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泥菩萨过河

吴书记当场晕倒这件事自然不是小事, 尤其是事发的时候现场还有那么多人呢!

尽管吴书记醒来后第一时间要常主任给他办出院,但这件消息还是很快传开了——

“厂里出了小偷,偷了厂子好多东西,把吴书记当场气得心脏病犯了送医院了!”

这个流言当然第一时间被常主任他们压下来了, 都让别在厂里胡说八道, 吴书记的身体没问题。

结果打脸的来了, 常主任心心念念能回来救场子的吴书记,没撑到回厂子主持大局。

吴书记倒是想回来主持。

工资拖欠的问题, 厂里积攒下来大大小小的事务, 还有他得趁年前把那些家庭有困难,有看病、读书这些需求但是没得到解决的员工走访一遍。

这些指望不上宋厂长,也指望不上其他人。

其实算上宋厂长, 这已经是针织总厂第三个厂长了, 继纪盛华之后的第三个——

而这三个厂长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都不是出身自针织总厂。

履历倒是都很好, 但都是其他行业过来的领导,有些甚至从来没有参与过针织行业的工作。

吴书记的权限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是与日俱高,但能者多劳, 就针织总厂这几年的情况来说, 权限大只意味着吴书记肩上的担子更重。

就比如说现在宋厂长不在, 吴书记就必须要站出来,不能整个厂子一个能说上话的都没有。

可吴书记却是有心无力。

“他身体比想象中更差,就出院后……连一天都没撑到。”

吴书记的爱人声泪俱下, 作为吴书记身边最亲密的人, 她是真的差点吓掉了魂——谁能想到平时身体精干的丈夫,一辆救护车,又将他送回了医院?

“前几年, 老吴身体一点不像是这样!”

这回更是糟糕,如果只是劳累还罢,可医生检查之后,发现吴书记甚至已经有了中风的前兆!

吴书记的爱人在医院里哭得几乎厥过去,等常主任他们赶到,吴书记老婆只红着眼睛在床边说了一句话。

“吴建国除了是针织总厂的书记,也还是上有老下有小的男人!”

吴书记老婆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可在这种节骨眼上,她也做不到理性。

常主任他们顿时被这句话给堵了回去,厂里谁来都不许进病房,吴书记爱人是动了真火。

“兢兢业业为厂子这些年,我总不可能让他真的为厂子连命都丢了!”

“他也做得够多了,中风是什么意思,你们难道不懂吗?就当我求你们了,让他好好休息一场吧!”

但还是有例外——那就是胡同里的这些人。

宋明瑜、林香、高彦芝、张新民……这些胡同里的熟悉面孔,都来了病房探望吴书记。

面对他们,吴书记的爱人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毕竟除了高彦芝,其他人压根就不是厂里的人,说起来,这都是吴书记的“私交”。

大家每年和互相送年货呢。

尤其是宋明瑜,还帮过吴书记不少忙,别的不说,要不是因为宋明瑜,吴书记在厂里的地位还真不会这么稳固。

几人都是提着补品来医院问候。

就连张新民和林香这两个已经离开厂子的老人都和高彦芝一起来了。

吴书记还很虚弱,他现在的情况,醒着的时候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昏睡着。

哪怕有客人来了,他挣扎着也起不了身,只能是勉强地点了点头。

“您就别动了。”

宋明瑜看着吴书记这个模样,就觉得唏嘘。

谁又能想到,这么一个强势能干的厂领导,如今会变成这样子?

要是不说,光看他那从被子下露出的瘦弱手腕,恐怕还以为是哪来的老爷爷呢。

可吴书记的岁数,无论如何也是和爷爷两个字沾不上关系的。

这几年针织总厂的压力是真的很大。

宋明瑜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吴书记的爱人,后者还在擦眼泪。

她不想把气氛拉得太沉重,干脆打趣着开口。

“上次一起吃小汤圆的时候,就说您看起来太劳累了,那会儿您还硬说您不累——不累怎么进医院来了?”

当久了老板,宋明瑜说话还是锋利,却又不像是当初那样毫不饶人。

一听就知道她的语气里更多是调侃,吴书记扯了扯嘴角,显然是听懂她话里的轻松。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马上就呛咳起来。

宋明瑜没想到吴书记的身体已经差成这样。

差成这样还想说话呢!

连忙让人停下来:“别说话了,吴书记,好好休息!”

吴书记的爱人也埋怨地把丈夫给按回了病床上:“你是想吓死谁?明瑜这回还没说什么,你自己就先受不了了!”

这回,对应的是上回,是宋明瑜刚穿过来那会儿,吴书记当初为了厂里分房子还是工作的事情,被宋明瑜顶着一句一句怼回来。

过去两年时间,宋明瑜的性格其实没什么变化。

刺儿头还是那个刺儿头,吴书记却是变化那么大,吴书记爱人忍不住又说道。

“厂里那些麻烦事儿还不够你烦的,别什么时候都惦记着说话,一会儿不说话死不了人!”

吴书记被老婆训得一个劲儿苦笑,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吴书记老婆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厂里的事儿不是一天一会儿就能搞好的,别担心了,先休息你的。”

“阿姨说得对,再怎么惦记厂子里的事情,也得先把身体养养好,不然就现在这样,厂子里大家都还等着您回去呢。”

宋明瑜也说道,“今年三八表彰还没开始呢,这么多荣誉,都等着您带着队伍去拿呢。”

宋明瑜都用上“您”了。

她现在的立场完全就是一个晚辈看长辈。

——还是看一个为了针织总厂,把自己全部燃尽的长辈。

提到荣誉,吴书记总算是有了点精神。

“三八红旗手”啊,那可是针织总厂连着拿了许多年的荣誉!

这份荣誉,重要的不仅仅是它本身,更多是对针织总厂这个厂子的认可,然而一想到现在厂里的情况,吴书记忍不住就又有些想叹气。

气息刚吐出来一下,气管就难受得让吴书记咳了一声:“我知道……”

林香几人纷纷劝说吴书记,让他好好休息。

说实话,吴书记现在面临的这种困境,真的很让人唏嘘。

是他做得不好吗?

不是。

可这担子最终落在了吴书记头上。

吴书记也没有避开,没有退让,而是毅然决然将厂子给扛了起来。

看着几个胡同里的老面孔,尤其是还在厂子的高彦芝和徐伟康,吴书记想露出一点笑容,想和他们多谈谈心。

他想知道现在厂子里的情况,他想知道,到底对于高彦芝他们来说,现在有哪些困难,他还能做些什么。

可是却连这种程度的交谈,他都困难。

说不了几句话,整个人又开始喘气,医生正好过来查房,说什么也不让吴书记再多说话。

林香和宋明瑜、高彦芝她们就打算走,反正今天本来也是来看看病人。

吴书记他爱人却有些不知所措,想把胡同几人送的营养品给推回去。

“你们回去,把这些补品也带回去!这太贵重了!”

港城来的营养品!

这换作前两年,那都是友谊商店里面靠外汇券才能拿到的东西,虽然这两年因为改开推进,外汇券和友谊商店的存在感和粮票、肉票这些东西一样,不像前两年那样,是唯一能用来买到港城商品的东西。

可港城的东西,仍然是非常金贵的,尤其是林香和张新民两口子带来的这个牌子,还是现在最火的奶粉……友谊商店里头可都买不到。

宋明瑜送的最多,满满当当两大手提袋,什么炼乳、牛奶豆奶、阿华田,还有一些进口的巧克力!

“这些实在是太奢侈了——”

“就当是我提前送的年礼。”

宋明瑜轻巧地说道,“这不马上春节了吗,阿姨,您和吴书记不爱吃巧克力,拿去给弟弟妹妹吃,小孩儿爱吃这个。”

这年头,“小孩儿”就是家长们的死穴,她这么一说,吴书记的爱人也说不出话了,搓着手颇有些不好意思。

年前,吴书记得了这么重的病,一个春节都不会过得多舒坦。

加上厂里的那些破事……想想就让人头疼,这种节骨眼上有人雪中送炭,这让吴书记老婆的心情松快了许多。

“那,明瑜,你的心意我们就收下了。等老吴好了,阿姨给你也准备了年礼……到时候给你送去。”

宋明瑜应了一声。

“病人身体要紧,这些事儿都不急。”林香温声道,把她带来的东西放在了床头柜上,“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最后这一句话是对吴书记说的,吴书记沉默许久,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吃力地补了一句,“厂子……对你们有愧……”

他其实已经很难说出话了,但这话不说不行。

他于心有愧。

林香和张新民都是被厂里“逼”走的,尽管和吴书记本人没什么关系,但始终是失去了两个陪伴着针织总厂一路风风雨雨走过来的老人。

偏偏他也没立场叫人回厂子里来,无论是林香还是张新民,离开厂子日子都好过太多了——反而是如今的针织总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

吴书记说着说着,呛咳起来,林香和张新民赶紧让人别说了。

“这和厂子没什么关系,要说也是纪盛华那人不是东西,这我们还是分得清的!”

徐伟康一直在旁边站着没说话。

他不是一个很有存在感的人,直到其他人都说完,吴书记又躺了回去,他才开口。

他带了不少水果来,“书记,你别嫌弃,这都是去乡下新摘回来的,很新鲜。”

吴书记摇摇头,吴书记老婆看见丈夫神色还有些惦记,主动开口:“小徐,你家里,现在情况怎么样?”

她不想过问,但是她一看丈夫的样子就知道,她要是不问,他恐怕今天在病房里能一晚上心里焦灼得睡不着。

徐伟康瓮声瓮气:“还好,老样子。”

但实际上在场所有人,谁都知道徐伟康家如今情况不太好。

他老婆蒋晓霞也是纺织厂的员工。,

纺织三厂虽然没有拖欠工资,但是那厂子本身也要小许多,什么福利都别想了,现在除了八级的技术工种,和那些领导,剩下的人统统只有基本工资。

基本工资多少钱?

二十!

哪怕蒋晓霞她们去厂里撕吧了一场,能多拿一点,那钱也是远远不够的。

加上现在徐伟康的工资完全到不了手上,光靠蒋晓霞一个人的基本工资,哪里足够养两个小孩?

蒋晓霞成天在家和徐伟康吵架。

拍着胸脯说幸好当初让徐妍读了个厂附中,“要是小妍念市里头的高中,咱们家现在锅都揭不开了!”

上高中可是费钱得很!

靠两口子当工人那点钱,早些年是尽够的,可是现在就不够了,物价涨那么老快,工资可是不涨的!

不涨就不涨吧,现在还直接拖欠了,“真不知道你们针织总厂那些领导在做什么!”

徐伟康不知道领导在做什么,他不懂,实话说,他没什么大志向,就只是想端着铁饭碗,能有工作,有收入,能养家,就仅此而已。

只是看到了吴书记的一头白发,徐伟康嗫嚅了一下嘴巴似乎是想问什么,到底说不出什么蒋晓霞交代他来质问的话。

怎么质问得出口?

高彦芝叹了口气,她注意到了徐伟康的踌躇。

她知道为什么徐伟康踌躇。

虽然对方在家事上颇有些拎不清,蒋晓霞又是个不愿意吃亏的性子,虽然也八卦,但和乐呵呵愿意让步的高彦芝聊不到一块儿去。

但是就多年同事的角度来说,徐伟康不是个坏人,甚至他称得上是厂里工作相当卖命的那类人。

毕竟要支撑一家老小,徐伟康在厂里没少和人换班,逢年过节那更是经常主动申请值班,图啥,不就是图那三瓜两枣的钱,能让日子好过一点么。

林香和张新民离开了厂子,没有立场也没有必要再说。

徐伟康说不出口。

高彦芝也有一瞬间的犹豫,但是她想了想,自己还在厂子里,对厂子的感情也最深,有些话也只能自己来说。

“吴书记……咱们厂子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

针织总厂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

没有人知道。

但厂子的气氛越来越差是事实。

如果说之前只是情绪低迷,感觉所有人都有点没士气。

那在这两件事情以后,在越来越多的人“因病请假”之后,整个厂子都已经显得像是暮气沉沉的老人一样,连喘气都费力了。

毕竟这两件事实在对针织总厂来说都是大新闻——

厂里出了小偷!

吴书记昏迷进医院了,据说身体败了,再好不起来了!

接踵而来的两件事,几乎让本就风雨飘摇的针织总厂,气氛一下跌入了最低谷。

尤其是吴书记的倒下,几乎是为针织总厂如今本就困窘的情况再一次雪上加霜——

没有大领导在厂里主持大局,厂里一下子群龙无首了!

一时间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有些人觉得针织总厂的日子一时半会好不起来。

“算了,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吧,说不定什么时候日子才能好呢。”

有些人甚至觉得针织总厂会重组领导班子,好好破除现在的僵局。

“我们厂子说不定要被重组了,现在费那劲儿干啥,到时候新领导下来,又没人认咱们的!”

也有人寄希望于市里,觉得市里不可能见死不救。

“咱们厂子帮市里挣了这么多外汇,我不信局里和市里的大领导们不管咱们,要我说,静观其变!”

在这种流言蜚语之中,厂子不知不觉往更加崩坏的方向滑落——

订单在急剧下滑,整个厂子陷入了半停工的状态。

其实订单变少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儿,这两年国营厂子,尤其是纺织厂,基本都面临着这样的巨大变化。

可半停工这一点,就很耐人寻味了。

针织总厂仍然执行四班倒,工人们的工作时间仍然没变。【工作时间变少厂里想稳定但人还是跑】

但车间的人却变少了。

究其原因,找各种原因请假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出现有人称病,在家说什么都不来厂里上班的例子。

请假,其实是国营厂子的一个“福利”。

说白了管理不会那么严格,很多时候大家也就招呼一声,反正铁饭碗端着,只要不是太过分,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但在这种节骨眼上,请假就很微妙了。

尤其是本来人就会有点从众的本能,看到有人说自己生病,不去厂子上班,车间里的其他人多少也心理不平衡呀——

又不发工资,她们都可以不来,我凭什么还得在厂子里兢兢业业地干活?

不干了!

这一个、两个、三个地,渐渐地,车间里头的人竟然是越来越少!

哪怕生产科抓了几次纪律,甚至科长还专门跑到这些人家里去,好说歹说,可很多时候一件事就是“她能做,我干啥不能做”?

这个逻辑简直无懈可击!

只要有人不肯去上班,其他人都张望着,不想自己当那个没钱还给厂里工作的冤大头。

也有一些骨干老同志还在尽职尽责地待在岗位上,有人笑他们傻,他们也无动于衷。

“要是没人撑这个家,那口气儿散了,未来就难咯。”

只可惜,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

也怪不了其他人,毕竟厂子都不发工资,又有多少人能承受这种压力呢?

压力来到了常主任身上,他也没办法。

现在两个大领导都不在厂里,也只能他临时顶上了。

常主任不敢寄希望于吴书记神兵天降——眼前暂时自己先挽着袖子解决问题。

先把眼前这团乱麻给理清楚。

金永和老钱直接通知派出所带走,没有异议。

有了他们俩的例子,常主任猜测,这场“针织总厂偷盗风波”里恐怕不止这两个人是对厂里的东西监守自盗。

毕竟,这么大一个厂子,金永只是一个车队的司机,老钱只是个仓库员,这中间恐怕还有其他人也在浑水摸鱼。

比如说,谁批的出门条?

再比如说,之前每个月都有定期盘存,负责盘存的人在做什么?

一个、两个、三个,还真是像兔子拔萝卜似的一揪一大串。

这些员工倒是没人否认自己做了什么。

大部分手轻,只是偷了点产品,甚至都不敢大批量拿出去卖,都是拿去黑市上,用一些别的借口,单件单件地往外出。

这也是为什么厂里没发觉的原因。

“常主任,我们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设备车间的一个男工抹着眼泪跟常主任哭诉,“我老婆月子就没坐好,现在孩子没得吃的,这又不发工资,孩子连口吃我都准备不上,我还算什么男人啊!”

常主任也头疼!

揪住这些人不麻烦,可是揪住之后呢,就算全部抓去派出所,那也是治标不治本,连带着这么多件事堆积在一起,其实指向的就是最根本的问题——

人要吃饭,要活下去!

倒不是没给宋厂长打过电话,但宋厂长却说暂时回不来。

“小常,我知道现在厂里的情况,但我在外面,也是为了厂子奔波,如果厂里工作热情实在不高,暂时给大家放个假也是可以的,反正也快春节了。”

如果是旁人来听,估计觉得宋厂长特别开明,但实际上处于常主任的角度——你还不如骂我一顿呢,你就说这些话,对厂子现状也没什么帮助啊!

可宋厂长态度很客气,作为第三个被派来针织总厂的“倒霉蛋”,他其实可以一句话不说,也完全不管厂里的情况的。

毕竟人家也不是自愿要蹚这趟浑水,说难听点,宋厂长和针织总厂的感情,还不如门卫传达室的大爷深呢。

宋厂长说到这份上,常主任还能说什么?

加上他职级本身也没宋厂长大啊,只有人家教训他的,哪有他教训厂长的。

最后想来想去,只能中层领导们聚在一起开会,想想看能不能再给员工们打点鸡血,再怎么样把年前给撑过去。

周围那么多兄弟厂子,就针织总厂如今处于是半死不活——不是发不发工资的问题,是厂子现在的精气神面貌都太差了。

这样下去,厂子难道要停摆么?

真要是停摆,那就成南城的轰动新闻了!

可个个都是光杆司令,没了吴书记镇场子,就凭他们,能开个什么结果出来呢?

常主任等人一筹莫展,真正能话事的人躺在医院。

他反复去了几次医院,都没见到吴书记本人。

吴书记老婆也没有那么不讲理。

之前她是有怨气,但眼下她是真的没办法。

——吴书记从普通病房,又转到更严密的病房去了。

现在他每天都得有护士医生盯着,身体状况一点没有好转。

连清醒的时候都少。

厂子被这一步步逼到了风口浪尖之上,没有大领导出来主持大局,中层领导们一个个都缄口不言,越发让底下的人更是感到恐慌。

如果换作以往,那必然就是领导们一层层往外给消息,厂里上上下下都要整肃纪律的!

哪怕是针织总厂最难熬的那会儿,也没有到这个地步——纪盛华那帮人掌控厂子的时候,厂里虽然也是沉默,但那种沉默是敢怒不敢言的沉默,是被强行压下去的沸水。

现在呢?员工们一个个神思不属,领导们甚至都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常主任天天倒是准时去上班,也完成分内工作,可是对于这些事情,他也只是苦笑。

“等领导回来再说。”

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恐慌之中,厂子这是怎么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厂长呢,吴书记是病了,可厂长又去哪里了?

没人知道答案,没有人给得出答案,常主任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流言把厂子彻底掀翻天,可是要破除流言,首先就要真相。

真相不在,流言是堵不住的,倒不如说是越演越烈。

一开始是说针织总厂的几个领导已经跑了,现在厂里没有人管;后来又说金永他们之前偷了不止一批货,现在厂子要赔很多钱;又说纺织局那边要考虑针织总厂这个“总”字还能不能保住。

甚至还有人说,市里的大领导们震怒,要派一个特别厉害的人来镇场子!

反正堪称一个群魔乱舞,这种特殊时期,自然监管也就跟不上了,于是,明明前不久金永和老钱他们刚被派出所带走,但厂里又开始稀稀落落地“丢”东西了。

小方又一次从厂医院铩羽而归,一肚子气,脸色很不好看。

厂医院这次是演都不演了,直接跟她说,要么自费花钱,要么就拿不到药,“现在厂里还欠着医院的钱呢,咱们的工资也没发!”

小方据理力争,“可我这个早就批了条子了!”

“谁给你批了条子,你就问谁要药去,反正咱们厂医院是给不出来!”那取药的说道,“我要是给你取了,回头这盒药可就得我添钱了,你胡搅蛮缠也没用!”

小方都不知道回家怎么办,她肯定又要和亲妈吵起来。

当时她妈生病,就说不要用这么贵的药,是小方坚持说厂医院能报销,能批条子走厂里的申请,对家里没什么影响,她妈这才松了口。

结果现在不上不下的,再去换更差的药,小方不甘心,而且她也担心这样贸贸然换药会不会对她妈身体有影响。

可是不换药,这么一盒药,就得小半个月工资——小方现在可是没有收入的!

她妈天天就唠叨:“要是当初听我的,现在哪有这么多事儿……”

娘俩几乎三天两头为了这件事闹别扭,小方委屈于自己的付出没人看见,又怨怪厂里的变动害得她烦心。

小方不想回家,在外头逛到黄昏才回家属楼。

进楼道的时候,小方“哎哟”一声,不小心撞上了个人,“小花袄,你这个点还出去呀!”

小花袄是二车间的,这个名字自然不是这姑娘的原名,而是她刚来的时候,冬天就特别喜欢穿一件花袄来上班。

小花袄本来就年轻,花袄穿着还衬人精神好,加上又长得比较标致,一度是厂里的“小厂花”。

两人一起参加过研讨进修,小方和她关系挺亲近。

小花袄含糊地笑了笑:“是,有点事儿。”

小方“哦”了一声,她刚刚在街上给她妈买了一袋子白糕,“我分你两个?我记得你爱吃这个。”

小花袄摆摆手说不用,迟疑了一下,又说道:“小方姐,你妈的情况还好吗?”

说起来这个小方就头疼,但两人平时就经常闲聊家常,小方想也不想就吐出了苦水,“能好才怪了。”

小方把厂医院现在不给报批药物,也没办法报销的事儿和小花袄说了说,小花袄问怎么办,小方脑袋疼得要炸,“谁知道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还好她妈的药还没吃完呢,要是真吃完了这会儿还不知道多焦虑!

“这药太贵了!”

小花袄左右看了看,忽然把她给拉到了一边儿去,“小方姐,其实……我有一个办法。”

“啥办法?”

小花袄指了指厂房,“那不就是办法?”

小方还没太明白她的意思,“啥?加班?这个点加班咱们也拿不到工资了吧。”

针织总厂自然是有加班的规则的,换班、加班,那都是可以的,也是一种表现机会,可眼下厂里都这样了,大多数人连正常班都不去上。

小方倒是还坚持去上班,可让她额外加班?

她又不是傻了,这时间拿去做什么不行呀,多少针织总厂的女工现在都在外头做兼职手工呢。

现在做外贸单子的那么多,听说粤省过来的单子又多,给的单价又高,小方都打算手上这一批沪上的单子做完,找点路子去做粤省那边的。

也有很多厂里的男工人,并不擅长这些东西,他们也给自己找了出路,朝天门码头现在据说到处都缺棒棒,有一家物流公司天天招临时工,帮忙搬家什么的,给的工资还挺好。

厂里那些身强力壮的男青年们全都跑去码头了,那些没那么有力气的,也都想着去做点别的,实在不行出去找个个体户,看看人家要不要雇个短工兼职。

这些人再怎么说也是在厂里劳动了这么些年的,这些事儿做起来也是比较得心应手。

哪怕不得心应手的,在这个节骨眼上也只能硬着头皮想办法。

毕竟挣钱才是硬道理,现在物价那么贵,一个家庭动不动就是好几张嘴巴吃饭,那可不是上嘴皮搭下嘴皮就能解决的麻烦。

没钱就是万事难,贫贱夫妻就是百事哀!

小花袄摇摇头,压低了声音,“不是加班,我听说,最近很多人都去收了点东西回来——”

小方目光一下凝住了:“……你说收东西,意思是,去偷?不行,不行,我们可是厂里的正式工。”

“小方姐。”小花袄不赞同地看着小方,“这不是情况特殊吗,平时咱们对厂子劳心劳力的,这特殊时期,还不让咱们也拿一点呀?”

小方没说话,小花袄咬了咬嘴唇,“反正这些领导现在都自顾不暇,你不拿,别人也会去拿,不拿白不拿呢。”

“我是觉得不如做手工,做钩织这些心里来得踏实。”小方说道,“钱来得可能慢了点,但是都是干净的,也不怕被找麻烦——你忘了,金永和老钱现在还在局子里呢。”

提起金永和老钱的名字,小花袄噎了一下。

全针织总厂谁也忘不了金永和老钱被抓的那天,金永一个桀骜不驯的人,硬是被来的公安给按得死死的,连动都动不了。

老钱呢,更是已经吓破了胆子,一个劲儿地嚎,说自己就是被金永骗了,自己压根就不想偷厂里的东西。

两人都快上派出所的车了,老钱的老婆还声泪俱下地冲过来,求公安同志不要把老钱带走,“家里还有个那么小的女儿,我又没有工作,老钱要是被抓了,我们娘俩只能一头撞死了!”

当时留了个女公安同志下来安抚这位家属的情绪,但人还是被抓走了。

据说两人在局子里就撕扯了起来,金永说老钱主动跟他说,厂里还有很多原材料,平时也没人关心,就算丢了也可以当耗损。

老钱说金永先找上他,还说事成之后愿意给他分钱,但是到现在都没分,肯定是金永自己把钱卷走了。

两人吵着吵着抖搂的东西越来越多,大部分都和厂子有关——什么金永之前出外地去跑货运的时候吃了回扣,又是什么拿了上游那些厂子的好处,隐瞒了折损率之类的。

总而言之,一团乱麻。

尽管现在还没有正式走到上法院判刑那一天,但是谁都知道,两人的下场绝不会好。

针织总厂是国字头的企业,这行为可是挖厂子的墙角,这是偷窃国家资产!

小方虽然恼怒于厂子如今不景气,更是被厂医院的态度气到不行,但她终究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嘴上说两句可以,真让她去做,她做不出来那种事。

甚至还想反过来劝小花袄别做那种事。

“要是真给公安抓到,这进去吃牢饭,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这年头判刑是相当严重的!

“到时候就为了这些钱,连自己的人生都搭上了——你看老钱他家里现在什么样儿。”

老钱这个二十年的老库管被抓,他老婆当天哭得差点厥过去,第二天却就收拾包袱走了。

老钱是这年头少见的大龄才结婚,快三十岁才相上老婆,还是因为他这个针织总厂库管的工作不错,稳定,人家才愿意和他处。

婚后又过了好几年才有孩子,老钱都中年了,孩子还小小一个呢!

还是只有三岁多的小女儿在家里哭得不行,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去看,一推门,发现门压根没锁。

小女孩儿在沙发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她饿,小孩儿又太小问不出来,还是邻居里头有带娃厉害的,上去哄她半天才知道,她一整天,没喝过水,没吃过饭。

再一问,是妈妈昨晚上带着她不让睡觉。

小孩儿熬到凌晨四五点就困得不得了,一睡觉就是一整天,等她醒来时,妈妈就已经不在了。

邻居们再一搜罗,就发现老钱家里似乎有很多东西都不见了,不用想,就是老钱老婆拿走了。

连衣柜都收了个干干净净,唯独没有把女儿带走,邻居们到处托人去问老钱老婆的意思,对方只说“去公安局问要怎么离婚,小孩就留在爸爸家”。

言下之意很明显——

不想跟着老钱这个一辈子注定是完蛋的男人过了,就连和他生的女儿也不想要。

现在那小孩还不知道怎么安顿呢,厂里这情况,大家都自顾不暇,也没人能接手,只能是先吃着百家饭,勉强让厂里还在运转的托儿所跟着把孩子带着。

见小花袄垂了眼睛,小方这才把话头收住。

她轻轻按了按对方肩膀,“给你的糕点,记得拿回去热一热再吃啊,冷的吃了容易肚子疼。”

“……好,谢谢小方姐。”

小花袄看着小方走进家属楼的楼道,这才撇了撇嘴。

平时小方姐小方姐地叫着,这个方文梅,还真就把自己的想法当回事。

她明明是好心好意,想着方文梅平时和她关系不错,这种时候带上对方一起,结果还被对方反过来数落一顿!

都没钱买药了,还装清高呢!

小花袄又轻轻地哼了一声,扭着腰继续往厂房那边走,途中还遇到了不少和她一样想法的人,逐渐落下的暮色中,大家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不占便宜王八蛋!

……

厂子的风气已经刹不住车了,或者说,在这一团乱流里已经没多少人真的还关心厂子还好不好,大家只关心自己还好不好。

一两个人去偷的时候,还会有些忐忑,可是人多了去偷,反而就理直气壮了。

法不责众,难道厂里还能把他们怎么样不成?

而且他们又不是像金永那样贪得无厌,也不过就是你拿几件产品,我就抱几个工会的水杯毛巾,反正数量不多,问起来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小方当然也不止遇到了小花袄这么一个,她开始还有心想帮对方隐瞒,再怎么说,想偷厂里东西,这事情也太不光彩。

可渐渐地,她发现自己才是那个异类,就连一起相处的玲儿都有些心动了,有几次小方都扫到对方鬼鬼祟祟的,似乎是想趁着工作间隙的时间去车间的堆料处拿东西。

然而因为小方撞破,玲儿迟迟没有下手。

小方也不好说,只能和高彦芝叹息——现在全车间还能坐稳当的就是高彦芝了。

听说高彦芝还去吴书记病房探望过,小方就问这些领导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高彦芝摇摇头,“吴书记……那身体估计难。”

吴书记转移到高级病房之后,她也没探望成功过了,“听说常主任他们也去了,现在吴书记还见不了人。”

“那就只能等宋厂长回来了……可宋厂长都出差那么久了,他真的还会为厂子考虑吗?”

小方忧心忡忡,这种忧心是有理有据的——

宋厂长要是真的抛弃针织总厂跑了,人家也是有理由的。

但,跑路还不是最恐怖的。

宋厂长一直以出差的名义在外面,怎么看,怎么感觉这个故事的走向有点熟悉。

“咱们厂子该不会又出一个纪盛华吧!”

……

小方这个想法,要是被宋厂长本人听见,估计会怒极反笑。

他还真不是纪盛华那种满肚子坏水的东西!

被分配到针织总厂来当厂长,要说心里有没有怨气,实话实说,多少是有点——不,很多!

毕竟能空降这个位置的,多少也是自己的履历足够过硬的,要不然压根就坐不到这个位置上来。

可是这么漂亮的履历,坐到这么个位置上来,有什么好处?

宋厂长反正是没感觉自己拿到了什么好处,倒是刚落地就接了个不定时炸弹。

针织总厂是个多么大的国字头厂子,它的存在压根就不是它一家的事情。

往小了说,周边的兄弟厂子很多就是靠针织总厂的原材料在生产,甚至有很多进货了他们的原材料半成品进行加工再售卖。

往大了说,这么个巨无霸在南城,纺织这边给配额的时候要不要考虑它的地位?

现在可是1987年,双轨制还没结束呢,体制内的配额,那可是对于一个国字头企业来说最重要的东西了。

它出了问题,领导们要不要问责?

必然要的!

国字头的企业享受着关注,这是一把双刃剑,好的部分就是它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拥有个体户没有的庞大支持,坏的部分就是它的存在也牵一发动全身。

而宋厂长被迫接手的这个定时炸弹,它就是——讨债!

让国营工厂们最头疼的就是债!

针织总厂的上下游厂子、企业都不少,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和针织总厂一样的国字头工厂。

所以,大家的习惯也差不多,平时都“赊账”、“记条子”,等到了时间一起结款。

反正都是自家人,兄弟姐妹,没有说分得那么清。

而且本来这种国字头要做个什么流程手续就比较多,要是什么都等手续压下来再办,那黄花菜就凉了。

但这就引发了一个八十年代的地雷,债里面最难讨的那种。

那就是三角债。

什么叫三角债,说通俗点,就是厂子之间互相欠钱,互相还不起,又互相拖着不还的死循环!

比如说,针织总厂欠了南城棉纺厂的钱,之前进购了一批棉纱,钱没付。

棉纺厂呢,又欠了上级棉纺总厂的欠没付,原材料没付钱。

针织总厂自己呢,卖给下游的成衣厂的面料,成衣厂没把欠付给针织总厂。

成衣厂又欠其他企业,比如说维修厂、设备厂的钱。

这就像个无比稳固的三角形一样,互相纠缠,互相顶死了。

一数,所有链条上的企业都有债在外面没收回来,可无论哪一家都没钱付账!

债务链条一开始可能不多,但随着时间推移,就越来越多,直到这条资金链彻底断裂!

资金链断裂,工厂没有了现金流,没办法继续生产。

比如说像针织总厂这种,大规模生产的能力其实很强,遇上亚运会、运动会这种大型赛事,一套体育运动装做出来,那产品根本不愁卖。

可是生产要原料,原料要钱,设备开机要钱,根本做不了啊!

这就相当于是金山银山摆在面前,但是没办法去拿,全部卡死在三角债上了!

宋厂长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去成衣厂讨债,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是颗粒无收。

三角债不是针织总厂一家的窘境,而是这年头国营厂普遍的境况,这个不是哪个厂长出来说一句“我要讨债”就能解决的事情。

说难听点,这一条链上的工厂都卡死了,谁能有钱拿出来还这个债,真要是能还出来,那就不至于叫三角债了!

三角债是真的令人头痛,收不回来就是一笔烂账,不是只烂一点点,是会把整个针织总厂慢慢地拉入沼泽里,慢慢地毒发身亡。

可眼下,最让宋厂长欲哭无泪的,甚至不是这笔三角债,而是一个更加迫在眉睫的东西——

宋厂长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法院传票。

又有谁敢相信,一张小小的传票,却比“三角债”的威力大得多!

如果说三角债是慢性中毒,那这传票就是南城针织总厂的“催命符”,是真的现在立刻马上就能把针织总厂拉入深渊的存在。

传票上清晰可见写着“设备租赁”四个字,宋厂长气得咬牙切齿。

要说来厂子之后什么事情让他抓狂,那一定就是这个事情!

什么三角债,什么厂子效益不好,宋厂长坚定觉得这些事情都是可以解决的,毕竟吴书记又不傻,说实话他都佩服对方治厂的手腕,而且这都是“阵痛”。

现在纺织业没几家国营厂子不经历这种阵痛的,说难听点,这事儿想找人来负责甚至都找不到——

大家都陷在泥沼里头呢!

可是法院的传票可是冤有头债有主,真的找得到罪魁祸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