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习弓马?”
贺娀紧绷着心弦,只觉躲在身后的拓跋绍也加重了呼吸。
但她此刻已无夺路而逃的机会,便无从对自己做出的这个选择反悔。
年少的贵人一手扶着车驾,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你的骑术我见到了,弓能到什么水平?”
贺娀答道:“十年前,百步之内,弩箭必中。若给我半月时间,不说恢复到从前,七成以上绝无问题。”
王神爱笑了:“那你随我来吧。”
贺娀:“……?”
哎等等,这个过程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
她本以为,自己还需要再解释一番,到底为何有这个十年前后的差异,怎麽也得编造一个能糊弄得过去的借口,却没想到,皇后殿下好像根本没那麽在意这件事。
她答应得太过痛快,竟让贺娀觉得自己像是出现了幻听。
可她的掌心还有缰绳勒出的深痕,连日的奔波与紧张,更是让她濒临虚脱,越是这样的时候,她的头脑也越是清醒。
那句“随我来吧”,就是她得到的答复。
她也随即看到,贵人掀帘而回的动作忽然一顿,转头看向了远处的长街拐角,“将那些鬼鬼祟祟的人全给我拿下!若不能拿出个理由,以意图行刺皇后与朝廷重臣论处!”
……
“听说殿下前几日又抓了个谢家的人?”王珣努力让自己用尽可能寻常的语气发问。
“怎麽了?”王神爱反问得理所当然。
王珣有点心梗:“……”
按说,王神爱作为世家的门面登上皇后之位,他们是该当从中受益的。
甚至于,一开始也就是抱着这样的目的,才将王神爱扶持上去。
可为什么,民心确实是在向着有利于晋朝统治的方向发展,除非爬进百姓的床底下,否则已听不到几句与天幕有关的话,世家的人手却是一削再削。
王珣还没来得及开口,王神爱已抢白:“他不该抓吗?如今舆论正不利于谢家,我甚至不好开口,让人答应桓玄的条件,将谢琰给赎回来,现在用赎回士卒的说法拖延了时间,再有谢夫人出使从中斡旋,只盼结果能让谢氏满意。可瞧瞧那谢家子做的是个什么事!”
“天幕所言,已至危急存亡之秋,他竟还有闲情逸致强抢民女——”
“真厉害呐。”
王珣又沉默了。
这句“真厉害”到底是夸奖还是挖苦,简直再明白不过。
“可……”
“可什么?”王神爱眉眼一厉,“也就是那位贺夫人知晓何为体面,才没将人的罪行抖落出来。明明是慌不择路撞到了我面前,还知道谎称是为了自荐来当女兵,这才在我面前展现了骑术。”
“别说什么既然贺娀给了台阶下,我就应该放过那个始作俑者!对于建康城中的大多数人来说,是姓谢的人作恶,还是姓王的人作恶,根本没有区别。我可不希望,我在这里苦心孤诣维护秩序、谋求生路,他却在自毁根基,平添祸乱。”
“族叔,我想你听过一句话的,”王神爱语重心长,一时之间竟令王珣有点恍惚,到底谁才是长辈,“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若没有这样的属于底层人的愤怒,何来“天街踏尽公卿骨”!
王珣打了个哆嗦,仿佛也想到了自己先前挨的那顿打。他近来与庾氏交过底,他们声称并不是自己做的事情。那当日的遇袭,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百姓里向往永安取代世家掌权的人,先朝着他发起了攻击。
当日还算是运气好的,有人将他救了下来,若是运气不好呢。
“有些话我也不想全说出来,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王神爱轻叹,很有些心累,“总之等我顺着贺娀的建议,将女兵组建起来,谢家再将人赎出来吧。”
至于什么时候才叫“将女兵组建起来”,那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她也不算骗人对吧。
反正眼前的王珣就已经被忽悠得找不着北了,只怕还能帮她做个说客呢。
另一句话也已传入了王珣的耳中:“先前我为两人定了十日之期,看看他们是不是真有领兵之能,此事关乎我等将来的安全,不知族叔愿不愿意随我一并前去做个见证?说来也是好笑,这两人都自称姓刘。”
也不知道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对王珣来说更有吸引力,什么谢氏子,当即被他抛去了脑后,“愿与殿下同往!”
当王神爱领着王珣抵达校场的时候,孙恩与刘勃勃早已各自带队站在一旁了。
为了区分两方,一方衣褐,一方衣青,经由十日的共同吃住与训练,乍看起来已有了些默契与气势。其中最为出挑的,大约还是两方为首的人。
王神爱朝着同在此地的刘裕颔了颔首,示意他看清楚底下那两人的表现,便抬起了手。
令旗挥动的刹那,两方人马霎时“出笼”,朝着对方奔了过去。
一方的方阵比起另一方齐整些,另一方则很明显地摆出了军队攻坚的架势。一时之间校场之上呼声震天。
只有看台上的一个声音仍旧跳出了底下的喧闹:“你觉得谁会赢下这一场?”
贺娀回头,忽然对上了王神爱的眼神。意识到,这句话并不是她对王珣的提问,而是对她的。
她此刻已换上了一身劲装皮甲,腰佩长剑,面上的擦伤已上了药,只剩一道浅淡的痕迹,看起来确像个乍看柔弱实则暗藏玄机的护卫,不复先前亡命的狼狈。但这句话问她,是不是……
“你不是想做斗魁卫的首领吗?这个问题总不能回答不上来吧。”①
贺娀抿唇,又认真端详了一番下头的阵型,“青衣的那方。”
“说说想法。”
“褐衣的那方若要取胜,必要人多,二百人还太少了,反倒是另一方,用的是攻敌弱处、擒贼先擒王的路数。”
王 神爱没说对还是不对,又追问:“那若是让你领兵,又该如何呢?”
贺娀只思量了须臾,就道:“与敌周旋,静待一击得手的时机。”
王神爱明白了:“也就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②
刘裕猛地回头,惊愕地看向了上首的王神爱,没料到会从皇后殿下的口中,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王神爱眼帘一抬:“看我做什么?看校场上!”
贺娀的猜测并没有出错。
青衣一方,也就是“刘勃”统领的队伍,很快就已占据了上风。
如果说,“刘恩”确实靠着自己的传教洗脑功夫,让分拨到他手下的士卒成为了拱卫他的力量,也能听令行事,但在另一方的精兵破阵面前,还是显得狼狈了些。
确如贺娀所说,如果人更多的话,约莫还能形成席卷的狂潮,现在却只能节节败退,直到被刘勃勃亲自带着那三十人的精锐擒获。
但颇有意思的是,当王神爱从看台上走下来,到了这群人面前的时候,“刘恩”都还没开口呢,就已有人先为他打抱不平起来了。
总之,不是他们这边的刘将军指挥不力,是他们辜负了对方的信任。他们的错啊……
“噗……”王神爱有点想笑,但还是板着脸问道,“若真是作战失利,难道也要这样为你们的将领找借口?”
团队氛围建设得不错,可光有向心力又不够。
“还有你,你也别得意。”
刘勃勃挨了一记冷眼,顿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垂首恭听。
“这已经是一场点到即止的比斗,你这边还能受伤二十人,你可真有本事。”
刘勃勃:“……”
这不能怪他!他也不知道,这些前来应征入伍的建康人和北国草原上的壮丁尚不能比,按照他的法子来进攻,当然难免有受伤。
但不管怎麽说,他还是赢了不是吗?
这句结论简直过于直白地写在了他的脸上,让人真想感慨一句,果然是无知无畏的年轻人。
“德舆怎麽看?”王神爱问道。
刘裕答道:“两人都是人才。不过一个还需要磨炼,另一个……恕臣冒昧品评,他好像不适合作为独领一军的将领,反而更适合另外一个位置。”
但刘裕也说不上来,这到底是个什么位置,只模糊觉得,那大约是个统筹军中士气与教化的位置。③
可怎麽说呢,在如今的军队配置里,其实是没有这个位置的。
将领之下,只有朝廷派遣过来督辖的监军,负责出谋划策的参军、主簿等,再便是下面的校尉、百夫长、火长了。
与孙恩的表现,好像都不那麽契合。
但只让他做个寻常的百千人领队,又过于屈才了。
孙恩迷茫地指了指自己,不知道眼下算是个什么结果。
若是他直接被从将领的候选里剔除了出去,他还得高兴一下。这样他就能继续在皇后的卫队中做个合格的混子,而后查找永安大帝的下落。
若是他有幸被选中做个将领,虽然有点意外,但也总归是件好事。将来永安举事,他就能和叔叔里应外合,打个措手不及。
现在这个不上不下的情况,算是怎麽回事?
“他在夸你呢,别这麽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王神爱调侃道。“你先跟着刘勃吧,他为主你为副,他负责制订训练计划,你负责传递你那个忠诚口号,就是你先前回答我的那句。”
孙恩疑惑:“……那句真有那麽有用?”
他瞎答的。
王神爱答道:“有没有用,不是你说了算的。我看你很适合这个位置,你也一定行。”
她虽没那麽精通历史,只粗略知道几个耳熟能详的名字,但在识人这块,总算在穿越前还有一些经验。
有一技之长,不,应该说,有突出特长的人,还想只做个寻常的小兵,那真是想都不要想!
这句斩钉截铁的判断,更是让孙恩有些糊涂了。
以至于他明明并不太想和那个有秘密的“刘勃”捆绑在一处,还是稀里糊涂地上了岗,带着自己的那二百人,归并到了对方的队伍里。
不过,在做完这一切后,他又忍不住怀念了一下仍在海岛上的叔叔。
虽说他们天师道为了抢占其他教派的信徒,平日里也要用一些手段,但起码没那麽多谜语人,也没那麽多奇形怪状的同僚,就比如眼前这个指鸟为鸡的匈奴人。
二人又口不对心地客套了一番,这才各自离去。
他们也并未看到,王神爱望着刘勃勃离去的背影,忽然朝着刘裕说道:“此子表面顺从,实则心中自有成算,也自有一番傲气,你近日仍留京中,我要你想办法赢他一场,压一压他的虎狼之心。否则,留他执掌两千人常驻身侧,我也有些不放心。”
刘裕应了声“是”。
王神爱又道:“我也得多提醒你一句。此番得胜王恭,与对方并未设防大有关系,切莫因此自满。我能给你出征统兵的机会,也能因你表现失当,再扶持起一员猛将。”
“刘勃”确实年轻,也有着诸多年轻人的毛病,但他能打能统兵,已是大将之才。谁又能预知,他的未来会走到哪一步呢?
“还有你——”
贺娀再度被点了名。
“有些东西,没有计较的必要,就像先前那两个人,我也不问原本姓氏是什么了,我更不喜欢干出什么拿人为人质的行径。”
王神爱拍了拍她的肩膀,迈步离去,“别让我失望。”
别管当日贺娀提到女兵,到底是不是个借口,现在它都不是了。她需要一支更方便于她指挥,能靠得她更近的队伍。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她才为她们取了“斗魁卫”这个名字。
别让她失望啊……贺娀怔怔地站在原地停留了好一会儿,才与刘裕各自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
“所以——这话您怎麽没对我说过?”张定姜托腮凝视着面前的主君,格外认真地发问,“还有,明明都是您的臣子,为何我连前来拜见都得偷偷摸摸的?”
王神爱失笑:“你要这麽说,我是不是该觉得自己的脖子有点凉?”
“那倒不至于。”张定姜忙道。她也就是开个玩笑罢了。
眼前这位,是她从天幕透露出的消息里认准的明主,是她为自己崭新路途选定的领路人,她又怎麽会对主君有任何不利。
再说了,她进出皇宫需要小心,还不是因为那些恼人的臣子不肯将权力统统放给皇后,也因为永安大帝的身份太过离奇,起码到现在她还需要瞒着支妙音。
那麽皇后殿下可以出于对先帝名声的考量,放过弑君的元凶张贵人,说服太后将她当作一个不存在的人,却不该与张贵人走得太近。
王神爱却没因为张定姜的这句答复,顺势转开话题,而是回道:“你都是我真正的共谋了,我何必说什么别让我失望。”
她偏过头来,唇角泛起了一抹笑意:“你先前让我失望过吗?”
她以最快的速度抛弃了自己那个“张贵人”的身份,完成了从先帝妃嫔到新君重臣的转变。
在说服支妙音派遣弟子给桓玄送信,以及借助她的信徒在建康城中传播舆论上,定姜也做得相当出色。
天幕下的众人还在猜测永安身在何处,是不是应当还躲藏着不敢冒头,也因各方戒备而无人可用,殊不知她已有了一位真正隶属于“永安”的臣子。
也便是这会面的地点磕碜了些,不在皇后的殿中,而是建康宫城里的一处荒僻院落,临近的院子里,打通了一条通往宫外的地下道路,正可以让人避开守卫外出。
单从这会面的院落来看,外头是丛生的杂草黄藤,只在殿中清出了一处落座的地方。
但那又如何呢?
王神爱望着横梁一角,忽然又开了口:“你看,我们像不像它。”
张定姜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那头正有一片蛛网,其间有一只往来的蜘蛛。
像……它吗?
“其他的臣子都还在为皇后为建康效力,你我却是在如履薄冰地拉扯一张大网,要将天下兜在其中。现在搭起的每一根丝线,都还纤弱得像是能被一阵风吹走,但日后却也能将猎物困在当中,只需要,在起步的时候再当心一些。”
王神爱收回了仰头上望的目光,慨叹道:“说实话,天幕告知的东西太过超前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这个永安大帝。我只知道,就算是第一次摸索这条帝皇之路,我也绝不敢走错半步。”
“你会与我同行的,是吗?”
在这句问题面前,张定姜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畅。那是被一种如同熔岩喷发的情绪堵塞了声线,让她原本长于吟唱的喉咙,也被堵塞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但她听得到自己用心给出的答案。
她会的。若陛下是第一次做皇帝,那她也将上下求索,做好这个臣子。
“说起来,或许很快你就不必藏踪匿迹了。”
若是“刘恩”真如谢道韫所说,实为天师道的孙恩,恐怕很快就能让她找到一条联系天师道信众的渠道。
到时候,被天幕告知乃是天师道军师的“姜定”也该前往东南,去做那个胆大而心细的联系人了,去传递永安大帝的旨意。
何况,就算孙恩这头门路未通,另一面也还有个办法找到孙泰的踪影。
征讨王恭一战后,刘裕领北府兵继续坐镇京师,刘牢之却得了王神爱的诏令,外加天子印玺盖章,带着王恭的人头作为警示,前往吴会之地向江东世家求索赎金去了。
在刘牢之起行之前,王神爱专门叮嘱过他,趁着收赎金的时候,随便也打听打听天师道的下落。不必出兵围剿,再多惹一路麻烦,只用将消息带回建康就行了。
希望那头,也能给自己带来好消息吧。
……
这队人马声势浩荡地离开了建康,仿佛不像是去请各方士族出钱救人的,而是前去打劫的。
若是钱财不足,那就将人的私库打开,填补一二。
若是人手不足,那就将各个庄园中私藏的隐户清点出来,填补上缺损的兵马。
因这支队伍才刚刚击溃王恭,身上还带着血气以及得胜的锐气,让人更觉像是这麽回事。
走咯,去打劫了!
还是名正言顺的打劫!
庾楷拄着拐杖走在建康城头,看着那片远去的沙尘,就有这种感觉。
他忽然顿住了脚步,越过后头跟着的一众护卫,问儿子:“你为何没跟着去?”
先前庾鸿顶替了他,参与了讨伐王恭的那场战事,本该给自己多添一份履历,怎麽既没在建康扬名,也没能参与这接下来的大事?
庾鸿一脸茫然:“我该去吗?”
庾楷眼前一黑。这算什么问题!
庾鸿道:“可皇后殿下说,此行虽是为国为民,但太得罪东南士族了。让那些出身草莽的将领士卒去做就好,若有越界,也能将罪名推到他们的身上,若是我也去,容易被翻旧账的。”
什么旧账?自然是早年间晋朝为了在建康立足,由王敦、王导等北方士族领袖发起了和南方士人的联合,却也没见江东世家真能与王谢高门分庭抗礼的旧账。
南方士族在东晋的创建中,其实立下了相当大的功劳,可结果如何,已不必多说了。
三公和顾命大臣这样的权力中枢位置,几乎一直由北方士族把持。
南方士族有怨吗?一定是有的。现在还要他们出钱出力,却不给映射的地位,保不准就要激起反抗,需要靠着武力镇压,才能让收钱大任进行下去。
那麽王神爱劝说庾鸿置身事外的理由,就一点也没说错。
可是……
“你糊涂啊!”庾楷将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敲,却牵连到了那只重伤的脚,让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还是被人搀扶了一阵方才缓过来。
“她说你就信了?那你怎麽不看看,这个讨要赎金的时候,还能多拿到多少东西?”
他再如何行事保守,能坐到朝廷重臣的位置上,就对权力的获取足够敏感。
那他又怎麽会看不出,这个东南一行的背后藏着多少玄妙。
庾鸿若能同行,总不会再如先前讨伐王恭一样无为吧?这又何尝不是他们庾氏的机会。
可庾楷骂完了儿子抬头,却见周围众人好像都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就连庾鸿也一脸的不赞同:“您不必这样说。皇后殿下字字珠玑,决断分明,近来已大有挽回朝政局势。她选择赎回士卒而不赎回将领,也算是给您了一个交代,不是吗?”
看看吧,历阳的精兵不会损失太多,反而是和父亲唱反调的谢琰,恐怕要永远留在桓玄那里了。
相比之下,父亲只是断了条腿而已,都不算什么事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庾楷:“你……唉!”
他一点都没觉得自己该感到高兴。只有一个想法回荡在脑海中——
事情是怎麽发展到这一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