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书记当场晕倒这件事自然不是小事, 尤其是事发的时候现场还有那么多人呢!
尽管吴书记醒来后第一时间要常主任给他办出院,但这件消息还是很快传开了——
“厂里出了小偷,偷了厂子好多东西,把吴书记当场气得心脏病犯了送医院了!”
这个流言当然第一时间被常主任他们压下来了, 都让别在厂里胡说八道, 吴书记的身体没问题。
结果打脸的来了, 常主任心心念念能回来救场子的吴书记,没撑到回厂子主持大局。
吴书记倒是想回来主持。
工资拖欠的问题, 厂里积攒下来大大小小的事务, 还有他得趁年前把那些家庭有困难,有看病、读书这些需求但是没得到解决的员工走访一遍。
这些指望不上宋厂长,也指望不上其他人。
其实算上宋厂长, 这已经是针织总厂第三个厂长了, 继纪盛华之后的第三个——
而这三个厂长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都不是出身自针织总厂。
履历倒是都很好, 但都是其他行业过来的领导,有些甚至从来没有参与过针织行业的工作。
吴书记的权限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是与日俱高,但能者多劳, 就针织总厂这几年的情况来说, 权限大只意味着吴书记肩上的担子更重。
就比如说现在宋厂长不在, 吴书记就必须要站出来,不能整个厂子一个能说上话的都没有。
可吴书记却是有心无力。
“他身体比想象中更差,就出院后……连一天都没撑到。”
吴书记的爱人声泪俱下, 作为吴书记身边最亲密的人, 她是真的差点吓掉了魂——谁能想到平时身体精干的丈夫,一辆救护车,又将他送回了医院?
“前几年, 老吴身体一点不像是这样!”
这回更是糟糕,如果只是劳累还罢,可医生检查之后,发现吴书记甚至已经有了中风的前兆!
吴书记的爱人在医院里哭得几乎厥过去,等常主任他们赶到,吴书记老婆只红着眼睛在床边说了一句话。
“吴建国除了是针织总厂的书记,也还是上有老下有小的男人!”
吴书记老婆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可在这种节骨眼上,她也做不到理性。
常主任他们顿时被这句话给堵了回去,厂里谁来都不许进病房,吴书记爱人是动了真火。
“兢兢业业为厂子这些年,我总不可能让他真的为厂子连命都丢了!”
“他也做得够多了,中风是什么意思,你们难道不懂吗?就当我求你们了,让他好好休息一场吧!”
但还是有例外——那就是胡同里的这些人。
宋明瑜、林香、高彦芝、张新民……这些胡同里的熟悉面孔,都来了病房探望吴书记。
面对他们,吴书记的爱人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毕竟除了高彦芝,其他人压根就不是厂里的人,说起来,这都是吴书记的“私交”。
大家每年和互相送年货呢。
尤其是宋明瑜,还帮过吴书记不少忙,别的不说,要不是因为宋明瑜,吴书记在厂里的地位还真不会这么稳固。
几人都是提着补品来医院问候。
就连张新民和林香这两个已经离开厂子的老人都和高彦芝一起来了。
吴书记还很虚弱,他现在的情况,醒着的时候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昏睡着。
哪怕有客人来了,他挣扎着也起不了身,只能是勉强地点了点头。
“您就别动了。”
宋明瑜看着吴书记这个模样,就觉得唏嘘。
谁又能想到,这么一个强势能干的厂领导,如今会变成这样子?
要是不说,光看他那从被子下露出的瘦弱手腕,恐怕还以为是哪来的老爷爷呢。
可吴书记的岁数,无论如何也是和爷爷两个字沾不上关系的。
这几年针织总厂的压力是真的很大。
宋明瑜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吴书记的爱人,后者还在擦眼泪。
她不想把气氛拉得太沉重,干脆打趣着开口。
“上次一起吃小汤圆的时候,就说您看起来太劳累了,那会儿您还硬说您不累——不累怎么进医院来了?”
当久了老板,宋明瑜说话还是锋利,却又不像是当初那样毫不饶人。
一听就知道她的语气里更多是调侃,吴书记扯了扯嘴角,显然是听懂她话里的轻松。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马上就呛咳起来。
宋明瑜没想到吴书记的身体已经差成这样。
差成这样还想说话呢!
连忙让人停下来:“别说话了,吴书记,好好休息!”
吴书记的爱人也埋怨地把丈夫给按回了病床上:“你是想吓死谁?明瑜这回还没说什么,你自己就先受不了了!”
这回,对应的是上回,是宋明瑜刚穿过来那会儿,吴书记当初为了厂里分房子还是工作的事情,被宋明瑜顶着一句一句怼回来。
过去两年时间,宋明瑜的性格其实没什么变化。
刺儿头还是那个刺儿头,吴书记却是变化那么大,吴书记爱人忍不住又说道。
“厂里那些麻烦事儿还不够你烦的,别什么时候都惦记着说话,一会儿不说话死不了人!”
吴书记被老婆训得一个劲儿苦笑,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吴书记老婆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厂里的事儿不是一天一会儿就能搞好的,别担心了,先休息你的。”
“阿姨说得对,再怎么惦记厂子里的事情,也得先把身体养养好,不然就现在这样,厂子里大家都还等着您回去呢。”
宋明瑜也说道,“今年三八表彰还没开始呢,这么多荣誉,都等着您带着队伍去拿呢。”
宋明瑜都用上“您”了。
她现在的立场完全就是一个晚辈看长辈。
——还是看一个为了针织总厂,把自己全部燃尽的长辈。
提到荣誉,吴书记总算是有了点精神。
“三八红旗手”啊,那可是针织总厂连着拿了许多年的荣誉!
这份荣誉,重要的不仅仅是它本身,更多是对针织总厂这个厂子的认可,然而一想到现在厂里的情况,吴书记忍不住就又有些想叹气。
气息刚吐出来一下,气管就难受得让吴书记咳了一声:“我知道……”
林香几人纷纷劝说吴书记,让他好好休息。
说实话,吴书记现在面临的这种困境,真的很让人唏嘘。
是他做得不好吗?
不是。
可这担子最终落在了吴书记头上。
吴书记也没有避开,没有退让,而是毅然决然将厂子给扛了起来。
看着几个胡同里的老面孔,尤其是还在厂子的高彦芝和徐伟康,吴书记想露出一点笑容,想和他们多谈谈心。
他想知道现在厂子里的情况,他想知道,到底对于高彦芝他们来说,现在有哪些困难,他还能做些什么。
可是却连这种程度的交谈,他都困难。
说不了几句话,整个人又开始喘气,医生正好过来查房,说什么也不让吴书记再多说话。
林香和宋明瑜、高彦芝她们就打算走,反正今天本来也是来看看病人。
吴书记他爱人却有些不知所措,想把胡同几人送的营养品给推回去。
“你们回去,把这些补品也带回去!这太贵重了!”
港城来的营养品!
这换作前两年,那都是友谊商店里面靠外汇券才能拿到的东西,虽然这两年因为改开推进,外汇券和友谊商店的存在感和粮票、肉票这些东西一样,不像前两年那样,是唯一能用来买到港城商品的东西。
可港城的东西,仍然是非常金贵的,尤其是林香和张新民两口子带来的这个牌子,还是现在最火的奶粉……友谊商店里头可都买不到。
宋明瑜送的最多,满满当当两大手提袋,什么炼乳、牛奶豆奶、阿华田,还有一些进口的巧克力!
“这些实在是太奢侈了——”
“就当是我提前送的年礼。”
宋明瑜轻巧地说道,“这不马上春节了吗,阿姨,您和吴书记不爱吃巧克力,拿去给弟弟妹妹吃,小孩儿爱吃这个。”
这年头,“小孩儿”就是家长们的死穴,她这么一说,吴书记的爱人也说不出话了,搓着手颇有些不好意思。
年前,吴书记得了这么重的病,一个春节都不会过得多舒坦。
加上厂里的那些破事……想想就让人头疼,这种节骨眼上有人雪中送炭,这让吴书记老婆的心情松快了许多。
“那,明瑜,你的心意我们就收下了。等老吴好了,阿姨给你也准备了年礼……到时候给你送去。”
宋明瑜应了一声。
“病人身体要紧,这些事儿都不急。”林香温声道,把她带来的东西放在了床头柜上,“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最后这一句话是对吴书记说的,吴书记沉默许久,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吃力地补了一句,“厂子……对你们有愧……”
他其实已经很难说出话了,但这话不说不行。
他于心有愧。
林香和张新民都是被厂里“逼”走的,尽管和吴书记本人没什么关系,但始终是失去了两个陪伴着针织总厂一路风风雨雨走过来的老人。
偏偏他也没立场叫人回厂子里来,无论是林香还是张新民,离开厂子日子都好过太多了——反而是如今的针织总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
吴书记说着说着,呛咳起来,林香和张新民赶紧让人别说了。
“这和厂子没什么关系,要说也是纪盛华那人不是东西,这我们还是分得清的!”
徐伟康一直在旁边站着没说话。
他不是一个很有存在感的人,直到其他人都说完,吴书记又躺了回去,他才开口。
他带了不少水果来,“书记,你别嫌弃,这都是去乡下新摘回来的,很新鲜。”
吴书记摇摇头,吴书记老婆看见丈夫神色还有些惦记,主动开口:“小徐,你家里,现在情况怎么样?”
她不想过问,但是她一看丈夫的样子就知道,她要是不问,他恐怕今天在病房里能一晚上心里焦灼得睡不着。
徐伟康瓮声瓮气:“还好,老样子。”
但实际上在场所有人,谁都知道徐伟康家如今情况不太好。
他老婆蒋晓霞也是纺织厂的员工。,
纺织三厂虽然没有拖欠工资,但是那厂子本身也要小许多,什么福利都别想了,现在除了八级的技术工种,和那些领导,剩下的人统统只有基本工资。
基本工资多少钱?
二十!
哪怕蒋晓霞她们去厂里撕吧了一场,能多拿一点,那钱也是远远不够的。
加上现在徐伟康的工资完全到不了手上,光靠蒋晓霞一个人的基本工资,哪里足够养两个小孩?
蒋晓霞成天在家和徐伟康吵架。
拍着胸脯说幸好当初让徐妍读了个厂附中,“要是小妍念市里头的高中,咱们家现在锅都揭不开了!”
上高中可是费钱得很!
靠两口子当工人那点钱,早些年是尽够的,可是现在就不够了,物价涨那么老快,工资可是不涨的!
不涨就不涨吧,现在还直接拖欠了,“真不知道你们针织总厂那些领导在做什么!”
徐伟康不知道领导在做什么,他不懂,实话说,他没什么大志向,就只是想端着铁饭碗,能有工作,有收入,能养家,就仅此而已。
只是看到了吴书记的一头白发,徐伟康嗫嚅了一下嘴巴似乎是想问什么,到底说不出什么蒋晓霞交代他来质问的话。
怎么质问得出口?
高彦芝叹了口气,她注意到了徐伟康的踌躇。
她知道为什么徐伟康踌躇。
虽然对方在家事上颇有些拎不清,蒋晓霞又是个不愿意吃亏的性子,虽然也八卦,但和乐呵呵愿意让步的高彦芝聊不到一块儿去。
但是就多年同事的角度来说,徐伟康不是个坏人,甚至他称得上是厂里工作相当卖命的那类人。
毕竟要支撑一家老小,徐伟康在厂里没少和人换班,逢年过节那更是经常主动申请值班,图啥,不就是图那三瓜两枣的钱,能让日子好过一点么。
林香和张新民离开了厂子,没有立场也没有必要再说。
徐伟康说不出口。
高彦芝也有一瞬间的犹豫,但是她想了想,自己还在厂子里,对厂子的感情也最深,有些话也只能自己来说。
“吴书记……咱们厂子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
针织总厂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
没有人知道。
但厂子的气氛越来越差是事实。
如果说之前只是情绪低迷,感觉所有人都有点没士气。
那在这两件事情以后,在越来越多的人“因病请假”之后,整个厂子都已经显得像是暮气沉沉的老人一样,连喘气都费力了。
毕竟这两件事实在对针织总厂来说都是大新闻——
厂里出了小偷!
吴书记昏迷进医院了,据说身体败了,再好不起来了!
接踵而来的两件事,几乎让本就风雨飘摇的针织总厂,气氛一下跌入了最低谷。
尤其是吴书记的倒下,几乎是为针织总厂如今本就困窘的情况再一次雪上加霜——
没有大领导在厂里主持大局,厂里一下子群龙无首了!
一时间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有些人觉得针织总厂的日子一时半会好不起来。
“算了,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吧,说不定什么时候日子才能好呢。”
有些人甚至觉得针织总厂会重组领导班子,好好破除现在的僵局。
“我们厂子说不定要被重组了,现在费那劲儿干啥,到时候新领导下来,又没人认咱们的!”
也有人寄希望于市里,觉得市里不可能见死不救。
“咱们厂子帮市里挣了这么多外汇,我不信局里和市里的大领导们不管咱们,要我说,静观其变!”
在这种流言蜚语之中,厂子不知不觉往更加崩坏的方向滑落——
订单在急剧下滑,整个厂子陷入了半停工的状态。
其实订单变少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儿,这两年国营厂子,尤其是纺织厂,基本都面临着这样的巨大变化。
可半停工这一点,就很耐人寻味了。
针织总厂仍然执行四班倒,工人们的工作时间仍然没变。【工作时间变少厂里想稳定但人还是跑】
但车间的人却变少了。
究其原因,找各种原因请假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出现有人称病,在家说什么都不来厂里上班的例子。
请假,其实是国营厂子的一个“福利”。
说白了管理不会那么严格,很多时候大家也就招呼一声,反正铁饭碗端着,只要不是太过分,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但在这种节骨眼上,请假就很微妙了。
尤其是本来人就会有点从众的本能,看到有人说自己生病,不去厂子上班,车间里的其他人多少也心理不平衡呀——
又不发工资,她们都可以不来,我凭什么还得在厂子里兢兢业业地干活?
不干了!
这一个、两个、三个地,渐渐地,车间里头的人竟然是越来越少!
哪怕生产科抓了几次纪律,甚至科长还专门跑到这些人家里去,好说歹说,可很多时候一件事就是“她能做,我干啥不能做”?
这个逻辑简直无懈可击!
只要有人不肯去上班,其他人都张望着,不想自己当那个没钱还给厂里工作的冤大头。
也有一些骨干老同志还在尽职尽责地待在岗位上,有人笑他们傻,他们也无动于衷。
“要是没人撑这个家,那口气儿散了,未来就难咯。”
只可惜,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
也怪不了其他人,毕竟厂子都不发工资,又有多少人能承受这种压力呢?
压力来到了常主任身上,他也没办法。
现在两个大领导都不在厂里,也只能他临时顶上了。
常主任不敢寄希望于吴书记神兵天降——眼前暂时自己先挽着袖子解决问题。
先把眼前这团乱麻给理清楚。
金永和老钱直接通知派出所带走,没有异议。
有了他们俩的例子,常主任猜测,这场“针织总厂偷盗风波”里恐怕不止这两个人是对厂里的东西监守自盗。
毕竟,这么大一个厂子,金永只是一个车队的司机,老钱只是个仓库员,这中间恐怕还有其他人也在浑水摸鱼。
比如说,谁批的出门条?
再比如说,之前每个月都有定期盘存,负责盘存的人在做什么?
一个、两个、三个,还真是像兔子拔萝卜似的一揪一大串。
这些员工倒是没人否认自己做了什么。
大部分手轻,只是偷了点产品,甚至都不敢大批量拿出去卖,都是拿去黑市上,用一些别的借口,单件单件地往外出。
这也是为什么厂里没发觉的原因。
“常主任,我们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设备车间的一个男工抹着眼泪跟常主任哭诉,“我老婆月子就没坐好,现在孩子没得吃的,这又不发工资,孩子连口吃我都准备不上,我还算什么男人啊!”
常主任也头疼!
揪住这些人不麻烦,可是揪住之后呢,就算全部抓去派出所,那也是治标不治本,连带着这么多件事堆积在一起,其实指向的就是最根本的问题——
人要吃饭,要活下去!
倒不是没给宋厂长打过电话,但宋厂长却说暂时回不来。
“小常,我知道现在厂里的情况,但我在外面,也是为了厂子奔波,如果厂里工作热情实在不高,暂时给大家放个假也是可以的,反正也快春节了。”
如果是旁人来听,估计觉得宋厂长特别开明,但实际上处于常主任的角度——你还不如骂我一顿呢,你就说这些话,对厂子现状也没什么帮助啊!
可宋厂长态度很客气,作为第三个被派来针织总厂的“倒霉蛋”,他其实可以一句话不说,也完全不管厂里的情况的。
毕竟人家也不是自愿要蹚这趟浑水,说难听点,宋厂长和针织总厂的感情,还不如门卫传达室的大爷深呢。
宋厂长说到这份上,常主任还能说什么?
加上他职级本身也没宋厂长大啊,只有人家教训他的,哪有他教训厂长的。
最后想来想去,只能中层领导们聚在一起开会,想想看能不能再给员工们打点鸡血,再怎么样把年前给撑过去。
周围那么多兄弟厂子,就针织总厂如今处于是半死不活——不是发不发工资的问题,是厂子现在的精气神面貌都太差了。
这样下去,厂子难道要停摆么?
真要是停摆,那就成南城的轰动新闻了!
可个个都是光杆司令,没了吴书记镇场子,就凭他们,能开个什么结果出来呢?
常主任等人一筹莫展,真正能话事的人躺在医院。
他反复去了几次医院,都没见到吴书记本人。
吴书记老婆也没有那么不讲理。
之前她是有怨气,但眼下她是真的没办法。
——吴书记从普通病房,又转到更严密的病房去了。
现在他每天都得有护士医生盯着,身体状况一点没有好转。
连清醒的时候都少。
厂子被这一步步逼到了风口浪尖之上,没有大领导出来主持大局,中层领导们一个个都缄口不言,越发让底下的人更是感到恐慌。
如果换作以往,那必然就是领导们一层层往外给消息,厂里上上下下都要整肃纪律的!
哪怕是针织总厂最难熬的那会儿,也没有到这个地步——纪盛华那帮人掌控厂子的时候,厂里虽然也是沉默,但那种沉默是敢怒不敢言的沉默,是被强行压下去的沸水。
现在呢?员工们一个个神思不属,领导们甚至都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常主任天天倒是准时去上班,也完成分内工作,可是对于这些事情,他也只是苦笑。
“等领导回来再说。”
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恐慌之中,厂子这是怎么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厂长呢,吴书记是病了,可厂长又去哪里了?
没人知道答案,没有人给得出答案,常主任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流言把厂子彻底掀翻天,可是要破除流言,首先就要真相。
真相不在,流言是堵不住的,倒不如说是越演越烈。
一开始是说针织总厂的几个领导已经跑了,现在厂里没有人管;后来又说金永他们之前偷了不止一批货,现在厂子要赔很多钱;又说纺织局那边要考虑针织总厂这个“总”字还能不能保住。
甚至还有人说,市里的大领导们震怒,要派一个特别厉害的人来镇场子!
反正堪称一个群魔乱舞,这种特殊时期,自然监管也就跟不上了,于是,明明前不久金永和老钱他们刚被派出所带走,但厂里又开始稀稀落落地“丢”东西了。
小方又一次从厂医院铩羽而归,一肚子气,脸色很不好看。
厂医院这次是演都不演了,直接跟她说,要么自费花钱,要么就拿不到药,“现在厂里还欠着医院的钱呢,咱们的工资也没发!”
小方据理力争,“可我这个早就批了条子了!”
“谁给你批了条子,你就问谁要药去,反正咱们厂医院是给不出来!”那取药的说道,“我要是给你取了,回头这盒药可就得我添钱了,你胡搅蛮缠也没用!”
小方都不知道回家怎么办,她肯定又要和亲妈吵起来。
当时她妈生病,就说不要用这么贵的药,是小方坚持说厂医院能报销,能批条子走厂里的申请,对家里没什么影响,她妈这才松了口。
结果现在不上不下的,再去换更差的药,小方不甘心,而且她也担心这样贸贸然换药会不会对她妈身体有影响。
可是不换药,这么一盒药,就得小半个月工资——小方现在可是没有收入的!
她妈天天就唠叨:“要是当初听我的,现在哪有这么多事儿……”
娘俩几乎三天两头为了这件事闹别扭,小方委屈于自己的付出没人看见,又怨怪厂里的变动害得她烦心。
小方不想回家,在外头逛到黄昏才回家属楼。
进楼道的时候,小方“哎哟”一声,不小心撞上了个人,“小花袄,你这个点还出去呀!”
小花袄是二车间的,这个名字自然不是这姑娘的原名,而是她刚来的时候,冬天就特别喜欢穿一件花袄来上班。
小花袄本来就年轻,花袄穿着还衬人精神好,加上又长得比较标致,一度是厂里的“小厂花”。
两人一起参加过研讨进修,小方和她关系挺亲近。
小花袄含糊地笑了笑:“是,有点事儿。”
小方“哦”了一声,她刚刚在街上给她妈买了一袋子白糕,“我分你两个?我记得你爱吃这个。”
小花袄摆摆手说不用,迟疑了一下,又说道:“小方姐,你妈的情况还好吗?”
说起来这个小方就头疼,但两人平时就经常闲聊家常,小方想也不想就吐出了苦水,“能好才怪了。”
小方把厂医院现在不给报批药物,也没办法报销的事儿和小花袄说了说,小花袄问怎么办,小方脑袋疼得要炸,“谁知道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还好她妈的药还没吃完呢,要是真吃完了这会儿还不知道多焦虑!
“这药太贵了!”
小花袄左右看了看,忽然把她给拉到了一边儿去,“小方姐,其实……我有一个办法。”
“啥办法?”
小花袄指了指厂房,“那不就是办法?”
小方还没太明白她的意思,“啥?加班?这个点加班咱们也拿不到工资了吧。”
针织总厂自然是有加班的规则的,换班、加班,那都是可以的,也是一种表现机会,可眼下厂里都这样了,大多数人连正常班都不去上。
小方倒是还坚持去上班,可让她额外加班?
她又不是傻了,这时间拿去做什么不行呀,多少针织总厂的女工现在都在外头做兼职手工呢。
现在做外贸单子的那么多,听说粤省过来的单子又多,给的单价又高,小方都打算手上这一批沪上的单子做完,找点路子去做粤省那边的。
也有很多厂里的男工人,并不擅长这些东西,他们也给自己找了出路,朝天门码头现在据说到处都缺棒棒,有一家物流公司天天招临时工,帮忙搬家什么的,给的工资还挺好。
厂里那些身强力壮的男青年们全都跑去码头了,那些没那么有力气的,也都想着去做点别的,实在不行出去找个个体户,看看人家要不要雇个短工兼职。
这些人再怎么说也是在厂里劳动了这么些年的,这些事儿做起来也是比较得心应手。
哪怕不得心应手的,在这个节骨眼上也只能硬着头皮想办法。
毕竟挣钱才是硬道理,现在物价那么贵,一个家庭动不动就是好几张嘴巴吃饭,那可不是上嘴皮搭下嘴皮就能解决的麻烦。
没钱就是万事难,贫贱夫妻就是百事哀!
小花袄摇摇头,压低了声音,“不是加班,我听说,最近很多人都去收了点东西回来——”
小方目光一下凝住了:“……你说收东西,意思是,去偷?不行,不行,我们可是厂里的正式工。”
“小方姐。”小花袄不赞同地看着小方,“这不是情况特殊吗,平时咱们对厂子劳心劳力的,这特殊时期,还不让咱们也拿一点呀?”
小方没说话,小花袄咬了咬嘴唇,“反正这些领导现在都自顾不暇,你不拿,别人也会去拿,不拿白不拿呢。”
“我是觉得不如做手工,做钩织这些心里来得踏实。”小方说道,“钱来得可能慢了点,但是都是干净的,也不怕被找麻烦——你忘了,金永和老钱现在还在局子里呢。”
提起金永和老钱的名字,小花袄噎了一下。
全针织总厂谁也忘不了金永和老钱被抓的那天,金永一个桀骜不驯的人,硬是被来的公安给按得死死的,连动都动不了。
老钱呢,更是已经吓破了胆子,一个劲儿地嚎,说自己就是被金永骗了,自己压根就不想偷厂里的东西。
两人都快上派出所的车了,老钱的老婆还声泪俱下地冲过来,求公安同志不要把老钱带走,“家里还有个那么小的女儿,我又没有工作,老钱要是被抓了,我们娘俩只能一头撞死了!”
当时留了个女公安同志下来安抚这位家属的情绪,但人还是被抓走了。
据说两人在局子里就撕扯了起来,金永说老钱主动跟他说,厂里还有很多原材料,平时也没人关心,就算丢了也可以当耗损。
老钱说金永先找上他,还说事成之后愿意给他分钱,但是到现在都没分,肯定是金永自己把钱卷走了。
两人吵着吵着抖搂的东西越来越多,大部分都和厂子有关——什么金永之前出外地去跑货运的时候吃了回扣,又是什么拿了上游那些厂子的好处,隐瞒了折损率之类的。
总而言之,一团乱麻。
尽管现在还没有正式走到上法院判刑那一天,但是谁都知道,两人的下场绝不会好。
针织总厂是国字头的企业,这行为可是挖厂子的墙角,这是偷窃国家资产!
小方虽然恼怒于厂子如今不景气,更是被厂医院的态度气到不行,但她终究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嘴上说两句可以,真让她去做,她做不出来那种事。
甚至还想反过来劝小花袄别做那种事。
“要是真给公安抓到,这进去吃牢饭,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这年头判刑是相当严重的!
“到时候就为了这些钱,连自己的人生都搭上了——你看老钱他家里现在什么样儿。”
老钱这个二十年的老库管被抓,他老婆当天哭得差点厥过去,第二天却就收拾包袱走了。
老钱是这年头少见的大龄才结婚,快三十岁才相上老婆,还是因为他这个针织总厂库管的工作不错,稳定,人家才愿意和他处。
婚后又过了好几年才有孩子,老钱都中年了,孩子还小小一个呢!
还是只有三岁多的小女儿在家里哭得不行,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去看,一推门,发现门压根没锁。
小女孩儿在沙发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她饿,小孩儿又太小问不出来,还是邻居里头有带娃厉害的,上去哄她半天才知道,她一整天,没喝过水,没吃过饭。
再一问,是妈妈昨晚上带着她不让睡觉。
小孩儿熬到凌晨四五点就困得不得了,一睡觉就是一整天,等她醒来时,妈妈就已经不在了。
邻居们再一搜罗,就发现老钱家里似乎有很多东西都不见了,不用想,就是老钱老婆拿走了。
连衣柜都收了个干干净净,唯独没有把女儿带走,邻居们到处托人去问老钱老婆的意思,对方只说“去公安局问要怎么离婚,小孩就留在爸爸家”。
言下之意很明显——
不想跟着老钱这个一辈子注定是完蛋的男人过了,就连和他生的女儿也不想要。
现在那小孩还不知道怎么安顿呢,厂里这情况,大家都自顾不暇,也没人能接手,只能是先吃着百家饭,勉强让厂里还在运转的托儿所跟着把孩子带着。
见小花袄垂了眼睛,小方这才把话头收住。
她轻轻按了按对方肩膀,“给你的糕点,记得拿回去热一热再吃啊,冷的吃了容易肚子疼。”
“……好,谢谢小方姐。”
小花袄看着小方走进家属楼的楼道,这才撇了撇嘴。
平时小方姐小方姐地叫着,这个方文梅,还真就把自己的想法当回事。
她明明是好心好意,想着方文梅平时和她关系不错,这种时候带上对方一起,结果还被对方反过来数落一顿!
都没钱买药了,还装清高呢!
小花袄又轻轻地哼了一声,扭着腰继续往厂房那边走,途中还遇到了不少和她一样想法的人,逐渐落下的暮色中,大家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不占便宜王八蛋!
……
厂子的风气已经刹不住车了,或者说,在这一团乱流里已经没多少人真的还关心厂子还好不好,大家只关心自己还好不好。
一两个人去偷的时候,还会有些忐忑,可是人多了去偷,反而就理直气壮了。
法不责众,难道厂里还能把他们怎么样不成?
而且他们又不是像金永那样贪得无厌,也不过就是你拿几件产品,我就抱几个工会的水杯毛巾,反正数量不多,问起来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小方当然也不止遇到了小花袄这么一个,她开始还有心想帮对方隐瞒,再怎么说,想偷厂里东西,这事情也太不光彩。
可渐渐地,她发现自己才是那个异类,就连一起相处的玲儿都有些心动了,有几次小方都扫到对方鬼鬼祟祟的,似乎是想趁着工作间隙的时间去车间的堆料处拿东西。
然而因为小方撞破,玲儿迟迟没有下手。
小方也不好说,只能和高彦芝叹息——现在全车间还能坐稳当的就是高彦芝了。
听说高彦芝还去吴书记病房探望过,小方就问这些领导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高彦芝摇摇头,“吴书记……那身体估计难。”
吴书记转移到高级病房之后,她也没探望成功过了,“听说常主任他们也去了,现在吴书记还见不了人。”
“那就只能等宋厂长回来了……可宋厂长都出差那么久了,他真的还会为厂子考虑吗?”
小方忧心忡忡,这种忧心是有理有据的——
宋厂长要是真的抛弃针织总厂跑了,人家也是有理由的。
但,跑路还不是最恐怖的。
宋厂长一直以出差的名义在外面,怎么看,怎么感觉这个故事的走向有点熟悉。
“咱们厂子该不会又出一个纪盛华吧!”
……
小方这个想法,要是被宋厂长本人听见,估计会怒极反笑。
他还真不是纪盛华那种满肚子坏水的东西!
被分配到针织总厂来当厂长,要说心里有没有怨气,实话实说,多少是有点——不,很多!
毕竟能空降这个位置的,多少也是自己的履历足够过硬的,要不然压根就坐不到这个位置上来。
可是这么漂亮的履历,坐到这么个位置上来,有什么好处?
宋厂长反正是没感觉自己拿到了什么好处,倒是刚落地就接了个不定时炸弹。
针织总厂是个多么大的国字头厂子,它的存在压根就不是它一家的事情。
往小了说,周边的兄弟厂子很多就是靠针织总厂的原材料在生产,甚至有很多进货了他们的原材料半成品进行加工再售卖。
往大了说,这么个巨无霸在南城,纺织这边给配额的时候要不要考虑它的地位?
现在可是1987年,双轨制还没结束呢,体制内的配额,那可是对于一个国字头企业来说最重要的东西了。
它出了问题,领导们要不要问责?
必然要的!
国字头的企业享受着关注,这是一把双刃剑,好的部分就是它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拥有个体户没有的庞大支持,坏的部分就是它的存在也牵一发动全身。
而宋厂长被迫接手的这个定时炸弹,它就是——讨债!
让国营工厂们最头疼的就是债!
针织总厂的上下游厂子、企业都不少,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和针织总厂一样的国字头工厂。
所以,大家的习惯也差不多,平时都“赊账”、“记条子”,等到了时间一起结款。
反正都是自家人,兄弟姐妹,没有说分得那么清。
而且本来这种国字头要做个什么流程手续就比较多,要是什么都等手续压下来再办,那黄花菜就凉了。
但这就引发了一个八十年代的地雷,债里面最难讨的那种。
那就是三角债。
什么叫三角债,说通俗点,就是厂子之间互相欠钱,互相还不起,又互相拖着不还的死循环!
比如说,针织总厂欠了南城棉纺厂的钱,之前进购了一批棉纱,钱没付。
棉纺厂呢,又欠了上级棉纺总厂的欠没付,原材料没付钱。
针织总厂自己呢,卖给下游的成衣厂的面料,成衣厂没把欠付给针织总厂。
成衣厂又欠其他企业,比如说维修厂、设备厂的钱。
这就像个无比稳固的三角形一样,互相纠缠,互相顶死了。
一数,所有链条上的企业都有债在外面没收回来,可无论哪一家都没钱付账!
债务链条一开始可能不多,但随着时间推移,就越来越多,直到这条资金链彻底断裂!
资金链断裂,工厂没有了现金流,没办法继续生产。
比如说像针织总厂这种,大规模生产的能力其实很强,遇上亚运会、运动会这种大型赛事,一套体育运动装做出来,那产品根本不愁卖。
可是生产要原料,原料要钱,设备开机要钱,根本做不了啊!
这就相当于是金山银山摆在面前,但是没办法去拿,全部卡死在三角债上了!
宋厂长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去成衣厂讨债,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是颗粒无收。
三角债不是针织总厂一家的窘境,而是这年头国营厂普遍的境况,这个不是哪个厂长出来说一句“我要讨债”就能解决的事情。
说难听点,这一条链上的工厂都卡死了,谁能有钱拿出来还这个债,真要是能还出来,那就不至于叫三角债了!
三角债是真的令人头痛,收不回来就是一笔烂账,不是只烂一点点,是会把整个针织总厂慢慢地拉入沼泽里,慢慢地毒发身亡。
可眼下,最让宋厂长欲哭无泪的,甚至不是这笔三角债,而是一个更加迫在眉睫的东西——
宋厂长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法院传票。
又有谁敢相信,一张小小的传票,却比“三角债”的威力大得多!
如果说三角债是慢性中毒,那这传票就是南城针织总厂的“催命符”,是真的现在立刻马上就能把针织总厂拉入深渊的存在。
传票上清晰可见写着“设备租赁”四个字,宋厂长气得咬牙切齿。
要说来厂子之后什么事情让他抓狂,那一定就是这个事情!
什么三角债,什么厂子效益不好,宋厂长坚定觉得这些事情都是可以解决的,毕竟吴书记又不傻,说实话他都佩服对方治厂的手腕,而且这都是“阵痛”。
现在纺织业没几家国营厂子不经历这种阵痛的,说难听点,这事儿想找人来负责甚至都找不到——
大家都陷在泥沼里头呢!
可是法院的传票可是冤有头债有主,真的找得到罪魁祸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