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珣回答不上来。
在越来越多的巧合面前,他很难再像先前那般,近乎天真地相信,王神爱就是琅琊王氏的救星,是他们面对永安大帝铁血手腕的绝地反击。
“这恐怕不是一个巧合……”
所以,先前他才回答不上来一个问题——
为什么在有这样一位出色的后辈挡在前头的情况下,琅琊王氏仍旧遭到了灭顶之灾,那位永安大帝到底该有多强啊?
只有王神爱也站在了永安的那头,才会有这样的“巧合”,与这样难以挣脱的困境!
这种困境,让他只是现在想到,就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心涌起,仿佛要将他冻在当场,一步也迈不得。
但在这刹那之间,王珣又说不出的庆幸。
他没有即刻挪动脚步,冲到王神爱的面前,对她发出质问,也就意味着,他还可以暂时装作并未发现。起码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下,一点也不适合他说出这样的话。
周遭的亲卫是由皇后重新遴选,恐怕还没听懂他的据理力争,就已经将他杀死在了当场。
且看看……
且先看看后头的情况。
王珣头一次觉得,天幕的声音不是在给他带来新的打击,而是在给他重新注入温度,让他终于能重新抬起手来,取过了面前提神的茗茶,将其一饮而尽。
就听天幕继续说道——
【事实证明,永安的判断一点也没有错。王恭表面上挂着起码六州兵马的统领权,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可以担负大任的将领。】
天幕下的众人齐齐点头,这个消息,不需要天幕说他们也知道了。
他们也总算找回了点天幕在上预言未来所摧毁的优越感。
看,我们比天幕的声音还提前一步知道这事呢。
皇后殿下作为晋朝发号施令的人,也已发现了这一点。
就是有点可惜,王恭自己没法看到这一幕,知道他还要因为这种方式再被宣传一回。
【……不过桓玄的表现比起永安所提议的,可能还要更加强势一点。】
【他并未选择直接拉拢有倒戈迹象的刘牢之,而是令堂兄桓石康领兵一路,由卞范之从旁辅佐,大张旗鼓地向王恭进军,自己则另率一路兵马同时出发。此时的王恭,刚刚经历南方攻破起义军的大胜,已被冲昏了头脑,一心想要立下更大的功劳,又见桓玄带精兵急袭而来,决定亲率大军前来阻截。】
【但同时,他又并不想放过平定另外一路的功绩。所以他直接拒绝了刘牢之请战的邀约,将这份重任交到了自己的儿子王愔之的手里。】
【当然,他也没蠢钝到觉得王愔之能力克强敌的程度,而是通过王珣联系上了一个人,叫做王廞(xin),乃是王珣的堂兄弟。此人在这一年里,正因母丧而辞官卸任,但因他长居于吴郡,在此地很有声望,也正是通过这位琅琊王氏的“大才”,王恭与吴郡豪强虞啸父搭上了线。】
虞啸父刚还在骂永安把他列入抢夺名单第一条,现在顿时沉默了。
按照天幕的发展,好像要不要将他单独列出来抢夺,都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反正他已经是和王恭绑在一条船上的人了。
难道当时他就这麽看好王恭?
不应该啊……
但一边否定,他一边又觉得,自己心中或许是知道一个答案的。江东士族虽然一直没能在朝中占据一个主导性的地位,但吴会之地供给建康所需,一旦举事,对于只有荆州作为后盾的桓玄来说,是绝对灾难性的打击。
他们的傲慢,一点也不比北方士族少多少。
这才是为何,明明刘牢之是代表朝中前来收缴“赎金”,他的第一反应仍旧是将人拒之门外。
恐怕按照他的想法,这一战桓玄必败无疑。
只要主帅不办蠢事。仅此而已。
【局势就很明了了。王恭亲自迎战桓玄,由王愔之、王廞以及吴郡豪强组成的队伍迎战另一路。至于北府军将领刘牢之?他负责在后方压阵,以防止销声匿迹的天师道部众卷土重来。】
【很明显,这是一个闲职。】
【但这个时候,王恭的这两路人马没人会在意他的声音。因为吴郡豪强的这一路,很快击退了桓石康的大部队,迫使他们退到了大江以北暂时结营。王恭的这一路虽与桓玄相持不下,但也隐占上风。】
【以至于王恭在这个时候做出了一个很错误的决定,那就是请王廞先回去继续服丧。】
【好天才的一个决定啊……也就是王恭这种“忠臣”,还能将话说得冠冕堂皇——战功我是不会少给你算的,你现在回家,往后盘算起来你也没丢了孝名。】
【但凡王廞是王珣一样的人,可能就真这麽干了,反正这会儿王珣身上还挂着个琅琊水陆军事的名号,若真的举事成功,谁也不会少了他们琅琊王氏的功劳,偏偏王廞他是个奇葩。】
【琅琊王氏除了王凝之这麽个鬼才之外,居然还能再出一个杀才,也是很有光宗耀祖的奔头了。】
“等等,王凝之的鬼才是用鬼神御敌,那王廞的杀才是什么?”天幕之下当即有人忍不住发问。
王珣:“……”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词。
至于那个“光宗耀祖”,听起来更像是个阴阳怪气的笑话。
【王廞的杀才表现在哪里呢?他起兵后不久,还没真正与桓氏的人交手,就已在吴会之地大肆屠戮异己,还干上了瘾头,顺便享受一把掠夺来的富贵,什么守丧啊孝道的全被他丢在了脑后,至于退兵,那更是想都不要想的事情。】
【永安都要直呼一句,我还没让桓玄开始这个趁着兵乱诛杀江东士族的计划,你怎麽就先把我想做的事情干了呢?】
听到这里,王神爱差点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可能就是琅琊王氏的“一脉相承”吧。只不过,王廞的刀是往外对准别人的,她这个盗版王氏的,是把刀对准了士族自己人。
可在短暂的笑过后,王神爱的神情又愈发冰冷了起来。
东南联军还没有取得真正的胜利,就已经乌烟瘴气到了这个地步,还觉此事乃是稀松平常,足以再一次证明,这个时代已经腐朽到了何种地步。
不以开天辟地的手腕,从下到上梳理一通,如何能见青天白日!
【……王愔之没有统御兵马的魄力,王廞又是这种做派,再加上一个煽风点火的豪强虞氏,这支队伍看似还能迫使敌军逃遁,实际上早已溃败到根上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桓石康的队伍席卷而来。】
【是胜是败,已经不需要多说了。】
【王愔之被俘,王廞在乱军之中被杀,虞啸父被部从护送匆匆逃窜,却被后头紧追不放的荆州军一路追到了庄园中,顺理成章地从中搜刮出了大批财货与隐户,这才砍掉了虞啸父的脑袋。】
“……什么顺理成章,这是强抢!”虞啸父骂出了声。
“父亲……”他儿子小声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提醒他向周围看去。
周遭的扈从虽然乍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总有几个藏不住心思的。
有天幕在上,他们难免会想:虞啸父能与王廞这样的人混到一处,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呢?
与其等到他惹来这样大的麻烦,让敌军攻破庄园,还不如现在就交出一些东西,以保太平呢……
否则,被砍掉脑袋的,又何止是虞啸父一人。
也何止是虞氏一家!
【王恭匆匆从另一路退兵,意图联合刘牢之一并整顿兵马、重新御敌,按照他的想法,先前的军心有变,大多是王廞搞出来的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但他又何曾想到,刘牢之经历了数次失望,并不是非要为他效力的。】
【桓玄与永安已经占据了上风,本可以借势平定东南,顺手将北府军中的将领也杀死,换上他们的人,却仍旧给他发来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招降书,还带上了天子印玺,作为官方的凭证,他真的没有任何必要再给王恭办事。】
【什么王恭王大将军?那是逆贼王恭!他刘牢之要回去吃皇粮去啦!】
刘牢之:“……”
喂!虽然这是一个很识时务的决定,但为什么从天幕这里说出来,就是有种嘲讽的感觉。
明明先前已说了,他刘牢之最终还是慧眼识珠,选择了投靠永安……
他也只能安慰自己,或许也只是天幕习惯了用这种诙谐的语气来说话吧。还不如继续听下去呢。
【刘牢之的倒戈,变成了压垮王恭的最后一根稻草。】
【桓玄的兵马还在不疾不徐地前进,刘牢之就已经将五花大绑的王恭送到了桓玄的面前。再加上了另一路取得的战果,桓玄已经除掉了江东最有可能阻止他行动的势力,随后——】
【江东士族以虞氏为起点,遭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洗劫。】
【之前的晋朝对于江东士族的态度,大多是画饼拉拢,加上关键时候的冷暴力,现在可好,遇到了个野路子的桓玄,直接遭到了近乎灭顶的打击。】
【当然,如果说桓玄他是个野路子的话,指挥他实操的永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比他还是个野路子。我们纵观历史,虽然能从后世的朝代里看到永安当年带领百姓起义的影子,但在永安之前,其实没有任何一个真正可以参考的案例。陈胜吴广的起义和黄巾起义都远没有永安走得远,也不像永安一样,做到了从上到下和从下到上的两路会合。】
【这位先驱者摸索到了桓玄这个“得力干将”,用他,走出了最关键的一步。】
【这个时候就要有人问了,不是还有永安的第三次死劫吗?别急,很快就来了。】
【江东士族如果真的是能在这样的武力剪除下就被连根拔起,自此烟消云散,把时间往前退二百年,在江东创建起东吴政权的孙氏,又何苦要与士族联手以定江东局面呢?他们家接连出了两个有本事的武夫,为什么不能杀穿呢?】
【看过三国的朋友们一定知道,孙策在大业未成的时候,遭到了一场刺杀。名义上来说,那是许贡的门客为了给主君报仇做出的壮举,但实际上,因孙策抵达江东以来与四姓名门的摩擦,他什么时候出事都不奇怪。】
【无独有偶,桓玄也遭到了一场刺杀。】
【有意思的是,这场刺杀并没有发生在吴会之地,而是在建康。反正建康还是算扬州的地盘,以这些江东士族数百年的积淀,他们的手伸得过去。若是将来有人问起桓玄的死因,他们也当然有理由推卸责任。】
【更妙的是,桓玄他虽然不像是孙策一样喜欢孤身打猎,但他有着一个足够致命的缺陷——他贪。】
【身居高位的人有贪欲,其实是人之常情,但对于桓玄这种有做权臣、甚至是称帝野心的人来说,这种贪欲非常致命。】
【按说,桓氏这麽多年的财富积累,养出来的应该是一个视金钱如粪土的王孙贵胄才对,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桓温离世的时候桓玄年纪还小,桓冲去世后桓氏又遭到了打压,这个时候的桓玄非常像一个暴发户,还是一个刚刚打劫回来的暴发户。】
【他喜欢古人书法、名宅肥田,就把拥有这些东西的人请到他的面前,和别人赌博,用这种方式将东西据为己有。他还极其喜欢名贵的首饰,对最爱的那些,干脆拿在手里随时把玩,若是有人能进献上来这样的好东西,他必定满意得很。】
【这条弱点,对于藏匿起来伺机再起的江东士族来说,就是一条天大的把柄。】
卞范之忍不住嘴角一抽,眼睁睁看到,当天幕说到这里的时候,桓玄已一把拽下了自己的玉扳指,却又像是因为不想欲盖弥彰,并未将其丢出去。
只紧绷着面色,听天幕说道:
【以明珠美玉为诱饵,桓玄遭到了一场凶险的刺杀。】
【若不是桓石康因听从了永安的建议,及时赶到,桓玄绝不只是断一根手指,断了三根肋骨,还被人在脸上划了一刀这麽简单,恐怕会直接送了性命。】
王神爱凝神定气地朝着天幕望去,不知为何天幕会说,这是对她来说的第三次死劫。
遇刺的是桓玄,又没真夺走他的性命,恐怕江东士族接下来要面对的,才是真正四方搜捕的困境。
但天幕随即便道——
【谁也没想到,桓玄在伤势暂定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顺着他被刺杀的这条线搜索下去,而是找到了永安,一剑将人捅了个对穿。】
王神爱:“……?”
不是,这对吗?他早点动手,还能说这是有远见卓识,没被人诓骗。现在动手,那可就只剩下一个感觉了,这人在恼羞成怒。
【愤怒的桓玄捅出了这一剑,苍天有幸,这一剑刺偏了。很难说后来永安大帝除了入主关中的一战外,几乎没有亲自坐镇前线,是不是与这次的剑伤有关,在那个时候,永安所需要面对的最大挑战,还是眼前的桓玄。】
【这个情境,曾经在不少影视作品里有过改编,但真正的情况如何,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了。在永安大帝的日志里,其实对这件事略有记述。】
【永安说,桓玄只有一个问题,叫做“你知道?”】
【永安知道,以桓玄这样的行事风格,必定会在近来遭到打击,否则不会提议桓石康作为必要时候的后援。永安也知道,桓玄的一部分行动完全是顺着建议一路掉进坑里去的,在拿到好处之前,自己也会面临莫大的考验。可在先前,永安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对桓玄的放纵行径做出规劝。这才有了这一句“你知道”的发问。】
【大帝后来没将这件事作为给桓玄定罪的理由,其实挺有门道的。在面对桓玄的质问时,永安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回道:有前人为鉴,我不知道才奇怪吧,何况,这又何尝不是将军坐稳朝中宝座的必由之路。】
一个真正的权臣,一个未来的霸主,是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喜欢的。
也不可能凭借着区区战功,就让所有人都觉得皇帝的宝座非他莫属。
上面还没说什么,下面就已经开始制作黄袍披上去的,终究还是少数。
起码,桓玄就不属于这其中的一员。
【刺杀又如何呢?如今正值乱世,说不定瞎了一只眼睛都能做皇帝,更别说只是脸上多了一道刀伤。永安从来没有想过要在这个时候让桓玄去死,因为——“我们是共犯。将军对现在的局面,不满意吗?”】
【这是继续发难、巩固战果,最好的时候。】
【永安用这一剑造成的伤势,和这几句话,换回了桓玄的信任。】
【其实很难相信,在当时还没有经历过永安主持的医疗改革的情况下,宝剑造成的伤势、还是贯穿伤,居然也被从未上过战场的永安挺了过来。这可能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天命所归。】
【永安还要在这个破败的时代干出一番大事,绝不能死在这里。】
“天命所归……”北方的拓跋圭坐在军营的篝火旁,听着天幕的述说,将这四个字又念了一遍。
但同在此地的崔宏敏锐地听出,拓跋圭的这句话里,除了对于那位艰难夺权的永安大帝深有感慨外,更多的还是绝不认命的抗争,以及……一种大概能称之为嘲讽的情绪。
“好一个天命所归!要这麽看,桓玄小儿根本不足为虑。”
崔宏:“……”
他认真掰扯手指算了算,桓玄在桓温去世的时候,明明是最小的儿子,却还是拿到了南郡公的爵位,彼时年仅五岁。二十三年过去,如今的桓玄应当是二十八岁,比起面前的魏王还年长两岁。
这个“小儿”二字从何说起啊!
不过大王爱这麽叫就这麽叫吧。
他问:“您是说,桓玄贪欲过重,还心胸狭隘,所以成不了大器?”
说实话,原本崔宏也在想,桓玄能得楚王封号,到底是因勇若项羽,还是领兵才能有若韩信,哪知道看起来更像是因为荆州兵位居楚地的缘故。
但崔宏话音刚落,就见拓跋圭摇了摇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想到了桓温当年的事情。”
他虽是北方人,不似南方士族一般饱读诗书,但前人的奇闻轶事总还是听过不少的。
“永和十年,桓温北伐,一路克敌,就连王猛也特地前来拜见,谁知道桓温这人都快打到秦国都城下了,居然过于谨慎,停步不前,想要等到秦国因为晋军的围困内部动乱,到时候好直接收获战果?结果他得到了什么?”
“在秦国的内乱造成灭国之前,晋军内部已经先因为粮草短缺而大乱了,人心不稳,被迫撤兵,就连王猛也因此弃桓温而去,投靠了苻坚。”
“呵……你看桓玄的表现,和他父亲像不像。有宰辅大才的王猛——桓温不杀,将人放走了,反而是在撤兵途中,听不下去副将薛珍的指责,将人给砍了。到了桓玄这里,最该除掉的那个人只是挨了一剑,却地位如初,他不失败谁失败?”
拓跋圭无语得很。
若换了他是桓玄,越听永安的这番话有理,也就越是该当将他杀了才好。
一个拿捏人心如此到位的奇才,绝不可能甘愿守在臣子的位置上,既然迟早要变成敌人,为什么不趁着他还弱小的时候就将人杀死呢?
反正他已经中了一剑,能不能治得好,有操作的余地。
偏偏桓玄是个死脑筋,眼看就这麽被永安说服了。
可同在天幕之下的桓玄,却没打算如拓跋圭所说,认下这个性格缺陷。
他扪心自问:“我是这样的人吗?”
好像不是。
这很不对劲!
他不信,在明知道对方有才,还是谋划全局的大才,又知道对方心怀算计的情况,他还会如此“大度”地接受这个“共犯”的说法。
除非……
除非他觉得,永安对他来说,是绝对安全的。
“你觉得什么样的人会让我觉得毫无威胁?”桓玄忍不住出声,朝着卞范之问道。
“您的……家人?”卞范之迟疑了一瞬,勉强翻出了一个答案。
桓玄忍住了吐槽的冲动,只问:“别给些你自己都不信的答案。我哪位家人有这样大的本事?”
他父亲死得早,有才的叔父桓冲又……又如天幕所说,做了晋朝在迎接北方大敌战役中的中流砥柱,却也毁掉了他们桓家在当时再进一步的机会。
导致他成年后收回荆州兵权,都变得没那麽容易。
要真是他的亲族里出了这麽一位奇才,他还能不知道吗?
“那便是体弱多病,不堪重负的情况?”卞范之又猜。
若是永安走两步路就要咳一口血,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接魂归九天,那确实没人会觉得他有君王之姿。
桓玄:“……”
这是个理由,但出于直觉,他并不觉得这个答案靠近事实真相。
到底是为什么呢?
疑惑充斥着他的思绪,让他近乎烦躁地将手边的公文都给推开到了一边,正撞上了一份从前方哨站送回的战报。
“咦?”桓玄坐直了身子,眼中掠过了沉思。
这封战报,在入夜之前他曾经拆阅过,其中写的是历阳近期的布防调整。
虽然相比起久经沙场的老将,谢道韫的手段还有些生涩,但毫无疑问,她已挽回了谢琰兵败后历阳的谈桓色变,让那头变成了一道拦截桓玄东进的重要关卡。
如果说,朝廷会选择委派谢道韫作为前来“和谈”的使者,已大大出乎桓玄的意料,那麽,谢道韫不止担负起了使者的职务,还做得相当出色,就更是让桓玄意外。
这不只是因为一位长辈打破了晚辈心中的固有印象,让人惊愕,也是……
且慢!
桓玄忽然目光如电地朝着天幕上看去。
以谢道韫为例,什么样的人最有可能让他毫不设防,觉得对方无力与他相争,无法出现在朝堂重臣或者是帝王的位置上?除了至亲之人,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女人。
若是将永安的性别从男换到女,那麽他先前想不通的那些问题,也就全部迎刃而解了!
有没有这样的一种可能呢?
从头到尾,都不是“他”,而是——
“她”!
【“共犯”这个说法很成功,起码它换来了一个保持住当前平衡的君臣相得局面,但谁是君好像都说得通。起码在目的上,两人是统一的。】
【桓玄遇刺事件,非但没有为江东士族除去那个恼人的对手,反而让他们落入了愈发危险的处境中。】
【桓玄可不是昔日要与江东世家妥协的孙权啊。他自己手握兵权,也已经抢占了先机,又有永安为他出谋划策,此时从刺杀中缓过来后做出的第一个反应,是要尽快促成荆扬一体,瓦解境内的不安定因素。】
【在他养好了伤后,便再一次举起了屠刀。】
【朝中的北方士族力量对此有所不安,但怎麽说呢,或许他们也对桓玄的一部分行径乐见其成,因为他们向来动脑子只动一半。】
庾楷:“……”
这天幕怎麽还骂人呢!
虽然他也不得不承认,若是换了他在彼时的建康,也会支持桓玄此举。
因为,桓玄的年纪,比起那些南方士族中玩弄权术的老手,还是太过稚嫩了。就算他手握兵权,要彻底让南方士人闭上他们的嘴,也必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
若是能让桓玄和江东世家拼出个两败俱伤来,他们这些北方士人也正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现在的偃旗息鼓,也仅仅是在等待时机罢了!
结果下一刻,庾楷就挨了一记“巴掌”,因为天幕说道:
【可惜,这些北方士族没有想到,远比桓玄还要年轻的永安乍听起来是个激进派,实际上是个经营的老手。经历了江东世家的刺杀,两个人都受了伤,桓玄也愿意多听一听永安的建议。】
【永安在病榻上完成了两份计划书。一份是给桓玄的,是预期三年的清扫扬州计划。而另一份,则让人秘密送交了姜定。】
【那同样是一份为期三年的计划,叫做革命军海岛全面发展计划书。】
【姜定接到这份计划书的时候就知道永安的意思了。】
【三年之后,原本被掐灭火种的天师道起义军,不,应该说是改名后的革命军,需要重新回到吴会之地。这里就像是已经被桓玄犁过一遍的土地,但到底由谁成为这里主人,还需要经历一场真正的考验。】
【起义的无序,面对正规军的无力,在先前他们都已经见识到了。孙泰断掉的那条臂膀注定不可能再长出来,只能让其他的人尽可能地活下来。是继续自作主张,还是遵照计划书行事呢?已经不需要多说了。】
孙泰猛地一拍大腿,越看自己完好无缺的两只手越觉满意,也不由目光殷切地望向了建康的方向。
算起来,孙恩抵达建康也有十几日了,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可得早日给他带来好消息啊。
他们作为暂时落脚点的海岛还是太小了些,应该不足以支撑那什么三年发展计划,必定是“天命所归”的永安大帝还要将他们转移去一片新家园。
他一边絮叨,守在太极殿前的孙恩一边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子,立刻将其归罪于殿前的这些朝臣。
一个个涂脂抹粉面白如纸的,难怪大敌当前一个都派不上用场!
还得是他们这些永安的亲信顶用。
虽然天幕此时似乎没有从孙泰提到孙恩的意思,又将镜头转回了建康城,让孙恩大觉遗憾。
【与此同时,身在建康的永安大帝也没有闲着。】
【北府军因刘牢之的归顺驻扎在了建康城外,未来的刘大将军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分拨到了永安的身边。】
这句话里,“刘牢之”和“刘大将军”头一次一起出现,足以让人做出一个判断——刘牢之,并不是那位刘大将军。
也让远在吴郡的刘牢之长叹了一口气。
但他刚叹完了气,又觉得周围众人看他的眼神很不对劲,仿佛他干了什么很过分的事情。
“你们这是干什么?”
“……您还叹什么气。天幕说的刘大将军是从您麾下出去的,相当于是与您结有善缘。发现您不得重用,永安大帝还亲自想办法给您递交书信,希望能将您策反。天幕也说了,您效忠的不是桓玄,而是永安。就算不是刘大将军,您也是提得上名号的刘将军了!”
那他叹什么气?比他惨的人多了去了!
刘牢之:“……”
好像是他们说的这回事。当不成刘大将军,当个刘将军也不错。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所谓的“驻扎在建康城下”“刘大将军来到永安的身边”,是不是有那麽一点眼熟?
【永安的伤势未愈,仍旧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建康先后落入司马道子以及桓玄的手中,虽然没有真正经历过战事,但与战乱之前,已是又往深渊滑落了一步。】
【桓玄向建康士族赌赢田产美玉,这些世家子弟名为收敛锋芒、偃旗息鼓,实则根本无法忍受自己的财货有缺,就这样将他们的损失转嫁到了再底下的百姓身上。】
天幕下的建康城,因头顶的解说,已变成了一座不夜之城。
一颗颗头颅凑在一起,向着天穹仰望,都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
他们甚至没有任何一点怀疑,觉得天幕在给他们制造恐慌,说出一句假话,因为,这就是这数十年上百年,甚至是更多的年头里,那些上流人物做出的举动!
【律法在这个时代,等同于一纸空文,只有权力才是最根本的东西。庾楷庾将军不会因为百姓的哭声而难受,只会因为桓玄将豫州四郡和历阳精兵全收了回来而暗暗磨刀。】
【而桓玄的眼光,同样没有往建康的下头去看,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向江东士族复仇,是按照永安的计划,在三年内将扬州巩固成他的根基。只有如此,他才有继续往皇位迈进的机会,进而向北方宣战。】
【只有永安,在借助桓玄之手召回了谢道韫后,又在刘大将军的保护下走访完了建康的土地,将第三份计划书在次年开春前完成。】
【经历了三次死劫的永安大帝,比起之前已沉稳了数倍,也更清楚什么才是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唯独有一点没有变。】
【后世之人几乎很少将永安大帝连名带姓称呼,因为大帝自己都不太喜欢这个姓氏,甚至在登基之后,为这个姓氏重新找了个来历。】
【但这个名,却好像天然适合这位定鼎乱世的君王。】
【或许最开始,这个名字是一种期许,希望天上的神明能够钟爱这个孩子,然而它也被永安大帝赋予了另外的一个内涵。在她一以贯之的行事里,带来的都是对这个时代推动向前的变革,也就成了——】
【神爱世人。】
“啪——”
王珣一把捏碎了手中的茶杯,目瞪口呆地看着天幕。
“大帝自己都不太喜欢这个姓氏”“她”“从神明钟爱到神爱世人”,如同一道连贯的惊雷,就这样从他的头顶劈了下来。
他怀疑过任何一个人,甚至因为庾楷的话,怀疑过王神爱是永安的帮凶,唯独没有怀疑过一件事,那就是王神爱才是那个永安大帝!
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先例,由女子登基称帝,他又怎麽可能会怀疑于她!
然而天幕的这一句话,直接粉碎了他先前的所有猜测与侥幸的情绪,给出了一个猝不及防的答案。
神爱世人,神爱世人啊!
他的脖颈僵硬得吓人,一寸一寸地从天幕挪回眼前,试图向上首的王神爱看去,却听到了这电光石火之间,太极殿前除了此起彼伏的惊呼,还有另外的一个声音铿然而起。
他看到,不,应该说是所有在场之人都看到,在那“神爱世人”的解释出口的刹那,王神爱一把抽出了手边的佩剑,横空一抹。
司马德宗惊恐地用双手按住了自己的脖颈,却依然无法阻止奔涌而出的鲜血从咽喉猛窜出来。
头顶的天幕还在发出新奇的动静,地上近乎炫目的光彩与天穹相映,让他置身于一片极乐光影之中。
但光影里的一道寒光就这样毫无停滞、毫无犹豫地割断了他的脖子,让他接连发出了几声不成音调的“嗬嗬”,就已倒在了地上。
朝臣的惊呼还因为震惊被吞在喉咙里。
只有天幕的声音降临在他濒死的听觉中。
【这是对永安大帝来说新的起步,神爱世人也不是一句口号。】
【后世时常用大发明家来称呼永安大帝,因为就是在这三年间,她拿出了太多能让百姓活命的创举……】
贺娀忽然如梦初醒,从那短暂的愕然中回过了神来。
在起先她其实不知道王神爱的名字,只知道她是皇后殿下。可她聪慧过人,又怎麽会无法从众人的表现里看出这个答案。
从皇后到皇帝这一步需要走多久,她不知道,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先例,但她知道一件事——
或许别人还有退路,还能去想如果没有永安大帝会是什么结果,她没有!
她若想要重临草原,向拓跋圭复仇,她只有一条路。
鼻息间闻到的血色,让她近乎本能地拔出了刚配备上的短弓。
一枚羽箭便从暗处“嗖”的一声发出,贯穿了座中一人的咽喉。
当今皇帝的亲弟弟,受封琅琊王的司马德文,就这样如同他兄长一般捂住了喉咙倒了下去。
【曲辕犁、运河复闸、筒车……都像是在最需要它们的年代应运而生,驻扎在了这片久经磨难的土地上。】
而此刻。
透过殿前的重重灯影,是一滴未凝的鲜血,从王神爱手持的长剑上滚落,跌坠在了这片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