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姜知道这个答案:没有了。
不可能会有的!
甚至在天幕出现之前,张定姜这个名字,也早已被掩盖在了“张贵人”这个封号之下,几乎不曾被人所提及。更何况,是以“姜定”这个新的名字,活跃在一个本不该有她参与的政治舞台上!
一个宫中妃嫔,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在皇帝死后,在清冷孤僻的院落里了却残生。而不是还能另外开启一段跌宕起伏的人生。
可她……她从来不是一个甘于平淡的女人啊。
既入宫中,她就要永不消退的盛宠。既有另一条路,她也想走得轰轰烈烈一些!
“起来说话。”
“不,先让我说完。”张定姜的手指颤抖了一瞬,又重新握紧了王神爱的手。
“若是天幕没有告诉我,我还有机会走上这样一条精彩绝伦的路,我可能已经知足了。皇帝都死在我手里,还有什么更辉煌的时刻呢?但是那个声音告诉我,不是的!”
还有人会将她领到另一条更为特别的路上,作为她的指引者与明君。
又怎能不让她在思绪翻腾间,将杀死司马曜,从先前的“人生结局”,变成一座可以翻越过去的分水岭。
“我当然可以像有些人一样,不将天幕说的东西当真,逃避开了杀死皇帝的罪责后,自此隐匿于世。但有人说,我能站到那样一个位置上,掀开这一线天光——”
“我怎麽都想试一试!”
她也格外庆幸地看到,一个能在天幕的讲述里变成乱世明君的人,不会因为眼前的千难万险就逃避。
从王神爱的眼神里,她就没有看到任何一点后退的意思。
在这对视中,她孤注一掷找上门来的身影,就倒映在那双眼睛里,像是除了语言,还有另一种方式在剖白此刻的心迹。
她的君主啊,其实已经给出了一个答案。
一个足够明确的答案!
王神爱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就算,这条路会比天幕上说的,还要更加难走?”
张定姜回答得不带一点犹豫:“我若是瞻前顾后,怕死贪生,就不会来找你了。非要说的话,我也只有一个问题了。”
她终于顺着那双手的牵拉力量站了起来,用颇为“无助”的语气说道:“我没给反贼当过军师,也不知道什么叫革命军。而且,我看天幕说的军师,恐怕更像联系人,或者说是永安陛下的使者。您一定得教我!”
一个年约三十的长辈,对着一个才只有十三岁的晚辈,发出这等“菜菜,捞捞”的求救,确实挺不对劲的。
但她面前的,是天幕钦定的帝王,就算是生而知之、有圣人之风也不奇怪,那她这个请教——
就只是识时务而已!
她有什么必要为此而不好意思呢?该说就得说。
王神爱无奈一笑,总觉得她接下来的生活,会比想象中还要精彩得多。
对第一个真正投效于她的人,她也该当多一点耐心。
“我会掩饰你在宫中的行迹,先替我办两件事吧。”
“一件事在宫内就能解决,另一件事,得出宫去办。”
……
天幕时隔多日亮起来,丢下了那样多的大消息又再一次沉寂了下去,对于建康城的百姓来说,却很难有什么大反应。
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余粮还是只够打半碗麦饭。
搬迁也是不可能搬迁的。
永嘉之乱的例子在前,让人不必怀疑一个事实。跟着皇室跑的人,总比后面才往南来的人更能保命。
住在建康内外的人,也比住在流寓郡县(侨置郡县)的,过得像个正常人。
天幕提到的永安大帝,还有此刻的局势,确实是给生活在混沌之中的人揭开了一层纱幔,让他们看到,那些“风流洒脱”的士人背后其实也满是滑稽,也让他们看到,晋朝政权也已处在摇摇欲坠之中。
但当朝廷对外昭告,太子司马德宗将要继承皇位的时候,他们也最多就是发出一声“哦”的回应,表示自己听到了这个“大消息”。
然后在关上门来闲谈的时候多说一句:“真是天幕里提到的那个傻子皇帝登基吗?”
哇,居然真的让傻子当皇帝!
皇室果然和他们这些平民百姓不一样,一点也不担心傻子会守不住家业。
仅此而已。
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两条消息,却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出现在了这些闭上门来的交谈中。
一条是说,天幕骂了司马氏的皇帝混账,又没说到皇后身上。太子司马德宗确实没有理政的能力,但并不代表皇后不行。
就像百姓家中,男主人当不起这个家,女主人也照样可以支撑门户。
若是只因一些毫无根据的话,就否定了皇权的统治,放任各方野心之辈前来谋权篡位,反倒是令天下大乱,也要让百姓面临颠沛流离之苦。
要是皇后能当大任,主持政务,直到将皇权顺利地交接到下一位皇帝的手中,也未必就会出现天幕上所说的大祸。
看看吧,颠倒朝纲、肆意妄为的司马道子也早已被问罪伏诛了。
为何不能仅是以天幕所说为诫,重新开辟一片格局呢?
——这些消息,当然是由王珣等人放出来的,为的正是给皇后摄政一事造势。
“那永安大帝呢?”腰裹兽皮的褐衣少年发问。
与他同行进京的老者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可不敢提这些!你没听他们说吗?褚家就是因为疑似与那位有关,在天幕消失的当夜就遭到了灭口,若非皇后赶到及时,一个活口都留不下来。”
“听说……褚家的三姑娘被皇后接入了宫中教养,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倒是那褚府门前有烧纸祭灵的痕迹,说不准是那位的手笔。也不知道,唉……不知道他现在藏起来是福是祸。”
少年不屑地笑道:“是福是祸我不知道,有些人未战先怯,我却是看出来了。”
眼见那老翁又想让他闭嘴,刘勃勃总算止住了话茬。
他半靠着柴车,口中喃喃,仍觉自己有两个问题没有想通。
按说褚家的事情,正如他先前说的那样,是将有些人未战先怯的丑恶嘴脸暴露在了人前。
对于读书不多的百姓来说,或许不会介意那麽多,对于他这等聪明人来说,却着实是在自曝其短,让人好生鄙夷。
那也该当将此事藏好了,而不是任由一些传言没被捂住,自此发散了开来。
除非,有人在小心地渗透传播这个消息,以便让世家的根基愈发动摇。
还有一个问题,怎麽哪里都有这个皇后的事情啊……
但听天幕之中所说,她又好像只是个随波逐流的受害者。
刘勃勃朝着远处的宫城看去,正见一片灿金带红的朝霞铺了半边天空,仿佛半张振开的火凤羽翼,贴缀在飞檐之上。
丝丝缕缕的金晖就从那霞光中穿出,下映满城秋色,竟恍然觉得其中有一派朝气蓬勃,不似天幕所说的乌烟瘴气。
毫无疑问,这是一片与北国截然不同的风光,也因即将到来的皇帝登基,乃是这南方风云聚散的中心。
他先一步来到了这里,却好像不知道该当从何处下手,只能下意识地看向了权力的中心。
因为帝位的变更,因为天幕的消息,很快也会有更多的人朝着这边而来。在找到那位永安大帝之前,他得先为自己找到一个立身之所。
而不是在这里卖柴!
“哎,下来下来。”老翁一把打醒了他逸散的神思,“下来跑两步,别光让我这个老头子推车。快要起风了,柴火不愁卖,但咱们的动作可得快一点……”
刘勃勃轻啧了一声,扫去了面上的疑虑:“是啊,要起风了。”
……
西北的风吹向建康。
风中传来了征伐的号角。
早在拓跋圭攻下平城之时,他便已令手下的两名将领秘密重新开凿井陉要径,以便率领大军避开慕容氏的耳目,出其不意地进攻中山。
如今道路并未彻底打通,但也所差不多。
魏王亲征的指令下达的同时,他手下的大将于栗磾已率先一步出兵,去破开最后的关隘,昭告着这场发起仓促的战争寄予着多大的希望,也绝不容有失。
看看他们的对手好了。
慕容氏失去了慕容垂这位老将,余下的人里虽也有将领之才,但在迅速崛起的北魏铁骑面前,依然难以接续往日荣光。
拓跋圭也早不是那个还需要依靠母族提携,依靠慕容氏撑腰的年轻人,果断朝着他一统北方的霸业又迈出了一步!
但也就是在拓跋圭带兵亲征的次日,那本该平静的平城之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里出现了一起趁势而起的动乱,疑似是贺兰部落的人所为。
但动手的,并不是拓跋圭早已赋闲在家的舅舅贺讷,而是那位已经投靠慕容氏的舅舅贺染干。更准确的说,是他留在平城的内应。
因扑灭及时,这场动乱并未造成多少死伤,却将两个人从“囹圄”之中解救了出来。
正是贺夫人与她年幼的儿子。
狂风自后方推着马匹前进,也将贺娀披着的斗篷吹得直往前飘,几乎将她怀中那个三岁孩子的身体完全笼罩在了当中。
不知道是因为先前交战所带来的恐惧,还是冷风呼啸带来的寒意,当马蹄踏碎枯草上的寒霜,发出了一声嘎吱声响之际,拓跋绍打了个哆嗦,将自己藏得更深了些。
贺娀却不敢停下,紧紧拽着缰绳朝前奔去。
她看似柔弱,却怎麽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姑娘,驾驭起骏马来也是驾轻就熟。
在这风驰电掣之间,她已距离平城有了百里之遥。
等到出征在外的拓跋圭收到她的消息,已绝不可能追赶上来。
更让人安心的,是此刻从她背后吹来的风。
那风正在将她朝着目的地推进,哪怕还要数日的时间,才能真正抵达安全的地界,也像是在不断地鼓舞着她——
她没有走错路,南方正是她的生路所在!
……
风也在从建康往东南临海吹去。
那辆徐徐往建康行去的车,便像是在顶风前行。
但车马并未因为这小小的阻碍停下,那位掀帘而望的夫人也只是望着檐角的车铃微微出了一会儿的神,就已将目光投向了丰收的原野。
后方同行的儿女本觉有话想要对母亲说,见她此刻神容阔达沉静,又将话给吞了回去。
就在天幕结束的那一日,谢道韫做出了一个惊动会稽的决定——
她要与王凝之和离。
这二人作为伴侣的日子,她过不下去了!
平庸并非罪过,但将鬼神信仰套用在危急关头,因此坑害了儿女,甚至是城中百姓的性命,那便是天大的过错。
也不必指责她,是不是用未来的剑斩今时的人,因为失望累积到了一定的数量,总是会形成质变的。
她甚至不需要有所怀疑都敢断言,若是有朝一日会稽郡真的迎来了这样的浩劫,王凝之到底是能硬气起来举兵反抗,还是排鬼神之兵来守城,期望一个天降援手。
与其让儿女因他的荒唐行径而丧命,还不如现在就分开。
王谢高门的婚姻,要谈和离并不容易。
但幸好,天幕的昭告在会稽引发了不小的动乱,急得王凝之焦头烂额,让他哪有多少空余掰扯家中的事情。
快马送来会稽的太子妃邀约,更是变成了谢道韫的一道凭证,以证明她就算今日和王凝之一拍两散,也仍与王氏交好。
在前后的重压之下,王凝之最终还是签下了和离书。
所以此刻,在这逆风而行的马车上,载着的不再是左将军王凝之的妻子,而是名闻天下的才女谢道韫。
她闻着风中丹桂与稻谷混杂的香气,要去建康赴一位晚辈的盛会。
……
秋风中赶路的又何止是她们而已。
落脚在东方海岛之上的孙泰让孙恩乔装改扮,踏上了前往建康的路,预备给那位未来的永安大帝留下线索。
桓玄困扰于天幕提及的未来,又绝不愿意放弃他此刻已经到手的兵权,便只派遣了一位心腹要员前往建康探听线索,在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向新帝恭贺,以讨要一个名正言顺治理荆州的官职。
还有更多形形色色的人,也正在“旅途”之中。
只是他们有的已有明确的目的,有的,却只是要来这金陵王气汇聚之地静观其变。
……
而在所有人的目的地,也便是这建康皇城中,王神爱重新穿上了那身属于皇后的庙服。
与此同时,司马德宗也已在宫人的帮助下,穿上了属于皇帝的礼服。
这才是眼前的要事。
以司马德宗的智商,到现在也只是理解了司马曜的死讯,对于自己忽然要穿上这样笨重华丽的行头极是不满。
若不是司马德文总哭得他心烦,现在坐在车中还能耳根清净些,恐怕他早已抗议挣扎,跑去玩泥巴自得其乐了。
但就算如此,随行的官员追随着皇帝与皇后祭祀天地与宗庙,有数次眼皮直想抽搐,正是因为那位痴傻皇帝的表现。
无礼还在其次了。
别以为他们没看到,祭拜社稷、也就是土地神的三牲祭礼,竟险些被司马德宗当作了提前布下的午膳,抓起来就给吃了。
若非有人阻拦得快,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笑话。
“皇后殿下辛苦了。”随行的礼官抹了把冷汗,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却忽然猛打了个寒噤。
王神爱收回了目光,沉声说道:“此话慎言。”
“是。”礼官连连点头。
不过话不让说,人是如何想的,好像根本无需多言。
就算建康的百姓只目送着帝后祭祀的车驾往来,并未亲眼看到司马德宗是何等表现,随行的诸多官员都已因这出插曲而窃窃私语。
相比于那个依然不改稚童做派的司马德宗,处事大方的皇后仿佛才更像是此地的主心骨。
最多就是,在看到随行在侧的刘裕时,有人瞧见了那把曾在殿上出鞘的长剑,后知后觉地露出了几分敬畏的目光。
“难怪天幕说,王谢两家的钟灵毓秀之气,都集中到了女子身上。这个谢是谢道韫,王……”
不用说了,王,便该是王神爱了。
“嘘,王元琳还在呢。”
眼看王珣闻声,不无尴尬之态,那人匆匆住了口,决定还是别将人给得罪死了的好。
好在,很快就有另一个更为震耳的声音,盖住了这些零碎的交谈,也让王珣再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留神那些议论。
在礼官的迎接之下,祭祀完毕的帝后已重新坐上了车辇,即将折返回到建康城中。
“还朝——”
金石八音,礼乐送行,在一时之间响彻长空,一路从郊外的祭坛吹奏到宫城前,直到接上了宫门前的第一道擂鼓。
秋日天高的晴空之下,从太极殿到宫门前早已站定了更多的朝臣与兵士,迎接着那一众归来的人。
盛大的仪仗徐徐前行。
那鼓声应和着前行的脚步声,不仅压下了先前的那些闲言碎语,压下了几经铺垫之后仍旧存有的质疑声,也压下了……
司马德宗的抗议。
在队列的最前方,王神爱的手死死地攥紧了这位白痴皇帝的手腕,费尽了极大的克制力,才没一个巴掌甩在对方的脸上。
或许是因为此刻的气氛太过凝重,王神爱的侧脸也透着锋芒毕露的淩厉,司马德宗才选择放弃了挣扎,亦步亦趋地跟着王神爱往前。
解决了这个最大的麻烦,王神爱的脚步里多出了几分从容。
她能感觉得到,当她一步步往前,朝着丹陛之上走去的时候,一双双眼睛比起注视着那个皇帝,更多的,其实还是落在她的身上。
万人瞩目是什么样的体验?
支持的有之。
比如此刻已将所有赌注都押在了她身上的王珣。
比如已与定姜有过一番交谈的支妙音。
比如已数次听令行事,打上了皇后从属烙印的刘裕。
带刺的有之。
比如脖颈上血痕仍在的庾楷。
比如不希望再见贾南风旧事的言官。
比如作为晋朝宗室,将不满藏得极深的司马尚之。
还有那些介乎支持与反对之间的目光,都像是一点点暗火燃烧在她的后背,仅仅是因为她如今是最好的选择,才不得不认下这个“太子登基,皇后掌权”的决定。
但她清楚地知道,只要她有半步行差踏错,或者是那天幕再度出现,透露出任何一点不利于她的消息,他们都不会介意,用极为果断的手腕,将她给拉下台去。
王神爱对此心知肚明,也仅有一个回应——
呵,那又如何呢?
先一步站在高处的人,也就有了更多的自主权,去抢先一步得到更多的机会。
她先前势弱,尚能杀司马道子,如今,更要迟早将这些愚昧而又自大的人斩落剑下!
不过是看谁更有本事而已。
“啊……”司马德宗惊呼一声,连带着脚步一歪。
他本就很不适应这身层层叠叠的朝服,又因登基仓促,衮服是改制而成,抬脚间便绊在了鞋履之下,眼看着就要摔跌出去。
然而还没等他倒下去,已有一只始终牵着他的手,将他奋力拉拽了起来,强行拖上了上面的一层阶梯。
这电光石火之间的惊变并未逃过下方众人的眼睛,反而在有节奏的鼓乐之下显得异常明显,让朝臣纷纷瞪大了眼睛。
这一出意外,竟像是……竟像是那位皇后将皇帝拽上的最后一级,让后者就这样变成了前者的附庸。
可 在这不可中断的登基典礼面前,就算有人觉得这一幕好生荒谬,也不敢有任何的质疑。
皇帝与皇后已站到了最高处。
礼官也已带着宣表,走到了百官之前。
……
王神爱转头俯瞰。
日光照在殿前,刺得人眼睛发疼,数次的拉拽也让她的指尖也隐隐作痛,头顶的天幕一片暗沉,更是让这本应无比宏大的登基场景,多出了一种不真实感。
她身边的司马德宗也显然并不仅仅是个吉祥物,而是个稍有处理不慎便会烫手的山芋。
她也更不能因为世家今日的表现,就真将这份权力当作倚仗。
但她此刻头顶皇后冠冕,也终于在那冗长的登基祝词里,听到了那句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话,正是那一句“皇后代行摄政”。
紧随其后的,是风中传来的百官山呼,汇聚成了冲霄的巨浪。
喊的什么来着?
她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透过日光看到了每一张贪嗔喜怒于色的脸,将口型与声音对照在了一起。
他们在喊: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