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燕枝低下头, 看见被褥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又看见自己手上沾染着的殷红的鲜血,整个人都慌了一下。
怎么回事?
他怎么在梦里流了这么多鼻血?
燕枝回过神来, 赶忙捏住自己的鼻子,仰起头, 掀开被子,起身下榻。
他跑出房间, 准备去灶房里打点水, 给自己洗一洗。
结果,或许是因为他失血过多, 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他刚推开房门,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走也走不稳,“哐当”一下,直接摔在隔壁房门上。
隔壁房里的楚鱼被他吵醒, 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起了起了。”
“天就亮了?我感觉我才躺下没多久。燕枝,要不我们今日不开张了……”
楚鱼揉着眼睛, 拉开房门。
下一刻, 靠在门上的燕枝倒了下来。
楚鱼被砸了个猝不及防, 下意识伸手接住他。
“你做什么呢?偷看我起床?”
又下一刻,楚鱼摸到满手的鲜血,直觉不对,捧起燕枝的脸,定睛一看,也被吓了一跳。
“燕枝?燕枝!”
他连忙拍拍燕枝的脸,喊了两声。
“怎么回事?你怎么满脸是血?有强盗闯进来了?”
燕枝靠在他身上, 软软地就要滑下去,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没有。是鼻血,我头晕。”
听见他这样说,楚鱼才松了口气,架起他的胳膊,把他扶回房里。
“我以为你被人打了呢,吓死我了。”
燕枝提醒他:“过年呢,不能说不好的词……”
“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前几日我就跟你说,萧篡给你的曲奇饼干和沙琪玛不能多吃,结果你一天就吃完了,能不上火流鼻血吗?”
燕枝小声辩解:“你也吃了。”
“我才吃了两块,你吃的最多。”
楚鱼把燕枝放在床上,拿来手帕,让他捂着,又转身去打了盆冷水,哆嗦着洗了一遍巾子,给他敷上。
“别抬头,就这样坐着。”
“嗯。”
燕枝只觉得鼻子上冰冰凉凉的,就这样敷了一会儿,鼻子就不流血了。
楚鱼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抬起他的脑袋,仔细看了看:“行了,没事了。”
“谢谢你,阿鱼。”
“你吓死……”楚鱼改了口,“吓我一跳。”
“不要紧的。”燕枝轻轻碰了碰自己的鼻子,“之前也流过几次。吃鹿肉的时候也会,止住就好了。”
楚鱼像是想到什么,忽然站直起来,抱着手,皱起眉头,认真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做什么不好的梦了?”
燕枝震惊地睁圆眼睛,抬手打了他一下:“阿鱼,你疯掉了?”
楚鱼提醒他:“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燕枝瘪了瘪嘴,又伸手推他:“你快回去睡觉吧,天马上就亮了。”
“行。”楚鱼道,“要是有事再喊我。等忙完这一阵,杀两只鸡给你补补。”
“知道了,多谢你。”
楚鱼出去了,燕枝给自己换了一床干净的被子,拽着被子,躺在榻上,轻轻哼了哼鼻子。
他总觉得鼻子里堵堵的,不舒服。
哼着哼着,他又睡着了。
*
第二日就是除夕。
楚鱼惦记着燕枝昨晚流了鼻血,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就没喊他起来,自己轻手轻脚地下楼去。
正好他们新招的那个小伙计过来了,两个人也忙得过来。
燕枝一觉睡到天光大亮,醒来的时候,脑袋还晕乎乎的。
他坐在榻上,缓了一会儿神,才起身下榻。
燕枝下了楼,先去灶房看了看楚鱼,楚鱼忙着揉面,只来得及指了一下灶台上煨着的肉糜。
——给你留的早饭。
燕枝笑着道谢,舀起一碗,一边喝,一边去外面看看小伙计。
他前几日才教过小伙计,小伙计机灵,两三下就记住了所有点心的价钱,手脚麻利,算数也好。
小伙计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燕枝公子,你来了?”
“嗯。”燕枝点点头,“还熟悉吗?忙不忙?”
“不忙的。”小伙计笑了笑,“就是……”
他欲言又止,目光飘向铺子对面。
萧篡今日收拾得格外齐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紫金冠束着,就是还穿得一身黑,看着凶巴巴的。
他站在街对面,看见燕枝出来了,一双漆黑的眼睛亮了一下。
燕枝抿了抿唇角,朝他招了一下手。
萧篡这才大步上前。
燕枝问:“不是让你傍晚过来吗?”
萧篡解释道:“早上醒得早,想着铺子里肯定忙,所以想过来看看你。”
其实,并不是萧篡醒得早,而是他昨晚压根就没睡。
一开始是激动,难得和燕枝出门去,后来没由来地有些心慌。
他放心不下,总觉得燕枝有事,就连夜出了宫,在铺子外面守着。
萧篡来的时候,燕枝正好止住鼻血,吹灯睡觉。
所以他也没看见燕枝房里的蜡烛亮了片刻。
他就这样,乖乖地在外面守着,燕枝不喊他,他就不过去。
燕枝想了想:“那你进来帮我。”
“好。”
燕枝让小伙计去灶房里帮帮楚鱼,自己依旧在外面卖糕。
虽说他和楚鱼约好了轮流,但是好友之间,不必算得那么清楚。
白日里客人不多,燕枝捧着脸,坐在窗口前,望着长街。
萧篡则站在他身边,垂下眼睛,暗中看着他。
今日燕枝的脸色不算好,原本红润的双唇也没有什么颜色,不知道是不是这几日太忙碌的缘故。
要让宫里太医给他做几道补气血的药膳,他过几日去现代世界看看,给燕枝带点补品。
萧篡宫中浩羔楞陶陶正想着这些事情,忽然,燕枝开了口:“别再给我带饼干了。”
萧篡问:“吃腻了?那我换……”
“喉咙疼。”
“嗯。”萧篡颔首。
燕枝仍旧趴在窗台上,手指搓弄着自己的衣袖,头也不回地说:“我昨晚梦见你了。”
“燕枝……”萧篡下意识以为,他说的是自己从前做过的那些坏事,忙不迭唤了一声。
“今夜城里还放烟火吗?”燕枝回过头,定定地看着他,“我们去城楼上看烟火,好不好?”
“好。”
“等烟火放完,我有话同你说。”
“好……”
萧篡不自觉攥紧拳头,竭力克制着心中忐忑。
燕枝要跟他说什么?
燕枝要跟他说,已经三年了,他已经腻了,所以过了除夕,他就不用再过来了?
还是,燕枝要跟他说,他已经完全抛开过去的十年了,他已经不在乎他了?
萧篡不敢深思,只是稍微想一想,就觉得心脏颤动,不受控制。
燕枝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说完这话,便转回头去,继续想事情。
两个人各怀心事,谁也不打扰谁。
*
燕枝在外面看着铺子,一直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楚鱼赶他出门去玩儿,他才不情不愿地挪了位置。
燕枝问:“你确定你忙得过来?要不要我再帮你一年?”
“不要。”楚鱼摆摆手,“快去吧,晚了好吃的、好玩的就都被别人买走了。”
“那我走啦,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嗯。”
燕枝换上年节新做的衣裳,朝楚鱼挥了挥手,便带着萧篡出门去了。
他日日在铺子里忙活,怕弄脏衣裳,总是穿旧衣裳,还要围着围裙。
今日难得穿新衣裳,还是鲜亮的红颜色。
燕枝本就生得好看,肤色也白,正红的衣袍一上身,更衬得他漂亮,在人群里也显眼。
萧篡就盯着这一抹红色,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来都城这么多年,这还是他头一回在除夕夜出来玩耍。
燕枝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一路上走走停停,路过什么摊子,都要停下来看看。
他给楚鱼买了一块锦鲤模样的木牌,给卞明玉和谢仪买了笔墨,还给糖糕买了一个狗牌,预备给它挂在脖子上。
自然,他也给自己买了许多东西。
爱看的画册话本、教人下棋的棋谱,还有束头发的发带。
他就是喜欢这些东西,所以要全部买下来!
也不必担心东西太多拿不下,毕竟萧篡跟在他身后呢。
从街头逛到街尾,萧篡身上挂满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
萧篡一面护着燕枝,一面护着这些东西,不觉得恼火,只觉得心满意足。
真好,他亏待了燕枝,燕枝自己却没有亏待自己。
他现在过得很好,很潇洒、很恣意,这样就足够了。
最后,燕枝买了一颗小小的铜制铃铛,把铃铛攥在手里,与萧篡一同登上宫墙城楼。
和多年前一样,燕枝与萧篡并肩站在城楼上。
“嗖嗖”几声,烟火升空。
火焰绽开,从燕枝眼前划过。
这一回,他终于认认真真、完完整整地看完一场烟火。
烟火落幕,燕枝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转过头,发现萧篡在看自己。
对上目光的瞬间,萧篡不自觉垂下眼睛,避开他的视线。
燕枝抿了抿唇角,轻轻地开了口:“萧篡,白日里我说,晚上看完烟火,我有话对你说。”
“嗯。”萧篡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属于自己的审判。
过了这么久,他能留在燕枝身边这么久,他已经很满足了。
但是他……
他还是舍不得燕枝,他不想和燕枝分开,他……
萧篡抬起头,再看向燕枝的时候,竟红了眼睛。
虽说有话要说,但燕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燕枝顿了顿,道,“我昨晚梦见你了。”
“我们分开之后,我很少梦见你。”
“有一回,病着的时候,梦见你凶我。”
“还有一回,也是病着的时候,梦见你哄我,喂我吃药。”
萧篡低声道:“燕枝,我……”
燕枝正色道:“不要吵,听我说。”
萧篡乖顺地噤了声,只是眼睛越发红了。
“这一回,我梦见你……又欺负我。”
“萧篡,这几年,我允准你陪着我,只是想利用你。”
“我本来以为,在南边的六年,我已经把你忘掉了,可是我没有忘掉。”
“所以我就想,不如多和你相处相处,你那么凶,等我看破了你的真面目,等我腻了,自然就忘掉你了。”
萧篡眼睛红得厉害,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燕枝是这样想的。
燕枝从一开始就想摆脱他。
这三年的相处,是他偷来的,是他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偷来的!
燕枝想了想,继续道:“可是你现在一点都不凶,我不仅没腻,反倒有点儿想重蹈覆辙的意思。”
“我觉得很奇怪,我这阵子总是想到你,总是梦到你。”
“所以……”
所以,现在燕枝要把话跟他说开了。
燕枝要彻彻底底地把他踹开了。
萧篡面色惨白,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沉进无边的深渊里。
燕枝最后道:“我不要再和你待在一起了。”
“再这样下去,我会乱掉的,我会……我会再掉进陷阱里的。”
燕枝很清醒,很理智。
他的心在不断地提醒他,他对萧篡还有别样的感觉。
他的心在不断地让他梦到萧篡,他的心正在慢慢地向萧篡靠拢。
他爱萧篡,爱萧篡杀伐决断,犹如天神一般,爱萧篡救他于水火之中,爱萧篡是他年少时的大好人、大英雄。
他恨萧篡,恨萧篡欺负他,恨萧篡捉弄他,恨萧篡……不像从前的他那样也爱着他。
燕枝竭力维持着清醒的头脑,他知道,就算他对萧篡的感情再浓烈,他也不能重蹈覆辙。
就算现在萧篡的表现再好,他也不能再义无反顾地跳进同样的陷阱里。
他好怕萧篡只是装装而已,他好怕自己再一次心碎,心碎到快要死掉。
他好怕烈火再次烧到他身上。
所以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和萧篡待在一块儿了。
他对萧篡的喜欢已经在死灰复燃了,他一定会越陷越深,直到无法自拔的。
“游戏规则取消了,不用管黄色幌子,还是白色幌子,以后不要再来铺子找我。”
“——萧篡,这是命令。”
“最后一道命令,你要一直遵守。”
燕枝说完这话,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萧篡通红的眼睛,从他手里拿过自己买的小玩意儿。
萧篡怔愣地站在原地,任由燕枝把他手里的东西全部拿走。
就在燕枝转身要走的时候,原本身子僵硬的萧篡猛然回过神来,扑上前去,抱住燕枝。
“萧篡!”
燕枝被吓了一跳,大喊一声,扑腾着双手双脚。
“放手!”
萧篡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抱着燕枝,把他圈在怀里。
燕枝奋力挣扎,回过身去,用手打他,用脚踹他。
可不论他怎么挣扎,萧篡都咬着牙,抗下燕枝的反抗,死死地抱着燕枝。
“不要……不要!”
“不要分开!不要不见面!”
“我知道燕枝在怕什么,燕枝怕我又变回去,怕我又变回原来那样。”
“不会的,我是小狗,我是燕枝的小狗,我已经变好了,自己把自己驯好了!”
“我会听燕枝的话的,我会乖的!我会很乖很乖的!”
萧篡垂下头,把脸埋进燕枝怀里,整个人都发着颤,语无伦次。
“我有给自己戴狗链子,燕枝拽着我的链子……”
他抬起头,把自己戴了许多年的狗链子,从衣领里拽出来。
他握着燕枝的手,让燕枝握着掌控他的链子,在燕枝面前低下头。
萧篡说着话,喉头颤动,借由铁链,传到燕枝的手心里。
“我会变得很好、很温柔的,会一直保持的。”
“我没有想过要和燕枝和好,我没有这样想过,我没有这样奢求过。只要让我见到燕枝就可以了,只要让我时不时、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好了。”
“我可以像流浪狗一样活着。”
“别丢掉我,别抛弃我。”
“燕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