如何安营扎寨、调度后勤、统治上下、传递讯息、运用兵法么?
什么都不懂,拿头去造反?
舞姬不由打了个寒颤,忍不住问:“郎君是欲今夜离去?”
“不错。”
九郎君看着她,神色还是那般温和:“你受漕臣之命来引诱我,我自是要把你一同带走的,不然漕臣拿你泄愤,我怎忍心?可若你不愿走,我也不好强行掳你离去。”
“我只能提前与你说这些事,让你晓得尽快拉开与漕臣的距离,省得无端受牵连。”
“我虽未曾做过舞姬,我也知晓如你这般人能活到今日而不受折磨,实属不易。”
“我晓得你的艰辛,更知晓兰儿你聪慧敏锐,定能懂我的抱负。”
“正因为我懂你,你也懂我,我们也算是知己了,我才不想我陆九思的知己入狱受罪。”
“兰儿,我这么说你可能明白?”
舞姬的眼眶已然红了。
从来没人对她这么好。
从来没人说她是知己。他们都是看上了她的舞蹈,看中了她的容颜,只有陆九思……他说她聪慧,也称她为知己。
“奴奴明白。”舞姬眼睛亮亮地看着陆安:“奴与郎君走。”
陆安笑容可掬,视线从舞姬的脖颈上移了开来。
那就好,不然她第一次杀人,若是下不去手或者下手不利索,这人尖叫了,逃出去了,夔州路转运使定然会派人来围剿。
而且……能不杀无辜的人,她还是不想杀无辜的人。
夜深了,舞姬开了门,身姿灵巧地出去,探了路,又通知了陆安的那群学生到哪里会合,这才回到陆安身边,轻声道:“九郎君,奴奴知道一位阿翁,他全家已搬离夔州路,他还留在这里是想要将自己的一艘船卖出去,那艘船是他的得意之作,不肯贱卖,要卖五十贯,少一文都不肯。可那船载重不行,只有一个好处,便是速度极快,贫者买不起,渔者又觉不值当,富者倒是有钱,也不在乎值不值当,可富者自家有船,拖来拖去便拖到现在。”
“若是郎君信奴奴,奴奴便领郎君去敲他家的门,买了那艘船,趁夜逃生。那船虽载重不行,是对货船而言,它载郎君和郎君学生们,也是够的。”
“而那阿翁三番五次说了,卖了船,他就直接走了,不回夔州,便也不必担心他被漕臣迁怒。”
九郎君看着她,眼中是满满的信任:“兰儿,此番多亏有你,不然我却不知能否逃掉。”
“奴奴能帮到郎君就好。”
舞姬羞怯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