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双更合一

宋明瑜有过很多老师, 她的厨艺不是天生就好,而是一点点钻研,跟着老师们学起来的。

这些老师里,有一个人很特殊, 他并不让她叫老师, 而是固守着几十年前的称谓——师父。

那个人的名字叫陈冬青, 几十年后,他是全国最知名的水油两派火锅传承人, 不知道多少人想请他出山, 为自家品牌站台,哪怕只是指点一二也好。

但那些人不是被陈冬青骂退,就是直接吃了闭门羹。

谁也请不来这尊大佛, 渐渐地就传出来, 陈冬青就是个脾气又执拗,而且说话也硬梆梆的臭老头子。

宋明瑜找到他, 不是为了要做什么品牌。

那时候她特别沉迷于火锅,甚至想做一期关于火锅非遗的视频。

但自己怎么琢磨也做不出来精髓,而且她对火锅的发展也的确好奇, 干脆就背上行囊, 跑去山里找陈冬青这个与世隔绝的大佬。

陈冬青名震全国的时候不过三十五岁, 但四十岁刚过没多久,他就突然宣布以后不再出山,一个人跑去山上隐居。

现在想想, 宋明瑜都觉得自己当初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明明知道陈冬青脾气不好,还就这么找上门去。

认识的人知道她这番行动,都劝她放弃, 说陈冬青不可能答应。

人家又不是闲得慌,陪你个年轻人玩过家家。

事实上,宋明瑜的确吃了闭门羹,不止一次,是好几次。

但宋明瑜也是个固执的个性。

只要陈冬青没严词拒绝,她就当还有机会,每天都跑山上去蹲守陈冬青。

她甚至还在山下租了间村民的房间,天天这么来回往返,小半个月才终于蹲到了陈冬青。

老的没倔过小的,宋明瑜的固执终于让陈冬青点头同意,教她最地道的火锅手艺。

别的要求没有,也不要她给什么学费,甚至无所谓她是不是拿着这个技术出去换钱。

他唯一要求就是她必须要叫“师父”,按照师徒的规矩来。

宋明瑜一开始觉得自家师父很固执,认死理。

明明谁都知道,在几十年后,其实早已不兴什么拜师学艺了,师父这个名字,只剩一层壳,执着于这么个已经不存在的规矩,还有什么意义?

听说她跟着陈冬青学做火锅,还必须得按师徒的方式来,朋友也发微信来,让她做好心理准备,陈冬青性格这么怪,说不定要吃多少苦头。

可是很快,宋明瑜就发现朋友的猜测是多余的,陈冬青担了这一句“师父”,就真真实实地,把她当做了徒弟,当成了自己人。

他并没有难为她,反而教她的时候极为认真,也意外地有耐心,跟着陈冬青学艺那段时间,宋明瑜才知道自己之前许多知识点压根就没对。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这句话放在陈冬青身上是一点不违和,甚至不只是厨艺,他教给她的东西至今受用不尽——

除了这个固执的小老头听到她叫“老师”两个字,就会用纸筒打她脑袋以外。

宋明瑜和他熟稔之后,不知道多少次委屈巴巴地抗议,不就是错了个称呼,干嘛这么计较。

可后来,她终于做出一次完美的成品,请陈冬青品尝的时候,对方眉宇间那一点欣慰中夹杂着慨叹的神情,莫名让她觉得——

也许师父这个称呼,并不是因为他固执地执着于规矩本身。

他执着的,或许是“过去”。

所以才用“师徒”这种充满旧日气息的身份,试图挽留住不断消逝的时间。

……

“明瑜?”盛凌冬走到她身边,“怎么了,你刚刚说什么,没听清。”

“……没什么。”

宋明瑜回过神来,目光在那个少年有些跛的腿上蜻蜓点水地掠过。

她应该只是认错了。

毕竟她从来没听师父提起过朝天门,那些公开资料上,她师父也和码头火锅八竿子打不着一起。

人家是川菜大师的关门弟子,从小就在国营大饭店里头当学徒,后来钻研火锅纯属兴趣所致,怎么可能跑来朝天门码头,开什么码头火锅?

又不是演电视剧,总不可能是大厨传人跑来民间体验生活吧。

而且这火锅摊位上也不止少年一个人,还有个佝偻着脊背的妇女在盆里淘洗青菜。

那少年或许是老板的儿子?毕竟这年头,一家人一起做摊位讨生活的很多。

踩着脚下坚硬的台阶,宋明瑜不再多想,而是深吸口气,空气中的香味儿更浓郁了一些:“好香。”

“目前看来,我还没算领错地方。”盛凌冬领着她找了个空桌子,“据说吃着更香。”

反正严鸿飞是这么跟他说的。

宋明瑜顿时来了兴趣:“那我要好好期待一下了。”

说是桌子,其实也就是几个中间挖出个圆形空缺的小方桌。

就连坐的地方也是小矮凳,两个人还好,要是人多一些未免就太过逼仄。

宋明瑜对这种环境却没什么不满,都说最好吃的东西在苍蝇馆子里头,她前世为了淘美食,甚至连危房都进过呢。

那家危房是做牛肉的,不仅白切牛肉做得好吃,还特别会做牛棒骨,卤得香醇入味不说,老板甚至还做得一手好炒菜。

后来危房拆迁,那家店赚够了钱老板就不做了,宋明瑜竟然是最后一批吃到的食客,她庆幸了好久。

比起危房来,露天摊位还真不算什么。

宋明瑜在位置上坐下,很快那跛足少年慢慢走了过来:“吃什么?”

凑近了,宋明瑜才发现他身形极为清瘦,衣服显然不太合身,有些短的衣袖下露出一截手腕来。

见她一直打量,少年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头,宋明瑜看见那里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她收回目光,对盛凌冬说:“今天是给你补年夜饭,你来定。”

反正她也没来吃过,点不出个什么,盛凌冬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点了点头,随后和少年说了几句。

对方沉默地点点头,又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走开,宋明瑜这才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径直走到了那边的灶台炉子上。

“他下厨?”

她还以为是那个在淘洗青菜的妇女。

“火锅是他做,据说家里就只有他会。”

盛凌冬回忆起严鸿飞当时说的话,“听说是家里条件不太好,所以才做这个,也不知道他怎么琢磨出来的,反正在码头这边的是物美价廉,挺受欢迎。”

一部分是同情,一部分是确实做得不错,码头有很多人是从事重体力劳动,比如说车队后来招的那些棒棒。

重体力劳动很容易吃不饱,火锅就是一个便宜又实惠的选择。

严鸿飞他们有时候也会几个人凑着一起过来吃,尤其是冬天,又烫又辣的火锅比什么都暖胃。

原来如此,宋明瑜点了点头,没多问,转而和盛凌冬闲聊了起来。

她还挺好奇盛凌冬在粤省那边的见闻,要说挣钱,这年头就没有去粤省发展更赚钱的了。

粤城、鹏城和旁边的港城,但凡在其中一个站稳脚跟,都等于是拥有了一台无限印钞机。

尤其是鹏城,这座未来的超一线城市现在遍地都是机遇。

只可惜南城这边她暂时还脱不开身,要是能把“明瑜”发展过去,用不了几年她就能财富自由。

不对,她现在其实在南城也算半个财富自由了,宋明瑜想到这一点又松弛下来。

她还是喜欢现在的日子,慢悠悠的舒坦。

“麻烦让一让,上菜。”

宋明瑜回过神来,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转过来,锅底刚刚好嵌进中间的桌子中间的空处。

下面烧着炉子,也不知道他怎么操作了两下,锅中的汤就咕嘟咕嘟地沸腾了起来。

刚刚在清洗食材的妇女也跟了过来,把盛凌冬点的菜往桌上放。

点得有点多,又有其他桌的客人在催促,宋明瑜干脆接手过来,把一些耐煮的食材往锅里丢。

又主动招呼那少年:“我们自己来放就行了。”

少年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把菜篮子给交到了宋明瑜手里,难得有些局促。

“不好意思。”

锅沸腾起来,里头的食材不断起伏,宋明瑜眼疾手快地烫了一筷子鸭肠。

按照南城的吃法,七上八下,十五六秒之后再往最沸腾的泡泡上烫一烫,往油碟里沾一下起来,吹一吹,塞进了嘴里。

“呼——好烫!”

烫是烫的,但味道的确一点不差,就是传统地道的南城水火锅。

“你慢点。”盛凌冬哭笑不得地看她微张着嘴巴,使劲儿扇风,赶紧给她把水杯递到水里,“喝点凉水压一下。”

宋明瑜接过来就灌了一口,盛凌冬这才调侃:“说好的陪我吃年夜饭呢,感觉你比我还饿。”

宋明瑜噎了一下:“……我那是帮你尝尝味道,你吃吃看吧,味道不错的。”

——但却和她记忆里师父的做法和口味很不同。

宋明瑜不经意目光又在那少年身上停顿了一秒,最终还是倍感遗憾地收了回来。

——他的确不是师父。

如果是师父,里头不会加这种辣椒,这种辣椒的确辣,却不够香,师父只会用石柱产的红辣椒,而且提前一定要用滚水泡一泡。

如果是师父,火候也不会差一点,显然厨师在炒制辣椒和花椒的时候,火稍微大了一点点,香味的最后有一点点回焦。

这些看似细节的地方,普通食客是吃不出来的,却逃不过宋明瑜的嘴巴,尤其她还是陈冬青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

想一想,穿越过来也已经两年了,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怎么样了呢,突然猝死的消息但愿别传到师父耳朵里。

他那人虽然看上去很不好相处,但却很重感情,要是知道自家徒弟没了,不知道多伤心呢。

“确实不错。”

盛凌冬也尝了一筷子,却发觉宋明瑜一直盯着摊位上埋头忙活的少年眼睛都不错一下。

他伸出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明瑜?”

“啊。”宋明瑜收回思绪,“抱歉,刚刚突然想到点事。”

盛凌冬却误会了她的意思,见宋明瑜一直看着那个少年,还以为宋明瑜是对那少年好奇。

“他家里情况有点复杂……”盛凌冬捋了捋思路,“那条腿是之前出了意外。”

宋明瑜还以为对方的腿是先天的,闻言拧起眉:“意外?”

“嗯,他爸之前的单位你估计听说过,仪器厂的。”

盛凌冬说道。

“后来因为生产事故人没保住,他操持他爸后事的时候,三轮车不小心侧翻了,就把那条腿压断了。”

“……厂里的抚恤金呢?”

“他妈身体不太好,还有个哮喘的妹妹。”

这种生产事故里去世的工人,家庭会一口气拿到不少抚恤金。

但显然,要养活这一家三口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就来做露天火锅了?”

“没有,之前很长一段时间这里都没这个摊位。”盛凌冬说道,“也就是这几个月。”

那之前呢?

不用说也知道,她自己就是曾经的“待业青年”,不做个体户,唯一一条路就是出去打零工。

但零工不是那么好打的,这少年人看上去年纪并不大,除了卖力气,用命换钱,没有别的出路。

但他是个跛足,想也知道这其中有多少苦头要吃,宋明瑜脑海中浮现出之前自己和徐妍的对话。

小妍还有选择,可世界上还有很多人,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宋明瑜沉默望向不远处,那个始终佝偻着脊背的妇女。

那就是少年人的母亲。

她手里一刻不停,不是淘洗这个,就是在低矮的砧板上切着食材。

少年跛着脚,按理说两个人一个人负责厨房,一个人负责上菜是最有效率的。

可从始至终,一直是这少年人一个人在忙前忙后。

他妈妈没歇着,或许她不帮忙做别的事儿,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她不能。

哪怕隔着一段距离,宋明瑜也能看见那妇女做一会儿活,就停下来,似乎是在喘气。

她有些不忍,别开了视线,试图把话题给切换到更轻松的频道。

“你怎么那么了解,码头万事通吗?”

“你也可以这么说。”

盛凌冬察觉到宋明瑜心情有点低落,她没有继续问下去,他也就配合地跟着应下去。

“想在码头站稳脚跟,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要是这里有什么人都弄不清楚,那问题可就大了。”

这倒是真的,这种货运集散的地方对想赚钱的人来说,那就是鲨鱼见了血,不拼个你死我活是不可能的。

更别说这年头,不像几十年后那么法制健全,有时候别说口角了,甚至动手都有可能。

由此可见,盛凌冬能后来居上,在这里啃下一块肉不说,甚至还在码头租了个仓库,他确实很有本事。

“不愧是哆啦A盛。”

盛凌冬偏了偏脑袋:“嗯?明瑜,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是百宝箱,想要什么摇一摇都能变出来。”

宋明瑜笑眯眯地说道,又点了点桌子,“上回在珞璜那家店就好吃,这家火锅也不错。”

盛凌冬的呼吸停滞了一秒,若无其事地笑笑:“这有什么,你喜欢,好吃的店我知道的还很多。”

宋明瑜眼睛一亮:“真的?好啊,那你一定要推荐给我,我是真的看见美食就走不动道。”

两人说说笑笑,一边聊天,一边捞锅里的菜起来吃。

这年头火锅还不像几十年后,分什么鸳鸯锅,番茄锅那些花样,红汤就是红汤,还用木头做的九宫格分开,最上头压了一块干净的鹅卵石。

两人一人占一半,要烫菜就去中间那个最沸腾的格子。

烟雾袅袅地升起来,有点阻隔掉视线,却不影响两人天南地北地聊些有的没的。

宋明瑜又喝了口水,这露天火锅能做起来不是没有原因的。

锅底做得不错是一方面,食材也处理得特别干净,不像有些火锅店那样舍不得边边角角,反而烫得一道菜全沾上腥味。

就在她正准备再捞一个肉丸上来吃的时候,忽然从台阶上走下来几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

旁边就空着一张小方桌,几人却看都不看一眼,径直走到了正在忙活炒锅底的少年身边。

“忙着呢?”

那少年忙把手里动作停了,炉子熄掉,两只手在身上的围裙上擦擦,一脸讨好地迎了出来。

“袁哥,你们怎么来了,要吃饭吗,我马上给你们准备。”

为首的那人没说话,他身边的跟班说道:“市场管理费还没交,你打算什么时候交?”

“市场管理费?”少年显然有些意外,“之前说好是一个月一交……”

“之前是之前。”那跟班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指指周围,“你这占了这么大地方,这么多人吃饭,就交那么点钱,都不够处理垃圾打扫清洁的!”

“可是袁哥,清洁和垃圾我一直都收拾得很干净的……您之前也说没问题……”

“之前是之前。”领头那男人总算是开口了。

“小陈啊,我知道你有困难,我也不想为难你,好吧,只不过这个规定是规定,你要是不交,我这边也不好交代,这样吧,我也不多要,这个月再补交三百块钱就算了。”

三百块!

这是个他根本给不起的数字!

少年勉强压抑住怒火,小心翼翼地赔笑:“袁哥……我妹妹的药还没开,您看能不能缓一缓……”

那跟班却又打断了他的话:“袁哥让你交三百块已经够给你脸了,怎么,你现在还想赖着?!”

“我没有赖,但是三百块对我们实在太多了……”那少年还在苦苦哀求,“袁哥,求您了,能不能宽限一下,哪怕下个月,下个月我一定补上给您!”

袁哥盯着他看了半晌,看得少年心里七上八下的。

但是袁哥似乎没有生气,就在少年以为对方可能会同意的时候,对方扬了扬下巴。

“不给是吧,没事,光子,搬。”

“好嘞!”

叫光子的夹克衫男人应了一声,一招手,其他人顿时动作起来,搬桌子的搬桌子,扛炉子的扛炉子。

“袁哥!”那少年慌了神,要去拦那些人,“你们要做什么!”

“你不愿意交市场管理费,那就别在这摆咯,东西就当给我们抵管理费了。”

光子冷笑着说道,“别理他,全部搬走——啧,这些破铜烂铁的也不知道值几个钱,拿走!”

一个不注意,竟然有个中年女人扑了上来:“不行,不能拿炉子——”

火锅不能缺炉子,必须要一直咕嘟咕嘟煮着才好吃,所以这些炉子和煤饼,是一家人最大的积蓄。

那女人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扑上去马上就被光子给推开了,一下摔在了地上,拼命咳嗽。

“妈!”

少年本还在苦苦哀求那个袁哥,见亲妈被光子推了一把,顿时眼睛都红了,“我跟你们拼了!”

他一下把炉子上炒底料的那口锅高高地举了起来,不管不顾地往袁哥头上一砸——

“袁哥!”

袁哥险之又险地躲掉,身上却淋了一身辣椒,光子顿时炸了。

“你他妈的,小杂种!”

“冬青,冬青——”那女人拼命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不能动我儿子——”

光子赶回来,扬手就是一拳头,一副要把那少年当场打死的恐怖模样。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却出现在两人中间,轻而易举地把那拳头给推了回去。

光子的拳头在他手里轻飘飘的,就像是羽毛似的没有重量,盛凌冬放下手,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一步,挡住身后的少年人。

“好巧。”

巧你妈个头!

光子正想爆粗口,却被袁哥给挡住:“盛老板,你和这小东西认识?”

“听说在码头开了家不错的火锅,我带朋友过来吃饭。”盛凌冬说道,“没想到码头现在也有市场管理费这么个说法了。”

袁哥的眉头跳了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台阶上一阵匆促的脚步声。

一群穿着制服的公安赶来,见到袁哥光子几个人,表情很不好。

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就是这几个人,假冒工商局的名义在外面违法征收保护费!”

宋明瑜一点没把袁哥他们投来那些威胁的目光当回事。

她匆匆地赶到女人身边,小心地把她扶起来在凳子上坐好。

转过头,对上少年人呆呆的目光,她低声问道:“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