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九哥的赞许, 陆寰简直容光焕发,昂然道:“这当不得什么!我既要给九哥当大管家,这就是我应该考虑到的。”
陆安含笑看他:“那这几份调查, 我就收下了。”
陆寰差点跳了起来,只是在陆安的注视下,缓缓露出矜持地笑容,避免自己显得不够稳重。
“东南形胜, 三吴都会, 钱塘自古繁华——”
屋外,墙的另一面突传来踏歌声,不知是哪家歌姬还是女郎,音域辽阔, 将这首宛转悠扬的《望海潮》硬是唱出了波澜壮阔,辉煌壮丽的感觉。
屋外人边行边唱, 一派风流潇洒。
屋内人慢慢静下来, 侧耳倾听, 只觉胸中郁气一舒而空。
词本身就是一首首曲子, 供人传唱。而在大薪,上到士大夫,下到平民百姓, 都爱高歌。或是在众人聚会时引吭高歌, 或是在登高踏青时放声欢唱, 像这种边行边唱,也非罕见之态。
陆安听着对方唱《望海潮》, 却是想到了苏东坡一则趣事, 几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苏东坡的词极受推崇的同时,也多得宋人诟病。尤其是李清照, 点名批评苏东坡的词“不协音律”,说苏东坡不会写词,写的是变形的诗。
东坡会随便用词牌名。比如《念奴娇》这个词牌名,来自唐天宝年间一位名为“念奴”的歌妓,以此词牌名作词,应当是柔媚香软之曲。但他上来就是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这么说不好理解宋人崩溃的点在哪里。大概就是苏轼这个行为在宋人眼里相当于有人拿“我们一起学猫叫,一起喵喵喵喵喵”的曲调,填了“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的歌词,实在是……世风日下!成何体统!伤风败俗!
……那真怪不得李清照喷他了,当时的宋朝正统文人基本都受不了这个打击。
——不过鉴于苏轼是大文豪,在后世人眼里,这事分明是东坡对宋词的革新,没有任何不成体统的地方。
*
慢慢的,歌声停了,或许是唱歌的女郎遇到了别的事情。陆安等人便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宅子新聘的门房却走进来,向陆安禀告:“郎君,门外有位夫人,自言是尚书左仆射黄远柔之妻,前来拜会九郎君。”
这不就巧了吗?刚看完人家丈夫的政治倾向文章,这家夫人就来了。
那一瞬间,陆安怀疑起了这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特意过来探听情况的。
“请进。”陆安这么说。不一会儿,门外就传来了两道轻轻的脚步声。尚书左仆射之妻行了进来,自言自己姓赵名伯陵,来此是想求陆安一份字帖。
《三字经》太长了,她想求《望海潮》。
陆安了然:原来方才纵声高歌的侠女,竟是这位赵夫人。
既然对方开门见山道明来意,陆安也正好没有其他事,便叫人铺好文房四宝,提笔,蘸墨,落纸。
赵伯陵立刻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
九郎君右手握着笔杆,左手优雅地轻提袖子,笔走龙蛇,挥洒自如,《望海潮》一百零七个字一气呵成,停笔之时,空中犹留墨香。
“好了。”陆安把字帖递给赵伯陵。
赵伯陵充耳不闻,只是失神看着字帖上的字。
比起写《三字经》的时候,陆九思的字又进步了。那字灼灼夺目,仿佛要把目视之人身体里的血液燃烧殆尽。
赵伯陵就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在燃烧,她神情恍惚着,呢喃道:“起笔多用藏锋,落笔不折而用转,左右顾盼,韵自天成,如出水芙蓉般亭亭玉立,多力而丰筋……这笔字……这笔字……”
窗扇摇曳,日光若金水,流淌在墨字上,看得赵伯陵一时痴然。
……
赵伯陵感谢了陆安,拿到字帖飘然回家后,立刻下请帖给各家夫人,说是要开一个赏字会。
夫人们如约而至,本来只当这次赏字会是一个噱头,只是姐妹间找个理由聚一聚,但当赵伯陵将字帖拿出来,递给她们传阅时,席间一时抽气声四起,递字帖给姐妹们的动作也轻柔仔细了不少。
她们家中非富即贵,见识过的字帖也不少了,但像手中这份,她们是前所未见。
“赵姊姊,这是谁的字?”便有人迫不及待地问。
赵伯陵道出了陆安的姓名和来历,又点出:“他的字一直在进步。前月我见识过他另外一份字帖,远不如现今这份,或许往后这笔字还能变得更好。”
还能变得更好?!
诸夫人瞧着这份字帖,完全想不出来它再好还能好到哪里去。
若是再变好,那还是凡人能写出来的字吗?当称仙道圣了吧?!
突有夫人若有所思:“这陆九思,是不是还未婚配?”
又有夫人接口:“但听说他与魏家那边的三娘子早早定了亲。”
紧接着又有人开口:“我听我家夫君说,官家早就将魏家那边的人叫过去,好生训斥了一番。应当不是什么正经定亲,说不得只是魏家一厢情愿,不然官家没事训斥这事作甚。”
而且,就算官家真的是闲的没事干,就算陆九郎和魏三娘子真有婚约,那又怎么样,人还没成亲呢。
诸夫人对视一眼,一个接一个施施然起身告退,赶紧回家扒拉一下,有女儿嫁女儿,没有女儿也可以找一下同宗同族年龄相仿的女子,到时候榜下一捉婿……
陆安不知为何,右眼皮猛地一跳。
虽说眼皮跳左吉右凶这种事有点迷信,但陆安想着自己都能穿越了,有时候还是信一下吧。遂放下自己的笔,思来想去,决定出门走走,让自己心神放松一下。
陆安说到做到,她寻了一根鱼竿,去郊外钓鱼。
——近来天气已是春和景明,雪消冰融了。
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出行时周边常有人看自己。
她去钓鱼,好像有人在看她。
她去打猎,好像有人在看她。
她去赏花踏青,还好像有人在看她。
陆安:“?”
另一边,各家管家蹑手蹑脚观察完陆九郎,欣喜若狂地各回各家,向大夫人小娘子汇报:“那位九郎君不仅文采出众,长相也是一等一的好,瞧着也是性情淡泊,不争不抢的模样,若成了娘子夫婿,想来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嘞!”
各家如何欢喜尚且不提,只说陆安,她思来想去,发现自己只是闲了一日就有种骨头生锈,闲不下来的感觉——倒也不意外,她上辈子就闲不下来,全国乱跑。
既然如此,还是找点事情干吧。
陆安翻出自己的计划表,开始沉思。
既然当官后要变法,那就必须名望盛大,不然谁会跟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去变法。分不到利益,一切免谈。
她之前的名望已经积累到一定程度了,接下来不管是再写诗词还是再作文章,亦或是提出新思想,都做不到之前那样爆炸性提升名望了。
换而言之,就是大薪的人民群众已经习惯她能作出惊世文章了。
要换一条路……
最好还是文学性的,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发明东西或许可以得百姓爱戴,但名声根基还得看文学。
要文学性……要颠覆性……要语不惊人死不休……
陆安的心跳声慢慢放大开来。
她想起来了,身为穿越者,她手头上真有一样东西,丢出去后能把整个文坛炸个天翻地覆。
自汉以来,历朝历代都有人怀疑《尚书》的真伪,但直到清朝,才有人整理出来《尚书》是伪书的一系列证据。
不过,这件事引起的后果太大了,她自己背不动,得找个人分担一下。
毕竟不说《尚书》在文学界的地位,就单说一件事,这是科举要考的“经”之一。你把科举考生的教科书炸了,他们不恨死你才怪。
所以,不能现在搞,要等这次科举结束后再放炸弹。下一届考生有三年的时间缓冲,应该不至于太招人恨。
其次,她不能主动将这事揭露出来,她要“被动”“被迫”去做这件事。
陆安:“可惜了……”
陆寰正在陆安身边整理书架,听到这话,诧异地问:“九哥可惜什么?”
陆安叹气:“可惜祖父不在京师。”
陆寰肃然起敬。
九哥真孝顺啊!这段时间他随着九哥外出游学,到了汴京之后更是乐不思蜀,早就把祖父放到九霄云外去了,这可真是不好,得反省!
陆安眼睛一亮:“差点忘了一件事!”
祖父不在,但她那“好岳父”可还在汴京!
上好的背锅侠啊!
坑这个人,她可不会良心不安。
“十五郎,我有事出门一趟,不用跟过来。”
陆安拿起书架上的《论语》还有《尚书》,一身轻松地出了门去。
魏乾谅,我来给魏观音收利息来了。
我也不给你多收,起手先来个“天下学子の怨恨”吧。
你觉得……女婿上门虚心求问《尚书》与《论语》的冲突之处,岳父不耐烦,对此事一口否决,教训女婿做学问不要吹毛求疵,女婿心中不服,憋着气,日日查书,终于在科举之后将《尚书》所有错漏之处列出来,把《尚书》证伪这个剧本怎么样?
‘如果不是你魏乾谅咄咄逼人,陆九思就不会非要争这一口气,就不会一定要论证《尚书》是伪书,我们就不需要重新再选一科本经了!’
——别问她为什么确定魏乾谅一定会按照这个剧本走,以魏乾谅此人的直男癌晚期性格,在看到是自己女儿翻出《尚书》错漏之处时,他只会看不上眼,对其冷嘲热讽,觉得女儿没事找事,想要对女儿行使父权,抖他的威风,绝对不会对女儿大加赞扬的。
陆安脸上挂着亲切温和的微笑。
她很相信天下学子的战斗力。
反正如果是她,在高一的时候突然得知“语数英”三科其中一科要全面改动,所有知识点全部作废,她生吃了罪魁祸首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