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双更合一

纪厂长自从把持了针织总厂的一把手位置以后, 不少岗位都换成了他的嫡系。

与他热爱派系斗争相对的是,他几乎不怎么下车间,也对一线生产情况不甚了解。

林香虽然拿过总厂的劳模和“三八红旗手”,但她充其量也就是个车间女工, 平时做事又本分低调, 按理说, 纪厂长应该连她是谁都记不住。

怎么会找她去?

林香和宋明瑜对视一眼,都意识到纪厂长恐怕来者不善。

“林姐……”

宋明瑜皱起了眉, 自从张叔叔出事之后, 她对针织总厂的印象就非常不好!

尤其是这个搅屎棍一样的纪厂长,更是不好中的不好。

说实话,林香也一点也不想去。

她原本就对纪厂长这种人很不喜欢, 亲眼见着张新民被排挤, 成为厂里透明人,她现在对厂子的感情也极为复杂。

但无缘无故的, 她如果不去,反而落了人话柄,到时候她还变成了不占理的那个。

“……我现在去。”

林香心里噗通噗通跳, 面上努力保持镇定, 安抚地对宋明瑜笑笑。

“没事……明瑜, 给我留一碗鸡汤,晚上回来我还喝呢。”

林香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这样匆匆地赶到了针织总厂。

敲响厂长办公室的门, 里面传来纪厂长“进来”的声音。

林香深呼吸了一下, 竭力忍下心内的厌恶。

她平静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厂长……”

纪厂长盖上文件夹。

零星一瞥,能看见里头露出的却不是厂里的生产文件,而是《南城日报》的报纸一角。

上面最大的版面写着《Venus掀起南城潮流新风尚》。

纪厂长抬起头来, 脸上却又是挂上了厂领导应有的亲切笑容:“林组长,辛苦你跑一趟了,来,过来这边坐。”

林香小心翼翼地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纪厂长端着茶杯走过来,在她对面的沙发上落座。

他动作自然,呷一口茶,不动声色地审视眼前这个穿着朴素的女人。

从江津匆匆赶回,此刻林香整个人都是风尘仆仆,甚至比在车间的时候还要狼狈几分。

纪厂长早已让人事那边将林香的档案调了出来。

左看右看,都没什么特别。

怎么看,怎么都不敢相信,报纸上那个吹上天的Venus,竟然和她有关系。

想起Venus,纪厂长内心又是一股难言的嫉妒。

他一开始听说厂里有女工要卖衣服,还嗤之以鼻,没把这个牌子放在心里。

尤其是纺织三厂的老赵给他打电话,和他说林香跟宋明瑜在纺三谈合作被拒绝,纪厂长觉得这两个女人就是做白日梦。

谁知道,这衣服一下火了!

才多长时间,竟然大街小巷,到处都在讨论这个Venus,到处都能看见有女人提着Venus的纸袋子招摇过市!

针织总厂里甚至有女工偷偷议论,买一件要省吃俭用两三个月,那也舍得。

排队的人甚至不少都挤到了南城百货大楼去,作为长期合作的对象,百货大楼的经理和纪厂长谈生意的时候,还会抱怨几句Venus不懂江湖规矩。

没人知道,纪厂长表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妒火烧得旺盛。

所有人眼里,针织总厂如今是鲜花着锦,好得不能再好。

尤其是纺织局领导大力支持他这个厂长改革,设备一套接一套地往厂子里送,在所有人眼里,不出两年,针织总厂就能坐上全国纺织第一的宝座。

可纪厂长却知道,事情远远没这么简单。

那些高价从国外租赁进来的设备,生产出来的残次品远比厂子里本来的那些设备要多得多。

但是这些设备,他必须一口咬定没有问题,当初他选择这家租赁公司,就是为了方便自己操作,如果这件事捅出来了,他就全完了!

所以他不惜在领导面前污蔑吴书记,把对方赶出了总厂,又把张新民这种嗅觉敏锐的技术骨干给排挤成了边缘人物。

但这些方法治标不治本,为了弥补现在这些设备残次品居高不下的问题,他不得不租赁更多设备,生产更多产品,隐瞒残次品的数量来填这个窟窿。

骑虎难下的滋味尤其难熬,偏偏他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随着仓库里的残次品越来越多,纪厂长的心里越来越不痛快。

他甚至半夜做梦,都会梦到自己做的一切被曝光出来,厂长的地位化为泡影!

偏偏就在这种时候,Venus成了所有人眼中最瞩目的那颗明星。

不过就是个刚刚开业没多久的牌子,做的衣服也没什么稀奇,竟然现在引得满城的女人竞相追逐。

凭什么?

就连南城电视台这种重量级的媒体单位,也好像丝毫不介意Venus借着他们电视剧宣传似的。

甚至还推波助澜,让接线员们直接了当地告诉来电的观众,Venus就是电视剧中的同款!

那可是南城电视台,就连纪厂长见到面也要笑呵呵主动迎接的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Venus给拉拢?!

至于本地的那些新闻媒体,更是一个二个跟迷了魂似的,竞相发表和Venus有关的新闻报道!

纪厂长煎熬得快要发狂,自己这个厂长当得窝囊透顶,可Venus却这么轻轻松松就平步青云。

这让他怎么能不眼红,不嫉妒?

就连他回家,家里那个黄脸婆也和他显摆,说什么自己花钱找人帮忙排队,总算是抢到了一件Venus的女士西装。

还说要穿去单位,让别人羡慕。

Venus包装西装用的印花纸袋放在沙发上,他看不顺眼,伸手就给丢了。

碍眼。

纪厂长当然不会承认是自己这个厂长当得差,他觉得责任就在于那些残次品。

如果不是这些意料之外的残次品,他怎么会落得这么被动的情况?

“不用紧张,哎,都是总厂的,一家人,聊聊天,你就当跟家里人聊天那样轻松一点。”

纪厂长坐在林香对面的沙发上,隐藏好自己的情绪,脸上挤出一抹微笑,仿佛是唠家常似的,甚至还主动问她要不要喝茶。

林香摇头说不用,纪厂长也不强求,缓缓开口。

却不是说厂子里的事情,而是提起了林香家的两个孩子。

“厂子最近忙,我也好久没有这么坐下来闲聊过了——林组长,听说你家女儿今年要考初中?”

说的是陈念嘉。

林香有些意外,但对方没表现出什么不对,只是礼貌寒暄,她也客客气气应对。

“对,刚上五年级,明年六月就考。”

纪厂长对这个问题显然颇有兴趣,又问道。

“小升初可不容易,她哥哥是在三中是吧,妹妹也打算去三中?”

“这——”

林香不愿意在这种场合把女儿的隐私拿来当谈资,委婉地说了客套话,“看孩子自己的意愿,她去哪儿,我们都支持。”

纪厂长仿佛没意识到她话里的疏离似的,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林组长还是开明,不像我老婆,一说孩子要考哪个学校,就爱跟我吵架,说这个学校太远了,那个学校又不够好——”

他苦笑两声,“哎,看我,一说就忍不住说多了,主要是一扯到家里孩子的教育,头疼得晚上睡不着。”

纪厂长做出一副为了孩子殚精竭虑的样子,又说起儿子在学校被请家长,在学校挨完骂,回家又被老婆骂,描绘得生动形象。

就连始终心里提防的林香,也有一些触动。

她和陈继开何尝又不是为了两个孩子发愁?

她忍不住开口说道,“为人父母,有时候是为孩子考虑得比较多。”

纪厂长哈哈一笑。

“等我家那臭小子考初中,怎么说也要来找林组长你取取经,毕竟景行可是咱们厂子里第一个考上三中的,问你可错不了。”

林香谨慎地没有应下来,而是把话题引开了:“孩子们主要还是靠自己努力,其实只要过得开心快乐,父母就很高兴了。”

林香暗暗提醒自己不要放松警惕,虽然纪厂长话说得客气,可是他专程找她来,总不可能是为了讨论育儿经。

纪厂长观察着林香脸上神情仍然有些紧绷,他低头喝了口茶。

孩子这个话题天然地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不过过犹不及,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

“这么说起来,林组长进厂里也有二十年了吧?”

“对,今年就二十三年了。”

“刚刚说起孩子的事儿,我就有这种感觉,这时间真是,一眨眼就过得飞快。”

纪厂长一副感慨的样子。

“我记得我刚进厂里的时候,咱们厂房还没有现在这么大,墙上还写的是‘抓革命,促生产……’”

“……确保针织生产任务超额完成。”

纪厂长哈哈一笑。

“十年前的标语了,没想到林组长还记得——那时候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呢,说把我分配到针织厂,我还毛手毛脚地找错了路,跑到了隔壁纺织三厂去,闹了个大笑话。”

他似乎一点不介意提起自己过去的青涩。

“我记得,咱们厂子最难熬的那会儿,大家伙儿直接搬个凳子睡在设备旁边,眼睛睁开就干,一直到累睡着……”

他口中说的那些事情,林香自然也都亲身经历过。

她眸中闪过一丝怀念。

那时候一批订单来之不易,大家都是加班加点,机器连轴转,连睡觉都好像能听到它轰轰地转,不过谁都没有怨言。

平时从来没有想过这些,然而纪厂长的话,却又让林香回忆起自己年轻的那些时光。

为了争全市的“铁姑娘生产队”,她和彦芝累得几乎瘦脱了相,拿到表彰之后,她们俩在家睡了一天一夜才缓过来。

那时候,她是多么骄傲,就连休假出门的时候,她也愿意穿着厂里的工装,到哪儿都昂首挺胸,说自己是“南城针织厂”的工人。

但她很快就从回忆之中醒转过来,“厂长,是厂里有什么事吗?”

林香暗暗吸了口气,提醒自己不要被纪厂长牵着鼻子走。

纪厂长目光一闪,脸上还是笑呵呵的,“别紧张,放松,放松一点,我刚刚不是说了吗,咱们就当是一家人闲聊。”

他继续说道。

“这些年,要不是厂子里头大家都勤勤恳恳地工作生产,咱们厂子也发展不到今天这一步。”

仿佛知道林香心里还有防备,纪厂长搬出了例子。

“像是二化厂就并购重组了,连厂房带工人,全搬到涪陵去了——现在虽然还顶着化纤的名头,但是哪里还是以前的化纤厂呢?”

他说的二化厂,就是南城第二化纤厂,原本和针织总厂隔着不远的距离,可前几年因为效益不好,在企业改革的时候,被迫并入了南城第一化纤厂。

员工当然不会丢了铁饭碗,可原本的厂房、机械设备这些东西,大多被清仓盘空出去。

员工也被打散重组,许多几十年的老同事,一下就变成了在厂子里很难见着的人。

纪厂长观察着林香的表情,语气却很亲切。

“咱们厂能从一个小针织厂,发展成今天的总厂,西南纺织业明珠,这军功章少不了林组长你一份。”

重组、并购、改革。

这些话,只有同样是国营工厂的人,才会感同身受。

尤其是林香在这里待了半辈子,她的感触很深刻。

她摇摇头,决定不接纪厂长的话。

“都是集体的力量,车间里每个人都付出了很多。”

“呵呵,作为咱们厂的资深劳模,三八红旗手,林组长你这话是过谦了。”

纪厂长却毫不掩饰对她的夸奖,把话说得更直白了一些。

“确实,每个工人对厂子的发展都很重要,但是像林组长你这样的老员工,那都是肱股之臣,是咱们厂子的中坚力量,这你就不要否认了。”

这话林香接不接都很被动,她只能沉默,纪厂长却还没说完,他话锋一转,不期然说道。

“林组长,我这话确实是发自真心,要不是有你们这些元老撑着厂子往前走,咱们总厂也发展不起来。”

“我知道,厂子里之前出了点事儿,大家都议论,说我是过河拆桥,看着厂子发展得好了,就带头排挤老员工,老功臣,觉得我是故意的。”

……他在说什么?

林香愣了愣,她没想到纪厂长会主动把这话说出来。

厂子里对张新民的事情从来讳莫如深,牵头的人不就是纪厂长本人?

这会儿怎么会在自己面前,故意提起张新民这茬?

她听见纪厂长接着说道。

“我其实也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都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嘛,对不对,我自己知道我是为了厂子好,别人怎么说我,我其实不在意。”

为了厂子好?

如果真的为了厂子好,为什么要一意孤行地引入那些过时的设备,又为什么要把吴书记和张新民他们赶出总厂?

这些话在林香心里憋了好久,早在张新民住院的时候,她就很想要质问眼前这个人。

但是这些话现在还不能说,就算她知道眼前这个人很虚伪,可是他现在还什么都没做,她如果主动说,反而容易被倒打一耙。

这一年以来,有宋明瑜的潜移默化,林香的性格其实变了许多。

但纪厂长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看着林香低着头不说话,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

他当然是故意提起张新民这茬的。

林香话少重感情,脾气好不计较,这在厂子里是公认的。

但是,和张新民两口子感情好,她对厂子感情也一样深。

他刚刚就是特地说了那么多厂子的回忆,打了那么多感情牌,为的就是让林香回忆起厂子的那些温情。

这都是为了他接下来的话。

“我相信,林组长肯定也是希望厂子好,把厂子的发展和荣誉放在第一位的,这一点咱们是一样的。”

“正好,现在有个好机会,厂里产能高,不小心在计划外多生产了一万件棉毛衫,我考虑让林组长你代销。”

纪厂长说得正气凛然。

“所有计划外的产品,都成本价交给你,卖出的钱都归你,林组长应该很清楚,厂子里这些产品,成本可都低着,里头利润空间很大。”

“这么好的机会,我也是权衡很久,终于决定交给林组长你。”

纪厂长笑着指了指斜侧的荣誉墙。

“全国模范集体”、“全国先进班组”、“省级技术标兵”、“省级操作能手”……

墙上密密麻麻,挂满了这些年针织总厂获得的荣誉,其中,“三八红旗手”和“铁姑娘班组”的荣誉奖状尤其醒目。

“这一万件计划外的棉毛衫卖出去,厂里头又能给大家多发一些福利。”

纪厂长微微一笑。

“我听生产科的汇报,林组长你们车间,好几个员工排了几年的队,还没能分到房吧?”

“还有个姓王的年轻姑娘,她婆婆出了意外瘫痪在家,还给生产科打了报告,就为了和人多换几次班,多点加班工资。”

“哎,大家都不容易,要是这一万件代销出去,大家日子都好过——林组长,这都是为集体谋福利,办好事,除了你,谁能担当起这样的重任?”

林香深深吸了口气:“厂长,不是我不愿意付出,但我也只是给服装店老板做手工,挣点副业钱,厂里要代销这么多产品,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纪厂长呵呵一笑:“林组长,这话就见外了,你怎么会无能为力呢?”

“只要你愿意,这一万件产品完全可以放到Venus去代销嘛!”

纪厂长一副真诚建议的样子。

Venus!

图穷匕见。

原来纪厂长之前东拉西扯那么久,就是在这儿等她呢。

但林香也没慌张,她镇定道,“厂长,Venus是明瑜的,我只是帮忙打打下手而已。”

她和明瑜分成合作的事情,只有她们俩自己最清楚。

对外尽管林香一直跑前跑后,但大家都知道她对明瑜一向很好,没谁仔细问过。

明瑜很早就交代过她,如果有人要找麻烦,就直接把Venus推到明瑜身上,一来Venus确实是明瑜投资,二来,很少有人敢惹宋明瑜这个刺儿头。

然而,无论是她,还是明瑜,都低估了纪厂长的脸皮厚度!

这个中年男人竟然越发兴致勃勃:“这不更是正好吗?”

纪厂长语气十分轻快,好像这一万件衣服不过是上嘴皮碰碰下嘴皮就能解决的事情。

“你是咱们总厂的老员工,明瑜又是职工子弟,之前还帮咱们厂子争取过那么多荣誉,咱们都是这厂子里的一家人呀!这代销的事儿,一方面是对厂子尽到责任,一方面也对你们有好处。”

纪厂长意味深长。

“毕竟你们Venus现在可是上架就卖空,还有人拿着钱找你们订购,这一万件放到店里,正好帮你们填上产量的空缺嘛,解了你们的燃眉之急,多大的好事儿。”

他的话语里丝毫不掩饰自己对Venus的关注。

林香冷笑一声,怒火“腾”地一下就涌了上来。

好事儿?

她就没见过这么缺德,这么丧良心的“好事儿”!

场面上说得好听,什么成本价,多的都归她,归Venus。

乍一听,恐怕还真能糊弄那些不懂行的。

毕竟这年头有“价格双轨制”。

像针织总厂这样的国营工厂,都是找上下游的兄弟工厂供货,他们采购的价格都是国家统一调控管理的,说白了,就是比外面的便宜很多。

比如说,针织总厂最主要的原材料之一,棉布。

总厂可以通过国家计划,拿到棉布配额,比较好的三十二支纯棉平纹布,价格差不多折算下来一块五到一块八一米。

而同样质量的棉布,在市场上自由交易,就要卖到三块多,甚至有时候供应不足,要四块钱才能买到。

原材料便宜就代表着更大的利润空间,而且许多人还真对国营工厂的货有偏爱,甚至为了一个国字头的门路,多少人能争破头。

但是,林香自己就是针织总厂的人!

作为一个在车间干了二十多年的女工,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里面有纪厂长给Venus挖的坑。

——所谓计划外多出来的产品,是她自己眼看着从那些“进口设备”上下来的。

说白了,其实就是瑕疵品,处理不掉的次品!

林香毫不犹豫地揭穿了他的谎言。

“纪厂长,你用残次品来哄骗我们帮你代销,这恐怕不好吧。”

纪厂长脸色微微一变,却很快恢复了笑容。

“林组长,你这话就见外了,计划多出来的产品罢了,怎么能算是次品呢?”

“还是说,你对厂里的方针政策有什么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