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厂长牙痒痒的就是, 他明明知道谁是这里面最应该负责的,他却没办法把对方揪出来打一顿,让对方负责!
因为那人压根就不在厂里——而是在局子里!
那个人就是纪盛华。
而这张传票的源头,就是纪盛华当初在针织总厂横行霸道时引进的那一批“海外设备”!
当初, 纪盛华新官上任三把火, 第一把火就是把厂里的设备给“引进”了一大批, 那时候他认为自己把吴书记给斗倒了,压根就没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
生产线在八十年代是极为昂贵的, 国内很多厂子甚至根本没钱引入, 针织总厂虽然家大业大,但也是一下欠下了一屁股的债。
真正致命的是,纪盛华引进的这批设备还一身的毛病, 根本就是人家国外淘汰过期的生产线!
早在纪盛华被抓的那会儿, 厂子的效益就已经被这一批设备给拖累得够惨的了——次品率高,又压根货不对板, 动不动就故障。
后面厂里一盘查,才发现这才是个开始,那堆设备的存在本身就是比“拖累生产效率”更大的雷!
因为它们不是厂里买进来的设备, 而是租赁来的!
租赁就意味着, 厂里是要付租金的。
尽管在吴书记重新回来执掌厂子之后, 迅速处理掉了一批设备,但是这些设备本身就十分不合格,也只有那些乡镇的小企业愿意收购——还是跳楼价。
不卖不行, 卖了也是亏, 反正就是两头都是罪,更别说对于整个引进造成的危机来说,抛售这些设备本也是杯水车薪。
只因这批设备压根就不是走的国内的路子, 而是用的外汇支付。
中间当“中介”的那家租赁公司当初吃了纪盛华的回扣,两边直接约定用外币结算。
而外币的汇率那是不固定的,从最开始的那一笔数字,渐渐地越滚越大,尤其是这些租赁设备的租金还不是一次□□满的,需要源源不断地“三月一付”!
这对针织总厂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负担,
可以说,纪盛华是在引进设备这件事上,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地踩到了最雷、最不能走的那一步上。
所以滚雪球滚到最后,等他自己被抓,吴书记回来顶上之后,事情的严重性马上就暴露了出来,纸包不住火。
极高的残次品率、完全无法维权的设备来源,以及还在层层垒高的租金,每一个对厂子都是致命的。
吴书记当然也没有坐以待毙,他回来复任之后,马上就联合厂里的领导班子开始想办法。
出清设备、出清不少原材料的盘存,像当时给宋明瑜的那批开司米,就是自救的产物。
最重要的是,他当时眼光十分独到地意识到了厂子可以做运动套装那些市场上受到好评和欢迎的产品!
然而……不够。
远远不够!
租赁的租金是多少?百万起步!
不是一百万,而是几百万,这个数字甚至还在继续滚大,因为租赁和汇率的影响会持续下去,这不是针织总厂说了算的。
也就是说,针织总厂无论多么努力,这张租赁的合同都像一张无形的巨口,怎么都摆脱不了!
因为这件事,厂里已经连续换了两个厂长了,甚至纺织局那边也想过要不要再派一个新的书记来——可是想想,这个节骨眼上,除了吴书记,谁还能支撑这么个烂摊子?
没办法,只能让吴书记来保持这个核心的管理员的身份,再不断地调新厂长去,死马当活马医。
宋厂长就是被抓的那匹“马”。
他当然也想解决问题,毕竟人都来了针织总厂了,唯一一条生路,只剩下——解决这个租赁合同!
直接赔付违约金是不可能的。
租金都能动辄上百万,违约金可想而知。
纪盛华当初为了自己捞钱,合同上给出的可是一笔天价的违约金,是整个租金的好多倍!
把整个总厂卖了都赔不起!
打官司,只剩打官司这一个方案。
吴书记和宋厂长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碌的事情,除了三角债,就是这个劳什子的官司!
可官司的进度丝毫不乐观。
这种跨国官司是最难打的,针织总厂当初是纪盛华白纸黑字签的合同文书,现在总不可能因为纪盛华进局子了,这些事情就当没发生过吧?
这年头的法院也压根没处理过这么复杂的案件,整个打官司的流程极长,这不是有人刻意刁难,而是一点点差错,在这个案子里都可能引起巨大的影响。
可官司的进度如此缓慢,针织总厂的租金却不能停——
停了,那就是违约,这是合同上写清楚的。
加上这边三角债又迟迟得不到解决,收不回来资金,现在针织总厂的状态就好比是被放在火上烤一样。
两头都要烧焦了!
常主任反复打来几次电话,都想让宋厂长回去,吴书记不在,厂长得在。
不然厂里真要乱套了!
常主任维持一下日常纪律还行,这种特殊时刻,他说话就没人搭理了。
宋厂长怎么回去呢?
他回不了,没办法回。
而且说难听点,现在针织总厂这个样子,谁来都不好使。
宋厂长心里也很清楚,他就是现在马上赶回厂子也做不了什么,他还不如继续在外面待着。
万一要债成功了,又或者是官司有新的进展,这才是真的有利于针织总厂的事。
他把事情直接交代给常主任,让对方在厂里好好稳住人心,常主任叫苦不迭:“厂长,这可不好做啊,厂子迟迟发不出工资来,大家都在猜。”
宋厂长能咋办,现在厂子的困境是实打实的,他也不能说别的,只能跟常主任说,“那就这样吧,半停工也行。”
反正现在一分钱工资发不出来,是真停工还是半停工都无所谓了,半停工也就是给厂里留个脸面。
“等这些事情解决完,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常主任也拿宋厂长没办法,对方也不是在外头偷着玩乐,是真的在帮厂里做事。
租赁设备的官司宋厂长和常主任说了,常主任在电话里破口大骂纪盛华不是个东西——纪盛华肯定是要坐牢的,甚至说不好会更严重。
但厂子呢,厂子里这么多人,都被他一个姓纪的给弄成这样了!
还有一个就是三角债。
这个常主任熟悉,他作为厂办主任,这些东西还是有接触的。
但就是因为有了解,所以更明白,这东西不是一两天形成的。
常主任在吴书记身边办事,自然也是知道这些东西纠缠起来有多麻烦。
尤其是大家都还是国字头,都是一个行业里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
很多事情压根就不好处理,来硬的也行啊,但问题是人家厂子里现在也是没米下锅,对着谁来硬的?
常主任唯一一个庆幸的事情就是,宋厂长到底还是不像纪盛华那种眼里只有自己利益的人一样。
而且,宋厂长还是比之前的两个厂长要好相处许多。
有纪盛华这个前车之鉴,纺织局那边派来的新厂长自然没有人敢和纪盛华一样猖狂,但要说他们为厂子考虑什么,那是开玩笑。
反而是都想趁着厂子还有一口气,最好是从中多少攫取一点利益,反正自己捞点。
要说捞多大那肯定不至于,但是多少得有点好处,加上他们又不是搞纺织出身的,只是有当厂长之类的经验。
这能做成什么工作呢?
这些厂长自己也心情放松,没把针织总厂的困境真的当成一个不得了的东西。
这也是这个年头国字头许多领导的普遍心理——
厂子好不好,和自己无关。
反正上面的领导总会扶持的,反正纺织局不可能放着针织总厂不管的。
实在是效益不好,那也没关系,过两年说不定厂子就合并重组了,跟自己也没什么关系,那会儿说不定人都调走了。
反正针织总厂是不可能垮的,像纪盛华那种幺蛾子闹个一回也就差不多了,总不可能真的有一天厂子倒闭吧?
开玩笑呢!
尽管这年头个体户都涌现了许多,甚至像“明瑜酸辣粉”和“Venus”这种优秀企业都已经在南城存在,但是绝大多数人仍然抱着老想法——
“厂子不可能完蛋。”
“铁饭碗一定有人兜底。”
普通员工抱着这种心态,就是在针织总厂遇到危机的时候发发牢骚,自己出去找找兼职,把日子先过下去。
但领导抱着这种心态,那问题就大了。
从上到下失去了一种活力,一种向死而生的顽强意志力。
吴书记是独木难支。
这事儿偏偏又不好处理,还是他积极往上面申请了几次,又加上纺织局那边见这些人实在是搞不好工作,这才松了口。
宋厂长就是这么来的。
前头一个纪盛华,加上两个没什么本事的厂长,已经严重拖慢了针织总厂的恢复元气的速度。
宋厂长虽然是被分配到针织总厂来,也不是对这个分配结果没有意见,但在其位谋其职,他还是想把手里的事情做好的。
想来想去,宋厂长还是不能放任厂子里一个能话事的都没有,他拧了拧眉心,“这样,等我半个月,我就赶回厂子。”
半个月,已经足够他再做很多事情了,哪怕现在千头万绪一团乱麻,也总得把事情做下去。
吴书记目前的情况是肯定出不了院的,不能指望吴书记这个时候还来帮他把厂长那份工作给执行了。
宋厂长只能赶回去了。
常主任能说啥,只能捏着鼻子说“领导就等你了”。
至于厂里的情况——熬着吧。
说不定宋厂长回来之后,就有转机了呢?
往更好的地方想,说不定宋厂长回来之前,吴书记身体好起来了呢,能回厂里来解决掉眼前的困境呢?
这些念头不只是常主任有,厂里人人都有,甚至人人脸上都出现了一点振作的模样。
之前就觉得事情糟糕透了,现下领导要回来,似乎又往这死气沉沉的一潭死水中灌入了一点鲜活的水源。
像是小花袄他们那些曾经在厂子里“监守自盗”过的员工,这下有点坐如针毡了。
领导回来,会不会清算他们?
会不会他们也和金永一样进局子,成罪犯?
小方也松了一口气。
这天难得她、玲儿、高彦芝三个人都轮到了一起,三人一边在厂区里头戴帽子、戴袖套这些,一边闲聊。
所谓的闲聊,自然就是厂里的事情了。
小方还和玲儿说着:“还好你没真的动,这下领导回来了,厂子的事儿总算是有个说道了。”
她后来才知道,小花袄他们一点没有收敛,她也只能一声叹息,总归是别人的事情,她当时说了那些话,已经是尽力了。
而且那以后,小花袄显然也不太乐意和她主动来往了,小方一开始还傻傻地没反应过来,把小花袄“忙着去干活”当成了真实,后来才知道,人家是觉得她笨,不知道变通。
小方很是失落,甚至想过玲儿会不会也这样做,还好玲儿最后关头自己刹了车。
玲儿也说是。
她之前有一次就被小方注意到,差一点就加入了小花袄他们的队列中。
本来就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完全是之前看着其他人似乎都在小偷小摸,她总感觉自己不跟着一起做,像是不甘心似的——
凭啥这些人就能不讲道德原则,凭啥她就要当好人!
“幸好你和高姐拦着我。”玲儿有些不好意思,“不然我真就成我看不起的那种人了。”
高彦芝笑了笑没说话,她最近在厂子里沉默了许多,不是因为她性格变了,而是如今的厂子实在是陌生。
她在心里也默默祈祷着领导们能快点回来,可在内心的角落里,她又想着另一件事——
厂子的未来会怎么样?
针织总厂陷入危机以来,高彦芝没少和林香宋明瑜聊天,大多数时候都是林香和宋明瑜两人看到她心情不好,主动招呼她一起喝茶吃点心,闲聊点家长里短分散注意力。
就是在闲聊的时候,高彦芝无意间听到宋明瑜提到了一句——
“也许以后厂子会改革得更多,也许会和现在完全不一样,说不定会和现在的个体户相似呢,会有下岗,会有做不下去关门。”
如果换作几年前,高彦芝肯定觉得这是宋明瑜不了解国营厂,国字头的厂子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可现在,针织总厂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高彦芝不敢再把这句话当成一句随口调侃。
她是真的在想……万一呢。
万一厂子支撑不下去了,她要怎么办?
高彦芝十几岁进厂子,如今工龄已经很高了。
她晚上睡不着,就和丈夫张新民商量着,考虑要不要停薪留职。
不是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抛弃厂子,而是她作为家庭成员,也得为自己的小家庭未来考虑。
如果针织总厂未来真的前途未卜,如果真的像明瑜说的那样……她高彦芝要怎么办?
关键是,高彦芝现在也知道了外面的世界还很大。
林香和张新民两个人停薪留职之后日子也挺好过。
是,那是因为Venus发展得蒸蒸日上。
可Venus也不是第一天就这么成功,也是靠所有人一步步走过来的,高彦芝想,即使自己做不成那么厉害的事情,但总有能做的吧?
她还知道胡同有家的纺织女工,人家从去年厂子效益严重下滑的时候就给自己找了条退路。
先是接那种练手的钩织单子,慢慢地手艺做大了人也会来事儿了,就开始去主动问那些粤省、沪上的外贸公司。
熟练工,又要价不贵,加上这两年国内的流行越来越俏,愿意买衣服的人越来越多。
国营厂的老款式无人问津,这些新潮的衣服却根本不愁卖不出去,哪怕质量差一点,也照样能卖出去。
那女工听说早在厂子第一次说发不出工资的时候就办了停薪留职,如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自己组建了个女工作坊。
就连玲儿之前都去作坊接过单子,反正人家来者不拒,订单多,大家就多赚钱,订单少,都是临时工,那就不用来了。
日子虽然不能和林香她们比,但过得也是如鱼得水。
重要是那种不知道明天在那儿的恐慌感和空落感一下就没了,自己的人生掌握在自己手里呀!
出去的人都过得那么有成就感,高彦芝态度早就从当初的“要留一个人在厂里保底”,变成了“我也出去寻摸寻摸机会”了。
只是这次厂里出变故,让她这个念头越发地清晰了。
不过,在小方和玲儿面前,高彦芝没把这事儿说出口,本来这两姑娘就已经有点惴惴不安了,自己要是这会儿又说从厂子离开,总感觉有些不好。
高彦芝这人就是热心肠,所以总也有些多愁善感,哪怕这些事情与她没什么关系,她还是惦记。
甚至在整个上班的过程中,高彦芝都在努力地活跃气氛,希望车间里头大伙儿多少能活跃一点。
小方和玲儿被高彦芝的快人快语给逗得一个劲儿笑,说“高姐这嘴巴,上电视台当女主持人都够了”。
三人有说有笑地过了一个班次,谁知道刚下班走出生产区,就发现外头乱了起来。
高彦芝本能地就整个人一紧,以为是金永那种事情又来一遍。
谁知道这次却不是有人抓小偷,所有人都围在通告栏面前,人群激烈地吵吵嚷嚷着什么。
她和小方、玲儿三人挤过去,玲儿个子小巧,一下就钻了个空进去。
高彦芝在后头扯着嗓子问她是什么情况,却迟迟没听到玲儿的声音。
“玲儿不会是给他们那群人给挤着了吧,她那小身板。”小方急了,挽起袖子就要往里头冲,就在这时候,玲儿的身影从人群中又钻了出来。
“玲儿,通告栏说什么了,大家怎么都围着呢?”
玲儿嗫嚅了两下嘴唇,看了看小方,恐慌的目光又投向了一旁的高彦芝,半晌终于说出了口——
“咱们厂子要垮了!”
……
针织总厂要垮了!
这件事无疑是给满怀希望的针织总厂员工们脸上响亮地来了一巴掌。
玲儿脸色煞白,泪珠连连往下滚:“厂子要垮了,我们怎么办!”
小方硬是自己挤到了人群最前面去,看到那张白纸黑字写着的内容。
什么“针织总厂资产即将进入清算”,什么“天价债款无法偿还”……她脑子嗡嗡的,根本看不清后面写了什么,只是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发抖。
但她说什么也不信。
“不可能,我们是国营厂,哪有国营厂倒闭的道理,玲儿,不能慌,不可能出现这种事的!”
小方拼命地说着,像是安慰玲儿,又像是给自己灌注勇气。
“你看,这连红头文件都不是,如果咱们厂子真的撑不下去,怎么可能不下发红头文件!”
旁边响起了一声冷哼,小方扭过头,正是小花袄。
“之前我就说,厂子长远不了,要为自己打算,某些人把我的好心当做驴肝肺。”
小花袄拢了拢头发,“现在呀说什么都晚了,这厂子没了,某些人引以为傲的那点责任心也不知道够吃几碗大米饭的!”
她语气里头满满的都是幸灾乐祸,之前小方站在道德高地说她不该偷东西,那时候小花袄没反击,不是她害怕,就是她等着找个机会,落井下石呢!
看着小方——方文梅脸上那青白交错的表情,小花袄觉得解气极了,叫她装,叫她装,这下怎么不装啦?
说起来,自己前两天去拿的那件运动裤,黑市上似乎还能卖个小二十块,攒一攒,又能给自己买件首饰了。
小花袄正幻想着呢,就听到高彦芝说话了。
“算盘打得倒是挺精的。厂子会不会没了我不知道,不过有些人的面子里子,那是比厂子没得快得多。”
“责任心是换不了几碗大米饭,但至少晚上睡得踏实,出门也不会耸着个脑袋,不像做了亏心事的人,揣着几斤‘大米饭’,自尊都搭进去了。”
小花袄脸色一变,本能地就想反讽高彦芝,可高彦芝是什么人,针织总厂那一批老员工之一,在她面前可是妥妥的大前辈。
最重要的是高彦芝不仅年纪比她大,资历比她深,人家高彦芝现在日子过得好!
之前张新民离开厂里的时候多少人看热闹,说风凉话,现在呢?
高彦芝身上穿着的可是Venus的新款,戴的帽子围巾手套,哪个不是一看用料就好,质地就柔软?
一般人还真消费不起,至少小花袄就买不起,哪怕她在厂里“顺”了那么多东西,距离这些也遥远得很!
想怼,小花袄都怼不过,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她眼珠子一转,忽然想到另一个办法。
“高姐,你站着说话,当然是不腰疼的,谁叫你命好,有个能挣钱的老公。”
“要我说,有些人不要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别人是什么情况,自家又是什么情况,学着装清高,小心到最后就自己日子过得最惨咯!”
小方和玲儿脸色顿时变了。
这话相当于是直白地打在了她们身上,嘲笑她们——人家高彦芝不缺钱,哪怕针织总厂不在了,人家也能过得好。
你俩能吗?
很显然,不能,不管是她们俩,还是其他人,都不能。
无论平时是多么好的工友,多么好的同事,但问题牵涉到钱上,牵涉到未来上,比较,就会产生差距。
这不仅仅是高彦芝和小方、玲儿她们的差距,这是厂子里所有已经有打算,有退路的人,和那些没有退路的人之间的巨大差距。
有退路的人,默契地不再讨论针织总厂会不会垮,办停薪留职的人一下多了许多。
虽然这个节骨眼上,所谓的停薪留职也就只剩个门面撑着了,谁不知道这就是变相的“辞职”?
但厂子再垮,那总不会没人管后头的事情吧,人人心里都精着,都知道不能把这条路彻底堵死,铁饭碗还是得留住。
而那些没有退路的人,则是全力抵抗“厂子可能会垮”这个可能性。
他们想要说法,想要结果,想要真相。
没有人说,他们就去问!
厂办办公室的门前门庭若市,天天都堵满了来要说法的人,常主任根本招架不住。
“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只能等领导回来再说。”
如果说之前,大家盼着领导回来,更多是一种“会不会有希望”的期盼,那现在,更多就是焦虑,甚至是焦躁不安。
厂区的气氛不再像死水一滩,而是像是一座还没爆发的海底火山。
表面风雨欲来,而底下早已沸腾到了极点。
在这种氛围之中,宋厂长回了厂子。
半个月,不多不少,和他当初承诺的一模一样。
常主任谢天谢地,他如今也是完全没办法了,只能时不时称病在家。
不是他不愿意去上班,而是一到厂区,那些想要说法的工人就把他团团围住。
厂子到底是什么情况。
厂子是不是要垮了。
那封文件到底是领导们让写的,还是什么?
常主任的地位自然是给不出答案,他也不敢给啊。
再怎么也得大领导回来。
尽管宋厂长在厂子里也没多少话语权,但好歹是来了个能说得上话的。
但常主任万万没想到的是,和宋厂长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未曾想到的身影——
吴书记!
吴书记还很虚弱,坐在轮椅上,厚外套裹着,里头还能隐隐约约看到病号服的边角。
“书记——”
吴书记咋能出院的?!
常主任人都傻了眼,可吴书记却没力气说话,宋厂长主动交代:“准备一下,紧急召开员工大会。”
“……让所有人都来。”吴书记用力吸了两口气,“愿意来的,都来……”
“知道,我马上去办!”
常主任赶紧动员了起来。
全厂子都动了起来。
吴书记坐着轮椅来了!
就连宋厂长也来了!
那些在厂子出事以后早就躲得远远的人也听说了,一骨碌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有的人垂头丧气,觉得领导回来了也没用。
也有还抱着希望的人想着,既然一把手二把手都回来了,肯定是厂里没垮呀。
反正无论这些人是什么想法,总之整个厂区奔走相告,总厂要开员工大会这件事,一下就风也似的席卷了整个厂区。
本来针织总厂的员工基本就住在这个片区,绝大部分都是步行几分钟就到。
要想召集,根本就是分分钟钟的事情。
一把手,二把手全部到齐,厂子里能说上话的中层领导,常主任他们全部待命。
工人进到厂区礼堂的时候,都感觉现场的气氛格外严肃。
令人大气都不敢出。
高彦芝来得晚一些,她到的时候,小方和玲儿她们这些工友都已经到了。
她没有过去坐到对方身边,反而是找了个角落坐下来,但她不是一个人,在高彦芝身边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林香。
作为二十多年的老员工,林香如今虽然不是总厂的员工,但她今天还是想来听听看。
这是吴书记默许的事情,事到如今,很多事以前的老员工也有资格听一听。
也不是什么机密。
像林香这样的老员工不少,甚至还有些人是拖家带口,早已退休了许多年的老员工还穿着当年的工服。
大家谁也没说话,心事重重,各自坐在偏一些的位置上,静静地等待领导讲话。
比起这些不在厂里的,前面的在职员工们就没那么淡定了。
玲儿和小方,今天都很沉默,虽然两人坐在一起,但还是看得出来肢体上颇有些僵硬,之前小花袄的挑拨离间,不仅仅是影响了高彦芝,也多少对两人有一些影响。
幸好,大会很快就开始了——
主席台上。
宋厂长的脸色有些白,他看了一眼吴书记,后者对他点了点头。
开弓没有回头箭——宋厂长深深地吸了口气。
“大家静一静。”
“……今天,我和吴书记,需要向大家宣布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每个人都有预感,这个节骨眼上召开员工大会,肯定是要谈厂子的事情。
是之前通知栏上的那封文件?是要解释一下厂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也有人还抱着一点希望,也许不是那么糟糕,也许是工资,也许是接下来厂子的安排。
这些都是大家想知道的,一颗心悬着,就等着大领导们回来了,能给个说法。
也有人猜测,是不是要杀鸡儆猴。
趁这个机会,把金永和老钱他们的事情先通报出来,让剩下的人紧紧骨头?
抓风气,抓纪律,这也是这年头国营厂子的一个习惯。
什么猜测都有,众人都屏着呼吸,等待着两位大领导开口。
然而下一句,却让现场掀起了千层浪!
“通告栏的文件,想必大家都已经看过了。”
“没错。我们针织总厂……已经申请破产。”
……
破产!
这两个字就像是一块巨石丢进沸水了一样,一瞬间,就把所有的针织总厂职工给打得魂飞魄散。
谁也没想到,两个领导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安抚他们,不是说厂里接下来要怎么弥补他们这些员工,而是这么直截了当地给厂子宣布了死刑!
破产,这两个字,在几十年后不罕见,但在八十年代,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
这年头挂国字头的厂子,那就跟家门口的榕树一样,几十年都不可能倒的,别说破产了,倒闭这两个字都很罕见。
前头万县那边有个国字头的小厂子要扛不下去,市里还派了专门组下去,硬是起死回生,给那厂子续了一口气,这些员工顿时叫嚷起来。
整个会场闹哄哄一团。
没人听宋厂长说话,所有人都在发泄自己内心的不满,甚至是恐惧。
在那封文件贴在通知栏之前,许多人甚至压根没听说过什么叫破产。
到处问才后知后觉地知道,破产,就是厂子要垮了,倒了,什么都没了。
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就是宋厂长和吴书记,只要领导说厂子能过下去,那一定是能过下去的,不可能没人管他们针织总厂的死活了。
他们拼命地安慰自己,国字头,那就是铁饭碗,是人和厂子一起发展,人都传三代了,厂子还是会伫立在那里!
没有人愿意承认这两年又是支持破墙开店,又是鼓励停薪留职,其实已经很有迹象。
更没有人愿意承认,厂里一会儿效益好一点,一会儿效益就落入谷底,这种急剧震荡的运转方式是很不“针织总厂”的。
或许他们心里清楚,只是没人愿意说出口,说“这根本不对”,因为所有人心里始终抱有最后一点点幻想,幻想着这一切都会被推翻。
厂子不会有问题,会和以往每一次遇到挫折磨难一样,虽然也是一路坎坷,但最终都会平平安安度过。
可宋厂长一个“破产”甩出来,坐实了之前通知栏上那份文件,这个事实击碎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不可能!你在骗我们!”
“吴书记,你说句话呀,这姓宋的又不是咱们厂子的人,他知道什么!”
那些年纪大,资历深,老早就已经进了针织总厂的员工们更是一个个嘴唇颤抖,带着哽咽一个劲儿地嘟哝,说着绝对不可能。
“进了国营厂,终身保平安!”
这话谁不是挂在嘴边,谁不是为了有一个针织总厂的名额欢天喜地!
这牵涉的不是一个人,一个家庭,而是整个厂子,几千个员工,几千个家庭上万人的人生!
员工们不敢置信,在巨大的情绪震荡之下,无数人在这场风暴之中完全失去了理智。
他们能接受厂子日子不好过,他们甚至能接受厂子这几年都不会再跟从前一样,有那么好的福利,有那么多的工资。
但日子嘛,总能过下去的。
唯独厂子要垮这一点,把这些美梦全部给化为了虚无。
即使员工大会上已经说得非常清楚,尽管宋厂长和吴书记两个人都出面向所有人解释了这一点,但是还有许多人不肯接受现实,说什么都不愿意相信厂子要倒。
直到市里的红头文件下来。
打破了针织总厂所有人最后一丝幻想。
……
这份红头文件,直接引爆了针织总厂最激烈的一场狂风暴雨。
它的影响范围实在是太大、太大。
几千员工的身家性命捆在厂子上,破产轻飘飘两个字,不可能就把这些员工给抹去。
更别说针织总厂还是本地最大的一个纺织厂,它的骤然倒塌,对整个南城都是一场大地震!
处于漩涡中心的厂区这几条胡同首当其冲,成为了风暴爆发之地。
日子不再太平,之前还欢声笑语,筹备着即将到来的春节,甚至还挂起了大红灯笼,还有春联。
可现在那些春联早就被揭了下来,灯笼有的砸得稀巴烂,家家户户充斥着激烈的吵架声,怒骂声,还有痛哭的声音。
针织胡同名字都带着针织两个字,整个胡同都是厂里的员工,或者说至少一个家庭里面有一家是针织总厂的员工——除了宋明瑜姐弟。
这边自然也是吵得河翻水翻,根本没有停歇的意思。
晚上十点,林香翻了个身,听着隔壁传来蒋晓霞歇斯底里的声音,说什么都睡不着。
她又翻了一下,身边的陈继开静静说道:“你想做什么就做吧,这节骨眼了,还管那么多干嘛。”
林香吸了口气,没回话,只是扭开了床头那盏暖黄色的小台灯,拢了拢头发,披外套起身。
陈念嘉这个点已经睡了,陈景行还在做功课,他有中考的压力,三中的竞争又激烈,他几乎每天都在给自己加功课。
但几乎是林香刚走到门口,陈念嘉也起床了,隔壁实在太吵,小姑娘的房间又恰好和隔壁毗邻,说什么都睡不着。
陈景行给妹妹倒了杯热水,陈继开干脆把堂屋的灯打开,也披着衣服起床,问儿女:“要不要喝牛奶?”
家里条件好起来之后牛奶豆浆这些蛋白质就没断过,尤其是宋明瑜特别叮嘱一定要给小朋友们补充蛋白质。
肉蛋奶才是长个子的关键。
这年头的人个子比起后世来说算不上高,很大原因就是因为肉蛋奶摄入不足——
肚子能填饱就不错了,大多数家庭根本供不起天天吃肉喝奶这样的消费。
陈念嘉点了点头,她是睡梦中被吵醒的,人还睡眼惺忪,颇有些不舒服。
陈继开给两人一人热了一杯牛奶,想了想又热了一杯。
他让陈念嘉把上次宋明瑜和林香从港城带回来的零食给拿出来。
不多会儿,林香把徐妍给带了回来,她脸色难得有些沉。
徐妍更是低垂着头,隐约能看到眼角泪痕。
陈继开冲老婆使了个眼色,做口型“隔壁还吵呢”?
林香微不可见地点点头,陈继开轻咳一声:“小妍啊,来,跟你念嘉妹妹聊聊天,她晚上睡不着觉,你俩小姐妹有共同话题。”
陈念嘉察言观色,马上拉着徐妍:“小妍姐姐,我做噩梦了,有题目我做不明白……”
徐妍本就是个体贴人的性格,一听陈念嘉说噩梦,又说学习,她一下就把其他事儿都抛去了脑后。
“什么梦,没事儿,你和我说说,你放心,梦一定都是反的。”
陈景行在亲爹的眼神中知趣地给两个妹妹把牛奶零食端到陈念嘉房间去。
房门关上,林香这才压低了声音,颇有些不满:“也太过分了,大半夜吵成这样,关键是小妍又没做错什么!”
针织总厂破产,直接戳碎了蒋晓霞最后一根神经。
开始还在家里絮絮叨叨抱怨,徐伟康忍无可忍顶了一句“厂子倒了是我的错吗”,蒋晓霞就怒火中烧,两口子一下吵了起来。
吵了一晚上,直到睡觉这个点还没吵,翻来覆去的无非就是那几件事。
蒋晓霞和徐伟康都是二婚,当初是工会牵线两个人才会走到一起,但蒋晓霞可是给徐伟□□了个孩子的。
蒋晓霞抓住针织总厂破产这件事现在不依不饶,处处数落徐伟康之前的做法有问题。
不该去厂子拼命换班上班,现在一分钱也没拿到。
不该送徐妍去厂附中,现在厂子要倒了,学校要是办不下去,徐妍就是待业青年,工作都找不到,家里没地方多养一个闲人。
不该提前不给徐思成谋划,以后儿子怎么办。
总之就是从过去吵到现在,两人结婚前的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也变成了导火索。
林香心气儿不顺,更多的却是觉得悲哀。
针织总厂那场员工大会她去了,正是因为她去了,她才发现,如今的针织总厂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家。
如果不是因为厂区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找得到方向,如果不是因为那些墙上的标语倒着都能背下来,那些去车间的路来来往往走了不知道多少趟早就已经变成了肌肉记忆……
她真的快认不出这是总厂了。
破落,陈旧,充斥着一股沉沉的暮气,让人简直不忍卒视。
林香和高彦芝去的,两人坐在距离大部队略有些距离的地方,就像是两个局外人——实际上林香本来如今也是个局外人,所以她越发能感知到厂子里那种浮躁、绝望和迷茫交织的矛盾氛围。
可针织总厂从前是多么兴盛,多么令人羡慕的地方啊。
就连她从针织总厂离开那会儿,多少人都说她选错了。
林香去职工大会的时候,听到有人小声议论自己的名字,还有Venus。
是啊,以如今的眼光来看,林香选错了吗?
没有。
如今林香是明香服装的老板,是Venus的话事人。
而针织总厂却已经陷入了深渊!
针织总厂破产这件事闹出了多大的风波呢?
本地大大小小的报纸上,全都在报道针织总厂宣布破产的事情,连续好几天都是头版头条,街头巷尾所有人都在讨论!
甚至陈继开订的那些京城的报纸,都提及了南城针织总厂宣布破产的新闻,只是没提到具体的名字而已,但在南城人眼里,这不明摆着就是针织总厂吗?
最吸引人眼球的就是破产。
这件事在八十年代实在是太特殊,特殊到不仅仅是南城,全国都轰动了,什么厂子才会走到破产的这一步啊,不知道多少人都在背后议论——
还不知道这厂子的人多不争气呢!
也有人暗中恭维林香,说她当初选了条好路,要是在厂子里可就跟那些人一样吃苦了。
可林香没觉得“扬眉吐气”,她只觉得这种时候落井下石的人恶心,更多的还是深深的悲哀感,一下把她勒得心口疼。
破产的红头文件下来那天,林香还在Venus忙工作。
她受宋明瑜耳濡目染很深,Venus的发展不像是这个时代的生意,倒是很有几十年后的风格。
春节要搞活动,搞大促,要吸纳新会员,要跟进《旺角》这个电影的进度。
新开的洛神系列,要参加时装周,要和代言人拍新的广告,还要赞助一下年后的影展红毯。
听到“破产”两个字的一刹那,林香的大脑甚至没办法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在这种事情上,她的反应根本就眉笔还在厂里那些人好到哪里去。
她甚至有一刹那怀疑是自己最近连轴转,耳朵出了差错,过了那一瞬间,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是啊,厂子没了。
她亲耳听到宋厂长宣布的。
但知道归知道,哪怕是此时此刻,她也是心潮难平。
再怎么决绝地离开,南城针织总厂,这几个字对林香的特殊性也是不言而喻的。
那是她曾经的第二个家。
她的少女时期,就是在针织总厂度过的。
她从大杂院搬到这个胡同,之后就一直住着。
她从青葱少女,一步步成长到二十岁,组建家庭,生儿育女,儿女从牙牙学语到如今懂事的年纪。
哪怕她离开针织总厂,她的人生也已经深深地和针织总厂绑定在了一起。
……怎么就,突然破产了呢?
林香看着陈念嘉房间的微微灯光,长长地叹了口气,拢了拢衣服,“我明天给明瑜打个电话……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之前去探望过吴书记,又传出针织总厂要出事的风声之后,宋明瑜就说她有一点想法,想试试看能不能帮总厂一把。
这都快过年了,现在还没回针织胡同!
“早知道我就和她一起了……”
“你去了,Venus谁来看着,你还得帮明瑜盯着点餐馆这边呢。”陈继开安慰老婆,“你不是在厂子里有那么多朋友吗,最近也问问她们吧,有咱们帮得上忙的,咱们就帮一帮。”
“知道了……”林香感觉胸中的郁气仍旧笼罩着,让她有些喘不过气,“……你说,几十年的厂子,怎么会就变成这样了呢?”
林香的疑问也是绝大多数针织总厂员工的心声。
无论之前说得多么斩钉截铁,又或是破罐子破摔,真到了生死关头,针织总厂的所有人反而又拧成了一股绳。
不想厂子倒闭,不想厂子破产!
“可是,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有人弱弱地说道。
“厂长和书记都说了,咱们厂子没办法了呀?”
……
站在宋厂长和吴书记的角度,不是不想救厂子,是他们也没办法。
时间倒回员工大会那一天,当时宋厂长作为厂长开口,把话说得很明白。
“针织总厂破产,是我们没办法更改的事实。”
“我最近一直不在厂里,作为厂里的领导,我知道,大家对我的表现有许多疑问,想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外出办公’,想知道我到底在忙些什么,是不是和厂子有关。”
“从前,这些话题我从来没和大家说过,今天趁着这个机会,我就来推心置腹地和大家聊一聊,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宋厂长换了口气,接着说道,“我最近不在厂里。是去了锦城。”
“这几年,咱们厂子的效益一直起起落落,市场变化又快,咱们除了之前的运动套装这些产品在市场上卖得好,还有很多时候,就是卖半加工的原材料出去,这一点大家也知道。”
半加工,也就是说羊毛那些面料。
“锦城的几个小国营成衣厂,还有乡镇的制衣厂,基本就是我们在供货,这是针织总厂的能力,也是我们快速回笼资金的一个办法。”
“问题就在于,这个货款,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拖欠。”
拖欠两个字,现在就相当于是往总厂这些人的神经上戳,底下顿时议论纷纷起来,宋厂长尝试往下说,也没人注意到。
吴书记坐在轮椅上,轻咳了一声:“肃静,等宋厂长说完。”
他一开口,下面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宋厂长也丝毫没有因为说话没吴书记管用而感觉有什么气恼之处,只是推了推眼镜,“所以,这一趟我去,就是为了收回货款的。”
底下有人忍耐不住,问道:“那这货款收回来了吗?”
宋厂长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缓缓地摇了摇头,底下顿时一阵喧哗。
“没收回来?!”
“什么意思,我们卖给他们衣服,他们不给钱,哪有这样的道理!”
“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得发工资!”
甚至还有人气血上头,直接站了起来,“他们不给,我们直接去讨不就好了!”
“就是啊,去讨,讨回来,这个年就能过了!”
宋厂长连续说了几次安静,都没人理会他,无可奈何,他只能把目光投向了吴书记。
吴书记平静地转动轮椅上前,“接下来,我来说吧。”
这个颇有些苍老憔悴的男人的声音,从会议麦克风里传了出来。
“我知道大家心里有怨言,我知道,你们可能此时此刻正在想,为什么堂堂一个针织总厂的厂长,连货款都要不回来。”
“这件事,宋厂长不好解释,我来替他解释——问题不是我们想不想讨,而是这些下游的企业,已经没有能力结款了。”
吴书记拿出一沓资料。
“比如说,这家锦城的成衣制造厂,已经资不抵债,拖欠锦城纺织维修厂设备维修费一百多万。”
“……我去的时候,他们连车间的设备都已经变卖了。”
宋厂长叹了口气,“不只是我们在向他们讨要货款,还有很多供应商,都在找他们……”
“那我们就这样吃闷亏——”
“不。”
吴书记摇了摇头,“这种情况不是一两家。”
“……”
“以前,厂子从来没有这么公开和大家讲过,厂子目前的情况。”吴书记咳了两声,似乎是连续讲话,让他的肺部压力前所未有地大。
但他还是坚持说了下去,“三角债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还是当时引进的那一批设备……”
他和宋厂长当然不愿意厂子破产,尤其是他。
自己花了那么多心血,一头白发,出去都给人叫老爷爷,这是图什么,图权,图利?那吴书记当初就不会回针织总厂来。
他从头到尾就图一个……他想厂子好。
吴书记算过厂子的情况,其实三角债都能勉强维持,只要把那笔设备的烂账给清掉,只要官司能打赢,剩下的都不是问题。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官司输了。
这是法院第一次处理这种复杂的官司,还牵扯上了南城最大的国营厂,还有国外的企业,自然是十二万分地小心对待。
但没办法,纪盛华当初签订的协议实在是太死板,所有东西都已经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人家中介公司那边压根就不认可针织总厂这边的主张。
反而是反过来要求法院清查针织总厂是不是刻意利用权限,在吃白食!
给宋厂长气得够呛,官司打完那一天,他就找了个最近的报刊亭,给吴书记一口气打了十几分钟电话,把那家公司和纪盛华全部痛批了一遍。
可是痛批归痛批,既定事实,谁也无法改变。
吴书记和宋厂长压根没瞒着针织总厂的人。
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瞒的,三角债是慢性毒药,而设备引进就是超级大地雷,一个就够呛,针织总厂面对的是两方面的夹击。
总厂的破产决定,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上面的大领导们不知道吵了多少场,开会从早开到晚,都是为了讨论这件事。
从来没有国营厂破产的先例,更何况针织总厂这种巨无霸!
可是不破产,针织总厂没有第二条路走。
最终,红头文件盖棺定论,总厂撑不下去,是没办法,是无能为力,不是大家不努力……的确是世事弄人。
吴书记和宋厂长倒是很爽快,说厂子如今是这个情况,也就不再想办法继续维持了,账上能有多少钱,都给大家把工资尽量补一补。
“能补多少,厂里尽量都补,实在不行的……只能说一声对不起了。”
两位大领导发话,厂办、财务科这些科室马上就进入了高速运转,整理账上的余钱,哪些东西还能处理,哪些东西不能动,这些都需要人力时间。
而对于大多数职工来说,他们没办法考虑这些,因为还有更要紧的事情悬在他们头上——
他们的未来,何去何从?
许多人一辈子都在针织厂,出了总厂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在这场巨大的变故中,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
而就在这个时候,厂里的通告栏、胡同门口的宣传栏上,忽然多出了一篇新的文章——
“关于年前组织针织总厂人才集中招聘会的通知”
与此同时,风尘仆仆的宋明瑜,总算是拖着行李箱,出现在了针织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