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瑜有过很多老师, 她的厨艺不是天生就好,而是一点点钻研,跟着老师们学起来的。
这些老师里,有一个人很特殊, 他并不让她叫老师, 而是固守着几十年前的称谓——师父。
那个人的名字叫陈冬青, 几十年后,他是全国最知名的水油两派火锅传承人, 不知道多少人想请他出山, 为自家品牌站台,哪怕只是指点一二也好。
但那些人不是被陈冬青骂退,就是直接吃了闭门羹。
谁也请不来这尊大佛, 渐渐地就传出来, 陈冬青就是个脾气又执拗,而且说话也硬梆梆的臭老头子。
宋明瑜找到他, 不是为了要做什么品牌。
那时候她特别沉迷于火锅,甚至想做一期关于火锅非遗的视频。
但自己怎么琢磨也做不出来精髓,而且她对火锅的发展也的确好奇, 干脆就背上行囊, 跑去山里找陈冬青这个与世隔绝的大佬。
陈冬青名震全国的时候不过三十五岁, 但四十岁刚过没多久,他就突然宣布以后不再出山,一个人跑去山上隐居。
现在想想, 宋明瑜都觉得自己当初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明明知道陈冬青脾气不好,还就这么找上门去。
认识的人知道她这番行动,都劝她放弃, 说陈冬青不可能答应。
人家又不是闲得慌,陪你个年轻人玩过家家。
事实上,宋明瑜的确吃了闭门羹,不止一次,是好几次。
但宋明瑜也是个固执的个性。
只要陈冬青没严词拒绝,她就当还有机会,每天都跑山上去蹲守陈冬青。
她甚至还在山下租了间村民的房间,天天这么来回往返,小半个月才终于蹲到了陈冬青。
老的没倔过小的,宋明瑜的固执终于让陈冬青点头同意,教她最地道的火锅手艺。
别的要求没有,也不要她给什么学费,甚至无所谓她是不是拿着这个技术出去换钱。
他唯一要求就是她必须要叫“师父”,按照师徒的规矩来。
宋明瑜一开始觉得自家师父很固执,认死理。
明明谁都知道,在几十年后,其实早已不兴什么拜师学艺了,师父这个名字,只剩一层壳,执着于这么个已经不存在的规矩,还有什么意义?
听说她跟着陈冬青学做火锅,还必须得按师徒的方式来,朋友也发微信来,让她做好心理准备,陈冬青性格这么怪,说不定要吃多少苦头。
可是很快,宋明瑜就发现朋友的猜测是多余的,陈冬青担了这一句“师父”,就真真实实地,把她当做了徒弟,当成了自己人。
他并没有难为她,反而教她的时候极为认真,也意外地有耐心,跟着陈冬青学艺那段时间,宋明瑜才知道自己之前许多知识点压根就没对。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这句话放在陈冬青身上是一点不违和,甚至不只是厨艺,他教给她的东西至今受用不尽——
除了这个固执的小老头听到她叫“老师”两个字,就会用纸筒打她脑袋以外。
宋明瑜和他熟稔之后,不知道多少次委屈巴巴地抗议,不就是错了个称呼,干嘛这么计较。
可后来,她终于做出一次完美的成品,请陈冬青品尝的时候,对方眉宇间那一点欣慰中夹杂着慨叹的神情,莫名让她觉得——
也许师父这个称呼,并不是因为他固执地执着于规矩本身。
他执着的,或许是“过去”。
所以才用“师徒”这种充满旧日气息的身份,试图挽留住不断消逝的时间。
……
“明瑜?”盛凌冬走到她身边,“怎么了,你刚刚说什么,没听清。”
“……没什么。”
宋明瑜回过神来,目光在那个少年有些跛的腿上蜻蜓点水地掠过。
她应该只是认错了。
毕竟她从来没听师父提起过朝天门,那些公开资料上,她师父也和码头火锅八竿子打不着一起。
人家是川菜大师的关门弟子,从小就在国营大饭店里头当学徒,后来钻研火锅纯属兴趣所致,怎么可能跑来朝天门码头,开什么码头火锅?
又不是演电视剧,总不可能是大厨传人跑来民间体验生活吧。
而且这火锅摊位上也不止少年一个人,还有个佝偻着脊背的妇女在盆里淘洗青菜。
那少年或许是老板的儿子?毕竟这年头,一家人一起做摊位讨生活的很多。
踩着脚下坚硬的台阶,宋明瑜不再多想,而是深吸口气,空气中的香味儿更浓郁了一些:“好香。”
“目前看来,我还没算领错地方。”盛凌冬领着她找了个空桌子,“据说吃着更香。”
反正严鸿飞是这么跟他说的。
宋明瑜顿时来了兴趣:“那我要好好期待一下了。”
说是桌子,其实也就是几个中间挖出个圆形空缺的小方桌。
就连坐的地方也是小矮凳,两个人还好,要是人多一些未免就太过逼仄。
宋明瑜对这种环境却没什么不满,都说最好吃的东西在苍蝇馆子里头,她前世为了淘美食,甚至连危房都进过呢。
那家危房是做牛肉的,不仅白切牛肉做得好吃,还特别会做牛棒骨,卤得香醇入味不说,老板甚至还做得一手好炒菜。
后来危房拆迁,那家店赚够了钱老板就不做了,宋明瑜竟然是最后一批吃到的食客,她庆幸了好久。
比起危房来,露天摊位还真不算什么。
宋明瑜在位置上坐下,很快那跛足少年慢慢走了过来:“吃什么?”
凑近了,宋明瑜才发现他身形极为清瘦,衣服显然不太合身,有些短的衣袖下露出一截手腕来。
见她一直打量,少年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头,宋明瑜看见那里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她收回目光,对盛凌冬说:“今天是给你补年夜饭,你来定。”
反正她也没来吃过,点不出个什么,盛凌冬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点了点头,随后和少年说了几句。
对方沉默地点点头,又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走开,宋明瑜这才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径直走到了那边的灶台炉子上。
“他下厨?”
她还以为是那个在淘洗青菜的妇女。
“火锅是他做,据说家里就只有他会。”
盛凌冬回忆起严鸿飞当时说的话,“听说是家里条件不太好,所以才做这个,也不知道他怎么琢磨出来的,反正在码头这边的是物美价廉,挺受欢迎。”
一部分是同情,一部分是确实做得不错,码头有很多人是从事重体力劳动,比如说车队后来招的那些棒棒。
重体力劳动很容易吃不饱,火锅就是一个便宜又实惠的选择。
严鸿飞他们有时候也会几个人凑着一起过来吃,尤其是冬天,又烫又辣的火锅比什么都暖胃。
原来如此,宋明瑜点了点头,没多问,转而和盛凌冬闲聊了起来。
她还挺好奇盛凌冬在粤省那边的见闻,要说挣钱,这年头就没有去粤省发展更赚钱的了。
粤城、鹏城和旁边的港城,但凡在其中一个站稳脚跟,都等于是拥有了一台无限印钞机。
尤其是鹏城,这座未来的超一线城市现在遍地都是机遇。
只可惜南城这边她暂时还脱不开身,要是能把“明瑜”发展过去,用不了几年她就能财富自由。
不对,她现在其实在南城也算半个财富自由了,宋明瑜想到这一点又松弛下来。
她还是喜欢现在的日子,慢悠悠的舒坦。
“麻烦让一让,上菜。”
宋明瑜回过神来,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转过来,锅底刚刚好嵌进中间的桌子中间的空处。
下面烧着炉子,也不知道他怎么操作了两下,锅中的汤就咕嘟咕嘟地沸腾了起来。
刚刚在清洗食材的妇女也跟了过来,把盛凌冬点的菜往桌上放。
点得有点多,又有其他桌的客人在催促,宋明瑜干脆接手过来,把一些耐煮的食材往锅里丢。
又主动招呼那少年:“我们自己来放就行了。”
少年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把菜篮子给交到了宋明瑜手里,难得有些局促。
“不好意思。”
锅沸腾起来,里头的食材不断起伏,宋明瑜眼疾手快地烫了一筷子鸭肠。
按照南城的吃法,七上八下,十五六秒之后再往最沸腾的泡泡上烫一烫,往油碟里沾一下起来,吹一吹,塞进了嘴里。
“呼——好烫!”
烫是烫的,但味道的确一点不差,就是传统地道的南城水火锅。
“你慢点。”盛凌冬哭笑不得地看她微张着嘴巴,使劲儿扇风,赶紧给她把水杯递到水里,“喝点凉水压一下。”
宋明瑜接过来就灌了一口,盛凌冬这才调侃:“说好的陪我吃年夜饭呢,感觉你比我还饿。”
宋明瑜噎了一下:“……我那是帮你尝尝味道,你吃吃看吧,味道不错的。”
——但却和她记忆里师父的做法和口味很不同。
宋明瑜不经意目光又在那少年身上停顿了一秒,最终还是倍感遗憾地收了回来。
——他的确不是师父。
如果是师父,里头不会加这种辣椒,这种辣椒的确辣,却不够香,师父只会用石柱产的红辣椒,而且提前一定要用滚水泡一泡。
如果是师父,火候也不会差一点,显然厨师在炒制辣椒和花椒的时候,火稍微大了一点点,香味的最后有一点点回焦。
这些看似细节的地方,普通食客是吃不出来的,却逃不过宋明瑜的嘴巴,尤其她还是陈冬青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
想一想,穿越过来也已经两年了,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怎么样了呢,突然猝死的消息但愿别传到师父耳朵里。
他那人虽然看上去很不好相处,但却很重感情,要是知道自家徒弟没了,不知道多伤心呢。
“确实不错。”
盛凌冬也尝了一筷子,却发觉宋明瑜一直盯着摊位上埋头忙活的少年眼睛都不错一下。
他伸出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明瑜?”
“啊。”宋明瑜收回思绪,“抱歉,刚刚突然想到点事。”
盛凌冬却误会了她的意思,见宋明瑜一直看着那个少年,还以为宋明瑜是对那少年好奇。
“他家里情况有点复杂……”盛凌冬捋了捋思路,“那条腿是之前出了意外。”
宋明瑜还以为对方的腿是先天的,闻言拧起眉:“意外?”
“嗯,他爸之前的单位你估计听说过,仪器厂的。”
盛凌冬说道。
“后来因为生产事故人没保住,他操持他爸后事的时候,三轮车不小心侧翻了,就把那条腿压断了。”
“……厂里的抚恤金呢?”
“他妈身体不太好,还有个哮喘的妹妹。”
这种生产事故里去世的工人,家庭会一口气拿到不少抚恤金。
但显然,要养活这一家三口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就来做露天火锅了?”
“没有,之前很长一段时间这里都没这个摊位。”盛凌冬说道,“也就是这几个月。”
那之前呢?
不用说也知道,她自己就是曾经的“待业青年”,不做个体户,唯一一条路就是出去打零工。
但零工不是那么好打的,这少年人看上去年纪并不大,除了卖力气,用命换钱,没有别的出路。
但他是个跛足,想也知道这其中有多少苦头要吃,宋明瑜脑海中浮现出之前自己和徐妍的对话。
小妍还有选择,可世界上还有很多人,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宋明瑜沉默望向不远处,那个始终佝偻着脊背的妇女。
那就是少年人的母亲。
她手里一刻不停,不是淘洗这个,就是在低矮的砧板上切着食材。
少年跛着脚,按理说两个人一个人负责厨房,一个人负责上菜是最有效率的。
可从始至终,一直是这少年人一个人在忙前忙后。
他妈妈没歇着,或许她不帮忙做别的事儿,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她不能。
哪怕隔着一段距离,宋明瑜也能看见那妇女做一会儿活,就停下来,似乎是在喘气。
她有些不忍,别开了视线,试图把话题给切换到更轻松的频道。
“你怎么那么了解,码头万事通吗?”
“你也可以这么说。”
盛凌冬察觉到宋明瑜心情有点低落,她没有继续问下去,他也就配合地跟着应下去。
“想在码头站稳脚跟,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要是这里有什么人都弄不清楚,那问题可就大了。”
这倒是真的,这种货运集散的地方对想赚钱的人来说,那就是鲨鱼见了血,不拼个你死我活是不可能的。
更别说这年头,不像几十年后那么法制健全,有时候别说口角了,甚至动手都有可能。
由此可见,盛凌冬能后来居上,在这里啃下一块肉不说,甚至还在码头租了个仓库,他确实很有本事。
“不愧是哆啦A盛。”
盛凌冬偏了偏脑袋:“嗯?明瑜,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是百宝箱,想要什么摇一摇都能变出来。”
宋明瑜笑眯眯地说道,又点了点桌子,“上回在珞璜那家店就好吃,这家火锅也不错。”
盛凌冬的呼吸停滞了一秒,若无其事地笑笑:“这有什么,你喜欢,好吃的店我知道的还很多。”
宋明瑜眼睛一亮:“真的?好啊,那你一定要推荐给我,我是真的看见美食就走不动道。”
两人说说笑笑,一边聊天,一边捞锅里的菜起来吃。
这年头火锅还不像几十年后,分什么鸳鸯锅,番茄锅那些花样,红汤就是红汤,还用木头做的九宫格分开,最上头压了一块干净的鹅卵石。
两人一人占一半,要烫菜就去中间那个最沸腾的格子。
烟雾袅袅地升起来,有点阻隔掉视线,却不影响两人天南地北地聊些有的没的。
宋明瑜又喝了口水,这露天火锅能做起来不是没有原因的。
锅底做得不错是一方面,食材也处理得特别干净,不像有些火锅店那样舍不得边边角角,反而烫得一道菜全沾上腥味。
就在她正准备再捞一个肉丸上来吃的时候,忽然从台阶上走下来几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
旁边就空着一张小方桌,几人却看都不看一眼,径直走到了正在忙活炒锅底的少年身边。
“忙着呢?”
那少年忙把手里动作停了,炉子熄掉,两只手在身上的围裙上擦擦,一脸讨好地迎了出来。
“袁哥,你们怎么来了,要吃饭吗,我马上给你们准备。”
为首的那人没说话,他身边的跟班说道:“市场管理费还没交,你打算什么时候交?”
“市场管理费?”少年显然有些意外,“之前说好是一个月一交……”
“之前是之前。”那跟班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指指周围,“你这占了这么大地方,这么多人吃饭,就交那么点钱,都不够处理垃圾打扫清洁的!”
“可是袁哥,清洁和垃圾我一直都收拾得很干净的……您之前也说没问题……”
“之前是之前。”领头那男人总算是开口了。
“小陈啊,我知道你有困难,我也不想为难你,好吧,只不过这个规定是规定,你要是不交,我这边也不好交代,这样吧,我也不多要,这个月再补交三百块钱就算了。”
三百块!
这是个他根本给不起的数字!
少年勉强压抑住怒火,小心翼翼地赔笑:“袁哥……我妹妹的药还没开,您看能不能缓一缓……”
那跟班却又打断了他的话:“袁哥让你交三百块已经够给你脸了,怎么,你现在还想赖着?!”
“我没有赖,但是三百块对我们实在太多了……”那少年还在苦苦哀求,“袁哥,求您了,能不能宽限一下,哪怕下个月,下个月我一定补上给您!”
袁哥盯着他看了半晌,看得少年心里七上八下的。
但是袁哥似乎没有生气,就在少年以为对方可能会同意的时候,对方扬了扬下巴。
“不给是吧,没事,光子,搬。”
“好嘞!”
叫光子的夹克衫男人应了一声,一招手,其他人顿时动作起来,搬桌子的搬桌子,扛炉子的扛炉子。
“袁哥!”那少年慌了神,要去拦那些人,“你们要做什么!”
“你不愿意交市场管理费,那就别在这摆咯,东西就当给我们抵管理费了。”
光子冷笑着说道,“别理他,全部搬走——啧,这些破铜烂铁的也不知道值几个钱,拿走!”
一个不注意,竟然有个中年女人扑了上来:“不行,不能拿炉子——”
火锅不能缺炉子,必须要一直咕嘟咕嘟煮着才好吃,所以这些炉子和煤饼,是一家人最大的积蓄。
那女人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扑上去马上就被光子给推开了,一下摔在了地上,拼命咳嗽。
“妈!”
少年本还在苦苦哀求那个袁哥,见亲妈被光子推了一把,顿时眼睛都红了,“我跟你们拼了!”
他一下把炉子上炒底料的那口锅高高地举了起来,不管不顾地往袁哥头上一砸——
“袁哥!”
袁哥险之又险地躲掉,身上却淋了一身辣椒,光子顿时炸了。
“你他妈的,小杂种!”
“冬青,冬青——”那女人拼命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不能动我儿子——”
光子赶回来,扬手就是一拳头,一副要把那少年当场打死的恐怖模样。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却出现在两人中间,轻而易举地把那拳头给推了回去。
光子的拳头在他手里轻飘飘的,就像是羽毛似的没有重量,盛凌冬放下手,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一步,挡住身后的少年人。
“好巧。”
巧你妈个头!
光子正想爆粗口,却被袁哥给挡住:“盛老板,你和这小东西认识?”
“听说在码头开了家不错的火锅,我带朋友过来吃饭。”盛凌冬说道,“没想到码头现在也有市场管理费这么个说法了。”
袁哥的眉头跳了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台阶上一阵匆促的脚步声。
一群穿着制服的公安赶来,见到袁哥光子几个人,表情很不好。
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就是这几个人,假冒工商局的名义在外面违法征收保护费!”
宋明瑜一点没把袁哥他们投来那些威胁的目光当回事。
她匆匆地赶到女人身边,小心地把她扶起来在凳子上坐好。
转过头,对上少年人呆呆的目光,她低声问道:“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