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书记心里的确酝酿着事儿, 而且是一件对针织总厂来说,至关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厂里现在情况很不妙。
不仅仅是因为纪盛华被拷走,厂里如今人心散乱,更重要的事情是, 纪盛华给他留了一个极难处理的烂摊子!
首先就是那堆租赁来的进口机器, 一下子成了甩不掉的麻烦。
他拿回厂里的话语权之后, 第一时间就带着厂办的常主任,还有生产科的一起厘清了这堆机器的具体情况, 结果堪称触目惊心!
纪盛华一共签下来两份租赁合同, 以融资租赁的方式,一共进口了十八套设备,总价格高达两百多万人民币!
这些设备租金六个月支付一次, 一共要支付五次, 如果延迟结款,利息要按贷款利率乘以120%来计算。
让人一口气上不来的是, 它计算租金生效的时间,竟然是从安装那一天开始……也就是说,眼下已经到了第一次要支付租金的时候了。
针织总厂拿什么来填补这天价的租金空缺?
拿不出来, 吴书记愁得头发直掉, 只能又去恳求纺织局那边出面, 和租赁公司取消租赁合同。
偏偏纪盛华这蠢猪一头,捞钱的时候心眼都放在钱上了,合同上竟然还留了漏洞。
合同上写着, 因为租赁设备产生的损失, 和租赁公司无关,哪怕中止合同,租赁公司那边拍拍屁股就能走人, 一点影响都没有。
但总厂没得选,哪怕打官司也要看白纸黑字的合同!
只能长痛不如短痛,把这一批设备抛售掉,吞了这个苦果。
如果只是这些设备,吴书记还没这么抓狂,因为纺织局那边这次也背了主要责任,租赁上产生的损失,南城纺织局决定给出三十万美元的外汇额度偿付。
但接下来的这个问题,就把吴书记彻底给难得没法了。
——三角债。
完全不合格的设备次品率大幅增加,同样数量的合格产品要投入更多的原材料,纪盛华不敢公开设备问题,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加大原材料采购。
这就导致总厂光是收购这些原材料就花了大笔资金,甚至有些供应商的欠款一直在增加,丝毫没有降低的趋势。
而又因为次品问题,交付不断延迟,产品数量急剧下跌,导致下游客户严重不满,甚至要求终止合作,赔偿损失。
这一来一去,债务越积越高,变成了烫手山芋,吴书记都不敢想象,如果纪盛华没有倒台,这三角债会变成什么样子。
到时候总厂才是真的没有回头路!
这就是他为什么今天要来找宋明瑜的原因。
“现在厂里原材料严重过剩,我打算全部处理掉,所以问问你,Venus……目前有没有原材料这边的需求。”
吴书记苦笑一声,“这话我自己听着都觉得脸红,但我还是实话实说,厂里必须要过这一道坎,如果可以,明瑜,请你帮我这个忙。”
可不是脸红么,前脚纪盛华才算计了Venus,恨不得把人家当傻子一样把次品全塞宋明瑜怀里,现在他又来请宋明瑜帮忙。
吴书记自己也觉得自己脸皮挺厚的,但宋明瑜却没生气。
不为总厂考虑的那还叫吴书记吗?
她都习惯了!
而且,这事对她还真不见得没好处。
她讨厌纪盛华,是因为纪盛华明摆着是要坑她,次品,还口口声声对她好,那就是把她当傻子。
但现在——
她沉吟片刻:“我想知道都有哪些原材料?”
“棉纱线、混纺纱线、氨纶丝……”吴书记想都不用想就报了出来,“还有开司米。”
开司米?!
宋明瑜眼睛一亮,她还没说话,吴书记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这个事情对你来说也很难办,但是有一个消息,对你的Venus来说一定是个好消息。”
“你想要的原材料,可以以计划内的价格卖给你。”
宋明瑜一怔:“您可别拿我开玩笑……”
1985年,国内还用的是双轨制的价格模式,国营工厂拿原材料的价格比外面市场上至少低三分之二。
像针织总厂采购的这些原材料工厂从不对外售卖原材料,即使有极个别流出市场,价格也和总厂采购的天差地别。
Venus合作的厂家是珞璜服装厂,它只是个乡镇企业,和总厂这种国营巨头就不是一码事,怎么可能按照计划内的价格卖出来?
似乎是明白宋明瑜心中的顾虑,吴书记笑了笑,抛出了一个惊天炸弹:“没开玩笑,这事儿是骆市长特批的——不能算是好消息?”
“算,当然算!”宋明瑜努力稳住心神,“我就是没想到骆市长会关注到Venus这么个小品牌……”
吴书记神色复杂,就现在风靡南城的Venus,这算哪门子小品牌?
就算是小品牌,摊上你这么个妮子,那也足够出风头的了。
“王秘说,骆市长很看好Venus的未来,‘南城纺织业的定海神针并非哪一座工厂,而是千千万万为纺织业奉献青春的工人们——一花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希望春风能在南城吹出满园春色,’这是骆市长的原话。”
宋明瑜啧啧称奇:“吴书记,这么长的句子,难为你能记住。”
这话翻译成人话就是,骆市长比起总厂,更重视整个纺织业的发展,而且南城想在改开里头分一杯羹,有扶持个体经济的机会,这位野心勃勃的市长不打算放过。
领导说话就是有高度,听听这话多委婉,又是隐喻又是引用诗句,要是没点文化还真听不懂。
吴书记无奈地瞅她一眼:“现在你总信了吧。”
宋明瑜用力点点头:“市长的话我肯定信!”
刚刚听到开司米,宋明瑜还只是有些兴奋。
毕竟开司米,也就是几十年后的羊绒,在这个年代是稀缺材料,但又是女装品牌疯狂争抢的对象。
国际时尚界推崇开司米的奢华、柔软和轻盈,港城岛国的风□□到内地,“开司米”三个字,就代表着好,代表着品味。
精致优雅高端,奢华低调有内涵。
正中Venus的目标客户群体,也就是职业女性的消费核心!
在它面前,什么化纤,什么普通羊毛,根本就不够看。
而接下来的秋冬季,恰好就是开司米的主战场,也是Venus最想要的材料。
现在了解了全部的前因后果,知道Venus可以吃进一波计划内价格的原材料,无疑让宋明瑜欣喜若狂。
Venus想要开司米没错,但最想要的还是物美价廉的开司米。
计划内购价拿到大量的开司米,无异于天降横财!
打个简单的比方,市场上一件开司米毛衣的零售价格,可能在一百块到两百块左右。
如果是比较高端的牌子出的开司米毛衣,甚至是国际大牌,那这个价格还得翻上个两三番。
以计划内购价采购到足量的开司米,一件衣服的售价哪怕按照一百块来计算,利润也差不多能达到七十块钱!
一件衣服净赚七十块钱,比其他品牌起码高出50%的利润。
那一批大货累积下来,利润会达到一个恐怖的数字。
更重要的一点是,因为有足够便宜的成本支撑,所以Venus不是只有这一条路走。
它可以选择不和其他品牌一样,定价定得比较高昂。
这一批开司米服装,Venus完全可以以“新品发布,暖冬回馈”之类的理由,给出一个比市场更低一点的价格,迅速抢占更多的市场份额!
或者,把主推产品拿来对抗市面上的品牌竞争对手,价格上持平,但把一部分开司米拿来做成围巾手套之类的小配件,让利优惠,甚至打出套装折扣的牌子。
总而言之,如果这一批开司米能顺利吃进,对Venus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吴书记,我想关于这件事,我们可以具体聊聊。”宋明瑜俏皮地眨了眨眼,“要不,中午我请客,您老留下来,在小饭馆吃一顿?”
不怪宋明瑜突然用上了这么亲热的语气,实在是吴书记给出的这条件实在太优厚,优厚到Venus根本无法拒绝!
宋明瑜笑意吟吟地留吴书记下来吃饭,两方都有意想尽快推进合同。
世事难料,就连宋明瑜自己都没想过,只是为了让纪盛华付出代价,滚出针织总厂,竟然还会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然而,宋明瑜还不知道,她的“意外收获”,远不止这一点。
……
“嘉佑……郑嘉佑?”
郑嘉佑回过神来,“哥,怎么?”
郑嘉和盯着弟弟看:“从针织总厂回来之后,你就很奇怪。”
“哪里奇怪?”郑嘉佑百无聊赖地把手边的游戏机丢开,“不是和以前一样么。”
“以前你可不会这么乖乖在房间坐着,让你安静三分钟你都忍受不了。”
“……”
“也不闹着要出去了,之前还说闷,现在又不觉得闷了?”
郑嘉佑嘀咕:“内地到处又不是港城,到处都是北——”
南下偷渡到港城打黑工,没身份的内地姑娘,在港城被称作“北姑”。
港城许多人本就看不上内地的贫穷落后,渐渐地,“北姑”成了所有内地女人的代名词。
这是个毫无尊重可言的蔑称。
两个字在他喉头翻涌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没能说出去。
他脑海中不期然又浮现出那天在针织总厂看见的那个年轻女孩。
实话说,她身上穿的衣服土爆了,他在港城见过的女人里,最不会打扮自己的都不会这么穿。
可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张脸吸引过去了。
漂亮么?当然是漂亮的,哪怕是素颜,放到港城来也是能在娱乐圈闯出一片天地的长相。
可又不只是漂亮,郑嘉佑不知道怎样去形容,只是闭上眼,那双仿佛星辰一样的眼睛不断在脑海里浮现。
似笑非笑的,冷漠疏离的,真挚的,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让人念念不忘。
郑嘉佑觉得自己肯定是在南城闷出了毛病,才会对一个北姑这样上心,他倒进沙发里,声音有点闷:“没什么好看的。”
弟弟从小就是这样,一会儿一个念头,任性起来谁都架不住,郑嘉和习惯了,懒得和他掰扯。
“行吧,那今天晚宴,你去不去?”
“无聊,不想去。”
反正大家都知道郑二公子是个无拘无束的性格,他参不参加都一样。
“哦,行,陈生应该也不在意。”
陈生?
代表团?
谁知郑嘉佑一下来了精神:“针织总厂的人会来么?”
“怎么可能。”郑嘉和无语地看着他,“代表团还没和南城开始谈。”
和许多人想象中不同的是,港城代表团其实并没有因为针织总厂那一出大戏,而产生放弃合作的念头。
商人逐利,1985年,内地的市场实在过于庞大,又过分封闭,低廉的劳动成本,广阔的消费市场,这些都让他们眼热。
比起针织总厂的意外,他们更看重的是骆京明这个南城大领导,毕竟内地和港城不同,领导的地位至关重要。
而骆京明这次处理问题的手腕,让代表团多添了一份好感。
一个够有决断,够有魄力的领导,才适合作为商业伙伴。
所以,尽管代表团在骆京明面前表现得并不热切,但双方都心知肚明,那只是谈判合作需要的一些“表演”。
否则他们也不会在南城饭店长住下来,今天陈启邦甚至还主动邀请其他人一起共进晚餐。
想必也是想谈谈后续的意向。
不过南城这么大,代表团肯定不会轻易地决定接下来的合作伙伴。
至于针织总厂,出了这么大的事,恐怕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能不能圆满完成和陈启邦的贸易合约都难说。
代表团的合同,郑嘉和不太看好,“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你感兴趣?”
“……也没有,就随口问问,毕竟那天去过一次。”郑嘉佑随口扯了个理由。
“我还以为你是想让新世界进军纺织业。”
“怎么可能,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生意上的事情——”
根本不感兴趣!
郑嘉佑失笑,话说到一半,忽然又想起那个身影来,他生硬地把后半段改了说法。
“——不怎么不了解。”
“那你现在想了解了?”
郑嘉佑沉默了一会儿,“……算了,今天不想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说出来的话每一句自己都觉得有点陌生。
或许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是想再见到她,还是不想?
“行吧,随你。”
郑嘉和见怪不怪。
视线从弟弟身上挪开,又回到桌上的文件上,“那晚上你自己安排。”
“没什么好安排的。”
郑嘉佑慢慢收回思绪,打了个哈欠,又恢复了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就跟平时一样点到房间来,除了这个,我别的都吃不惯。”
“你说南城饭店的那家粤菜?”郑嘉和指尖停顿了一秒,“友情提醒你一下,今晚上晚宴就是他们来做,陈生钦点的。”
郑嘉佑的哈欠打到一半,僵在了原地,“……那我除了去,还有别的选择?”
要是到晚上点餐的时候才发现没人做菜,他岂不是要饿死在房间?
算了,反正也就是一场晚宴,而且代表团的人谁不知道他的习惯,郑嘉佑想,反正也不会有叔伯来和他交谈。
他又继续玩起了游戏,只是有些心不在焉,郑嘉和则是让人送来了更多的文件,继续办公。
一直到黄昏时分,郑嘉和才结束了今天的工作内容,郑氏兄弟肩并肩往外走。
刚到宴会厅,饭店的总经理张怀就迎了上来。
……
张怀心情很好。
他承认,自己的确是对宋明瑜估计不足,他压根没想到这姑娘竟然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刚,还真就把针织总厂的厂长给撬翻了!
针织总厂好还是不好和南城饭店当然没多大关系,但宋明瑜却给他打了个电话,要借南城饭店的地盘,给港城代表团做一桌宴席。
南城饭店招待的外宾和港商不少,可代表团这样的身份,对张怀来说仍然是可以拿出去为饭店贴金的名头。
毕竟这和个人来南城谈生意不同,代表团是可以直接和市长对话的!
就连扬子江都没拿到这么好的机会,偏偏这群大佬不仅下榻南城饭店,今天还要摆晚宴……张怀想想就知道,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他当然不会错过这么个好机会,不仅答应下来,还主动揽过杂事,让宋明瑜安心准备这桌宴席的餐点。
宴会厅甚至为了这一桌宴,特地重新布置过,处处都考量到了港商的习惯和偏好。
而此刻,张怀这个总经理满腹忐忑又期待地站在门口充当起了迎宾。
坐拥数个国家贸易渠道的“四海通”老总。
横跨能源、零售、电信多行业的香江实业老总。
港城纺织业龙头企业之一,正在探索转型开拓内地市场和转移生产基地的天虹纺织老总。
……
甚至还有新世界地产创始人郑世辉的两个儿子!
张怀笑容就没落下来过,这里头大佬们随便哪一个抬抬手,都能影响到南城饭店和扬子江的比拼。
郑氏兄弟姗姗来迟,一屋子叔伯们却谁也不生气,陈启邦更是乐呵呵的:“嘉佑竟然也有兴趣。”
论资排辈,那自然在座所有人都吊打这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但不看儿子,也得看老子,郑氏兄弟俩再年轻,背后也站着郑世辉这个港城巨富。
“工作上有点事,不好意思来迟了。”郑嘉和彬彬有礼,谦逊地带着弟弟认错,“等会开宴,我和嘉佑先自罚三杯。”
郑嘉佑笑嘻嘻:“阿叔不知道,我惯爱吃这家粤菜。”
“那等会你可要好好尝尝,今天这桌是我特意叮嘱老板,亲自来做的。”陈启邦面有得色,“要不是我和老板关系好,可请不来。”
众人都笑了起来,一个小插曲就此告一段落。
毕竟两人是晚辈,又是郑氏的儿子,自然不可能有人揪着不放,反而是随着陈启邦的话,说起了今天这顿宴。
说起吃的,陈启邦话就多了,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除了郑氏兄弟和陈启邦,其他三个老总都还是第一次来南城,听陈启邦说得头头是道,一个个都很好奇。
“也不知道这宴是有多好吃,你这么赞不绝口……等会我可要好好尝尝。”
“就是啊,陈生说得好似比港城还好,我这嘴巴挑剔的,要是不好吃,陈老饕你可要赔我一顿。”
“没问题,没问题。”陈启邦乐呵呵的,“别说一顿,十顿都行——不过我保证,你们一定满意的。”
说得这么果断?
几个老总交换了个目光,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竟然让他这么信任?
……
“何方神圣”这会儿正在后厨忙碌。
“小毛,牛肉换一块,这个筋膜太多了,影响口感。”
“好,明瑜姐我马上去拿!”
“夏阿姨,这个料汁里面加一点花雕酒。”
“好,这么多够不够?”
“够了,给我就行。”
南城饭店的后厨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自从饭店的餐饮部式微,又把粤菜“外包”给了明瑜小饭馆,后厨就一直属于比较空闲的状态。
今天,是它难得的忙碌时间。
宋明瑜有条不紊地安排指挥。
总厂的事情告一段落,对她来说,却还有人情要还。
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情就是,她还得亲自下厨,给这个港城代表团的老总们做一桌菜。
宋明瑜不会掐指一算,更不会读心术。
她之所以会把揭纪盛华老底的事情安排在这一天,是因为她提前知道了港城代表团这一天会到访针织总厂。
至于谁告诉她这个消息,那毫无疑问就是代表团团长,陈启邦本人。
陈总这只千年老狐狸,都不用宋明瑜多说,他就知道里头必然是有一些这样那样的事情。
代表团在这件事里没什么损失,倒不如说,因为这件事,后续与南城的合作会更好谈,陈启邦当然不会拒绝。
不过,老狐狸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要的,陈启邦这狐狸没什么别的爱好,千尺豪宅宋明瑜送不起,他也不稀罕,他这辈子就好一个字——吃。
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宋明瑜必须得亲自下厨,给他做一桌好吃的,让他在代表团里好好炫耀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