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因为字有缺笔,而是字形风格,都足以让桓玄做出这个判断。
这就是永安大帝的字。
不会有其他的可能!
……
方今品评书法的风气盛行,当日天幕上展现永安大帝手书的时候,王珣的第一反应是“字如其人”,今日桓玄乍见此信,也是同样的反应。
但该说不说,这字端庄稳重,一点也不像是会说出“天街踏尽公卿骨”的人应有的性情。
桓玄心中思量,这会不会是永安习惯性披着的圆滑伪装。可惜,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也还是难以揣度出对方的身份。
“……他真是好大的胆子,一点也不怕我顺藤摸瓜,从你这里查下去,告发到朝廷,让他们将永安揪出来。”
那女尼没有回话。
“行。”桓玄自己都要被气笑了。
在对方的沉默中,他自己其实已经有一个答案——
是,他不会告密的。
或者说,他还有一种近乎直觉的预感,从这女尼的身上打听不到多少与永安有关的事情,这二者之间也大有可能不是直接联系。
那他的告密,除了平白给自己惹出麻烦以外,没有任何一点用处。
还不如……
好好看这封信呢。
锦书墨字,运笔沉稳,看得出写信之人的认真。
甚至让收到此信的人,都有一种无端生出的与有荣焉。
“……”桓玄眉峰一颤,深觉自己根本不该有这样的表现,继续看了下去。
但不看也就罢了,刚看数行,他便陡然意识到,永安和他先前接触过的任何一人,都大不相同!
他本以为,自己就算收到了永安的书信,也会看到对于天幕提及的楚王封号以及他被杀一事的解释,再不济,也是为了收服他这个曾经的手下,于信中拿出驯服的手段,给出未来的承诺。
可这封信,却是一封切身站在他视角上的分析。
仿佛此刻信中人的身份,不是他的对手,他的未来上司,而是他的朋友。
不,更准确的说,是他的谋臣。
永安说:“君为良才,愿为将军筹谋,特送上中下三策,请君品评。”
他听不听的无所谓,反正我就是来给你出个主意的。
桓玄已暂时顾不上那个送信人了。他倒要好好看看,对方能给他提出什么样的三条建议。
永安说,下策,便是归顺朝廷。
天幕所说的永安大帝还未现身,朝廷上的世家势力防备起“永安”,远胜过防备桓玄这个逆贼。
近来,朝廷也是宁可先进攻京口以东的王恭,夺回由先帝分散出去的兵权,也不对桓玄这个更为明目张胆的人动手。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他若是在这个时候投向朝廷,不仅不会被人计较他先前杀死殷仲堪的悖逆,反而会被厚礼相迎。
天幕往后如何说,都不重要。
他与朝臣抱团,以士族累世积淀,训练出数支强兵,足以趁着北方彼此吞并的间隙武装南北防线。
长江天险在前,苻坚率领十余万铁骑南下,也终究折戟沉沙,现在的拓跋圭比起苻坚,还差了太远,更难以做到大举挥兵南下。
起码在桓玄有生之年,他都能以“晋臣”的身份,充当拦截北方铁骑的中流砥柱。若是有朝一日病故,朝廷还要如同他父亲桓温当年身死时候那样,追赠他为丞相,奖励他一个上谥,再以霍光旧例举行丧仪,赠予九旈鸾辂、黄屋左纛。
好,真是臣子之中的第一流!
但同时 ,他也需要面对一个难题。
他在朝野之中的声望远不如他父亲当年。在他的手中,也没有一份“辅政”大权。
名分不足,就容易为人所制。
若是世家门阀有心对他动手,他就是“卸磨杀驴”里的那个驴。
必要时,需效仿桓温当年所为,虽敬奉天子,但该不入朝的时候就不入朝。
“呵,这确实是下策。”
若是操作得宜,确实能给他换来桓温当年的地位。但向朝廷俯首这个举动,本身就是在为自己戴上一层枷锁。
而枷锁一旦戴上,就不是那麽容易去掉的。
他没有父亲那样的好耐性,不喜欢这样虚与委蛇。
所以,桓玄不曾在这一条的末尾有片刻停留,就已往下看去。
只见随后写道,中策,便是归降永安。
“……”桓玄绷着嘴角,险些蹦出一句“图穷匕见”的吐槽来。
但往后一看就见,这里写着,人的性情与志趣,往往不是那麽容易改变的。
就算有天幕的提醒在前,该找死的人还是会花样找死,该聚在一起的人,还是会因为同样的目标而携手。
换句话说,天幕上的桓玄桓将军愿意为永安所用,直到一个登基一个为楚王,想必如今也能彼此欣赏投契。当然,也会同样走向陌路,反目成仇。
这条中策,就是让桓玄投效永安,一旦得到楚王的位置,便即刻急流勇退,以免重蹈韩信覆辙。
到时候,名也有了,命也有了。
至于为何只是个中策,桓玄自己心里清楚。
他不会接受这一条的。
在这句太过真实而直白的分析面前,桓玄大概很难不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永安大帝多出了几分好感。
一个真诚的上位者,不会让人有多讨厌。
可惜……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他叹了口气,对于接下来的上策多了些期待。
——虽然这份期待,就如先前的“与有荣焉”一般,是根本不该有的东西。
永安的第一句,更是直接点明了他的心思。
他说,桓玄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在,他进退两难,却对谁来说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忠臣。
永安所面对的,不过是非生即死,要不要拼一把大的。
桓玄却很特别。从下策与中策中足以看出,他做不好一个臣子。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换一条路呢?
比如,另起炉竈。
天下之大,国度林立。淝水之战苻坚战败后,北方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十一年前,羌族的姚苌绞杀了自己的旧主苻坚,于次年称帝,定都关中。
三年前,姚苌病逝。
为了避免姚苌的死讯传出带来动乱,他的儿子姚兴选择秘不发丧,自领大将军号,击退了来袭的敌军。同时启用了诸多能臣武将,夺取了河东,又密谋两路分兵,向东将势力扩展到洛阳,向西北,将势力扩展到陇西。
当然,相较而言,姚兴的目光还是更多地聚焦在陇西,意图攻破后凉。
而荆州北上便是洛阳,若要图谋进取,桓玄的机会比姚兴大得多。
姚兴的秦国与拓跋圭的魏国之间必有一战。
桓玄的荆州兵以逸待劳,未必不能寻求时机,入主关中。
至于荆州兵马人力物力尚且不足的情况,倒也好解决。
朝廷攻伐王恭的同时,令谢琰领历阳兵马坐镇要冲,阻拦桓玄的战船东进。但此人心高气傲,办事激进,与历阳旧部之间必有摩擦,不如将他击败,给朝廷施压。
若能得到一笔军资,他便允诺转道图谋北上,再不东进。
到了那个时候,朝廷还要称将军一句北伐英雄呢。
路,也就走宽了。
臣还是臣,却不是逆臣,还是随时可以自立门户的臣子。
这才是对桓玄来说的“上策”。
他猛地转头朝着那女尼问道:“他是不是已在朝中有了谏言的机会?”
若非如此,永安必定不敢断言,他出兵讨伐谢琰,最终的结果是与朝廷讲条件。以士族的自大,他们恐怕还敢再派人前来。
女尼很是诚恳地摇头:“我不知道。”
她回答得太过老实,让桓玄无从怀疑这是一句假话。
这也不是在敷衍他。
他将锦书缓缓收起在了手中,眼神里风云变幻,忽然目光一厉,问道:“可他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坏了!
一旁的卞范之顿觉不妙。
桓玄问出这句话,根本不像是对永安的质疑,反而像是听取了他信中的建议,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会是一条对永安不太有利的建议。
看来稍后,他还得帮桓玄一并筹划一二,看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幸好永安本人不在此地,也没法乘胜追击,继续击破桓玄的防线。
哪知道,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养虎为患?”那女尼低声重复了一遍。
桓玄面色紧绷,意识到,这是一句与先前都有别的答案。
下一刻,他就看到那女尼从腰间的行囊里翻出了一只锦囊,从中取过了一张纸条,朝着他递了过来。
桓玄犹豫了一瞬,还是将纸条展开在了面前。
只见其上,以稍显龙飞凤舞的字迹写道:“足下有君王之心,却无君王之姿。”
那永安又何惧于养虎为患!
她在先前的锦书中,确实是站在桓玄的立场,为他提出了上中下三策。无论是从他此刻的条件,还是他本人的脾性来说,上策正是他唯一的生路。
也是唯一一条让他有机会实现桓氏夙愿的路。
但对于王神爱来说,桓玄成长起来又如何呢?
他有君王之心,却无君王之姿,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一个将来需要讨伐的诸侯而已。
到时候战场上见真招就是了。
将桓玄放出去撕扯北方战场,也未必不能让她看到新的机会。
不,甚至该说,这怎麽会是养虎为患呢?
这明明是她在养家里那几只猛虎的同时,又给野外的那只丢了些口粮,让它去把周围的其他饿狼给吃了。
仅此而已。
桓玄不知永安的身份,还无法尽数领会到王神爱写下这句的用意。
他只是先后看了眼两封书信,又觉自己要被气笑了。
谦虚客套、处事圆滑,都是对外邦交里的伪装。现在这句话,恐怕才是真相。
也……也唯有这样的人,才有鲸吞天下、收拾山河的抱负。
桓玄不愿承认这点,又问:“永安凭什么这麽说?”
这次女尼的回应又不太一样。
她没有掏出新的锦囊,也不是纯然沉默静立,而是伸手指了指自己。
对于聪明人如桓玄,这就是答案了。
负责传讯的尼僧抢先一步到了他的面前,而不是他先决定要不要发兵东进,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当然可以说,自己要审时度势、应时而动,但别忘了,天幕带给了大多数人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眼下又是诸国争霸的乱局!
一个想要登临皇位的人,最应该做的,是给自己创造时势,而不是蓄势待命。
他慢了,就已经输了一步了。
……
桓玄最终还是摆了摆手,让人将那送信的尼僧送下了船。
她来时是江上烟波里的一点,现在船只远去,很快也变成了视线里的清淡一笔,而后消失不见。
在船只远去的时间里,卞范之也已将永安送来的两封信都看了一遍,也明白了为何桓玄会是这样的表现。
“将军打算怎麽做?”
永安不可能如此好心地给出一条全无陷阱的“上策”,若是最终受益的还是对方,他们的处境就更麻烦了。
桓玄冷笑了一声:“调兵,三日之内击败谢琰!”
有没有陷阱姑且不管,永安到底抱着什么目的他也猜不出,但他知道一件事——
他早就想打一顿谢家的人了。那还等什么呢?
……
王神爱慢条斯理地提起了眼前棋局上一颗颗无气的黑子,将这些落入死局的敌军棋子撇在了一边。
抬头就对上了褚灵媛茫然的眼神。
“怎麽了?”
褚灵媛低声:“您的棋艺进步了好多。”
“不是我的棋艺进步了好多,是你的心不定。”王神爱笑了笑。
若她真有这等好本事,她该去寻谢道韫下棋,顺便再交流交流感情,而不是在这里欺负“同龄”的小朋友。
不得不说,这确实很适合她保持心情愉快。
褚灵媛沉默了一阵:“……但我不知道要如何心定。兄长一死一伤,受伤的那个还没醒来。也怪我们身份不高,才被旁人怀疑。”
那张秀美的脸皱在了一起,语气里也带出了一抹杀气:“我恨死这些动手的人了。若是他们有这个胆子,直接跳出来承认是他们干的,让我想要报仇就冲着凶手去,我还要敬他们三分,敢将危险扼杀在萌芽之时。可他们抱团在一处,仿佛我兄长的死,是他们默认的理所应当,还要我不能怨恨,这是什么道理!”
她手中的黑子被她牢牢地攥紧在了手心,“这座大山我搬不动,我也不能去撼动。他们真应该被永安……”
褚灵媛忽然止住了话茬,意识到这句话并不该在王神爱这里说出,又垂丧道:“算了,您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你多说两句也无妨。”王神爱道,“天下棋局之中,谁为棋子,谁为操纵棋子的人,现在还都不好说呢。”
今日本是褚灵媛执黑子先行,最后胜者还是白子。
布局筹划这种事情,谁能在一开始下定论呢。
“走吧,”她忽然起身说道,“今日的马术课时间到了。”
见王神爱拔腿就走,褚灵媛也连忙丢了棋子,跟了上去。
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想要一下撞死那个杀人凶手,正赶上王神爱想要学习骑术,以便多一项保命的本事,她也赶忙来当了个陪客。
宫外传闻,她被皇后接入宫中悉心教养,以示对褚家的安抚,其实一点也没说错。
就是有些可惜,她与王神爱的身量都还未彻底长开,又没在之前接触过骑马,初学者的起步阶段,总有些磕磕碰碰。
最多就是在有人牵马时,因骑装在身,身姿挺拔,还勉强有一番贵人出游的仪态风范。
褚灵媛抓着缰绳,试图缓解此刻的尴尬,目光便扫向了远处:“那头为何如此喧哗?”
王神爱答道:“先前庾、王两家都有重臣在京中遇袭,还有你兄长的那件事,若再放任下去,迟早酿成更大的祸患。我本有二百北府兵精锐作为亲卫,为了拱卫建康,打算将亲卫扩至两千人,遴选正在今日。”
褚灵媛闻言便问:“我能去看看吗?”
选人啊……两千人的卫队,放在地方上或许还没有那麽突兀。
桓玄的荆州兵,庾氏的历阳精兵,甚至是谢道韫提到的江东世家隐户,都没有低于千人的,但放在建康城中,却是一支足够有分量的队伍。
足以在局势有变的情况下协助皇后镇压建康的动乱。
这种“直属”,在如今更显至关重要。
“去吧,”王神爱翻身下马,“我也去看看。”
看看这一次募兵,能不能为她带来多少人才。
她远远看来便已发觉,应募兵诏令前来的人,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多一些。
也对。
北府兵的大部队虽已被刘牢之和刘裕带走,但他们先前驻扎在城下,与城中百姓有过接触,早已让人知道,皇后是个能让人吃饱饭的好上司。
废除亡叛连坐的诏令一出,他们更不用担心,自己在战死之后还会因为莫须有的罪名牵连家人。
倘若乱世再起,总是要应征入伍的,那当别人的兵,还不如当皇后殿下的兵!
“……”孙恩拍了拍自己的两颊,努力多摆出了点热忱的表情,以便和周围的人看起来是一个模样。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参与这个遴选。
他只是听叔叔的指令,来建康给永安大帝留下线索的。
原本呢,他是想将这个线索留在简静寺里。
谁知道等他抵达建康的时候,简静寺的住持都已经被接入宫中了。寺中的尼僧也已被禁足。
他若想见到支妙音,从她这里打听到永安的下落,唯一的办法就是进宫。
做宦官是不可能做宦官的,他的觉悟还没有那麽高。
正好,皇后要扩大亲卫队的范围,若是他能在其中崭露头角,也不失为一个打探消息的好门路。
灯下黑这个道理他还是知道的。
谁又会想到,天师道反贼首领之一,会跑到皇城中来呢?
反正天幕也没说过他和叔叔长什么样。
孙恩越想越觉自己的计划甚妙,脸上的笑容也更显真切。可他这一个走神,竟没留意到,推搡之间他已一脚踩在了别人的鞋上,然后只听刺啦一声,那鞋子就从对方的脚上彻底分了开来。
孙恩立时对上了一张怒目而视的脸。
许是因为对方眉眼深刻,极有异域风味,这怒容便更有了几分压迫感。
“……”
干坏事了。
孙恩忙不叠地朝着对方行了个大礼,试图挡着人群的移动,将那只破鞋子踢回对方脚下,却忽见对方的面色从恼怒变成了惊疑。
“你这礼节……”
孙恩想都不想,一步上前按住了对方的肩膀。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辩解,“我家中有人信仰天师道,一时半刻没改过来。”
反正连会稽内史王凝之都信仰天师道,他说家中有人信仰这个,也很说得过去。
现在天师道有反贼之名,沾上都得小心,但他在情急之下做错了动作,完全可以被谅解的嘛。
“行了,我又没说什么。”那少年压抑着怒气,奋力一扯,将自己从孙恩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却轮到孙恩惊讶了:“等等,你戴着的那个项链……”
他的眼力好得出奇。
别人或许留意不到,他却在那须臾之间,看到那少年的衣领里闪过了一枚饰牌,上面绘制着——
“双鸟纹?我记得这是……”
这是匈奴的习俗!
魏晋乱世,百姓之中混有胡人血统并不少见,可双鸟纹饰牌就不多见了,还是乍看起来便觉精细的那种。
刘勃勃面色骤变,却还是以高超的应变能力答道:“什么双鸟纹,皇室有双龙戏珠,我雕个两鸡抢米还不行吗?”
孙恩:“……”
刘勃勃又进一步:“我还没说你呢,你上来就踩掉我的鞋子,是不是想挤走一个对手?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举荐进来的!”
他有后台的。
孙恩唯恐闹起来会有人来详查他的身份,连忙打了个圆场:“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你看,咱俩的体格在这一众候选里也算出挑的,保不准将来就是同袍了,不必闹得这麽难看。”
“那你的意思是?”
“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件事就这麽算了,稍后我想办法赔偿你一双鞋子。”
刘勃勃闻言,恢复了温良做派:“也好,日后若是同袍,该当——”
“该当同为皇后殿下效力!”
孙恩眼见周围有人看向这头,一句话脱口而出。
……
这一声,喊得别提有多响亮了,直传到了最该听到这话的人耳中。
“那是什么人如此有觉悟?”王神爱伸手一指,“将那两个人给我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