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请他给朕一个答案

“嗒”。

鲜血无声,而杀人有声。

“嗒”。

又一滴血从剑上滚落了下来。

也让一种难以宣之于口的惊恐,在一瞬间席卷了此地。

……

明明今日,在场诸位都是前来听天幕所说,希望能够继续挽救晋朝而来的,甚至皇后殿下还为他们提供了更方便观看的座位,怎麽就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

皇帝和琅琊王都被割破了喉咙,鲜血很快从他们的身下沁出了一片。

灯火照亮了那片血腥的暗红色,也照亮了它们缓缓向外扩散的轮廓,像是一片要朝着殿前众人扑来的血海。

当海浪沉沉覆压下来的时候,便有座中一人忽然像是被什么力量推了起来,发出了一声惊呼:“你杀了陛下!”

她怎麽敢!

有这一个声音的带头,其余像是被人按下暂停键的人,都骤然挣脱了束缚。

然而在他们来得及发声之前,先有一个声音从上首传了出来。

王神爱眼尾一抬,朝着这史官问道:“那又如何呢?”

若非天幕已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她只能走出这一步,她何至于非要在还未彻底适应这个时代的懵懂之中,就提剑杀了这个傻子皇帝!

她一度觉得,自己也只是芸芸众生里的普通一员,但在这个妖鬼横行的世道里,若是非要有人来做这个肃清秩序的救世主,她也未尝不能一试。

她垂眸又看了眼剑上的血色,目光又忽然刺向了远处的人:“天幕说,我会是未来的永安大帝,以史官笔法,今日该当如何记载?”

史官面色一颤,一句话脱口而出:“皇帝……杀了皇帝。”

“好!这有什么问题?”

皇帝杀了皇帝!

这是什么很不正常的事情吗?前者还是一个被天幕盖章为明君的皇帝。

史官的年岁已高,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可你现在还是皇后!”

是被先帝定下的太子妃,因司马德宗继位而变成的皇后。皇后杀了皇帝,便是这天下最是悖逆的事情。

王神爱却冷笑了一声:“古之大礼,以天地君亲师为序,上天属意我不做这个皇后,而要做一位人君,我遵从天道指示,有何不可!”

“这天幕又何曾避讳于此事。”

听听天幕上说的好了。

【曲辕犁、运河复闸、筒车……都像是在最需要它们的年代应运而生,驻扎在了这片久经磨难的土地上。】

【古有嫘祖教民育蚕,治丝茧以供衣服,“母仪天下”这四个字的分量,原本就并不只是这麽简单。而到了永安这里,民生困苦,贵胄无能,胡虏南侵,光靠着所谓的皇后之名,已无法实现她的宏愿,那只能在一段求生与审视之后,做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

【她不要做东晋的皇后“王神爱”了。】

【再度回看最开始时候的局面——荒唐被杀的昏君,痴傻无能的接替者,祸国乱民的宗室,野心勃勃的世家……还有一个破碎又无奈的永安大帝。】

【她说自己要裂开了,可能并不只是在表达自己的无助。也是因为,另外的一个她,要从那个接受着琅琊王氏教育长成的自己里跳出来。】

【从后人的眼光里,已经很难确定永安大帝当时在想什么。只能提供一种可能的猜测。】

【另外一个她在想,凭什么从始皇帝确立了“皇帝”之名后,只出现过男性帝王,就连被太史公列入本纪的吕后也只是“后”,而不能成为皇帝。凭什么她一个聪慧无双,绝路中杀出一个生路的人,要摆出一副为司马道子、为桓玄筹谋的样子,还挨了这一剑,又凭什么,还得为那个寒暑都不分的傻子支撑晋朝的门面。】

【世家没有给她任何的支撑,反而在不断地给她表演,什么叫做每天的下限还可以更低一点。她又凭什么还要因为亲缘的束缚,继续做这个皇后!】

【若她生而不凡,为何不能将秩序用鲜血打破,然后重新塑造呢?】

【每一个问题,都在先前的推动局势阶段中产生,也促成了在那两个三年计划提出后,一件对于晋朝而言极为特殊的事情——】

【傻子皇帝司马德宗驾崩了。由他的亲弟弟司马德文继承皇位。】

【永安的身份从皇后暂时变成了太后,因为相比于皇后,太后能做的事情其实还要更多一些。】

【桓玄说不定还觉得,这是永安在为先前那句“共犯”再往前走出一步呢?可实际上,她已将他视为“对手”了。】

【竞争皇位的对手。】

【……】

堂前众人倒是很想在这个时候去看一眼太后李陵容是何想法。但她先前已因自己做不来事,将权力移交给了“皇后”,现在只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有当场晕过去,都已算是她的身体健壮。

他们只是终于在此刻恍然,为何先前天幕会说,已故的陈归女有两个儿子,还都当上了皇帝。原来是这样啊。

因为前一个皇帝被自己的皇后杀了,和他的父亲在某种意义上殊途同归,而后一个皇帝,便被这位弑君的皇后推到了前台,成为了一个更为合格的替代品。

他比傻子皇帝好就好在,他会跟桓玄呛声,但不会和利益统一的太后对着干,甚至会支持太后的举动。

天幕中勾勒出的那位永安大帝,仿佛就这样又一次和殿前的这位皇后融为一体……

她面上不辨喜怒,只挥出了这最为重要的一剑!

可若让王神爱自己说的话,她此刻紧绷的面色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天幕的过分脑补。倒也不必对她的那句“我要裂开”有这种多余的解释。

但也多谢天幕的存在,和它争取出的关键时间……

“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王神爱朝着史官问道。

天幕这样说了,皇帝也已经死了,若是再想要用皇后的名分来禁锢住她,便是一件绝无可能的事情。

要说,还是换一种说法吧。

“怎麽没有话说!”史官还没有开口,一个声音仿佛强打起精神,从座位间扬起,“若如天幕所说,晋朝王祚未尽!”

天幕不是说了吗?对照看来,现在还没到王神爱将它取而代之的时候。

“王祚未尽?”王神爱饶有兴致地重复了这最后四字,朝着说话之人看去。“王珣,你说出这话的时候,不觉得好笑吗?”

王珣面色一厉,“如何好笑了!”

从王神爱口中蹦出的那声“王珣”,已彻底打破了族叔和族侄之间的“和睦”关系,俨然是连最基本的一点体面都保持不住了。

也强行将他从先前那种试图逃避的状态里抓了出来,提醒着他面对这个最残酷的现实。

琅琊王氏遭到的灭族之祸,是成为永安大帝的王神爱朝着自己的族人举起了屠刀,而不是她先前所说的,因为王氏处事圆滑,遭到了新君的猜忌。

这是一位完全背离了自己的家族,背叛了自己阶层的皇帝!她也不在乎杀死自己的族人,杀死所谓的宗亲。

谁能想到啊……

“晋朝王祚未尽,那麽这个王业,是落在已经死了的司马德宗身上,还是同样已经死了的司马德文身上?”

王神爱一边说,一边朝着一旁的贺娀投去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别人在震惊她的身份,她又何尝想到,在她不打算计较贺娀母子的来历过往后,居然能换回一个如此聪敏果决的手下!

在旁人都还未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就已反应过来,为何王神爱要抽剑杀死司马德宗,还以最快的速度帮她解决了一个隐患,同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样的部将,得之我幸啊!

王神爱提剑往前走了两步,“死人必定是无法承载天命的,那麽换一个人选吧。出身宗室的人里,能继承皇位的也不多了。多亏有你王珣相助,先前杀死司马道子和司马元显才会如此容易,更应该感谢你王氏的私兵,这两人的家眷都已经被剿灭完了。算一算,在这建康城里还能算得上是继承人候选的——”

司马尚之瞪大了眼睛,看到王神爱就这样将剑指向了——

他!

“谯王,你怎麽说?”

司马尚之:“……!”

他能怎麽说?他先前一派毫无所谓的样子,完全是因为上头有皇帝皇后顶着,便是真到了改朝换代之时,若要显示对前朝的仁德,像是他这种还算有本事但没干什么大事的宗室,最有活命的机会。

但他怎麽也没想到,王神爱杀戮的剑锋会忽然指向他。

他又没有当皇帝的心思,关他什么事。

司马尚之算半个武将,又坐得远,几乎是即刻便做出了一个闯出殿去的举动。

然而他刚向外冲去,就被门口的士卒阻拦了下来。

这些士卒也被天幕上的惊天消息震在了当场,但总算还记得自己在为谁效力,眼见司马尚之有奔逃出去的打算,还是先将人拦住了。

“你们放肆!”

“他们放不放肆,不是你说了算的。”另外的一道声音忽然从殿外传来,带来了与她同行的一众脚步声。

相比起守在门边的士卒,新来的这一批动作要淩厉果断得多。

司马尚之几次挣脱无果,就已被这一众士卒押解到了殿前。

殿上的明火刺得他眼睛生疼,让他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却也正对上了另一道施施然入殿的身影。

下一刻,他更是看到了于他而言异常震惊的一幕。

张贵人因先帝被杀的缘故,已有多时不曾出现在人前,也毫不让人奇怪,为何她比先前衣着朴素。

但奇怪的是,她昔日巧笑倩兮的面容,在今日已多出了一抹气定神闲,也不像是因为看热闹,而是堂堂正正出现在了这里。

只见她朝着上首那执剑的叛逆者,行了一个……

臣子对君王的礼节。

“微臣姜定,拜见陛下!”

“你!”一句惊呼顿时就从人群中发了出来。

这一句话的分量,虽不如王神爱就是永安大帝,让人直接被砸得找不着北,但也同样骇人。

姜定?他们没听错的话,从张贵人口中说出的,正是姜定二字。

这朝堂之上,何曾有任何一个人,将张贵人和“姜定”联系在一起?

没有,绝没有半个!

姜定是被永安派遣出去,联系天师道信徒谋划新一次起义的军师,有着深入起义前线、将自己置身于动乱之中的勇气,该当是一位奇人。

而张贵人,只是先帝在时备受宠爱的妃嫔,浑身上下都有着被骄纵富养出来的痕迹。就算先前做出了弑君的举动,也更像是个妒妇。不仅如此,她还是个能被太后轻易打倒在地的弱女子。

又怎麽会是那位军师姜定!

但她此刻眉眼镇定,明明脸还是那张脸,竟已让人无法将她和先前的张贵人联系在一起,又让人无从怀疑她说的是一句假话。

越是不可能的事情,或许才越是事实啊。

“难怪……”王珣喃喃出口。

难怪!难怪王神爱会庇护张贵人,张贵人也会将自己的钱财拿出来给王神爱。他无从确定,在那个时候这两人到底有没有获知天幕上的身份,但这段君臣的缘分却已经提前敲定了。

王珣也忽然理解了,为何天幕会说,军师姜定与简静寺的支妙音乃是旧识,又为何是由姜定协助支妙音逃出建康。

若要说服支妙音这样的人,还有谁会比张贵人更合适吗?

还有……他近乎麻木地想着,难怪啊,先前王神爱要让人将支妙音接入宫中。

什么借机盯住这条线索,从支妙音往来的人里盘查出姜定的下落?那分明就是让张定姜能够和支妙音更为便捷地接触。

再想到他当日竟然建议王神爱从姓“姜”的关陇人士中盘查起来,王珣就只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

原来是这样的“姜定”。

“我不是让你先留在宫外吗?”眼见张定姜的举动,王神爱先前收紧的眉头已微微一松。

张定姜迎着她的目光,说得坦荡:“我看宫外恰恰是最不需要由我去看的地方,反而是宫内,倘若这些士卒吃着您发放的俸禄,还要愚忠于一个末路王朝,不顾天命所归,对您举刀相向,那就权当我们信错了人,君臣合葬于此又有何妨!”

她一把抽出了腰间的匕首,抵住了司马尚之的脖颈,唇角的笑容愈发放肆:“幸好,咱们没看错军心向背。”

环场而站的士卒里,还有不少人低下了头。

说实话,他们没动,继续充当着王神爱戍卫于此的人手,还真不一定是已经站定了立场,而是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懵了!

看到别人没动,他们也干脆别动。

可在张定姜的这句君臣合葬面前,他们竟觉一阵心虚。

他们领到的俸禄、军粮都从何而来?反正不是那个制定“不可多于日廪七升”的人。

相比于那些世食君禄的朝臣,他们做出抉择应当更快才对。

张定姜仰头而望,目露殷切:“需要臣帮您再除去一个祸患吗?”

王神爱摆了摆手,示意她退到一边。

若说先前贺娀的配合,已让此地的众人形成了一个误区,以为这殿上护卫全能与她默契协作,甚至甘愿为她杀死前朝宗室,那麽定姜的出现,就是真正打出了新朝的旗号。

光有君王,光有永安这位皇帝,还远远不够,应当再有臣子才对。

天幕钦定的“姜定”是一位,那麽其他人呢?

王神爱高声问道:“谁愿为我当庭诛杀此贼!”

死期临头,司马尚之当即怒骂出声:“难怪昔年庄子有言,窃鈎者诛,窃国者侯,如今我竟成了贼,而你在上头发号施令!可你别忘了,你身上也有我们——”

也有我们司马氏的血。

但他的这句话还未能说完,便已有一道身影捡起了地上的匕首。

这把匕首先前被握在张定姜的手中,在她退开前留在了地上,而现在被握在了一位年轻人的手里,悍然划过了司马尚之的咽喉。

他那句对于血脉的质疑还未能说出口,就已变成了一句吞没在喉咙里的惨叫。随后,便双目失神地倒了下去。

只看到那个行凶的人顶着泼溅在脸上的血色,跪倒在了殿前:“臣刘勃,甘愿为陛下效力。”

他话毕,便重重地叩首了下去,以额贴地,行了一个极重的礼节。

“……!”

孙恩惊了好大一跳。

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匈奴人的反应会如此之快,快到抢在了所有人的前头。

刘勃这一刀,何止是代表着遴选上岗时日不长的亲卫队,已有了一个效忠新君的表率,也代表着,他极有可能就是那位天幕所言的刘大将军!

天幕上的刘大将军与永安陛下相识于微末,扶持于困境之间,今日殿上,也正有一个姓刘的小将以宣誓的表现,跪在了殿前。

哎呀,别管刘勃到底是不是了,起码他在永安陛下的心中,必定会因此举,占据不小的分量。

一想到这里,孙恩就忍不住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可这一捶之下,他又下意识地在想……算起来他也算是赶上一个好机会了。

他本就是因叔叔的指派而来到建康的,为的正是查找他们天师道的明主,就连加入皇后殿下的亲卫队,也是为了方便入宫找人。

怎料他已直接混成了永安大帝的部将。

这不是巧了吗?

叔叔还在海岛上等消息呢,他已混出名堂了!

一念转圜,孙恩当即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刘勃勃无语地扭头回看。

在他杀死司马尚之作为宣誓之时,殿上一时无声,唯有天幕的声音在继续昭示着永安大帝的正统,更像是在与他此刻的放手一搏呼应。这突然出现的笑声可真是有够破坏气氛的。

他问完这句,又已恭敬地将手中染血的匕首托举在掌心,向着前方呈递。

殿前的明火无法照出他那双狡黠而狠辣的眼睛,只能照见一位甘心做刀的忠臣,一位未来的名将。

对于意图杀回北方的刘勃勃来说,再没有比这更为合适的出头机会了!

他骇然于一位皇后能有这样的本事杀死皇帝,向着帝位进取,却也因自己押对了宝而心神动荡。他更是格外庆幸,距离王神爱更近的刘裕,早在天幕重启前,就被派在了京郊驻守,竟将这样的一个天赐良机送给了他。

结果这样一个肃穆的场合,他的背后先有了一句破坏气氛的话。

孙恩抓了抓头发,答道:“我在笑,我先前让他们背的纲领不必改了!”

他省事了!

王神爱努力地抿了抿唇,才将自己因为孙恩的这句话涌起的笑意憋了回去,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答道:“都起来吧,我看到你们的抉择了。”

越是这等还未站稳脚跟的时候,做出的决断也就越是难能可贵。

就如同先前的贺娀、张定姜,此刻的刘勃,还有虽然懵懂却也做出了选择的孙恩。

这是她在此刻不选择尽快撤离建康、另谋根基的保证啊……

她朝着王珣复问:“现在你还觉得,晋祚未尽吗?”

司马德宗、司马德文、司马尚之都死在了堂上。倘若有晋朝宗室有心继位,她还可以杀死更多的人。

从她提剑杀人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王神爱语气一转:“还是说,王与马共天下,如今司马氏无力回天,你琅琊王氏决定代替他们,来接续这晋朝王祚?”

王珣都还没开口,已有两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心一沉,厉声质问:“我琅琊王氏如何,我说了不算,我倒是想问您一句话——天幕所说,神爱世人,就是这样的爱吗?杀戮如何能止住天下悠悠之口,士人杀之不尽,也难被踏尽在这建康城头。您还未如天幕所说登基为帝,就要先立下杀伐之名吗?”

剑刃反照的寒光,鼻息之间涌入的血腥味,都让他的牙关止不住发颤,以至于质问里也显得少了几分底气:“何况,不只是士人,这天下民众万千,又有多少能支持女子为帝。天幕所言也未必是真,为何非要走到这一步?”

“哪一步,如你们这般视人命如草芥的这一步吗?”王神爱环顾了一圈堂前:“我当然知道你们拿自己的舆论当作利器,也知道有些声音便如野草一般野火不尽,春风又生,可那又如何!”

她缓缓踱步走到了王珣的面前,伸手指了指天穹,“你听!”

他听什么?

他听到天幕说——

【《淮南子》中有这样的一段话,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①

【这描述的是女娲补天神话之前的场景,但是与五胡乱华之后的中原大地相比,好像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永安大帝要担负起的,正是这样的“补天”之任。所以,荒唐被杀的国君已经变成了过去式,不辨寒暑的傻子也变成了过去式,在先前的一通操作下,她的敌人比先前少了太多,她的盟友也陆续浮出了水面。】

【在着眼于建康最底层的需求时,她也进入了这样一个新的阶段。】

【我管第一个阶段叫黎明之前,第二个阶段叫制衡之时,那麽第三个阶段,就该叫做新生之芽。】

【土地还是荒芜的,但在焦土之下,永安的伤势正在缓慢恢复,由她带来的希望,也将冒出新芽。】

【阳春三月,桓玄即将再度派遣大军向吴会进发的时候,永安向他提出了一个请求。】

【司马道子已除,王恭已死,皇位也出现了更替,为了安定民心,该当有一些表示。比起所谓的大赦天下,有两件事更能让百姓归心。】

【一件,是免除兵役亡叛的连坐,一件,是举行一场亲蚕礼,由朝廷向建康周遭的百姓发放粮种。】

【……】

王珣恍惚地抬头,像是从眼前这张笑意盈盈的脸上,看到了另外的一道身影,也看到她再度抬手,“你再听呢!”

这一次王神爱让他听的,不是天幕上的声音,而是……

而是在皇宫之外的百姓的声音!

间隔着宫墙,这些声音模糊得像是风中的呓语,甚至好像只有风声呜咽吹过殿前,但若仔细听的话,一定能听到,这其中分明还裹藏着一道道倾诉与呼喊。

“你猜他们在喊什么呢?”王神爱将手中的剑钉在了桌案上,侧首向着宫墙的方向望去,“他们一定听不懂,什么叫做皇后背叛了世家,但他们听得懂,永安陛下想要让人吃饱饭。”

“天幕所提到的东西,我会试图一个个做出来,你说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会觉得我杀戮成性,还是觉得我心怀天下呢?”

正如张定姜所说,她听到天幕的说辞,就觉宫外暂时不必多管。

因为这些在夜色里走出家门的百姓,其实只有一个格外朴实的心愿。

先前天幕提到曲辕犁、运河复闸、筒车等等东西的时候,只是个一闪而过的画面,根本没能让他们看清。

为了天下生民的大计,为了他们自己的生死存亡,永安大帝都不能出事!

此刻宫门紧锁,高墙伫立,谁知道那些士族会不会想要提前杀死她,以防止自己变成最后的失败者。

他们绝不能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说你带侍卫做什么?”王神爱忽然话锋一转,看向了早已面色惨淡的庾楷,“姑且不说他们能不能打得过我的亲卫,就说他们现在的想法好了。”

“你猜,他们是想效仿我的刘将军,将你的人头送来以换前途,还是保护你杀出重围呢?”

她怎麽会不知道,世家私兵在外,若她真觉得自己掌握住了建康,有了初步的民心,便只等人来投,便等同于作茧自缚。她还需要冲破更多的危险。

可堂上的这些人,却已等同于她的猎物了。

见庾楷一个仰倒,摔在了地上,王神爱伸手指回了王珣:“将他给我捆起来,我要给一个人,送一份礼物。”

天幕之下的其他人,听到这个揭露身份的消息,会是怎麽想的呢?

不是人人都如王珣一般没本事的。

她的敌人还多得很,比如……

北方的拓跋圭就已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先前还能调侃桓玄如他父亲一般犹豫不决,竟至放虎归山,此刻却已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永安大帝身份特殊”,是先前天幕所说的一句话,但拓跋圭怎麽也没想到,这个“特殊”,居然能特殊到本是晋朝皇后!

对于北方诸侯而言,女人都不过是传承子嗣的工具,因还有父死子继的规矩,比起人,恐怕要更像是一件货物。

在他代表着草原鲜卑部占据一席之地时,他也曾见过未来得及撤向南方的汉人女子。

她们就如同这龟裂的大地上燃着火星的枯草,只需要铁蹄轻轻一踏,就被压灭了生机。这其中却为何会出一个永安这样的异类。

他之前只说,因天幕的缘故,刘姓将领会对永安效忠,恐怕还是说少了!

在那些南方庶民的心中,永安已不是一位寻常的帝王,而是他们的救世主了……

“您在恐惧。”崔宏低声说道。

在震惊过后,拓跋圭这样快地接受了永安是个女人的事实,然后流露出了恐惧。这很难说是不是与拓跋圭依赖于女人崛起,又逼死了自己的母亲有关。

贺夫人带着拓跋绍逃亡的消息,其实早在几日前就已传到了他的手中,但从未在他的脸上表露出分毫。直到此刻,方才显示出了它所造成的影响。

这话本不该是由崔宏说出的,但拓跋圭非但没有计较他的失礼,反而回问道:“你是士族之后,你怕吗?”

崔宏答不上来,又或许他心中有一个答案的。如果他不怕的话,他不会向拓跋圭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但又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在告诉他,就像今日他必须效忠鲜卑拓跋氏一样,今日的士族也早非当年清正的名门,早已在礼崩乐坏中迷失了方向。

要是按照这样的说法,永安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

可他拥有这个身份,就注定了要为有些东西正名。

比起去求永安大帝高抬贵手,他还是更愿意做另一件事。

拓跋圭拔剑指东,年轻的魏王面色沉沉,却比他手中的剑更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崔卿,若我尽快攻破慕容氏,覆灭燕国,有意雄踞北方称帝,抢先永安一步,你愿如何?”

崔宏朝着他俯首行礼:“我无法为您复刻方才天幕上闪过的发明,但臣愿为您拟定官爵、制定律令礼仪、决断刑狱、传播教化,令大王……不,应该说。”

“是令陛下,坐稳这个帝位。”

拓跋圭朗笑:“好,那就承崔卿吉言。”

看吧,恐惧不是坏事,只要没失了斗志,那也只是向前的推力而已!

……

相比于身在荆州的桓玄,北方的拓跋圭做出决定实在是快得太多了。

但这倒也怪不得桓玄。

无论南方的朝廷到底是叫晋朝还是什么别的朝代,无论在位的皇帝是谁,南北之间始终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拓跋圭震惊于永安的身份,震惊于她的才能,但依然不会变更他终有一日要南下统一的想法。

可桓玄呢?

他是晋朝的臣子,就已注定了他会陷入怎样的两难。

更别说,王神爱还是这样的身份。

“怎麽会……”怎麽会这样!

桓玄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胸膛里窝着一把火,突然烧得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急走两步到了书柜之前,将那封陈列在上的永安来信抽了出来。

亏他还在问那个女尼,永安是不是已经在朝堂上有了谏言的权力!

再结合先前那个永安乃是女子的猜测,答案呼之欲出。

可当他听到天幕所言,永安便是皇后王神爱的时候,他依然觉得自己的脑海里一阵晕眩,仿佛还有片刻,耳朵里根本 听不见任何一点其他的声响。

皇后,怎麽会是皇后。

那个年仅十三岁的皇后!

书信之上的字依然如同第一次展开时所见的那样端庄,像是一位沉稳至极的好友来信为他筹谋,但再见此信,他却本能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将军!”

桓玄咬牙切齿地回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往朝中送的那封书信里说的是什么?”

卞范之沉默了片刻,方才回道:“您说自己想做忠臣。”

当然,在那封送往朝廷的书信中,桓玄的意思还是更想要做永安大帝的忠臣,只是玩了一把语言的艺术,说自己也不是不能为晋朝效忠。但无论是做谁的忠臣,对他来说更重要的还是谋求北伐的机会,另辟一片天地。

结果因为那位小皇后的“赎兵不赎将”,反而让他们在口碑上落入了下风,不复先前得胜的威风。

现在天幕又已告知,王神爱就是永安,更麻烦的事情出现了。

他接受了永安的“上策”,打出了“忠臣”的旗号。他又接受了皇后的条件,愿意接下朝廷的军粮发起北伐。

可谁又会在之前想到啊,永安和皇后本就是一个人。

那麽无论她是何种身份,他都已做出了效忠的表现,提前将自己的身份给定死了。

他当然可以在这个时候揭竿而起,声称自己要和对方对着干,但理由呢?

听听天幕上说的什么,他对着永安捅出了毫无道理的一剑,居然也没被她用这样的理由问罪,显然是他做了额外的什么事情得罪了永安。他在这个时候选择反叛,与暴露自己是个祸害有何分别!

永安有天幕支撑,他却没有……

“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她没能尽快稳住朝廷局面,暂时顾不上这头了。”

但这可能吗?

……

身在建康的王神爱已说出了下一句话。

“将王珣逆贼捆上,与司马氏三人的人头一并送往历阳,也令人告知桓玄:朕已为他解决了北伐的后顾之忧,请他给朕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