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最后尘尽拾那件礼物没能掏出来,妙诀就自己窝到一边草丛里睡着了。
灵骨的过度使用就像是跑完八百米,没到动不了的程度,但是浑身酸酸的,头也昏昏的。
杏眸困得一眨一眨,眼前的白衣青年也跟着一闪一闪的。
如果给自己回溯,那是不是就可以无限使用了?在陷入昏睡之前,妙诀的最后一个想法是,那是不是回溯的时长也能累积?
竟然都没有思考一下就这么睡过去安不安全,好像潜意识里,在金乌夜来的一刻,她就已经安全了。
少女青绿裙衫,趴成了一小团。
尘尽拾愣了半天。
最后蹲下来,低头看着她。
力竭成这样,最后一点力气竟然给了他。
这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呢。
尘尽拾伸手握住她红绳下的腕骨,下意识想割点血,喂给她补一补。
又想起她的灵骨举世无双,冥血不能沾染,有点焦虑。
灰烬沿着细腻的腕侧皮肤探了一圈,周身经脉倒是无恙,就是太累太累了。
明明是个人类小女孩,却感同身受了冥族的一切。
然后为他们,竭尽所能。
她这是什么意思呢。
尘尽拾不笑了,桃花眼十分严肃地思考起来。
后脊上血肉长好的伤口好像很痒,连着脊背腰峰痒到他的胸腔之内,呼吸起伏好几瞬,还是克制不住那种痒痒的感觉。
无数枝叶在他胸膛里抽长,他一边端详着眼前少女的睡颜,严肃的脸色一边慢慢变化。
最后悄悄在她耳边嘀咕:“虽然你忘了,但迟早会让你想起来……”
“从前,我们也算私定终身的关系。”
虽然妙诀完全听不见,也根本无法做出反应,尘尽拾并不给她反对的机会。
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彻底苏醒过来,唇角要翘不翘地勾着。
鸟,一旦展开双翼就再也收不回去。
好半天没等到他俩动静的众冥族面面相觑,派灵七跑回去看看情况。
小马蹄哒哒哒地赶来。
就见白衣青年笑盈盈地坐在少女侧卧的旁边,一手圈着她,一手竖起指尖,“嘘。”
柔软的灰烬羽翼铺了满地,她青绿裙上被人放了好多小野花。
灵七一头雾水:“你干啥呢?”
尘尽拾一脸“你懂什么”的表情,眼角眉梢全是潋滟得意,让小马想起了那种靠斑斓羽毛求偶的雄鸟。
尘尽拾眼底笑盈盈,有点恶劣。
就在刚刚,春天过境。
他要守护一只小虫子。
…
等妙诀醒来的时候,周围围着众多熟悉的面孔。
看到她无恙地醒过来,纷纷松了口气。
妙诀茫然地眨了眨眼。
狐狸眼妩媚动人的八姐姐,一双黑眼圈大块头的九叔,蓝头发黑圆眼吹泡泡的六哥。
俊秀灵动的小七哥凑到她脑袋上方,“妙妙,你还困吗?”
要不是人在废弃的近海城里,妙诀甚至一瞬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小山坳。
睡了一觉,大家都还好好的,只有几个没回家。
癸六摇头晃脑地埋怨:“妙妙在这睡也睡不好,要不是烬十把整座城都给弄塌了,至少还能找张床出来。”
抱着胳膊靠在角落的白衣青年:“……”
显然已经遭受了所有家长的批评。
妙诀看着他丧了吧唧的神情,简直想笑。
在外呼风唤雨的丧彪,回了家也是咪咪。
灭世大反派再邪恶凶残,也是这里最小的男孩子。
尘尽拾瞥见她眼底笑意,心底也哼笑起来,容光焕发地蹭到她身边,拉着她手站起身,“还累吗?”
妙诀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灵骨和灵力,那种困乏感已经褪去,
身体反而很轻盈。
她摇摇头,“本来也没什么事——继续吧。”
她已经大概试过了,四十年之内的伤,她都能治!
回溯之力真是有大有妙用。
然而周围一圈的哥哥姐姐们都悄悄挪远了点,根本不想累着孩子。
尘尽拾握着她的手压根就没松开,眼角含春带笑,捂着嘴在她耳边悄悄道:“我也能,你省省力气。”
妙诀甩不掉他的手,只好面无表情地掐着他角力,心想他那种放血养人的方法难道二哥哥就能同意吗?
尘尽拾悄悄挑眉,很高兴地开口:“你摸我太用力了。”
灵七一头撞进他们俩之间:“说什么悄悄话呢?”
尘尽拾牵着的手被撞散了,不太高兴地别了他一眼:“听不见,就不是给你听的。”
灵七跺脚:“我不管!”
总感觉金乌显形之后,小鸟整个人都……很春天?该怎么形容呢,就是骚骚的。
礁石塌废的破房里充斥着热闹的声音。
妙诀走到三面透风的墙边,不二静立在那儿,眼神怅然地看向海的一头。
听见脚步声,回过头笑了笑:“好些了吗?妙妙又救了我一次。”
妙诀摇摇头。
小时候不二背着药筐把她捡了回去,他捡的草药没人能用,却能拯救不时三病两痛的人类小孩。
她指向海面,“再过不久,天命者就会出发。”
不二点点头,没有问她为什么知道,眸中流动的金光似是参透了很多玄机。
“辰时化龙格,雾开一线天……这个你拿着。”
妙诀手里被塞了一个珊瑚石刻符,抬头,不二温润的表情难得羞赧:“在海底的时候只有一根爪子能用,刻得歪歪扭扭,凑合用。”
火麒麟的符篆……那样庞大如一海之壁的巨兽,在还没手掌大的珊瑚石上刻字,符文甚至还十分复杂繁密,组成一尾火簇的形状。
简直难以想象是怎么做到的。
“关键时刻能保一命,可惜我能动的时候太晚,只有这一个。”
其他众人毫无异议。
进入海雾之后要面对琅環的一切都凶险万分,二哥就算多刻了十个符石,那也是都给妙妙拿着。
妙诀接过来,心里很暖。
其实她身负回溯之力,不会真的有什么危险。
白衣晃了过来,从她手中拿走,翻来覆去地打量半天,满脸嫌弃。
“用不用我把骨头也刻成符给你?”他勾起唇角恶劣地问。
妙诀从他手里抢回的麒麟石符,眼神有点狐疑。一觉睡醒,这人的邪恶气质好像发生了什么变化。
又邪恶又荡漾的感觉。
尘尽拾背起手,垂眸任她打量。
那双桃花眼实在深得很,一种莫名的氛围如春藤般攀,就像她树枝上飘摇的姻缘红绦似的。
系统此时忽然冒了出来:“注意,虐点出现。”
妙诀连忙别开视线仔细听,“现在就开虐了?不是入雾之后吗?”
系统:“经过反派的提醒,男女主意识到他们体内的冥血来自冥十,同时冥骨刀出现指示指向大雾中,他们都不希望对方涉险,但他们词不达意!于是在冥血的促发之间狠狠打了一场。”
妙诀看着眼前一脸无辜的男人:“?”
妙诀面无表情:“你在我睡觉的时候都干了什么。”
尘尽拾一惊。
难道他偷偷在她手心写囍字放红花的事被发现了?于是背着手,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走到墙边上,看见男女主一刀一剑地互相追逐着嘶吼。
“你为何不信我一人足矣?若此生找不到冥十,我这一身血肉,就供你到死!”东方耀天狷狂怒吼。
冥十,撑着下巴靠在墙沿上,煞有介事地观看他俩。
公玉秋一边流泪摇头,一边看向大雾尽头。
那团海雾看似一动不动,却又如流云一般,瞬息万变。
这雾没有具体的成型时间,只知道从世上有琅環仙庭开始,这边大雾就一直存在,成为仙庭的高高围墙。
冥冥之中,仿佛一切答案都在那百年神秘的仙庭之中。
可她怎能让东方耀天一人面对命运?
妙诀从尘尽拾身后探出半只眼睛。
她十分经验丰富地读懂了女主的表情——她打算独自面对,自我牺牲。
公玉秋最后深深地看了东方耀天一眼,忽然一个猛子扎入海中,水灵骨立刻消散隐匿,独自向着海雾游了过去。
“不!!!”东方耀天颓然地跪倒在海边,双手徒劳地捶打水面,浪花四溅。
妙诀连忙伸手一指,“我们还是得跟着她——”女主肯定会遇见指引机缘。
她指尖却被人拎着握住了,男人犹带红痕的指腹捏着她软软的指骨,闲闲地说:“慌什么,我的血跑不掉。”
而且癸六比公玉秋速度快得多,还得在水下等等她。过了片刻后,蓝发男人湿哒哒地回来了,一脸不满。
“那只老鳖告诉她等辰时雾开再进——”癸六拧了拧头发,黑圆眼睛很委屈,“他怎么不告诉我??昨天他只告诉我渔民消失的事。”
尘尽拾气定神闲,“他不仅不会告诉你,还会告诉外边那个蠢蛋。”
东方耀天在痛苦了半天之后,岸边踱步悟道,头顶灿阳晃眼,他隐隐看见海的尽头出现了一只大海龟。
海龟走进,颈上带着公玉秋的玉环,口吐人言指路。
东方耀天精神一震,立刻向着海那头追了过去。
癸六:“??”
妙诀也缓缓站起了身。
辰时将至。
破房内的几人对视一眼,气氛忽然有些不寻常。
回到琅環……
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再清楚不过。
明明一直在等这一天,可真的临近之时,竟然感觉到畏惧。
时间却从不停留,当苍穹之上的天光移转到某一刻,不二从墙边直起身。
“跟在我身后,入雾之后,只有一点。”
“……不要伤雾。”
妙诀神色一怔。
众人也同样隐有所感,凝重点头。
穿过岸边沙滩的时候,磨磨唧唧的大海龟忽然被飞来一条鱼尾“啪叽”甩进了海里。
“?”大海龟张开大嘴,仰着脑袋看天,四周却已经空无一物。
谁来给他做主?!
……
妙诀记得,在后来女主的自白中,不尽海上的这片大雾会化作一座虚幻世界。
一旦有琅環之外的人进入,就会变成闯入者最陌生的环境,关联并映射着他的思想。
而最奇诡的是,虚境的变幻由外来者中力量最强的那个人所主导,因此有可能随时切换。
当时男女主分头进入不尽海雾,起先由于东方耀天的力量更强悍,所以在进入之后他们迎面遇见了一片残破枯槁的待救之地,那是前世今生都为皇族的男主最陌生的环境。
而后东方耀天大战苍三身受重伤,公玉秋的力量便更强。
虚幻世界化作了一片鹤吟阵阵的辉煌玉殿——显然这里就已经开始夹带私货了,旨在让两个外出历劫的天命者开始觉醒。
不知道这次入雾会是什么景象。
妙诀心头一直有种隐隐的不安,琅環必知冥十现世,冥族集结,怎么会不阻止他们呢?
她被白衣青年揽着掠过空中,见青灰色的浓雾越来越近,心头也莫名收紧。
“恐高吗虫虫姑娘?”某人闲闲的声音在风中响起,掠过耳侧。
妙诀反应过来,面无表情,“并不恐。鸟公子。”
尘尽拾抱着她的手臂哆嗦了一下,不知道嘀咕了什么。
不二的炽影悬停在雾外,几人一前一后伺机等待,雾开也只有一瞬,他们必须把握好时间。
尘尽拾的指尖不慌不忙敲击着玉质罗盘,在某一瞬间,忽然消失原地。
只剩一缕灰烬羽翼飘然落海。
当世所有幸存冥族,同时进入了琅環的高墙。
——“欢迎回来。”
妙诀听见他这样说。
……
无数冷空气灌入鼻腔,像是穿过一场风暴,霹雳与雷电交错而下,远方似有龙吟。
妙诀不自觉张开嘴,接着口鼻被人捂住,温凉的草木气息取而代之。
那人清凉凉的声音很近,好像薄唇碰上耳廓,撞得清晰。
欢迎回来。
妙诀被吹得有些怔愣,什么叫回来?
在雾里,远处晦暗不清,尘尽拾的声音却稳稳入耳,给她介绍。
“琅環仙庭分为十環,十環各分五行灵场,适宜不同灵属的真仙所居,但这是只是最低原则——”
“只有前三環是真正核心,剩下的外圈人不过都是些捡了狗屎运当上真仙的俗子。”
妙诀眨了眨被雾气沾得湿漉漉的眼睫。
这个狗屎运指的是什么,他不用明说,妙诀也知道。
…就是吃到了。
妙诀勉强转过头,看向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这么了解?”
因为有十年的记忆,他曾经到过这里?
青灰色浓雾中,那双桃花眼也显得朦胧氤氲,笑意似有万重深意,好像在说,她也应该记得。
“总之,”尘尽拾靠近她,悄悄说,“十環之内,越靠前,力量越盛。零環,就是最机要的地方。”
妙诀眸光讶异,“那不是和……”
尘尽拾笑眯眯点头,下颌碰到她额角,“是啊,是不是和我们很像?”
整个琅環,完全按照冥族所生。
而他们却进不去。
好不好笑?
妙诀怔然。
在辰时化龙格的一分之后,眼前青灰色的浓雾和电闪雷鸣忽然散开,云销雨霁,全然不同的景象出现在众人眼前。
虚幻世界会化作最强大的那个闯入者、最陌生的场景——
他们看到的……是商铺鳞栉、锣鼓吆喝、食肆高楼吟唱说书,一派熙熙攘攘的喧嚣之景。
竟是……繁华市井?
妙诀眨了眨眼,回头看着几个大人。
一时不能确定现在谁的力量最强,但她看着哥哥姐姐们,莫名品出了一丝村里走出来的可怜巴巴。
那些通天彻地被世人忌惮的冥族神兽,其实不过是蜗居山角、只能在山上打果子摘草药的一群老实村民。
从没去过大城市,就被各自囚困百年。
尘尽拾在妙诀身旁负着手,半阖桃花眸,嗤笑一声,“这肯定不是我想的。”
谁对繁华都市这么陌生?真让人笑话。
妙诀缓缓抬手一指:“你看那里有个糖人画的是毛毛虫。”
尘尽拾顿时很有兴趣地睁开眼,“哪呢?我给你买。”
妙诀:“。”
分明就是你想的。
灵七已经嗷嗷地冲了进去,“哇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这都是假的,我啃两口没关系吧——”
不二在后边操心地跟着,一边告诫他们不要被虚幻迷惑,一边目光也悄悄称奇。
原来外边的世界发展如此之快,他在海下百年沉寂,出来之后随便一个捏造的熏香镂烛,对他而言都闻所未闻。
不二不由地羞愧,看来给妙妙雕的那个石符是实在是太简陋了。
衔八一扬头发,红唇得意一笑:“孤陋寡闻,这些玩意我几十年前就见过了。”
她被封在赤霞宗里,宴会上各宗世名流衣香鬓影,当然什么都见过。
不二回过神,叹息着拍拍她的肩膀。
妙诀跟在最后。
明明是最平常的场景,对他们来说却那么难得。
一道争吵声在前方不远处响起。
“这钱币是谁给你的,告诉我!”东方耀天急急地问眼前的小贩,“是不是曾有一个女子在你这里买东西?!”
虚境中的小贩并不回答他,只是露出神秘的微笑,令东方耀天无比抓狂。
妙诀记得,男女主应该在进入雾中不久后就遇见了苍三,在与苍三殊死搏斗之下男主才身受重伤,场景改换。
但她并没有看见苍三的行迹?
印象里的老三哥非常沉稳严肃,是全村最靠谱的大人。
话不多,出手必是大事——比如村里那几间破草屋的命名都是他动的笔,比如长大后的那些年给妙诀单独盖屋,比如判定闹矛盾的妙诀和烬十到底谁对谁错,又或者给弟弟妹妹们不知从哪弄来破破的话本……
他会在哪里?
四周人头攒动,街上的人摩肩接踵,这街景似乎无比真实。
可妙诀指尖抬起,仍能感受到雾气的存在。
她略一思考,试着将年轮凝在指尖无形的雾气之中。
她将顶芽回拨到底,可却并没有发生变化——她几十年的光阴还不够回溯到看清雾气的原貌。
但就在妙诀收手的时候,忽然发现指尖一亮。
一粒细微的青灰色粉末在她皮肤上,竟有黯淡微弱的光芒。
妙诀微微出神,忽地被人往旁边一拉,“看路,快撞别人怀里了。”
尘尽拾垂眸看了她一眼。
妙诀正想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他,“这是……”
敲锣打鼓的喜庆声响忽然划破长街,熙熙攘攘的人群纷纷往两边散开。
红花大马、红轿座伞的仪仗队从远处走来,红彤彤的喜庆一片,竟是一队接亲人。
妙诀疑惑地看着。
转头看向若无其事的尘尽拾。
那人长身玉立,气质出尘。
可他是这场虚幻中最强的那个人,一切景象都是他脑海中的映射,陌生事物是他没见过、却感兴趣的事。
妙诀:“你感兴趣这个干什么?”
尘尽拾:“。”
看天看地不说话。
妙诀一脸天真地扒头看他:“你想成亲哪?”
尘尽拾脊背一僵,狼狈地低头。
少女却根本没想放过他。
妙诀突然想起什么:“你之前说过你有配偶,在哪啊?”
汹涌的灰烬忽然弥漫在她眼前,像羽翼,挡住那双清凌凌的、让人破防的杏眸。
她听见喜庆的唢呐声中,他声音紧绷干涩。
“你——”
远处突然暴起男主的刀光,不知道是不是被刺激了,散落的几个冥族对视一眼,瞬间冲去。
妙诀看清了尘尽拾灰败的眼睛。
她揪着耳朵:“什么?我什么?”
“没什么!”
他深吸了口气,笑了声,然后抱住她,“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