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厂长自从把持了针织总厂的一把手位置以后, 不少岗位都换成了他的嫡系。
与他热爱派系斗争相对的是,他几乎不怎么下车间,也对一线生产情况不甚了解。
林香虽然拿过总厂的劳模和“三八红旗手”,但她充其量也就是个车间女工, 平时做事又本分低调, 按理说, 纪厂长应该连她是谁都记不住。
怎么会找她去?
林香和宋明瑜对视一眼,都意识到纪厂长恐怕来者不善。
“林姐……”
宋明瑜皱起了眉, 自从张叔叔出事之后, 她对针织总厂的印象就非常不好!
尤其是这个搅屎棍一样的纪厂长,更是不好中的不好。
说实话,林香也一点也不想去。
她原本就对纪厂长这种人很不喜欢, 亲眼见着张新民被排挤, 成为厂里透明人,她现在对厂子的感情也极为复杂。
但无缘无故的, 她如果不去,反而落了人话柄,到时候她还变成了不占理的那个。
“……我现在去。”
林香心里噗通噗通跳, 面上努力保持镇定, 安抚地对宋明瑜笑笑。
“没事……明瑜, 给我留一碗鸡汤,晚上回来我还喝呢。”
林香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这样匆匆地赶到了针织总厂。
敲响厂长办公室的门, 里面传来纪厂长“进来”的声音。
林香深呼吸了一下, 竭力忍下心内的厌恶。
她平静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厂长……”
纪厂长盖上文件夹。
零星一瞥,能看见里头露出的却不是厂里的生产文件,而是《南城日报》的报纸一角。
上面最大的版面写着《Venus掀起南城潮流新风尚》。
纪厂长抬起头来, 脸上却又是挂上了厂领导应有的亲切笑容:“林组长,辛苦你跑一趟了,来,过来这边坐。”
林香小心翼翼地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纪厂长端着茶杯走过来,在她对面的沙发上落座。
他动作自然,呷一口茶,不动声色地审视眼前这个穿着朴素的女人。
从江津匆匆赶回,此刻林香整个人都是风尘仆仆,甚至比在车间的时候还要狼狈几分。
纪厂长早已让人事那边将林香的档案调了出来。
左看右看,都没什么特别。
怎么看,怎么都不敢相信,报纸上那个吹上天的Venus,竟然和她有关系。
想起Venus,纪厂长内心又是一股难言的嫉妒。
他一开始听说厂里有女工要卖衣服,还嗤之以鼻,没把这个牌子放在心里。
尤其是纺织三厂的老赵给他打电话,和他说林香跟宋明瑜在纺三谈合作被拒绝,纪厂长觉得这两个女人就是做白日梦。
谁知道,这衣服一下火了!
才多长时间,竟然大街小巷,到处都在讨论这个Venus,到处都能看见有女人提着Venus的纸袋子招摇过市!
针织总厂里甚至有女工偷偷议论,买一件要省吃俭用两三个月,那也舍得。
排队的人甚至不少都挤到了南城百货大楼去,作为长期合作的对象,百货大楼的经理和纪厂长谈生意的时候,还会抱怨几句Venus不懂江湖规矩。
没人知道,纪厂长表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妒火烧得旺盛。
所有人眼里,针织总厂如今是鲜花着锦,好得不能再好。
尤其是纺织局领导大力支持他这个厂长改革,设备一套接一套地往厂子里送,在所有人眼里,不出两年,针织总厂就能坐上全国纺织第一的宝座。
可纪厂长却知道,事情远远没这么简单。
那些高价从国外租赁进来的设备,生产出来的残次品远比厂子里本来的那些设备要多得多。
但是这些设备,他必须一口咬定没有问题,当初他选择这家租赁公司,就是为了方便自己操作,如果这件事捅出来了,他就全完了!
所以他不惜在领导面前污蔑吴书记,把对方赶出了总厂,又把张新民这种嗅觉敏锐的技术骨干给排挤成了边缘人物。
但这些方法治标不治本,为了弥补现在这些设备残次品居高不下的问题,他不得不租赁更多设备,生产更多产品,隐瞒残次品的数量来填这个窟窿。
骑虎难下的滋味尤其难熬,偏偏他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随着仓库里的残次品越来越多,纪厂长的心里越来越不痛快。
他甚至半夜做梦,都会梦到自己做的一切被曝光出来,厂长的地位化为泡影!
偏偏就在这种时候,Venus成了所有人眼中最瞩目的那颗明星。
不过就是个刚刚开业没多久的牌子,做的衣服也没什么稀奇,竟然现在引得满城的女人竞相追逐。
凭什么?
就连南城电视台这种重量级的媒体单位,也好像丝毫不介意Venus借着他们电视剧宣传似的。
甚至还推波助澜,让接线员们直接了当地告诉来电的观众,Venus就是电视剧中的同款!
那可是南城电视台,就连纪厂长见到面也要笑呵呵主动迎接的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Venus给拉拢?!
至于本地的那些新闻媒体,更是一个二个跟迷了魂似的,竞相发表和Venus有关的新闻报道!
纪厂长煎熬得快要发狂,自己这个厂长当得窝囊透顶,可Venus却这么轻轻松松就平步青云。
这让他怎么能不眼红,不嫉妒?
就连他回家,家里那个黄脸婆也和他显摆,说什么自己花钱找人帮忙排队,总算是抢到了一件Venus的女士西装。
还说要穿去单位,让别人羡慕。
Venus包装西装用的印花纸袋放在沙发上,他看不顺眼,伸手就给丢了。
碍眼。
纪厂长当然不会承认是自己这个厂长当得差,他觉得责任就在于那些残次品。
如果不是这些意料之外的残次品,他怎么会落得这么被动的情况?
“不用紧张,哎,都是总厂的,一家人,聊聊天,你就当跟家里人聊天那样轻松一点。”
纪厂长坐在林香对面的沙发上,隐藏好自己的情绪,脸上挤出一抹微笑,仿佛是唠家常似的,甚至还主动问她要不要喝茶。
林香摇头说不用,纪厂长也不强求,缓缓开口。
却不是说厂子里的事情,而是提起了林香家的两个孩子。
“厂子最近忙,我也好久没有这么坐下来闲聊过了——林组长,听说你家女儿今年要考初中?”
说的是陈念嘉。
林香有些意外,但对方没表现出什么不对,只是礼貌寒暄,她也客客气气应对。
“对,刚上五年级,明年六月就考。”
纪厂长对这个问题显然颇有兴趣,又问道。
“小升初可不容易,她哥哥是在三中是吧,妹妹也打算去三中?”
“这——”
林香不愿意在这种场合把女儿的隐私拿来当谈资,委婉地说了客套话,“看孩子自己的意愿,她去哪儿,我们都支持。”
纪厂长仿佛没意识到她话里的疏离似的,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林组长还是开明,不像我老婆,一说孩子要考哪个学校,就爱跟我吵架,说这个学校太远了,那个学校又不够好——”
他苦笑两声,“哎,看我,一说就忍不住说多了,主要是一扯到家里孩子的教育,头疼得晚上睡不着。”
纪厂长做出一副为了孩子殚精竭虑的样子,又说起儿子在学校被请家长,在学校挨完骂,回家又被老婆骂,描绘得生动形象。
就连始终心里提防的林香,也有一些触动。
她和陈继开何尝又不是为了两个孩子发愁?
她忍不住开口说道,“为人父母,有时候是为孩子考虑得比较多。”
纪厂长哈哈一笑。
“等我家那臭小子考初中,怎么说也要来找林组长你取取经,毕竟景行可是咱们厂子里第一个考上三中的,问你可错不了。”
林香谨慎地没有应下来,而是把话题引开了:“孩子们主要还是靠自己努力,其实只要过得开心快乐,父母就很高兴了。”
林香暗暗提醒自己不要放松警惕,虽然纪厂长话说得客气,可是他专程找她来,总不可能是为了讨论育儿经。
纪厂长观察着林香脸上神情仍然有些紧绷,他低头喝了口茶。
孩子这个话题天然地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不过过犹不及,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
“这么说起来,林组长进厂里也有二十年了吧?”
“对,今年就二十三年了。”
“刚刚说起孩子的事儿,我就有这种感觉,这时间真是,一眨眼就过得飞快。”
纪厂长一副感慨的样子。
“我记得我刚进厂里的时候,咱们厂房还没有现在这么大,墙上还写的是‘抓革命,促生产……’”
“……确保针织生产任务超额完成。”
纪厂长哈哈一笑。
“十年前的标语了,没想到林组长还记得——那时候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呢,说把我分配到针织厂,我还毛手毛脚地找错了路,跑到了隔壁纺织三厂去,闹了个大笑话。”
他似乎一点不介意提起自己过去的青涩。
“我记得,咱们厂子最难熬的那会儿,大家伙儿直接搬个凳子睡在设备旁边,眼睛睁开就干,一直到累睡着……”
他口中说的那些事情,林香自然也都亲身经历过。
她眸中闪过一丝怀念。
那时候一批订单来之不易,大家都是加班加点,机器连轴转,连睡觉都好像能听到它轰轰地转,不过谁都没有怨言。
平时从来没有想过这些,然而纪厂长的话,却又让林香回忆起自己年轻的那些时光。
为了争全市的“铁姑娘生产队”,她和彦芝累得几乎瘦脱了相,拿到表彰之后,她们俩在家睡了一天一夜才缓过来。
那时候,她是多么骄傲,就连休假出门的时候,她也愿意穿着厂里的工装,到哪儿都昂首挺胸,说自己是“南城针织厂”的工人。
但她很快就从回忆之中醒转过来,“厂长,是厂里有什么事吗?”
林香暗暗吸了口气,提醒自己不要被纪厂长牵着鼻子走。
纪厂长目光一闪,脸上还是笑呵呵的,“别紧张,放松,放松一点,我刚刚不是说了吗,咱们就当是一家人闲聊。”
他继续说道。
“这些年,要不是厂子里头大家都勤勤恳恳地工作生产,咱们厂子也发展不到今天这一步。”
仿佛知道林香心里还有防备,纪厂长搬出了例子。
“像是二化厂就并购重组了,连厂房带工人,全搬到涪陵去了——现在虽然还顶着化纤的名头,但是哪里还是以前的化纤厂呢?”
他说的二化厂,就是南城第二化纤厂,原本和针织总厂隔着不远的距离,可前几年因为效益不好,在企业改革的时候,被迫并入了南城第一化纤厂。
员工当然不会丢了铁饭碗,可原本的厂房、机械设备这些东西,大多被清仓盘空出去。
员工也被打散重组,许多几十年的老同事,一下就变成了在厂子里很难见着的人。
纪厂长观察着林香的表情,语气却很亲切。
“咱们厂能从一个小针织厂,发展成今天的总厂,西南纺织业明珠,这军功章少不了林组长你一份。”
重组、并购、改革。
这些话,只有同样是国营工厂的人,才会感同身受。
尤其是林香在这里待了半辈子,她的感触很深刻。
她摇摇头,决定不接纪厂长的话。
“都是集体的力量,车间里每个人都付出了很多。”
“呵呵,作为咱们厂的资深劳模,三八红旗手,林组长你这话是过谦了。”
纪厂长却毫不掩饰对她的夸奖,把话说得更直白了一些。
“确实,每个工人对厂子的发展都很重要,但是像林组长你这样的老员工,那都是肱股之臣,是咱们厂子的中坚力量,这你就不要否认了。”
这话林香接不接都很被动,她只能沉默,纪厂长却还没说完,他话锋一转,不期然说道。
“林组长,我这话确实是发自真心,要不是有你们这些元老撑着厂子往前走,咱们总厂也发展不起来。”
“我知道,厂子里之前出了点事儿,大家都议论,说我是过河拆桥,看着厂子发展得好了,就带头排挤老员工,老功臣,觉得我是故意的。”
……他在说什么?
林香愣了愣,她没想到纪厂长会主动把这话说出来。
厂子里对张新民的事情从来讳莫如深,牵头的人不就是纪厂长本人?
这会儿怎么会在自己面前,故意提起张新民这茬?
她听见纪厂长接着说道。
“我其实也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都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嘛,对不对,我自己知道我是为了厂子好,别人怎么说我,我其实不在意。”
为了厂子好?
如果真的为了厂子好,为什么要一意孤行地引入那些过时的设备,又为什么要把吴书记和张新民他们赶出总厂?
这些话在林香心里憋了好久,早在张新民住院的时候,她就很想要质问眼前这个人。
但是这些话现在还不能说,就算她知道眼前这个人很虚伪,可是他现在还什么都没做,她如果主动说,反而容易被倒打一耙。
这一年以来,有宋明瑜的潜移默化,林香的性格其实变了许多。
但纪厂长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看着林香低着头不说话,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
他当然是故意提起张新民这茬的。
林香话少重感情,脾气好不计较,这在厂子里是公认的。
但是,和张新民两口子感情好,她对厂子感情也一样深。
他刚刚就是特地说了那么多厂子的回忆,打了那么多感情牌,为的就是让林香回忆起厂子的那些温情。
这都是为了他接下来的话。
“我相信,林组长肯定也是希望厂子好,把厂子的发展和荣誉放在第一位的,这一点咱们是一样的。”
“正好,现在有个好机会,厂里产能高,不小心在计划外多生产了一万件棉毛衫,我考虑让林组长你代销。”
纪厂长说得正气凛然。
“所有计划外的产品,都成本价交给你,卖出的钱都归你,林组长应该很清楚,厂子里这些产品,成本可都低着,里头利润空间很大。”
“这么好的机会,我也是权衡很久,终于决定交给林组长你。”
纪厂长笑着指了指斜侧的荣誉墙。
“全国模范集体”、“全国先进班组”、“省级技术标兵”、“省级操作能手”……
墙上密密麻麻,挂满了这些年针织总厂获得的荣誉,其中,“三八红旗手”和“铁姑娘班组”的荣誉奖状尤其醒目。
“这一万件计划外的棉毛衫卖出去,厂里头又能给大家多发一些福利。”
纪厂长微微一笑。
“我听生产科的汇报,林组长你们车间,好几个员工排了几年的队,还没能分到房吧?”
“还有个姓王的年轻姑娘,她婆婆出了意外瘫痪在家,还给生产科打了报告,就为了和人多换几次班,多点加班工资。”
“哎,大家都不容易,要是这一万件代销出去,大家日子都好过——林组长,这都是为集体谋福利,办好事,除了你,谁能担当起这样的重任?”
林香深深吸了口气:“厂长,不是我不愿意付出,但我也只是给服装店老板做手工,挣点副业钱,厂里要代销这么多产品,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纪厂长呵呵一笑:“林组长,这话就见外了,你怎么会无能为力呢?”
“只要你愿意,这一万件产品完全可以放到Venus去代销嘛!”
纪厂长一副真诚建议的样子。
Venus!
图穷匕见。
原来纪厂长之前东拉西扯那么久,就是在这儿等她呢。
但林香也没慌张,她镇定道,“厂长,Venus是明瑜的,我只是帮忙打打下手而已。”
她和明瑜分成合作的事情,只有她们俩自己最清楚。
对外尽管林香一直跑前跑后,但大家都知道她对明瑜一向很好,没谁仔细问过。
明瑜很早就交代过她,如果有人要找麻烦,就直接把Venus推到明瑜身上,一来Venus确实是明瑜投资,二来,很少有人敢惹宋明瑜这个刺儿头。
然而,无论是她,还是明瑜,都低估了纪厂长的脸皮厚度!
这个中年男人竟然越发兴致勃勃:“这不更是正好吗?”
纪厂长语气十分轻快,好像这一万件衣服不过是上嘴皮碰碰下嘴皮就能解决的事情。
“你是咱们总厂的老员工,明瑜又是职工子弟,之前还帮咱们厂子争取过那么多荣誉,咱们都是这厂子里的一家人呀!这代销的事儿,一方面是对厂子尽到责任,一方面也对你们有好处。”
纪厂长意味深长。
“毕竟你们Venus现在可是上架就卖空,还有人拿着钱找你们订购,这一万件放到店里,正好帮你们填上产量的空缺嘛,解了你们的燃眉之急,多大的好事儿。”
他的话语里丝毫不掩饰自己对Venus的关注。
林香冷笑一声,怒火“腾”地一下就涌了上来。
好事儿?
她就没见过这么缺德,这么丧良心的“好事儿”!
场面上说得好听,什么成本价,多的都归她,归Venus。
乍一听,恐怕还真能糊弄那些不懂行的。
毕竟这年头有“价格双轨制”。
像针织总厂这样的国营工厂,都是找上下游的兄弟工厂供货,他们采购的价格都是国家统一调控管理的,说白了,就是比外面的便宜很多。
比如说,针织总厂最主要的原材料之一,棉布。
总厂可以通过国家计划,拿到棉布配额,比较好的三十二支纯棉平纹布,价格差不多折算下来一块五到一块八一米。
而同样质量的棉布,在市场上自由交易,就要卖到三块多,甚至有时候供应不足,要四块钱才能买到。
原材料便宜就代表着更大的利润空间,而且许多人还真对国营工厂的货有偏爱,甚至为了一个国字头的门路,多少人能争破头。
但是,林香自己就是针织总厂的人!
作为一个在车间干了二十多年的女工,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里面有纪厂长给Venus挖的坑。
——所谓计划外多出来的产品,是她自己眼看着从那些“进口设备”上下来的。
说白了,其实就是瑕疵品,处理不掉的次品!
林香毫不犹豫地揭穿了他的谎言。
“纪厂长,你用残次品来哄骗我们帮你代销,这恐怕不好吧。”
纪厂长脸色微微一变,却很快恢复了笑容。
“林组长,你这话就见外了,计划多出来的产品罢了,怎么能算是次品呢?”
“还是说,你对厂里的方针政策有什么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