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五皇子也不傻,他未必不知道这么做的坏处,却不得不这么做。
盖因他从前与太子往来密切,虽然算不上同党,但也十分亲近。
因着与太子的这份亲密,从前在朝中获得不少便利,五皇子也没少在皇帝面前替太子说好话,如今太子谋逆,他不得想办法与太子切割吗?
替皇帝挡下这一刀,就是告诉皇帝:我虽然与他相交,但他谋逆之事与我无关,我心中是向着父皇的!
至于事后又替太子求情……那就是为全从前的兄弟情义了。
毕竟从前关系那么好,要是一出事就立马划清界限,甚至反踩一脚,有人认为他秉公为君,就有人会觉得他忘恩负义,落井下石,是奸滑无情的小人,就连皇帝事后也难免心生芥蒂。
如今这么一操作,五皇子就成了夹在皇帝和太子中间,努力想要维持关系、保护双方,却无能为力的小可怜儿,不仅不会落人话柄,还能博得双方好感。
如今太子功败垂成,被废已经是板上钉钉,他从前的势力一朝溃散,必定心中惶惶,五皇子这样的表现,之后再对他们示好,这些人会接受吗?
会的!
即便不是全部,也有相当一部分会接受。他们从前跟着太子与二王爷作对,如今没了太子这个靠山,难免害怕二王爷报复,想要另外寻一个依靠。更何况许多人投奔太子本就是为了前程,这个主公倒了,另投明主也是应有之义。
至于说投谁?
二王爷首先排除,毕竟是多年仇恨,二王爷又不是唐太宗那般心胸宽广之人,他再是礼贤下士,这些人也不敢信。
除此之外还有谁呢?
三皇子早夭。四王爷虽然不错,但一直没展露出野心,且亦与太子不睦,不是好的投奔对象。六皇子体弱不考虑,再往后的皇子年纪小,皇帝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恐怕等不到他们长大。
唯一最合适的便是五皇子了,他出身不错,外家虽不比二王爷乃是世家名门,但也是江南豪族,他自身也算有能力,更十分受皇帝宠爱,再加上一个宠冠后宫的母亲,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更巧的是,五皇子当着皇帝与众臣的面表现得与太子兄弟情深,真还是假暂且不提,至少有这一出在,五皇子就不能慢待他们这些太子从属,待遇能得到保障。
这般种种,他们投奔五皇子也不足为奇。
薛虯:“难怪五皇子能得皇上宠爱多年,果然有几分手段。”
四王爷冷笑一声:“他惯会做表面功夫。”
薛虯:“……”
这位爷装作闲云野鹤的样子,不也是在做表面功夫么,怎么还瞧不上别人呢?
不过的确不一样,四皇子做表面功夫,但该做的实事一件不落,五皇子却是只会务虚,务实一塌糊涂,做个谋士大儒也就罢了,当太子和皇帝却万万不合适,也难怪四王爷怎么都看不上他了。
薛虯:“此次过后,五殿下势力必定大增。”
四王爷也点头:“昨夜家宴之上,父皇已经说出‘诸皆逆子,唯五儿朕悦’的话。”
薛虯:“……”
他咽下“皇帝是不是老糊涂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问四王爷:“您怎么看?”
四王爷冷笑一声:“不论此言真心与否,老五都不过是另一个太子罢了。”
太子倒了,他和二皇子之间维持许久的平衡被打破,皇帝自然要找一个人顶上去,选中五皇子可能是出自真心,也可能只是因势利导,但不论如何,对五皇子都未必是什么好事。
今日五皇子受到的恩宠,比不过昔日太子之十一,今日五皇子的权势,也不过昔日太子十之二三而已,可是太子又如何了?
明日五皇子又该是什么下场呢?
当然也不一定是坏事,既然站上了战场,是死还是活,就要看五皇子有没有本事打败二王爷、打败皇帝,以及其他暗中觊觎皇位(比如四王爷)的人了。
薛虯离开之前,又问了四王爷一件事:“家妹可好?”
“她一切都好,你放心罢。”
薛虯便放心了,走出院子大门,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心中竟有些怆然。
皇帝、太子、二皇子、五皇子,他们本是父子同胞、骨肉血亲,该是世上最亲近的人,然而为了利益、为了权柄,父亲谋算儿子,儿子算计父亲,太子尚且未被定罪,就有人踩着他谋划、趴在他身上吸血了。
其实不止皇室,古往今来、高堂乡野,哪里不是这样呢?区别不过匹夫争的是两间草房,皇室争的是万里江山罢了,人性如此!
这样想着,薛虯便释然了。
回到家中,远远便见薛家大门洞开,门口停着一辆精致华贵的马车和一匹马。马车是宫里的样式,看规格应该属于公主,那匹马薛虯也眼熟,正是九皇子的座驾无疑。
这会儿门子正赶着车和马去一侧安置,显然九皇子一行来了没多久。
他有些诧异,九皇子和公主断断没有贸然来访的道理,怎么也该先遣人知会一声,可是薛虯并没有收到消息。
马车到了跟前,门子殷勤地前来侍奉,薛虯一边下车一边问:“是九殿下和公主来了?”
“九殿下送咱们家姑娘来的,公主没有来。”门子答道。
薛虯点点头,迈步走了进去,到了正堂,便见九皇子坐在上首,薛蟠陪坐下首,见到薛虯进来,薛蟠站起来喊了一声大
哥,薛虯对九皇子行礼,九皇子连连摆手:“早跟你说过不用客气,你偏不听。”
“礼不可废。”薛虯还是这句,又问,“殿下怎么与舍妹一起来了?”
“不是和她一起来,是十一妹妹托我送她一程。”九皇子说,“母妃说她们小小年纪受此惊吓,让她们回家修养几日。本来该叫你们家派人去接的,不过十一妹妹有马车,正好我要出宫办事能送上一程,也就不麻烦这一趟了。”
薛虯:“劳烦殿下了。”
“你跟我客气什么!”九皇子看了薛蟠一眼,笑道,“方才在与二少爷说话,听说他昨夜一人砍伤了十几个叛军。”
薛蟠故作谦虚:“是从小门放进来的,占据了地形优势而已。”
“那也很难得了,多少人听闻叛军叫门便吓破了胆子,明明家中人丁不缺,却丝毫反抗之力也没有。二少爷能想到这样的法子,实在是有勇有谋。”
九皇子叹了一声,他此行便是来安抚受到侵害的百姓,来之前便了解了一些情况,一路过来也留心观察,普通百姓也就罢了,叛军没那么多功夫搜刮他们,他们也没有能力抵抗,可是其他大户人家人口不少,却根本没形成有效的抵抗,令叛军如入无人之境,不止被抢去钱财,还被杀了不少人,就连女眷也受到冒犯。
他把这些情况说给薛虯二人听,薛蟠气得一拍椅子:“这些畜牲!”
薛虯也皱眉:“这些人与盗匪何异?”
“自来兵卒品行良莠不齐,需要将帅严加管教方可,这些人跟着太子谋逆,大约也知道前途未卜,想要以此发泄吧。”九皇子站起身,“我还有事,便先走了,改日再与二少爷比试一番。”
薛蟠点头答应了。
送走九皇子,薛虯和薛蟠回到后院。
一进正院的门,薛蟠便大声喊:“妹妹!妹妹呢?”
薛母身边的嬷嬷从里头出来:“大爷、二爷来了?姑娘在里头呢,二位爷快请进去。”
进得屋内,见宝钗与贾母依偎在一起,瞧着倒没什么不妥,只是眼下有些青黑,想是昨夜没有睡好的缘故。
薛蟠上上下下打量宝钗,夸张地松了口气:“妹妹没事吧?”
“无事,昨夜给诸位娘娘请安,德贵妃留我们在她身边,宫外有侍卫守着,我们没受到一点冲撞。”
德贵妃处的确安全,一来她身为贵妃,身边守备本就比其他嫔妃强些,二来四皇子既然知道有危险,自然会提前为德贵妃安排。
将十一公主和宝钗留在德贵妃宫里,便是保护她们了。
薛母松了口气,对薛虯道:“也不知是九皇子还是四皇子出的手,回头得好好谢他们。”
薛虯应了。
宝钗又说起昨日之事,她在宫中,知道得比他们清楚些,薛母已经知道女儿安好,不再提着一颗心,只当是听故事,只觉得格外惊险刺激。
薛虯看着宝钗的样子,却觉得她有些不同了。每每说起皇帝、太子与诸位皇子的交锋,她的眼睛便格外闪亮,似乎有种名叫野心的东西在茁壮生长。
出去的时候,薛虯叫住宝钗:“这两日不安宁,我送妹妹到院子。”
薛蟠在旁边听到了,眼睛顿时亮了,十分积极:“我送宝钗回去吧。”
薛虯:“你昨日劳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我没事,才熬了一晚上而已,不算什么!”薛蟠嘿嘿一笑,“大哥又不会功夫,还是我来送宝钗,或者送你们两个。”
薛虯:“……”
宝钗:“……”
薛虯微笑:“我有话与宝钗说,不方便叫你知道。”
“……哦,那我先走了。”薛蟠告辞离开,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么神秘!”
薛虯与宝钗往相反的方向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天空隐约可见几点星子,蛐蛐的鸣叫一层高过一层,二人走在曲折的小道上,周围是盛开的鲜花和高大的树木,一片清新之气。
但是不知怎么的,鼻尖似乎还能闻到昨日鲜血的味道。
薛虯问宝钗:“昨日可有受到惊吓?”
“没有,德贵妃不叫我们出去,外头的人也没闯进来,并没有受到惊讶。”宝钗默然片刻,然后说,“但是我看到了不一样的光景。”
薛虯:“愿闻其详。”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①。”宝钗眼睛闪闪发亮,“指挥若定、纵横捭阖,人生如此方不算辜负。”
薛虯看了她一眼,并不觉得意外,宝钗本就是有野心的人,如今不过是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生出了更大的野心,谁又能说有什么不对呢?
只是……
“只是这条路太难走了。”薛虯道,“这世道给女子的晋身之路太少了,你想进后宫吗?”
进后宫、生下皇子、扶持皇子登基,再以太后的身份辅政,女子若想参政,大约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但这条路太难了,古往今来能做到的不过寥寥几人。
更何况今上已经年老,前头的皇子也各有所长,莫说宝钗有没有机会进后宫,即便得幸于皇帝,生下皇子夺得皇位也极其艰难。
倒是可以进四王爷后院,但是团哥儿聪慧,若无意外必定前途无量,要与他争夺储位,必定要经历一场恶斗,甚至伤及百姓,这是薛虯不愿意看到的。
宝钗摇头:“我没有这么想。”
薛虯松了一口气,他也不希望妹妹选这条路。
“那你的意思是?”
宝钗叹了一声:“如今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先读书吧。”薛虯说,“书读多了自会有答案,机会来了也才能抓住。”
宝钗点头。
回到书房,薛虯将人打发出去,坐在书案前苦思许久。
宝钗有志向是好事,只是这志向在这时候有点太大了,倘若她铁了心要做,必将陷入腥风血雨之中,到时候能给他支持的只有薛家了。
还是太弱小了!
他得再强大一点,才能保护他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