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师这么乖的, 怪不得今天林香愿意请咱们大家伙喝茶呢。”
竹桌子边上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林香没奈何地轻打了一下说这话的高彦芝,但脸上也晕开了一丝笑纹,环顾一桌子女人们的脸庞, 她端起茶杯:“别听彦芝胡说, 这不是大周末的, 我想着咱们难得都不忙,一起出来坐坐。”
的确是极其难得地都不忙, 这年头虽然都讲究上六休一, 可总有要调班的时候。
尤其是前头针织厂,不对,应该叫针织总厂发下了“成为全国行业第一”的宏愿, 如今流水线上的弦是绷得越来越紧, 就连林香她们这些老职工,也免不了偶尔得披挂上阵, 周末跟着一起加班。
她好久没像是今天一样,舒舒服服地喘过一口气了,当然, 高彦芝刚刚揶揄的那一句林香也不能完全否认, 她心里的这份轻松说和陈继开一点没有关系那是骗人的。
原本她都已经失望了, 谁知道会在观音街遇上丈夫那个好面子的跟别人一样,摆摊卖那堆破布。
那些烂布头子自然是不值多少钱的,哪怕陈继开口若悬河, 最后还是亏了一笔才处理干净, 好在他不声不响地投了稿,拿了不少的稿费,窟窿填上了不说, 还比之前的存款多了一些。
不仅如此,胡同里头长了眼睛的都发现了,陈继开最近乖巧得不像话。
倒不是说他之前跟林香不好,而是陈组长这人就好一个面子,在外人面前他就希望老婆多给自己脸上贴贴金,多表现出对他的崇拜尊重,最好是百依百顺。
可现在呢,那是林香说东陈组长不敢往西,林香就是今天说太阳是扁的,陈组长也得说一句“我老婆就是眼光独到,不被表象迷惑一眼看穿本质”!
多让人稀奇啊,大家前头还担心他俩闹别扭,这下和好,众人是又庆幸,又羡慕这夫妇俩感情好,其中蒋晓霞又是感触最深的那个。
今天谁都没带儿女,一桌子人除了宋明瑜还年轻没处对象,剩下个个都是已婚妇女,里头又唯独她蒋晓霞和徐伟康是半路夫妻,在人前自然是万般如意,可关上门过日子,徐伟康就是个没主意的闷葫芦,什么都要她提了才做。
蒋晓霞前头还背地里跟丈夫说陈继开这人太在乎别人看法,得了面子丢了里子,现在才发现人家陈组长心里其实很拎得清谁更重要,要不都是一个胡同的,怎么就没见徐伟康跟人家陈组长一样,在外头处处都夸自家老婆好。
“今天这地方还是陈组长选的吧,选得是真好,这什么坝坝茶,我还是第一次喝呢。”
夏娟摸了摸竹藤编的椅子扶手,凉爽的清风从那些缝隙中透过来,整个人都舒适又惬意,视线往上,是一棵参天的黄葛树,根系虬结,都冲出了地面,她们这会儿就坐在树荫下头,阳光洒在茶碗上,像是洒了一层金箔。
“我也是第一次,这茶也好喝。”
“咱们喝的应该是沱茶。”宋明瑜打了个哈欠,听着其他桌子传来的低低絮语,还时不时有小孩滚铁环的声音,她有点发困,“其实也有什么蒙顶甘露,什么竹叶青的,好像隔壁桌喝的就是什么香茗?”
“那些太高雅了,喝不来,喝不来!”高彦芝一个劲儿摆手,“都叫坝坝茶了,不就是跟咱们这样,找个露天坝子,大家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你说的那些,就适合摆在什么高级餐厅里——就南城百货大楼那旁边,民族路步行街那就开了一家,听说一杯茶得要一块钱!”
其他人听得晕晕乎乎的:“一块钱?那是喝茶,还是吃饭啊!”
“一块钱都能在明瑜的小饭馆里头点个有荤有素有饭的套餐了。”蒋晓霞还记得她那碗“赶鸭子上架”的肉末茄子,那还是一海碗的盖浇饭,她都心疼得不行,“我之前做的那么多泡菜,一坛子也才两三块钱……那会儿白菜多难买!这,这么折腾钱,简直是钱多了烧得慌!”
胡同里谁不知道蒋晓霞抠得跟《儒林外史》的严监生一样,这会儿都纷纷笑起来。
林香提起长耳茶壶,给众人续上茶,宋明瑜把风吹得有些盖住的油纸袋又撑开一些,招呼大家都吃糕点:“喝茶就得配点心,我在大十字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协盛隆的萨其马和鲜花饼,平时可买不到,咱们不能浪费。”
高彦芝给面子地拿了一块萨其马:“吃,都吃,这协盛隆都关门好多年了,没想到竟然又开起来了,还是这个味道好,用料真扎实。”
“就是。”林香也感叹道,“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长大能吃得起陆稿荐的酱牛肉,协盛隆的萨其马——”
“还有王鸭子的挂炉烤鸭。”夏娟接话。
陆稿荐是几十年前苏州传来南城的高级货,协盛隆是开了百年的老糕点铺,王鸭子是本地最受欢迎的卤菜档口,提起这些,阿姨们都会心一笑,颇有同感。
林香笑容怀念:“一晃就几十年了,这些老店我还以为再也不会开了,谁知道真让我们给等到梦想成真这一天。”
陆稿荐重新开业那天,人多得挤都挤不进去,陈继开硬是抢了半斤牛肉回家,两个孩子也觉得不错,但并没有父母说得那么天上有,地下无,“景行觉得不如他宋姐姐店里的东西,物美价廉,好吃得不得了。”
“咱们那吃的不是味道,是回忆。”高彦芝一针见血地说道,蒋晓霞捧着手,把最后一点萨其马的碎渣给吃下肚子,这才颇为感叹地开口,“这些老字号都开了,现在真是跟以前不一样了,看来干个体户日子会越来越好了。”
林香家里是订了各种报纸的:“我前头看报纸上写的,‘要加强对个体经济的扶持,鼓励个人创业发展’,说不定以后大街小巷都能开满各种各样的店,到时候咱们买什么都不用去供销社了,进这些店就行。”
“明瑜那小饭馆生意就好,这趟车指定能赶上。”高彦芝有些关心,“不过明瑜啊,我天天下班回来你那店里都坐满了人,你跟娟儿两个人还忙得过来吗?”
“忙得过来。”宋明瑜吃一块果脯,是夏娟去观音街买来的,“我和夏阿姨现在打配合都熟悉了,加上店里的菜也固定,反正来来回回就做那些,流程都熟了,我还打算着说要不要扩建一下呢。”
之前黄燕燕她们来店里吃饭,就让她加个招牌,宋明瑜后来左想右想,招牌是肯定要挂的,但要就孤零零一个大招牌,门头还是这么小,始终感觉不协调,“我想着,能不能把我现在住的东厢房给并进去,这样就能宽敞一点。”
“东厢房并进去,你睡哪呢?”林香说道,“我和你陈叔叔就睡堂屋,你别看着就少了一道门,但睡堂屋可比厢房里面要吵多了,本来你早上就起来得早,要忙活一整天,要是睡不好觉,你白天都没力气炒菜。”
“而且明瑜那间房,本身也不大。”夏娟现在也敢主动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了,“我觉得要不再和房管科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往其他地方挪一点位置。”
“哎呀,要我说,直接盖个小二层不就行了。”蒋晓霞嘴巴里吃个不停,一口沱茶喝下去,她顺了顺喉咙,“二层拿来住,一楼用来开饭馆,不两全其美嘛!”
“那一楼光线可就不好了,黑漆漆的多影响食欲。”高彦芝又提出了不同的建议,“咱们背后不是没人住吗,要是能往背后那块匀一匀,又能扩大一些,还都是临街的,一点不影响做生意。”
宋明瑜哭笑不得:“等等,我还没想好呢,各位阿姨,咱们这怎么感觉讨论得我马上就得去找房管科,今天就得把事儿办下来一样。”
“都讲先来后到,你不做这事儿,别人就抢着把地方要了,到时候你多吃亏。”蒋晓霞给她支招,“趁着现在街上没什么别的店,到时候店多了,你想要都没了!”
“你蒋阿姨说得没错,《南城晚报》现在就在宣传什么南城美食文化。”林香说道,“说是要搞个什么小吃比赛,我把那一块剪下来放你屋里了,你还没看吧?”
宋明瑜摇摇头,其他人干脆连这事儿听都没听说过:“啥小吃比赛?”
“这几年不是江南那边好多菜都传到我们这边来了吗,南城这边的意思是,咱们本地的菜不比这些外来菜差,想在本地搞一个美食评比,就用小吃来比。”林香跟众人解释,“到时候好像连电视台都要来。”
“我嘞个乖乖。”蒋晓霞连乡音都出来了,“那这一下子,南城不晓得好热闹哇。”
不说别的,光是观音街那一条街上做小吃零嘴的,这下估计都不会错过机会,而且《南城晚报》可是南城最权威也是最流行的报纸,到时候不知道多少人会去凑热闹。
“又是坝坝茶,又是小吃比赛,我看我们这个夏天是不愁没事儿做了,这一天天的在车间里待着,感觉自己都快发霉了。”高彦芝颇有些高兴,“对了,我娘家侄女也打算来南城,到时候带她一起去。”
“你娘家侄女?”蒋晓霞八卦之心熊熊燃烧,“来南城干啥的?”
“应该是找工作吧。”林香说道,“不过这四五月的,好像没什么厂子需要人,就前头接收那些知青还有职工子弟都接收不过来,一连扩了三个车间,这都还剩了些人在排队。”
高彦芝把手一摆:“不是,我那个侄女没什么文化,初中都没毕业,进不了厂子——我让新民在厂里找了人问,正好邹主任家缺个保姆,我就推荐了我侄女,这回过来就是试工的,要是干个两三天没什么问题就留下。”
蒋晓霞“哦”了一声:“这保姆一个月能挣多少啊,得包吃包住吧?”
“那肯定包吃住的呀。”宋明瑜说道,“邹主任可是设备科的大领导,家里套房大几十平呢。”
她爸以前就是设备科的,这算是“渊源颇深”,高彦芝解释,“三餐是都包的,说是女儿出去上学了,家里空了一间屋子,正好给保姆住——”她叹了口气,“当然了,肯定是不能跟主人家比,但我那侄女家里条件不好,孩子多,她能挣点钱,家里也少点负担。”
“我能理解她,乡下想挣钱是真的难。”夏娟深有同感,“南城随便哪户人家,一个月要是挣个二十来块,都觉得饭也吃不饱,家也养不起,可我在大巴山认识的家家户户,一年到头全家也就挣个三四百块,这还得是年景好的时候,要是碰上个什么天灾的,撑死了也就两百块,一个月摊下来才多少钱,下头小孩儿嗷嗷待哺,上头还有下不了地的父母要养活,一睁眼就是干活儿,觉都睡得轻。”
“我也是这么说,就让她进城来干着呗,大不了就是回老家去,但出来走走,总能增长一点见识。”高彦芝目光转向宋明瑜,“我侄女就比你小两岁,要是到时候你有空,也可以带她出去转转,阿姨给你报销!”
“高阿姨,看你说的,这邻里邻居的,我平时也没少受你和张叔叔照顾啊。”宋明瑜笑了,“来了就是客人,她要是乐意,我歇业的时候带她去逛南城百货大楼。”
“到时候我跟你们一起去。”夏娟说,“这春天也快结束了,我也打算扯点布,到时候给我和小绍一人做身衣裳。”
“是啊,四月到底了,马上又是红五月劳动大生产了。”高彦芝伸了个懒腰,“等这一回忙完,咱们也能歇口气了,到时候我怎么也得去民族路步行街,好好逛他个两三天!”
……
高彦芝口中的侄女很快就出现在了针织胡同。
这姑娘长得有些瘦,皮肤黑黄黑黄的,一双眼睛却跟珍珠似的明亮,她说话带着浓浓的乡音,却很敞亮大气:“我从家里带的一点土特产,不值钱,就是个心意,我刚来南城啥也不懂,要是做错了事儿,直接骂我就成,我马上就改!”
她嘴巴里的一点,简直是“亿点”,一整个蛇皮口袋里头塞得满满当当的南瓜、玉米棒子、地瓜……随身的挎包里还揣着一个个土鸡蛋,高彦芝领着她把周围邻居都给认了认脸,这下全胡同收到土特产的同时,也都知道了她的名字——毛小静。
“这名字一点也不适合我,我妈说,闹腾的人就得用温吞字压着,否则我这只皮猴就要闹上天了。”毛小静解释,“想怎么叫我都行,我家那边大家都管我叫小毛!”
小毛有心意,说话又直爽不矫情,别说胡同里的长辈们,宋明瑜也觉得这姑娘跟她合得来。
她想着高阿姨的嘱托,打算带小毛去南城百货大楼看看,小毛却说她想先去上工,“姐,我跟你实话实说,我确实特别想去,但是我想先挣钱,等我家里缓过气了,我手里有了余钱,我大大方方跟你去,花我的工资,买我想要的东西。”
小毛有成算,宋明瑜当然是鼓励,隔天小毛就去了设备科邹主任家里报道上班,高彦芝回来给大家摆龙门阵,“一个月先给三十,要是小毛做得好,再给她另外发奖金。”
这活儿是真的挣钱,可也是真的累,要打扫房间,要洗衣服做饭,要照顾老人,幸好邹主任家里还没有小孩儿,否则小毛还得多一个带小孩的事儿,邹主任不喜欢小毛的口音,小毛只能来胡同求助,借走了宋明瑜以前的课本,说是要好好学一学文化知识。
谁也没想到,小毛来胡同以后,受影响最深的不是别人,却是宋言川。
之前,他身边唯一一个不在厂里的人,就是他姐宋明瑜,虽然也是白手起家,但炒菜做饭是宋明瑜前世就有的特长,经营饭馆算是她发挥特长,宋言川还没有太深的感触,现在小毛,不,毛姐姐来了之后,他顿时就大受震撼。
原来给人打工那么累,原来工作那么难做,原来变成大人了也得学习!
小毛压根没有大人不能向小孩请教的包袱,她不会就学,不懂就问,上到自家姨妈到胡同里的各位姐姐阿姨,下到就读小学五年级的陈景行,和读三年级的陈念嘉,她问起问题来一点没有压力,还特别知错就改。
压力来到了宋言川身上。
他是比之前勤奋了,可碰到难题,他还是会退缩,对着数学公式脑瓜子都疼,要不是陈念嘉和陈景行这对无情的兄妹把他按着,宋言川十次里头起码有九次不肯乖乖就范。
和毛姐姐对比起来,他就太逊了。
宋言川眼巴巴地看着陈念嘉,后者压根不搭理他,专心致志地给毛小静“讲课”:“毛姐姐,这个字是绿色的绿,拼音写成‘lv’,四声,上次我跟你讲了拼读的规则,毛姐姐,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小毛努力捏着腔调,“勒余驴,四声就是往下走,绿!”
她学的东西可比自己简单了一百倍,可宋言川怎么看,怎么心里不得劲,等毛小静把今天弄不明白的字弄明白,欢天喜地地回主任家去之后,他赶紧就戳了戳陈念嘉的胳膊肘:“陈念嘉,我也要问你题!”
“你自己做。”陈念嘉不给他眼神,“我不给你讲。”
“为什么呀!以前你都愿意跟我讲题,自从毛姐姐来了之后,你就不搭理我了——明明给毛姐姐讲都那么开心,怎么对我就这么凶巴巴的!”
陈念嘉把手里的笔放下,叹了口气,认认真真地跟他说话:“毛姐姐会自己预习功课,每次来问的问题都不一样,好多东西她都是努力想,想不出答案,才会来问我。”
“我也是想不明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什么都不会……”宋言川委屈,“我要是跟你一样聪明,我就不问了。”
“你跟我一样聪明,你就是不愿意思考,什么问题都丢给我,明明我给你讲一点点,你马上就反应过来了。”陈念嘉很严肃,“我不喜欢这样。”
“你能不能再说一遍啊?”
陈念嘉呆了:“什么……我说我不喜欢这样。”
“不是,前一句。”
“……你跟我一样聪明?”
“对!”宋言川激动地凑了过来,“你真的这么想的啊?”
陈念嘉被他突然的举动给弄了个措手不及,“宋言川,你吓我一跳——就算是,又怎么啦,你又不好好学习!”
“我好好学习,我当然好好学习!”宋言川露齿大笑,什么嘛,他还以为毛姐姐来了之后,他成全胡同最垫底的那个了呢。
老师从来没说过这种话,哪怕他现在天天交作业,老师也总是用怀疑的眼光看他,他还以为陈念嘉也这样,有了毛姐姐之后,就不想搭理他了,原来他想错了,陈念嘉竟然觉得他很聪明!
陈念嘉是全班成绩最好的,老师见她就笑,对他可没那么客气,可是陈念嘉说他很聪明!
颠三倒四的,小不点恐怕自己都没想明白自己在开心些什么,陈念嘉嘀咕了一句“听不懂”,转头去做作业了。
宋言川心里却跟猫爪子挠似的,等晚上宋明瑜过来带着他回了自家小院,宋言川没有像往常一样欢欢喜喜地去洗漱,然后拉着他姐一个劲儿地说学校里头发生的趣事,而是头一次因为学习,主动跟他姐提了要求:“姐,帮我买个台灯!”
他有工资还没花呢,小家伙挺起了胸膛,一句“聪明”,让小家伙顿时飘了:“姐,再给我买一本辅导书——不,三本,我要做三本!”
下次毛姐姐来问题,他也要当小老师,宋言川雄赳赳气昂昂,他现在强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