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双更合一

贪污腐败, 中饱私囊。

光是这八个字,就足以把纪盛华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骆京明没有说什么,他伸出手, 张新民手里抱着的两本牛皮本递到他手里, 翻书的“哗哗”声, 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突出。

无论是亲手将资料交到骆京明手中的张新民,还是心悬到嗓子眼的纪盛华, 此时都十分紧张地盯着一言不发的骆京明。

骆市长快速扫过两本书的内容, “啪”一下将书页合上,忽然抬眼看向纪盛华:“你知不知道这里面写着什么?”

“不、不知道……”纪盛华恨恨地看向张新民,“肯定是你胡编乱造了什么东西, 竟然也拿给领导看!”

“不是胡编乱造。”张新民辩解道, “这是针织总厂的设备维修记录,还有全厂设备的信息清单。”

“领导, 我在设备维修科呆了小二十年了,厂里的每一台设备我都摸过,修过, 每一台参数我都能背下来。”

“一般的纺织设备, 只需要定期维护就好, 但是维修记录上,光是进口的那台高温染丝机,大修频率就达到了一个月三次, 这是不正常的!”

“怎么就不正常了?”纪盛华怎么可能认, 嚷嚷着张新民是在胡说八道,“今年总厂产出了多少产品,机器都不敢停, 产量大了,设备出问题很正常!”

他转过头,又对骆京明一副捶胸顿足,十分真诚的模样。

“市长,您别听他胡说,这人就是挟私报复——对,因为厂里把他列成了‘编余人员’,他心理不平衡,就专挑今天这种时候来报复!”

纪盛华越说越来劲。

“张新民,你不要再胡搅蛮缠了,就算你今天在厂区大吵大闹,厂子也是绝对不会重新把你安排回科室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你——”

张新民身边站着的林香忍不住骂道,“你这人厚颜无耻,明明当初就是你害怕新民把设备有问题的事情说出来,才让他坐了冷板凳!”

“就一个设备维修记录,能说明什么,我甚至怀疑你这个所谓的记录根本就是胡诌的!”

纪盛华睁大了眼睛,“我还没说呢,还有你林香,你也是吃里扒外,用着厂里的技术人力,在外面为你的服装品牌牟利,被我抓了现行,你才主动离开厂子!”

纪盛华的确脸皮厚,哪怕骆京明就在身边——不,正是因为市长就在身边,他才必须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个厂长的位置他绝对不能丢,今天这群人绝对不能放过!

纪盛华咄咄逼人,气得林香和张新民脸色发白,就在这时候,举牌抗议的人群中,却缓缓走出来一个年轻的身影。

“纪厂长,你的所有精力都投入在颠倒黑白,贼喊捉贼上了吧?连我这个职工子弟都看不下去了!”

这声音清亮有力,人群中走出来的这个年轻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宋明瑜!

她说完这句话,目光冷冽地看向纪盛华。

“刚刚纪厂长声称,这两位工人同志是犯了大错误,这和真实情况截然相反!”

宋明瑜侃侃而谈,将张新民的履历简单提了重点说出来,一个设备维修科的小组长,参加过很多次进修学习,针织总厂进口设备的维护与修缮,都是他在负责。

“但就在这个月上旬,厂里忽然以‘不能适应进口设备’为理由,将他列为了编余人员,硬是让人坐了冷板凳,甚至逼迫他不能参与正常的维护工作。”

“把人列为编余人员,还是给一个身处关键岗位,有重大贡献的老技术骨干下达这样的通报——敢问纪厂长,如此重大的决策,你有没有按照总厂规定,经过民主表决,大会讨论?”

“这……”

答案当然是没有,纪盛华压根就不知道厂子里的规章制度里竟然还有这一条!

“我们先不提纪厂长你身为厂长,罔顾厂区规定这一条,如果按照你所说,张工是无法适应进口设备,为什么在张工离开设备维修科以后,他的徒弟会收到厂办退回来的情况汇报信?”

“那封汇报信里清清楚楚地写着,生产车间的进口设备故障居高不下,张工怀疑质量有问题,但这封信交上去一两个月无人问津,却偏偏就在张工不能再参与车间设备维护之后发还,纪厂长,这是巧合?”

纪盛华终于是找到机会反驳:“我根本就不知道所谓的汇报信!”

宋明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就假设纪厂长你毫不知情——那厂里如今堆积上万件次品,你亲口威胁一车间生产小组长林香为你代销,若不然就要撬掉她的工作,你承不承认?”

“这根本是子虚乌有,你是捏造、污蔑!”

纪盛华忽然眼睛一亮,对骆京明说道。

“市长,这个宋明瑜肯定就是今天这一切的背后黑手——她不是总厂的员工,她是Venus的老板,为了让Venus变成南城最大品牌,她故意散播这些谣言,就是为了把我们针织总厂的名声搞臭!”

“身正不怕影子歪,如果纪厂长压根没做这些事,又为什么要这么激动。”

宋明瑜冷冷地说道。

“是怕我揭穿你在职工大会上逼迫员工代销质量不合格的次品,甚至不惜谎称这批次品是计划外的产品,以此哄骗上级领导,瞒报真实的生产情况么!”

“宋明瑜,你知不知道造国营工厂的谣是要进去坐牢的!”纪盛华咬牙切齿,“你还年轻,我劝你不要一意孤行!”

又是赤.裸.裸的威胁。

只可惜宋明瑜压根就不是吃这一套的人。

她向身边的林香伸出手,后者拿出了一个装订整齐的册子。

“领导,这是总厂一车间的生产排班表和考勤记录。”

骆京明接过册子,上面有些字迹一看就已经很久远,时间甚至可以追溯到五六年前,而最新的一个,停留在这个月的中旬。

“林组长还在一车间的时候负责管理生产抓考勤,这些记录除了总厂,就只有她手上还有。”

宋明瑜挥了挥手,身后有人举起一个大号白板。

上面竟然画着一张柱状图,有蓝色、黑色两种柱形,高低错落地分布在图表中。

蓝色的柱形上写着:针织总厂生产工时。

而黑色的柱形上写着:针织总厂产量统计。

宋明瑜指着这张柱状图,声音清亮。

“从这张表上就能看出来,仅仅一车间这么一个车间,1985年的总工时就要比1984年的高出整整一番!”

“但是,产量上,却仅仅只增加了10%不到……纪厂长,你怎么解释?”

不等纪盛华说什么,宋明瑜又拿出了一个册子。

这次,册子上写的是仓库出入记录。

她身后,白板换了一面,这回从柱状图换成了折线图。

“像纱线这样的主要原材料,每个月或多或少有波动,可是在入库的数量上却这么规整,刚刚好满足正常生产计划,有趣的是,这么规整的入库记录,出库的时候却有零有整,根本对不上!”

折线图上,入库的那一条折线一直维持着平稳的趋势,甚至趋近于一条直线。

而出库的波动量,单个看似乎与入库的波动接近吻合,但画成折线图以后就能清楚地看到,出库和入库折线的垂直距离一直在变大,甚至在最近两三个月里拉开了极大差距!

针织总厂的物料一直管理严格,这是吴书记那会就立起来的规矩……也正是吴书记,把这份资料交到了宋明瑜手里。

“纪厂长,你口口声声说,今年厂里的生产多,所以设备才会频繁出问题。”

“那么,纪厂长怎么解释工人工时增加,产量却没有明显提升?又要怎么解释这些纱线出入库对不上的问题?”

宋明瑜说了个冷笑话,“总不可能是工人在上班时间正事不干,帮这些纱线长了腿跑了吧?”

这笑话很冷,现场却有人轻笑出声,郑嘉和瞪了弟弟一眼:“噤声。”

这种场合他们可以作为局外人看戏,能真的把这一场意外当成“热闹”来看,南城的这位市长可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温柔人。

郑嘉佑摊手耸肩,在嘴巴上做了个缝合的动作,可目光依然灼灼地锁定住了人群中央那个身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越来越多的职工也围了过来。

尽管他们很多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靠近人群中央对峙的两拨人,可宋明瑜的话还是将他们吸引了过来。

Office要到九十年代微软才会发明。

宋明瑜却在1985年,用白板做了个手工版的“PPT”!

清晰、简洁、一目了然,在八十年代完全就是降维打击!

大多数工人不过小学、初中学历,可也看得懂!

感受到四面八方投过来各异的目光,纪盛华面色一紧。

“满口谎言,不就是因为你的Venus是总厂的竞争对手,你才跑来闹事么,宋明瑜啊宋明瑜,这么下三滥的手段,亏你也做得出来!”

宋明瑜挑了挑眉,“纪厂长不打算回答我刚刚的话?”

“有什么好回答的,这些也能算得上是证据?”纪盛华说道,“谁知道是不是你伙同他们这些总厂的叛徒杜撰出来的,你一个外人,这些东西怎么可能会知道!”

宋明瑜叹了口气,“看来纪厂长是不打算说出事实了。”

她伸出手,林香将一件棉毛衫递到她手中,宋明瑜提起衣领抖了抖,目光嘲讽。

“纪厂长,机缘巧合,我买到了这么一件衣服……不过,卖给我的却是锦城下面某个乡镇企业,还说这是特殊渠道得来的正品。”

她将衣服抖开,在场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哪怕是再不懂纺织的港商代表团,还有骆京明这个市长,都一眼看出了不对。

色差。

一件白色的棉毛衫,竟然突兀地分布着大小不一的黄色斑块。

这些斑块奇异地蔓延在整件衣服的各个角落,就像是泛黄的油渍停留在上面一样,显得又陈旧,又邋遢。

如果说这还能让人怀疑是不是泼上了什么东西,那这件衣服的质感,就更加暴露了它的真面目。

前片后片的质感完全不同,本应该细密、均匀铺开的纤维纹路,却有些稀疏,有些密集,甚至还有的长短不一。

哪怕不用手去摸,也能看出来它的表面凹凸不平……这可是针织总厂的招牌产品之一,甚至衣领上还绣着“追月”两个字。

这是针织总厂给棉毛衫特别注册的品牌名字!

可面前这一件衣服哪里像是“追月”的质量,这走线,这色块,完全就是小作坊生产出来的——

次品!

“纪厂长,不知道你能不能为我们解惑一下,这‘追月’棉毛衫为什么会出现在锦城,又变成了什么乡镇企业的产品?”

纪盛华眼睛发红,想也不想就要扑上去——他必须把这件衣服给抢走!

可吴建国哪会给他这个机会?

他一直安静地等候在一边,一方面是因为他如今身份特殊,不便于主动出面,免得被纪盛华曲解为私人矛盾。

但更大的原因却是,他要盯好纪盛华,绝对不能让他搞破坏!

“纪厂长是不是站久累了,这样好了,哪位厂办的同志在现场,烦请帮厂长拿一个椅子来——”

“不用!”

吴建国见缝插针还要踩他一脚,什么站累了,市长人就在旁边,他纪盛华怎么可能说自己累了!

姓吴的是故意的,就是为了害他!

纪盛华怒火中烧,他咬牙切齿地站了起来,甩开了吴建国的手,“我不累,我只是脚滑了而已!”

“那就好。”吴建国被甩开,却还是保持着儒雅的气度,反倒显得纪盛华这人有些粗暴。

吴建国又开口,仿佛有些关心地问道,“纪厂长,这件次品为何会流入市场?刚刚职工子弟反映的生产问题你是否有过了解?”

吴建国在此之前从未参与过宋明瑜和纪盛华的争论,因为不需要,但现在宋明瑜拿出了实实在在,不可辩驳的证据,他只需要轻轻推一把,局势就会出现明显变化。

这句话听起来简单,但吴建国之前可是针织总厂的书记,还是南城纺织业第一个和陈启邦做生意谈单子的国营工厂书记!

他的话直接坐实了两点。

其一,这件衣服就是针织总厂生产出来的次品,而且是违规流向了市场!

其二,宋明瑜不是什么“外人”,她是职工子弟,她父母都是针织总厂的员工,她有权利站在这里进行质疑!

吴建国的态度一点都不模棱两可,他就是旗帜鲜明地站在宋明瑜这边,质疑纪盛华这人有问题!

纪盛华脸色煞白,脖子上青筋凸起,他死死地盯着宋明瑜手里的那件次品,怎么也想不到这件衣服到底为什么会在她手里!

难道老天爷也在帮宋明瑜对付他?

这件衣服得来却还真不是巧合,宋明瑜意识到纪盛华手里那一万件次品是个不定时炸弹,他不可能放任这些东西一直这样在厂里堆积下去。

他会逼迫林香,是因为他没有更好的办法,一万件不是一百件,这目标实在太大,但事到如今,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处理掉这些次品,哪怕时间久一点!

所以,她求助了一个很关键的人,那就是盛凌冬。

这件事必须要足够隐秘,对象必须要足够信任,而盛凌冬不仅满足这些要求,他还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他在做物流生意!

纪盛华如果想把东西运出去,唯二的选择就是水路,或者是陆路,无论哪一条都恰好撞上盛凌冬的“地盘”。

这件衣服,就是盛凌冬截下来的次品。

不止这一件,他把这一批偷偷从厂里运出来想要处理的次品都给包圆了,为的就是这一刻。

纪盛华目光狰狞,宋明瑜却不会给他再一次开口的机会。

她手里多出来了一沓照片。

要锤,就要一锤锤死,让纪盛华再也不能翻身。

1985年,国内最为流行的就是海鸥牌DF-1单镜头反光照相机。

相机拍摄下来的照片,清晰程度已经足够当做证据。

“照片上清清楚楚地拍到,这是针织总厂的七号仓库,我想,纪厂长一定不陌生……你没有处理掉的那上万件次品,就在这间仓库里。”

这个年头,没有PS,也没有AI,一张照片,足以击碎纪盛华前面所有的辩驳!

骆京明一直静静地听着宋明瑜说话,这会儿,他终于淡淡地开了口:“七号仓库在哪里?”

吴建国敏锐地意识到领导连最起码的客套话都已经舍弃,显然已经是恼怒至极。

但纪盛华显然并不懂这一点,眼见骆京明没什么表情,他还以为事情还有回转余地。

“领导,这个仓库要专门的钥匙,必须要找厂办——”

他还想死皮赖脸地拖延时间,骆京明的目光已经从他身上移开了,就像是他这个人不存在一样,“建国?”

吴建国应了一声,带着骆京明往七号仓库走,其他人也迅速跟了上去。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走到七号仓库,门上的确挂着锁,却压根不像是纪盛华所说的那样要什么专门的钥匙,吴建国只轻轻一撇,它的锁扣就掉了下来!

骆京明冷哼一声,拂袖第一个进了仓库,吴建国随后进到仓库打开了所有的灯光。

灯光之下,堆成小山高的产品无可遁形地映入众人眼帘。

港商代表团窃窃私语,陈启邦目光幽幽,郑嘉和眉头紧蹙,郑嘉佑一直追逐着宋明瑜的背影,一时间倒有些乖巧得不像他。

一直在围观的总厂工人们也已经惊呆了。

他们中大多数人当时都参与了那场职工大会,可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想过,纪盛华嘴巴里的“计划外产品”竟然就是这些连衣服都称不上的糟烂玩意儿!

有人目光忍不住看向了林香,怪不得当初她大发雷霆,甚至不惜当场提出停薪留职,这不是什么代销,这是逼迫林香不得不认下这一万件的损失!

这是逼人上绝路!

还有些人忍不住想得更多一些,如果说,宋明瑜的指控是真的,那刚刚张新民他们说的……设备采购有问题,也是真的?

那些钱呢,厂里如今连福利都发得少了,可他们天天都在四班倒,都在辛辛苦苦地上流水线,他们做出来的那些产品……换成了什么?

这些次品,偷偷拿出去卖,是纪厂长害怕被领导们发现不对,还是给那些小作坊用别的方法当做正品卖出去,从中攫取利益?

哪怕牺牲总厂的名誉?

宋明瑜缓缓开口。

“领导,诚如纪厂长所言,我的确如今不是针织总厂的职工,我只是一个个体户。”

她吸了口气,目光坚定。

“但是,针织总厂从小就是我心中的定海神针。它养活了我的父辈,我,或许还有未来的许多辈人,作为针织总厂的职工子弟,作为南城纺织业的一份子,我不愿意见到纪厂长继续将总厂当做谋取利益的私人金库,我更不愿意见到这根定海神针有倒塌的那一天。”

“为了总厂的未来,更为了南城的名誉,我要实名举报纪厂长贪污腐败,侵吞国有资产!”

宋明瑜这番话掷地有声,她说完,身后举着牌子的众人也七嘴八舌地说道。

“我也要举报,举报厂长克扣员工血汗钱,贪污福利……”

“我也要举报——”

骆京明神情喜怒难辨,他轻轻抬了抬手,往下一压,众人顿时收住了声。

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代表团众人,这才缓缓开口:“你知不知道,今天是港城代表团来访考察的日子,现在事情闹成这样,你有没有考虑过影响?”

这话听上去颇像是质疑,但宋明瑜面色不变,语气诚恳。

“我明白,这次考察对于总厂来说是一次宝贵的机会,但如果总厂带着这些隐患和问题与港商合作,不仅可能完成不了预定的订单,还有可能砸了总厂一直以来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