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尚书》言:民为邦本, 本固邦宁;百姓安乐,各居本业,国无危困之难。’

‘臣以为, 百姓之利益便是君王之利益,百姓不吃亏便是君王不吃亏。’

‘正如庄稼无法在贫瘠的土地上生长,百姓如庄稼,君王若想收割百姓的财物, 便需先为土地施肥, 再为庄稼浇水,如此方能获得丰硕粮食。’

‘臣欲问君,是百姓手里有十枚铜板,我们取走九枚赚得多, 还是百姓手里有一百枚铜板,我们取走九十枚赚得多?而前者, 百姓定会不满, 而后造反生事, 后者他们却会感恩戴德。’

柴稷瞧着信纸上的话, 若有所思。

他家贤臣的话给他打开了一个新的方向,过往皇帝,那些昏君、暴君压榨百姓的手段实在太粗糙, 太下等了, 百姓只有十枚铜板的前提下, 你就是挖地三尺,也只能拿走十枚, 拿不走十一枚。

但是如果让百姓能赚到二十枚?三十枚?四十枚呢?

到时候, 哪怕只取走一半的铜板,也比原来的多。

再往后看——

‘而且, 士绅豪强手里的铜板更多,与其抢百姓手里那十枚铜板,不如去抢士绅豪强手里那千枚万枚。’

柴稷顿了一下,竟是忍不住发出惊天笑声。

“爱卿……爱卿你啊……”

果然心里还是在乎百姓的,拐弯抹角不让他对百姓动手呢。

笑着笑着,柴稷又顿了一下,笑容渐渐消失。

他把那名内侍叫进来,声音中带着焦虑和严肃:“你之前说,看到九思他拿的第一本书是唐太宗的《帝范》?”

内侍微垂着头:“是。”

柴稷:“……嗯。你下去吧,不得传召,不许扰朕。”

内侍连忙退去,殿中只余官家一人。

“《帝范》……”

屋外春雷炸响,屋内光线稍暗。

年轻的官家面上神情被阴影覆盖。

“唐太宗……”

天子缓缓抬起头,咬牙切齿:“他李世民有什么好!”

他的骊龙之珠心里的圣君,该不会是李世民吧?

哼!

柴稷越想越觉得像,撇了撇嘴,扭过头去。

……

今天,负责修《新唐书》的官员收到了官家的秘条:《新唐书》能给李世民泼脏水吗?

官员:“……啊?”

很快,第二份秘条又递了过来,上面还是官家的字迹:上一份秘条当朕没说过。

官员:“?”

发生了什么?

*

来自皇城的信件快马加鞭出了城,来到了福建崇安县。

号忘秋道人的孙己便居于此处。

孙己于先帝在时,便一力推行新法,想要解决这大薪积年的弊端,可惜先帝摇摆不定,孙己本以为自己遇到了秦孝公,却没想到是楚怀王,新法有的被废,有的还被效忠的帝王拿去敛财,本该是为国为民的政法,全成了百姓颈端勒紧的绳套。

孙己心如死灰,主动辞官,回到家乡一心教书育人,且劝说当地官员兴修水利,挖建水渠。

所以,虽然天下士人、天下百姓都在骂孙忘秋,唯有福建一带百姓对他极其推崇,这恩情,他们能念上几十数百年不止。

……

信使匆匆敲开了忘秋斋的门,孙己接过信件时,还有些怔然。

这位新上位的官家怎会给他寄信?

回去拆信看完所有内容后,立刻把自己长子叫了过来:“大郎,你可记得陆鸣泉?”

长子孙永昊想了一会儿,说:“金溪陆氏的现任家主,曾经的宰执相公,中书侍郎,旧党中坚力量,父亲的州学同窗。因被第五乾静揭露其私习天文,妄言日蚀,官家大怒,下诏夺官流放,携家配隶房州禁锢。如今应当还在房州配所之中,父亲怎想到问起他来了?”

“原来他已被官家下狱了。”孙己这些年特意不去关注政坛,还真不知道这事。何况福建确实太偏远了,许多消息都没有传过来:“今日官家寄了信与我,谈及陆鸣泉一孙辈。”

“孙辈?”孙永昊又思索了一下,判断道:“莫非是他家小二郎?太学上舍年年私试他第一,如今莫非是得官家开恩,特意放出来科举了?”

孙己摇头:“不是他家小二郎,是他家小九郎。”

“九郎?”孙永昊愣了一下,回忆一番后,实在想不起来这是谁了。

——原来的陆九郎虽然薄有才名,也就只在年轻一辈稍微有些名声,风头是远远不如陆二郎的。

孙己点头:“是啊。陆安陆九郎,字九思,年十八,未到及冠之年,由房州通判提前取字。”

孙永昊一下子把握了重点:“他做了什么?”

“他在汉江雅集上一战成名,吸引了官家的注意。”孙己将信件递过去:“这是陆九思的思想,你可看一看。”

孙永昊看完信件里的思想——包括了汉江雅集和各处讲学,震撼在心中完全无法化解:“这些思想遥遥领先于世人,还言之有物,都是他想的?他才十八!”

孙己倒不算意外:“世间总有天才,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

“确是如此。”孙永昊对信纸上所写的那位陆九思十分之佩服。

天才啊……

但他瞧着那些冷酷至极,满口言利的思想,如鲠在喉,终究忍不住说了一句:“此人绝非善类。”

孙己倒不赞同这话:“陆九思反而是天下至善至仁的君子。你莫要看他在说什么,要看他在做什么。一个满口言利的人,若是时常为百姓着想,那他言利也只是为了用‘利’来约束其他人,希望其他人能为了利益去善待百姓。若一个满口爱民的人,却做了猪狗不如的事,那他的爱民也只会是一句口号,一层遮羞布。”

孙己的手指点上了信纸。

“你瞧这里,陆九思目睹巫者行活祭,义愤之下,以巫术对抗巫术,拆穿巫者实际上只是在装神弄鬼,房州百姓再不用牺牲人命去行活祭以消除神愤。”

孙永昊神色一缓:“这的确是利民之举——陆九思此人可以说于房州百姓千代万代都有恩德。”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孙己笑道:“你莫非忘了,陆鸣泉因何下狱?”

“自然是……”孙永昊顿住了。

自然是什么?自然是“私习天文,妄言日蚀”。而陆九郎好不容易从配所里脱身,得到允许可以参加科举,本该前途似锦,他是最知道自己不能和巫术沾边的人,一旦沾上这些神鬼之事,再结合此前的“私习天文,妄言日蚀”,说不得就被有心人压得永世不得超生了。

但他还是去做了。

心怀赤子,眼见百姓。

孙永昊捂住胸口残存的火热,也按耐住了疯狂的心跳。

从古至今,有代价的行善永远比无代价的行善更能让人动容。

“他陆鸣泉何德何能,有这么一个孙辈。”

这份心肠,以孙己大半辈子的见闻来看,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的。

这样的人,孙己相信他有朝一日,必能为天下百姓,为黎民苍生撑起一顶巨伞,为他们遮风挡雨。

有这样的人在朝廷,或许,他也可以想一想出山的事了。

——想来,这也是官家给他寄信的含义。

*

“我想给九哥当大管家!”

陆寰已经决定好了自己的努力方向。

以后九哥肯定是要当大权臣的,而给大权臣当管家,多的是人要巴结他!

但当大管家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首先,他要能写一笔好字,这样才可以给主人家代笔,不论是写信还是写请帖,有一手好字才不会让别人看低他九哥。

其次,文化水平必须跟上,必要时你得能代主人吟诗作对,将场子热起来。

最后,看着主人的喜好,他自己也得去学,这样主人需要临时找人来玩一玩时,他就得去陪玩。

啊对了!酒量也得练上去!必要时刻,得代主人饮酒!

好在,不管是字体,还是文化水平,还是酒量他都极其有基础,不需要从头练习。

而除此之外,管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

“九哥!”

陆寰来见陆安的时候,陆安刚上完课,有人在埋头抄写,有人趴在桌上睡觉,有人靠着椅背与其他人聊天。

陆寰快步穿过他们,将这两天自己的调查递给陆安。

陆安先是眉毛一扬,而后专心致志地看。陆寰静静站在旁边,没有出声。

待到不知是谁的茶水从热变凉了,陆安才抬起头,微笑道:“这些都是十五郎你收集的?你做得很好,连我都不曾想到这一层,你却去做了,我很欢喜。”

其他学生听到这话都惊讶地抬起头来,视线全集中到陆寰身上。

在他们看来,陆安给出这样的评价已经很高了。别的不说,端看这位陆十五郎此刻红得仿佛火山喷发的脸颊,就能知晓他有多兴奋,多激动了。

有人控制不住自己的一点小好奇心,过来探头看了一眼——

“嚯!”

左相的《大一统论》,右相的《义利统一论》,门下侍郎的《论雍容大雅》,兵部尚书的……

等等文章,全被陆寰收集了过来,好方便陆安提前了解这些官员的政治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