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双更合一

林香强忍怒火:“赵厂长, 以次充好,挂羊头卖狗肉的做法,同样会败坏总厂的口碑,这也会损伤集体荣誉吧!”

纪厂长拿集体拿责任感来压林香, 她也针锋相对地还回去。

纪厂长笑了一声, 忽然说道, “那你跟宋明瑜在外面搞服装品牌,是为的谁的集体荣誉呀?”

林香目光微凝。

她仔细回忆自己最近有没有做什么容易被纪厂长抓住把柄的事儿。

出勤、绩效、甚至是车间里的杂活儿, 她一点没有推脱过, 甚至因为Venus这边会耽误一点时间,她提前还找人换过班,就为了开业那几天能腾出手。

“纪厂长, 我说过了, Venus是明瑜的事业,我只是帮忙而已。”

纪厂长不知道从哪儿摸了一支中华烟出来, 慢吞吞吐了口烟雾。

“林组长,你不用那么紧张,刚刚我也说了, 咱们都是总厂的,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我说这事儿,也不是为了要把你怎么样。”

一顶又一顶高帽子戴到她头上,还拿厂子往日的情分说事儿, 还说不是要怎么样?

林香不吭声, 纪厂长微微眯起眼,盯住林香的眼睛。

“总厂容得下宋明瑜这个干个体户的职工子弟,当然也容得下干个体生意的在职员工。”

“有想法, 有冲劲,这很好,我也很欣赏,都是一个厂的,员工发展得好,厂子面上也有光,大家都是一家人嘛,你说对不对?”

“……”

“但是林组长啊,咱们做人不能忘了本。”

纪厂长说道,“这么好的机会,我和和气气地跟你商量,你上来就是要打要骂的,一副要把我按成坏分子的样子——林组长,你心里还有总厂吗,还有这个家吗?”

“我心里当然有。”林香直视他的眼睛,“正是因为有,所以以次充好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林香深深吸口气。

姓纪的咄咄逼人,她这下是无比确定,对方矛头就是对准了Venus。

今天找她来办公室,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上是给她戴高帽子,让她帮厂里分担,实际上就是冲着Venus来的。

次品本来就是质量瑕疵不过关的那批货,要卖给市场上的顾客,本来就要折价销售!

一件衣服折个五六折出去,Venus没有盈利空间,反而是要白白帮针织总厂当“接盘侠”,一万件次品卖出去,什么也得不到!

不,林香很快反应过来。

不是什么都得不到,有一个东西,Venus一定会得到——那就是骂名!

她自己就是针织总厂的,难道还不知道厂里生产些什么衣服吗?

除了运动套装,就只剩老三衫——汗衫、棉毛衫和卫生衫裤!

以前林香还没有什么感觉,和明瑜一起办Venus之后,她狠狠恶补了许多相关资料,这才意识到总厂生产的东西,早就已经是市场淘汰的产品。

老气、俗气、过气!

棉毛衫,亏姓纪的也想得出来。

这和Venus都根本不搭调,它根本就不可能竞争得过1985年,服装市场上任何一家卖出来的服装!

要是把厂里的这些残次品放在店里卖,这些衣服能不能兜售出去都是其次了,Venus刚做起来的品牌形象,第一个要砸!

“纪厂长,我不能答应这件事。”林香拒绝得干脆,“你还是问问别人吧,如果没有什么其他事,我先走了。”

她油盐不进,纪厂长眼里闪过一丝不悦。

“林组长,这就是你和厂领导说话的态度?枉费厂子辛辛苦苦培养你这么多年,遇到你要为厂里分担的时候,你就是这么回报的?”

林香根本不吃这套。

“是,厂子是培养了我许多,但这些年,我也是兢兢业业在厂子里上班工作,每年五月大生产,许多男同志都坚持不住,只有我们‘娘子军’,每一年,每一个人都从未缺席过!”

“我自认,对针织总厂,我同样付出了许多,我问心无愧!”

是,她是对针织厂感情很深,那么多年的工作,针织厂就是她第二个家。

林香不否认,纪厂长之前引她回忆年轻时在厂里的时光,她的确有过一瞬间的不忍心。

可是他搞错了,从头到尾,她看重的是针织总厂,牵动她情绪的也是总厂,不是他这个厂长!

倒不如说,正是因为纪厂长这个人的存在。

他挤走吴书记,排挤张新民,到处安插自己的关系户,把总厂搞得乌烟瘴气,林香才会对现在的总厂那么失望。

纪厂长的确没想到林香会这么硬气。

和他调查出来的结果截然不同!

但他没有继续发难。

眼角瞥过外面走廊,有脚步声传来,加班到这个点的员工开始陆陆续续下班了。

纪厂长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

他这个人,最能做到的就是能屈能伸。

纪厂长一低头,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抖了抖指尖的灰烬。

忽然站起身来,挂上了关心寒暄的笑容,声音比刚刚还要热情,还要洪亮了。

“哎,林组长,你看看这,你不要那么激动,咱们慢慢说——这可真是误会,我怎么会质疑你对厂子的付出呢?”

“林组长,我知道你是心急想为自己辩解,我都清楚,毕竟咱们都是为了厂子好,所以我今天找你来,不也是真心实意想和你搞合作,一起把厂子搞好,为大家伙谋福利嘛!”

就这么寥寥几句,外头就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有人注意到了厂长办公室的争执。

纪厂长余光瞥见门外的人影,嘴角笑容越发深了。

“林组长,我知道你在外面做生意辛苦,肯定也遇到了不少难处,但你不能因为自己的事儿,就对厂里的提议这么抵触啊,你明明知道这次合作,对你、对厂里都有好处,你怎么就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我呢?”

“你——”

林香惊呆了,根本没想到纪厂长会突然变脸,言辞间还倒打一耙!

她敏锐地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干脆闭嘴,利落地往外走,一句话都不和纪厂长多说。

“林组长——”

纪厂长装模作样去拦,拦不住,又在后面说道。

“你要是有什么顾虑,咱们可以慢慢商量,咱们一起为厂子的未来出份力,你别冲动,咱们心平气和地聊聊,林组长——”

林香忍着怒气,推开厂长办公室的门。

这才惊觉外面竟然有人!

还不只是一个,好几个,男女老少,厂办、宣传科、生产科的人都有!

见她一脸愤怒,众人都是讪讪的,生产科的一个男职工壮起胆子:“林、林组长,你和厂长闹什么矛盾了?”

林香张了张嘴,想把刚刚纪厂长威逼利诱Venus代销万件次品的事情和盘托出。

然而她最终还是咽了回去,“没什么——我先走了。”

她没有证据,谁能证明纪厂长对她说过这些话?

最重要的是,如今厂里就是纪厂长的一言堂,她就算把真相说出来,有几个人会站在她这边?

曾经,林香觉得厂里有什么矛盾,都可以关上门来自家解决。

可如今她动摇了,张新民这么个技术骨干,就因为得罪了纪厂长,如今在厂里无人问津。

难道大家就不知道张新民是无辜的吗?

只不过是蒙着鼻子哄眼睛,假装这一切都和自己无关,高高挂起罢了。

林香紧抿嘴唇,匆匆离开了办公楼。

她心意坚决,无论如何,只要她不同意纪厂长的做法,纪厂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那一万件次品硬塞给她!

林香回到针织胡同,宋明瑜还在院子里等她。

“林姐,鸡汤都温了三遍啦,你再不回来,言川那个吃货都要给你偷喝干净了。”

宋言川:?

小不点正在睡梦中流口水,忽然感觉鼻子有点痒,嗯,谁在念叨他?

宋明瑜努力活跃气氛,又拉着林香一起,披着披肩,在院子里坐着一起喝竹荪鸡汤。

竹荪脆嫩,鸡汤鲜甜,一碗热腾腾的汤下肚子,林香的脸色总算好看了许多。

宋明瑜这才问林香,在厂长办公室说了些什么,怎么这么不高兴。

林香对她自然没有隐瞒,把今天在办公室的经历仔仔细细地告诉了宋明瑜。

包括纪厂长是怎么利用厂子过往给林香下套,又是怎么想用Venus帮他代销那些积压次品。

听到纪厂长说的给林香戴高帽子,道德绑架的话,宋明瑜咬牙切齿:“这姓纪的王八蛋!”

小不点们都睡了,宋明瑜不想自己这一声怒斥把他们吓醒,声音刻意压低了。

然而语气中的愤愤不平仍然通过“王八蛋”三个字,宣泄出来。

宋明瑜颇有些心疼地握住林香的手:“林姐,你别担心,不管他作什么妖,我肯定跟你站在一起。”

林香心中微暖,反过来安慰宋明瑜:“没事,我不怕,反正他也不能把我做什么……大不了,就是像对待新民那样对待我,我不怕。”

就算是那样,她也不会同意纪厂长的“合作”,Venus是她和明瑜的心血,她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破坏。

林香故作轻松。

“大不了,到时候我就和新民一样,在厂里当个没人关心的局外人,正好,车间天天那么累,我也能休息休息。”

两人都做好了纪厂长会伺机报复的心理准备。

令人意外的是,一连好几天,针织总厂都风平浪静,仿佛之前林香和纪厂长的那场争执,根本没发生过。

林香却还是留着心眼。

她比从前更加谨小慎微了,去厂里上班时,比平时更加注意留下痕迹,以免被纪厂长往她头上栽赃“旷工”、“迟到”之类的把柄。

直到一周后的礼拜四,林香步履匆匆去上班,车间的同事们见到她,一个个满面喜气。

“林香,哎呀,你怎么才来呀,走走走,厂里要给你开一个单独的表彰大会!”

……

举办表彰大会的厂区礼堂早已坐满了人。

人头攒动,林香越过黑压压的人群,看到了主席台背后张贴的横幅——

“弘扬集体精神,表彰先进典型,携手共度发展难关”

她抿着唇,同事已经跟前排厂办的人招呼起来,还想把林香拉到第一排去坐,被林香拒绝了。

同事觉得她太胆小,“咱们今天的表彰对象,怎么着也得离主席台近一点,这可是个出风头的机会!”

林香没说话,只坐在一车间的队伍里,默默看着。

很快,纪厂长就来了。

穿一身整洁的工装,坐在主席台上,将麦克风往自己跟前挪了挪,笑容亲切又诚恳。

“各位同志,我们厂从‘南城针织厂’,发展为如今的‘南城针织总厂’,成为全国前几的纺织模范单位,靠的不仅是技术上的不断更新进步,也是大家团结一心、无私奉献的劳动精神!”

“今天我们召开这个大会,就是想表彰一位,为总厂做出突出贡献的优秀员工,她就是一车间的生产小组长,林香同志!”

纪厂长对着林香的方向做了个手势,全场的目光齐刷刷投了过来。

厂长亲自表彰,还是个人表彰,这林香是做了什么才得了领导这么青睐啊?

“林同志在咱们厂子待了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来,她一直兢兢业业,对自己的工作认真负责……”

纪厂长滔滔不绝,字里行间恨不得把林香说成针织总厂建厂最大功臣,又说道。

“大家或许还不知道,Venus就是我们厂的林香同志创办起来的,这不仅仅是她的荣耀,更是咱们厂子的骄傲——”

哇!

职工大会上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Venus这个名字现在在南城那可是最流行的,竟然是林香的牌子?

纪厂长观察着众人反应,笑容越深。

林香身边的同事们一个个艳羡地过来问她Venus挣了多少钱,怎么不和她们说……

林香不搭腔,沉默地看着纪厂长的表演。

他这么大阵仗,连表彰大会都摆出来了,不可能只是为了把公布她和Venus的关系。

果不其然,纪厂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沉重。

“其实,厂里最近遇到了一些困难。”

“有一批不在计划内的产品,阴差阳错积压在了仓库里,有足足一万件,要是处理不好,不仅仅会造成资源浪费,还会影响咱们厂子的效益。”

积压了一万件产品,这个坏消息,一下又把刚刚众人的八卦情绪给浇熄了,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大声喊了一句:“那要怎么办?”

纪厂长脸上做出一副沉痛的表情: “这事儿处理起来难呐,我也一直带着领导班子,开会讨论要怎么解决,但一直找不到好的办法!”

他的目光投向了林香,语气激动:“是林香同志,主动找到我,提出愿意用Venus的资源和渠道,帮咱们厂里处理这批产品!”

“这种顾全大局,为厂子分忧的精神,正是咱们总厂需要的。”

“现在,林香同志愿意做这个身先士卒的人,咱们大家伙,是不是应该用掌声鼓励,表达一下我们对她的支持和感谢?”

纪厂长越说越是慷慨激昂,主动“啪啪”地拍起手来:“林香同志,谢谢你的付出!”

“啪啪啪啪……”

整个职工大会里回荡着震耳欲聋的拍掌声,就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缠了上来。

林香听着耳边的喧嚣。

有人惊讶于她的大手笔,有人说她不愧是针织总厂的老资格,还有人说,Venus肯定是在里头有利可图!

原来这就是纪厂长的阴谋。

先斩后奏,而且是在全厂员工面前,目的就是为了把事情彻底坐实在她头上,让她,让Venus百口莫辩。

如果她之后还百般拒绝,那纪厂长就可以说是她沽名钓誉,利用总厂的口碑帮Venus造势。

林香愤怒到了极点,头脑反而更加清明。

这事儿她绝对不能认!

众目睽睽中,林香站起身来,强忍怒火地反驳道。

“纪厂长,前几天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同意,也没有这个能力代销这一万件次品。”

她在“次品”上加重了语气。

“这么多次品是卖不出去的,这是设备问题!我当时也和你说得很清楚了,纪厂长,你当着大家的面说这样的话,是在让我背黑锅。”

纪厂长装模作样“哎”了一声:“林组长,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咱们之前聊得好好的,厂办还有宣传科多少同志都是知道的呀!”

众人目光转向厂办和宣传科那边,当初那个叫住林香的男员工帮腔道:“对、对,我们都听见了的!”

纪厂长长叹一声:“林组长,你再怎么样,也是总厂的在职员工,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做出用厂子补贴你私人利益这么错误的选择。”

他语重心长,仿佛是在劝林香不要误入歧途,然而林香却知道,姓纪的这是图穷匕见,装都不想装了。

纪厂长的确胸有成竹,总厂现在是他的地盘,林香一个小员工拿什么跟他斗?

又不是宋明瑜,吴书记签字给了两套房子,他只能捏着鼻子忍,林香可还有个铁饭碗!

搞小生意,往小了说,那就是闲暇时间和朋友一起做做副业。

往大了说,要往大了说,那就是在职员工私自在外承办企业,这要是举报上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无论是正式工的铁饭碗,还是Venus那个服装店的招牌,事情闹大了可就不像现在这么能收场。

林香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把路走绝了,对她自己可没好处。

每个人都在看林香,他们神色各异,有的是看热闹,有的是担心,还有的眼神闪烁,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香身上如芒在背,她还是头一次,面对这么多人的目光。

手心里浸出了冷汗,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剧烈跳动。

然而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默默叹息了一下。

这一天终于来了。

在决定和明瑜一起做Venus之后,林香就想过,或许迟早她会离开针织总厂。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而且是以这么撕破脸面的方式,呈现在她面前。

悲伤、失望,然而更多的却是解脱。

林香眼神平静,“纪厂长,你这些话可能说错了对象。”

“我说过,我只不过是去Venus帮明瑜一点忙而已,我不是老板,这一点你大可以去工商局查——你说我作为违规,我不认。”

她当然不是老板,出资人只有宋明瑜一个,林香有50%的所有权,说的是“Venus”这个品牌,却不是“Venus”这个公司。

毕竟这年头压根就没有公司法,她和明瑜只有口头约定,没人能证明林香是Venus的老板。

“退一万步说,即使Venus有我的一份,总厂也不能指责我什么,毕竟我从来没有利用过厂子里任何东西,无论是资产,还是设备,还是技术——甚至是人。”

纪厂长张张嘴巴,就想反驳她,谁说没人,她林香和张新民两个人不就是么!

他私下要拉拢林香可以说这番话,可是当着所有职工,他还真不能这么说!

他让人去差了林香的出勤表,她不在厂子里的时候,要么就是轮休,要么就是请过假——她手续全部是齐全的!

至于张新民,他是压根不能在这种场合主动提。

是,全厂子都知道张新民是被他排挤走的,但是这事儿只能是公开的秘密——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传出去“针织总厂厂长压迫劳动工人”,对他可不是什么好新闻。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林香不可能这么和他说话,这绝对是宋明瑜那个臭丫头教的!

想到那批服装迟迟没有处理干净,焦虑和烦躁让纪厂长一向伪装得很好的亲切领导面具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林香,你不要——”

林香打断了他的话:“我申请停薪留职。”

她不要这个铁饭碗了!

纪厂长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林香接下来的话结结实实地堵了回去。

“我不会做违背良心的事情,更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厂子越走越歪!”

她环视着周围众人,目光最后落到气急败坏的纪厂长身上。

“厂子的发展靠的是脚踏实地的努力,永远不是用这种不正当的手段。”她重复,“我要停薪留职!”

全场鸦雀无声,只能眼睁睁看见林香说完这席话,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林香脊背挺得很直,一直到离开大会现场很远很远,她紧绷的肩膀,慢慢落了下来。

两边的砖瓦墙上,宣传标语写着“争创先进针织企业”和“解放思想,锐意进取”。

字迹还很新,很浓。

一阵风刮过来,哗啦啦啦,树上的叶子飘落到了地上。

林香眼中有些潮湿,她仰起头,将酸楚吞回肚子里,拢了拢领口,踏上了回胡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