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什么叫以战养战啊

“陛下万年——”

“国祚万年!”

……

智力堪忧的司马德宗一定无法理解,这个山呼万岁的场面,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晋朝社稷衰微,但还没到亡国的地步,他身为东晋皇帝,既有被人挟持以令群臣的价值,本就意味着“皇帝”的地位。

或者说,是“皇帝”二字的价值。

可惜啊——

可惜他是个傻子!

天幕上会动的图画又没了,他的行动范围遭到了限制,先前都不太管他的太子妃还不许他动弹,连着瞪了他好几眼,无一不让他觉得烦心。

登基典礼刚刚结束,王神爱松开了手,司马德宗便如蒙大赦,找自己熟悉的宫人去了。

像是唯恐自己走慢了一步,又会被抓个正着。

王神爱没有去管他的可笑行径,而是起驾回宫,在卸下了繁琐的钗环华服之后,坐在燃香的桌案前,打开了面前的两只檀木盒。

左边的盒中,装着一枚金螭虎纽的白色玉玺,形制比右边的那枚碧色玉玺小上一轮。

而那碧色玉玺四寸见方的玺身之上,雕刻盘旋的图案也与前者不同,不是金螭,而是交汇的五龙。

王神爱只犹豫了一瞬,便已将手伸向了右边的那枚。

将其从盒中取出,她便更能清楚地瞧见,在碧色玉玺的一角曾经有过磕碰的痕迹,只是后来被人用黄金补全了那缺损的一角,才勉强看起来还是完整的。

她小心地将其颠倒过来,就瞧见,在这分量不小的碧色玉玺底下,雕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昭示着皇权的正统,右侧,则被人以另一种文本草率地多刻了“天命石氏”四个字,于是用一条系带遮掩了起来。

一枚玉玺之上,杂糅着青玉、黄金与系带,怎麽看都少了几分庄重。

但毫无疑问,这就是那枚从秦朝时候打造出来、传到如今的传国玉玺!

西晋年间,因司马氏的皇帝曾被北方胡人政权俘虏,玉玺也先后转手于前赵、后赵以及冉魏各个政权之间,直到四五十年前,才因冉魏向东晋的求援,作为交易的筹码被迎回建康。

而另一旁那枚白玉玺引,就是皇后的凤印。

新帝登基,原本该当是传国玉玺归皇帝,凤印归于皇后才对。

但想想司马德宗这情况,谁也无法保证,他拿到了玉玺会不会拿来砸蚯蚓压虫子,让玉玺上再多一个缺角,还不如……

还不如由皇后来拿呢。

“玉玺啊……”王神爱低声自语,信手扯过了一旁的印泥与纸张,将玉玺先后盖在了上头。

这个一角有缺的轮廓伴随着上头的篆字,就这样留在了面前的白纸上。

红白分明的对照,仿佛正是今日红日之下众人高呼的景象,鲜艳得有些刺目。

将玺印握在手中,五龙交纽抵住掌心的感觉也太过奇特,以至于她还手握着玉玺顿了一顿,方才将它放回到了先前的檀木盒中。

她看着那枚玉玺留下的红印,又愣神了一阵。

直到殿外的风声拍门,才像是打破了什么东西,让她又猛地一个机灵清醒了过来,飞快地将那张印有玉玺的纸张撕成了碎片,丢进了一旁的纸篓之中。

“呼——”王神爱长出了一口气。

她那双先前有一瞬恍惚的眼睛,也已重新回到了清明。

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又如何!

北方后赵的石勒覆灭前赵,得到了这枚传国玉玺,出于昭示正统的目的,便在玉玺上加刻了“天命石氏”这四个字,但依然不能改变,后赵国祚仅仅持续了三十二年就已灭亡。

这是不争的事实。

随后,东晋将玉玺迎回,以示天命归晋,还不是到今日由一个痴傻的皇帝坐在皇位上,又有天幕宣告着即将灭国的结局。

这东西从来证明不了所谓的正统,证明不了地位。

若是手握玉玺便已忘乎所以,今日听到朝臣高呼便真以为胜券在握,那她与石勒等人又有何区别!

天幕还不知会在何时重启,她必须调整心态,凭借着皇后临朝的权柄,尽快展开下一步的行动。

越快越好!

……

“天子登基,依照常例,该当宣告大赦天下,依先例减免徭役税赋……”

“且慢!”

礼官刚刚念到这里,就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了一声轻斥,立刻止住了声音。

想到司马德宗登基前,皇后曾干出过当庭剑指庾楷这样的事情,礼官一个微不可见的哆嗦,恭敬问道:“不知皇后殿下有何异议。”

王神爱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朝着朝堂上的一个角落问道:“右将军,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被她称为“右将军”的中年男子出列道:“敢不从命。”

此人名为谢琰,乃是昔日太保谢安的次子,谢玄的从弟,也是即将抵达建康的谢道韫的从弟,如今官至右将军。在朝堂之上,也称得上是一位重臣。

王神爱问:“距离庚戌土断,已有多少年了?”

谢琰微微一愣,这才答道:“若从开始算起,三十二年。”

何为“土断”,正是昔日东晋朝廷在桓温等人的主持下,将北方流亡至侨置州郡的百姓从士族的田园中清算出来,严厉清查户口,将其登记在册,成为“晋朝的百姓”。

这是一项极为浩大的工程,就连他的父亲谢安,也曾参与过这次“土断”。

在这一通雷厉风行的清扫之下,东晋朝廷的户口大量增加,朝廷一度运转不灵的财政也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来。

同样是因为这次土断,北府军才有了组建的资本,成为日后参与淝水之战的中流砥柱。

也难怪在听到“土断”二字时,谢琰也免不了恍惚了一阵。

“原来已经有三十二年了,比我年龄的两倍都多……”王神爱缓缓感慨。

谢琰嘴角一抽,只觉这话说得极其不对劲。

原本乍听起来还没那麽久的三十二年,经由这样的表述,竟像是已经过去了两辈子。

谁让眼前的皇后,年仅十三岁。

王神爱可不管他在想什么,继续说道:“这麽多年过去,故态复燃的情况,诸位应当屡见不鲜。兵役人口不足、朝廷租赋混乱,比起庚戌土断之前还要糟糕。流民人口都被窝藏起来了,人治重于法治,就算大赦天下,真赦免到人了吗!”

“右将军,请你回答我。”

被再度专门点名的谢琰哭笑不得。

这位小皇后坐在朝堂之上,凭借着有别于常人的气势,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玩过家家的戏码。

但上来就问出这等尖锐的问题,换了是谁也会觉得,她实在像是个愣头青。

分明还是个孩子。

谢琰的余光扫向了一旁的王珣,却颇为意外地看到,在他的脸上写着不容错认的惊愕,像是也没想到,王神爱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他还以为……这是琅琊王氏商量好的事情呢。

王凝之因为天幕的缘故丢了不少脸,正好依靠“土断”这样的大任,找回些脸面与实权来。

原来不是。

谢琰一念辗转,却不影响他拱手回道:“民生军政崩乱,并不只是土断结束日久的缘故,也是司马道子荒唐行事所致。还是说……皇后觉得,比起大赦天下,还是再行一次土断,作为新帝登基的第一道诏令最好?”

“那倒不是。”王神爱回答得果断。

谢琰又被噎了个正着,竟不知该不该感慨,王神爱在不按常理出牌这件事上,着实很有本事。

王神爱说得坦然:“人人都知道,当年桓温大司马手段了得,威势逼人,庚戌土断也几乎用了十年的时间。如今外有强敌,内不安定,上有天幕,下有怨声,我们何来十年可用!”

“我也不过是想说……”

她的语气忽然温和了下来:“大赦天下固然是个常例,也算是显示君主的恩德,但既然以如今的情形,难以惠及更多的百姓,为什么不换一种办法呢?要安民心,当然要行之有效才好。”

谢琰点了点头,先前悬起的心快速落了下来。

原来是要说这个。

这听起来就合适多了。

也怪他被那天幕说的永安大帝吓着了,看谁都像激进派。

“土断”这东西吧,不能说不是个好政策,就是太得罪人,容易让本就风声鹤唳的各方世家直接进入一级戒备状态。

现在敌人还没找到是谁,就先往同盟身上捅一刀,谁听了都得说不像样!

要是动刀的还是自己人,那就更不像样了。

他道:“那麽皇后殿下是什么想法?”

王神爱抬了抬手,示意宫人将一沓名册递到了谢琰的面前。“右将军和左将军不一样,您是认真领过兵的人,连令尊都说,您有统军治国之才,那麽应当知道这条军规。”

王珣捂住了脸,发出了一声轻嘶,不知道王神爱这又是在搞什么,一句“右将军和左将军不一样”,便成功往王凝之的脸上又踩了一脚。

但肉眼可见,谢琰对王神爱的态度更显亲近了些。“哪条军规?”

“亡叛连坐的军规。”王神爱答道。

谢琰神情一凛。

同在此地的刘裕、刘牢之等人也是一惊。

“兵士叛逃的情况,这几年间不在少数。朝廷统兵无方,兵吏减少,竟沦落到征发承担赋役的编户百姓补充兵力。若只是如此也就算了,还将叛逃连坐弄得愈发严苛,这是什么道理?”

“一个士卒逃跑了,就要从他的家中补充兵员。一家人逃跑了,就要从他们的亲戚旁支里补充士卒。甚至是扩大到一个人逃跑了,就要将整个村子的人全填进来。是我说的这样没错吧?”

谢琰忍不住辩驳:“但若不加以约束,人人都想做这个逃兵,朝廷哪有军队可用,怕是北方的胡人早就打来了。”

王神爱摇头唏嘘:“右将军,我说过,你是统过兵的人,有些在名册上被列为亡叛的,真的是不堪忍受从军,偷偷逃走的吗?当然,若你觉得这话说了得罪人,劳烦刘将军来说吧。”

刘牢之接收到了上方传来的鼓舞目光,张口就道:“早年间会稽王克扣军粮,导致有士卒饿死,也记在了叛逃名录上。还有些死在战场上认不出尸体身份的……为了少发恤银,补充兵力,上头也要求记成叛逃。所以很多时候,叛逃的真不一定是逃走了,只是——”

“说白了,只是朝廷需要一个叛逃的结果。”王神爱接下了这句判断。

“……”朝臣之中知道此事的也不在少数,此刻纷纷低下了头来。

不知道这回事的更是面面相觑,又在心中痛骂了一轮死去的司马道子,和那个死得更早的皇帝。

怎麽回事啊!

这两个人为了自己的享乐囤积财富,在建康城里潇洒,本以为只是凭借着占据的庄园盈利,哪知道还有这样惊人的操作。

王神爱的声音从前方传入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耳中:“比起所谓的大赦天下,我看,还是废除叛逃连坐的制度更为合适,也更实际吧?”

百姓苦连坐制度已久,可惜先前根本没有任何一条渠道,能让他们发觉这其中的奥妙,又将其反馈上去。

兵户战死的战死,连坐的连坐,像是消耗品一般,飞快地消失在晋朝的户口当中,可惜……

就和北府军中军粮不足的情况一样,从不会让有些人低头去看。

这便是如今的真相。

一想到这里,刘裕已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刘牢之先前的一番话说得轻巧,但他刘裕比刘牢之还要更贴近底层士卒,也远比他清楚,那些因连坐而被拉入破产深渊的百姓,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全家被拉入军营之中,远不只是要服兵役这麽简单,而是直接被钦定了家破人亡的结局!

他已数不清,自己看到这样的情形多少次了,几乎看得麻木。

直到当日王神爱跟他说起军粮一事的时候,他才试图以旁敲侧击的方式说起过,却从未想到,她刚刚从太子妃变成皇后,便已将这件事提到了台面上。

还是在朝廷众臣之前!

“我看庾将军似乎有些不同的建议?”王神爱一副谦恭问询建议的表情,让庾楷连忙收了收神色。

若是先前王神爱还是太子妃,他必定要说,这话说得越俎代庖了些。

偏偏正是他们这些人默许了王珣的提议,将她推到了皇后的位置上,还因司马德宗无能,给了她摄政的权力。

现在,他们希望尽快拯救民心,在排除掉那个最为激进的选项和最无用的选项后,竟确实只剩下了她说的这一条。

可是……

“臣只是在想,日后再有逃亡,以至于兵力不足,该当如何?”

王神爱嗤笑了一声:“恕我直言,任何一位将领都应该先反思反思,自己麾下的士卒为什么要逃亡,而不是先问逃亡之后怎麽办。不过,庾将军也是为边防着想,情急之下说出了胡话,不能怪你。”

庾楷:“……”

他总觉得自己又被骂了一句。

但还没等他开口,王神爱已接着说了下去:“至于兵力不足的问题,我虽然没统领过兵马,但我会下棋,听过一个道理。”

“兵力不足,那就以战养战,大鱼吃小鱼好了!”

一旁的谢琰猛地抬起了头。

他刚才还觉得,王神爱不算是个激进派,怎麽现在就忽然丢出了这样一句话来!什么叫做,兵力不足,那就以战养战好了!

他惊道:“您要进攻荆州?”

吞下荆州兵,确实能填补朝廷缺损的兵力,但荆州兵早在桓温时期就听从桓氏指挥,如今落在桓玄的手里,绝对称不上是“小鱼”。

若真要这麽做,简直糊涂!

“谁跟你说我要进攻荆州了。”王神爱皱眉,仿佛对于谢琰能得出这个结论极是不满,“右将军是没听天幕说吗,荆州军在桓玄的指挥下,和建康城的守军在石头城决战,以完胜告终,怎麽会是能够轻易解决的弱者。”

谁强谁弱,多明显的事情!

天幕?

提到天幕,谢琰的脑海中顿时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像是要印证他的猜想,他旋即就听王神爱问道:“新皇登基,王刺史屯兵之地,距离京口只有数里,抵达京城也就是三两日的工夫,为何没来?”

谢道韫要解决家中的事,再从会稽动身赶来,没能赶上司马德宗的继位大典,还在情理之中。

桓玄杀死了原本的荆州刺史,算是半个叛党,不来朝贺也属应当。

那麽,王恭呢?

谢琰瞪大了眼睛:“他……”

若是他没猜错的话,王恭一方面怕自己因天幕中提及的表现,摆明了站在永安大帝的对立面,甚至变成了对方心态转变的导火索,会遭来暗中报复。

另一方面,他也怕天幕提到他带兵来了又走,枉顾司马德宗和王神爱的性命,会让新任帝后对他做出贬斥之举,所以干脆留在原地不动。

反正他手中的兵马在寻常情况下足以自保,想来朝廷也不会愿意在这等紧要关头给自己多树立一个仇敌。

但恐怕王恭怎麽也没想到,王神爱人虽年轻,却出奇地决断分明,直接来了一句“王恭怎麽没来”!

“他偏听偏信,自己没有统兵筹划的本事,明明手握大军,却还能被人不费一兵一卒,拦截在建康城外,那就打他好了。”王神爱说得理直气壮,就差没多问一句,这样的将军到底算不算是“小鱼”。

“庾将军——”

王神爱又将目光转向了庾楷:“若是朝廷统领北府军即刻出动,征讨王恭,将他手中督辖六州军事的大权收回来,还会面对兵力不足的情况,还会被荆州的桓玄所制吗?”

庾楷的后槽牙因轻微的战栗叩击了一下,也让他猛地清醒了少许,立刻以更为冷静客观的方式,评判王神爱的这个建议。

相信此刻的朝堂之上,与他有同样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数。

等等,这好像并不是一个随口说出的建议……

有一句古话,叫做一朝天子一朝臣。

王恭能得到这样大的兵权,和他是先帝器重的外戚不无关系,但归根结底,现在坐在皇位上的已不是先帝,而是司马德宗。

王恭并不是司马德宗的亲舅舅,太原王氏也与王谢桓庾几家玩不到一起,确实没这个必要再享有这样的优待。

朝廷先放出取消连坐的政令,让百姓感恩戴德,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讨伐王恭,夺回他手中的兵权,正是要用两条相辅相成的手段庇护中央的安全,庇护他们这些朝臣的安全。

这对他来说,反而称得上是一件好事了!

这也确实是一条绝妙的计策!

想通了这一点,他抬头看向王神爱的眼神里,已多出了几分认同。

难怪啊……

难怪皇后当日要说,让他们将眼睛往前看,而不是在建康的一亩三分地里翻腾。

等兵权到手,等民心安定,还怕那不知藏匿在何处的永安大帝做什么?

庾楷和谢琰几乎是同时答道:“皇后高见。”

王神爱抿唇,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位过誉了。我尚年轻,接触的政务不多,遇事难免要比旁人敢想,若是先前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只是此事,光我们决定了还不行。”

她说话间,忽然侧身朝着一旁问道:“陛下以为呢?”

“……”

先前她陈词慷慨,交谈激烈,点名点得无比顺口,竟是让人忘了,在这朝堂之上,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角色。

正是当朝天子。

他还坐在这儿呢。

司马德宗“啊”了一声,被一道道目光的注视惊得一个低头,骤然从那瞌睡中惊醒了过来。

但人是醒了,却只是茫然地打了个哈欠,以为朝会已经结束,我行我素地就要站起来。

王神爱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了回来,“陛下,我们在问您的话呢。若是出兵讨贼,速战速决,您以为如何?”

他以为如何?

这太过正经的语调,让司马德宗当即想到了早年间父皇跟他说话的情形,这就将手一拍,大喊了一声:“好!”

这是最为有用的敷衍,好像现在这样也没错。

因为下一刻,王神爱就已松开了那只拉住他的手。

“陛下他说好。”王神爱含笑回头,对上了一众表情呆滞的朝臣,“那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她以手扶案,站了起来,愈发居高临下地望向殿中。

“此战,由谁领兵出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