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都城的第一年。
燕枝认识了更多的客人, 结交了更多的好友,还和楚鱼一起,开了他们的第二家点心铺子, 在寸土寸金的都城里,有了立足之地。
萧篡则严格遵守着燕枝给他定下的规矩。
燕枝想见他的时候, 就在铺子门口挂起黄色幌子,萧篡随叫随到, 为他遮挡太阳, 帮他卖糕收钱,陪他说话解闷。
燕枝不想见他的时候, 他要么乖乖留在宫里,上朝下朝, 批阅奏章,要么在控制中心接了任务,去其他世界赚点积分, 给燕枝带好吃的回来。
燕枝像是一只小燕儿, 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每日在都城里展翅高飞。
萧篡则像是一只小狗, 撒开四条腿, 在地上追着燕枝跑,盼望他一直快快活活的。
——第一年的除夕夜。
帝王下旨,燃放烟火,与民同乐。
可是燕枝和楚鱼一个在灶房蒸糕,一个在前面卖糕,忙得脚不沾地。
烟火升上夜空的时候,燕枝连抬头看一眼的空闲都没有。
“要两块小兔子模样的吗?六个铜板, 多谢。”
“燕枝……”萧篡站在他身边,一面帮忙打包糕点,一面轻轻地唤了一声。
“这个是绿豆糕和黄豆糕合在一起的,所以是两个颜色。”
“燕枝……”萧篡又唤了一声,手上动作也没停下。
“十个铜板,多谢,慢走。”
“燕枝……”
烟火声掩盖下,萧篡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
“你干嘛?”燕枝被他吵得有点儿烦,没好气地应了一声。
“烟火……”萧篡轻声提醒。
他特意给燕枝放的烟火,他想让燕枝看一眼。
燕枝忙得脚不沾地,看都不看他一眼,随口应道:“你直接喊‘跳过’就好了啊,干嘛一直喊我?你好讨厌。”
萧篡怔愣片刻,随后垂下眼睛。
话音落地,燕枝也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抬起头,看向萧篡,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本来……本来就是这样啊。
他都这么忙了,萧篡还一直吵他。
再说了,萧篡之前就是这样做过啊。
又不是他乱说的。
燕枝心里刚有点儿羞愧,下一刻,客人指着糕点喊他。
“店家,要一块红糖糕。”
“好。”
就在这时,萧篡走到他身边,接过他手里的糖糕。
他低声道:“燕枝,我来,你抬头看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燕枝鼓了鼓腮帮子,最后还是抬起了头。
一簌簌烟火升上夜空,在燕枝头顶绽开,如同星子一般,自天边划落。
燕枝抿了抿唇角,转过头,看向萧篡。
萧篡正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帮他把糖糕包起来,看起来没有丝毫不快。
察觉到燕枝在看自己,萧篡低声问他:“燕枝,好看吗?”
“好看。”燕枝点点头。
两个人谁都没再说话,继续卖糕。
一直到烟火结束,天色渐晚,街上游人渐渐散去。
十多笼糕点也卖完了,只剩下最后一块四四方方、普普通通的红糖糕。
燕枝拣起糖糕,掰成两半,递给萧篡一半:“喏,给你的赔礼。”
他刚刚凶了萧篡,所以……
萧篡知道他的意思,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接过糖糕,用干荷叶包好,预备带回去吃。
“其实……”燕枝又道,“你现在没有那么惹我讨厌了。”
萧篡将糖糕揣进心口,轻轻捂了捂。
他看着燕枝认真的模样,没忍住翘起嘴角:“我知道。”
恰恰是因为燕枝不讨厌他了、不害怕他了,燕枝才会不自觉地朝他发脾气,跟他大声说话。
燕枝在他面前不再谨言慎行,更不再疏离冷漠。
燕枝对相熟的好友,都是这样的。
他都知道。
燕枝最后道:“要是明年,你还有空,那就再过来帮我卖糕吧。”
萧篡郑重地应了:“是。”
——第二年的除夕夜。
萧篡果然也来了。
常来买糕的客人,不认得远在大梁宫中的帝王,却认得点心铺子里的小工。
他总是跟在年轻的店家身后,沉默寡言,但唯店家命是从。
这一年,燕枝拿起一块兔子模样的糖糕,递给他。
“给你的工钱。你明年还有空吗?”
“有。”
萧篡想,就这样一年一年过下去,只要能一直陪在燕枝身边,不管是什么身份,他都满足了。
第三年,除夕夜前一日——
燕枝打开最底下的蒸笼,从里面拿出一块小燕儿形状的糖糕,递到他面前。
“给。你明日有空吗?”
“有。”萧篡下意识应了一声,“朝中休沐,不必上朝,我明日一早就过来。”
燕枝却道:“傍晚再来。”
“燕枝,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招了一个小伙计。”
萧篡听见这话,整个人都愣了一下:“招了一个伙计?”
意思就是,燕枝不再需要他了吗?
可是他不要工钱!他是白给的!燕枝用他更划算的!
燕枝看见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解释道:“他是领工钱的那种,前几日过来试过了,阿鱼和我都觉得他手脚麻利,干得不错,就让他留下了。”
萧篡红了眼眶:“燕枝……”
他也很乖的!他的手脚也很麻利的!
他可以一刀砍下敌人的脑袋,他也可以在一息之间包好一块糖糕。
他很乖的,很听话的,别不要他……
燕枝继续道:“我和阿鱼说好了,一人一年,轮流守店。明日我要去城楼上看烟火,还要上街去逛逛,明年我们再交换……”
萧篡愣了一下。
燕枝明日要出去玩儿,不在店里,所以……
“明日我需要一个——”燕枝抱着手,理直气壮道,“小跟班。你明白吗?”
萧篡皱着眉头,似乎是还没明白过来。
“我要一个护卫、一个跟班,他要护卫在我身边,替我拿着东西。”燕枝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现在明白了吗?”
“明白。”萧篡双眼倏地亮起,“明白!”
燕枝让他陪同!
燕枝要他陪他出门!
一瞬间,滔天的欢喜如同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几乎将萧篡淹没。
燕枝最后道:“明日傍晚过来接我。”
“好。”萧篡定定地望着他,定定地应了一声。
夜深人静之时,萧篡帮燕枝把铺子门锁好,同燕枝道过别,捂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脏,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只有他和燕枝两个人,他和燕枝一块儿出去玩。
燕枝愿意和他一块儿出门。
燕枝……
心跳声太大太响,吵得萧篡什么都听不清。
他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点心铺子的二楼,燕枝的房间里,还隐隐透着烛光。
燕枝还没睡下。
燕枝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忐忑?
燕枝是不是……也想开始重新接纳他了?
不论如何,他会很乖的。
明日出去玩,他会乖乖跟着燕枝,他会乖乖听燕枝的话,燕枝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他一定会很乖很乖的。
这样想着,萧篡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回到大梁宫。
他回到净身房,打开衣箱,翻了翻自己的衣裳。
他本不在意这些,衣裳也不多,就是去见燕枝的时候,会特意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明日陪燕枝出门,得穿得漂亮些。
但燕枝让他做护卫、做跟班,他是不是应该……
萧篡倏地站起身来,想去传亲卫进来,那两套他们的衣裳来穿。
不过……宫中亲卫的衣裳,是不是不大适合穿去宫外?
罢了罢了。
萧篡思忖片刻,只得折返回来。
他挑来拣去,最后还是挑了一件玄色的衣裳。
他本就是一匹黑狼,穿自己皮毛的颜色,总不会出错。
净身房里潮湿阴冷,萧篡又点起火盆,放了点香料,把自己的衣裳熏得香一些。
还有头发,他得束个冠,玉的不好看,金的太扎眼。
还有他身上的这些伤疤,太丑了,得穿好衣裳,不能让燕枝看见。
就算是最原始、最野蛮的野兽,在同心仪之人出门的时候,也会铆足了劲地装扮自己。
与此同时,燕枝洗漱完毕,正枕着双手,晃着脚丫,躺在榻上,望着帐子顶出神。
伙计是真的。他和楚鱼确实请了一个小伙计。
约定也是真的。他和楚鱼确实也约定好了,轮流看店,另一个人就可以出去玩儿。
不过,让萧篡陪他一起出门,却是他一时兴起。
今日和萧篡一起卖糕,他看见萧篡对他百依百顺的模样,忽然心中一动,起了这个念头。
萧篡陪他卖了三年的糖糕,也给他带了三年的好吃的。
他忽然觉得,应该奖励一下萧篡。
那就奖励他陪自己出门去玩好了。
燕枝想着想着,没由来地、竟有些期待明日的出游。
他想要使唤萧篡,命令萧篡,想要萧篡跟在他身后,想要一回头就能看见萧篡。
燕枝轻轻晃着脚,晃着晃着,困意袭来,他也就睡着了。
在年节里,在香甜糕点缠绕里,燕枝做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梦。
他梦见,许多许多年以前,也是这样的年节。
那时萧篡在外征战,他们就在军营里过年。
萧篡靠在榻上,他趴在萧篡怀里,晃着双脚,用指尖在萧篡的胸膛上写字。
萧篡拿出一大盒各种形状、酥酥脆脆的小饼干,猜对一个字,就喂他吃一块。
燕枝先胡乱写了几个字,都教萧篡猜中了。
最后,他一笔一划地写——
萧篡,大坏东西。
还没写完,萧篡就双手钳着他的腰,直接把他抱起来,不让他写了。
萧篡打了一下他的屁股:“写什么呢?谁是‘大坏东西’?我是‘大坏东西’,那你是什么?小坏东西?”
燕枝扑腾着手脚,求饶道:“陛下,我重新写,重新写。”
这一回,他写的是“萧篡大好人”。
同样是还没写完,萧篡就翻了个身,把他按在榻上,压在身下。
“写错了,不是‘大好人’,就是‘坏东西’。”
萧篡俯身低头,燕枝抱住他的脖颈,凑上前去,主动亲了他一下。
萧篡怔愣片刻,最后捧住他的脸,用比他强上百倍的力道亲他。
燕枝被亲得迷迷糊糊,几乎喘不上气来。
下一瞬,燕枝被憋醒了。
他坐起来,一摸脸颊,发现自己脸颊上湿漉漉一片。
他是在梦里哭了吗?
燕枝胡乱抹了把脸。
才没有。
燕枝坐在榻上,垂着头,静静地望着眼前漆黑。
讨厌!他就是讨厌萧篡!
他明日不要跟萧篡一块儿出门了!
要是萧篡还不乖、还不听他的话,他就……
就在这时,“吧嗒”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被褥上。
燕枝直觉不对,挪到榻前,点起蜡烛。
烛焰燃起的瞬间,燕枝这才看清,原来自己脸上手上的,不是眼泪,而是鼻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