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民心如火,候君久矣

纷至沓来的马蹄声和远远传来的甲胄震动声,都让本已神志混沌的桓玄迅速清醒了过来。

这不是他在濒死之际的幻听,而是真正呈现在他面前的事实!

大应的援军到了。

这路气势非凡的援军在抵达的第一时间,就已拿出了先声夺人的架势,给他们这些洛阳的守军撕开了一条生路。尤其是给他,带来了一条生路。

“桓将军当心!”

敌军的怔愣之间,一只手从后方伸出,拼力将落马的桓玄拉拽了上来。

但这还未结束。

“大应陛下已至洛阳”八个字,对于已燃起生机的洛阳百姓来说,是一句比什么都要重要的口号。

那位敌军将领的战马被杀,行将倒下去的刹那,有两名与桓玄同行的士卒不知道是何来的力气,竟是奋力地扑了上去,一左一右地抱住了这试图坐稳的将军。

周遭的魏军还未能反应过来这惊变,便让于栗磾没能在第一时间扬起他那杆黑槊。

桓玄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来的力气,就好像自己也已成为了这洛阳百姓的一员,被重新灌入了生机,当即一把抓起了那救援士卒马侧的弓弩,强忍着胸口撕裂的剧痛,扣动了弩机。

弩箭离弦而出,随同一支再度砸下来的抓枪,一前一后地击中了那动弹不得的将领。

那黑甲黑槊的于将军一声惨叫,黑槊已脱手而出,连带着悲鸣未歇的战马一并翻倒了下来。

一名抱住他的荆州兵早已满面鲜血,但在倒地的刹那,一把挂在他腰间的短刀已被他毅然拔出,扎进了于栗磾的咽喉。

鲜血喷溅了出来。

同是仰天而倒,桓玄已面色惨白地回到了马背之上,他却只能自咽喉之间发出一阵不成语调的嘶鸣,朝着死路又迈进了一步。

那把赖以成名的黑槊更是在下一刻,便已落到了一名小将的手中。

他圆睁着眼睛,又被一匹快马踩在了下头,彻底断绝了呼吸。

他不明白,为什么……桓玄的运气会有这样的好啊。

但这个问题,在场之中没人能给他答案。

因为这不该用运气,用天命来形容。

倘若不是行军的进程一直牢牢掌控在后方大应陛下的手中,这路抵达的援军绝不可能像此刻这般士气饱满,精神抖擞,和攻城两日未歇的鲜卑兵马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照。

又倘若,不是桓玄毅然要再次打乱他们攻城的节奏,选择向着此地发起偷袭,远来的援军也无法瞧见这一处乱象,呼喊着口号就向此地杀来。

再倘若……

倘若不是王神爱确如天幕所说,没有放弃这片土地,又何来这样决绝的反击!

这是注定的结局。在拓跋圭停在了晋城,而王神爱依然在向洛阳前进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好槊刀!”刘义明一把抓稳了那杆黑槊,提刀斩向了两名试图抢回于将军的鲜卑士卒。

不知是不是因她天生力大的缘故,这沉重的槊刀握在手中,仍有回转自如之感。

这一砍,直接将那两人一并扫下了马。

火光与月光之中,初次真正经历战场的刘小将军看到了敌军眼中的神色。

那是一种血性与野蛮都已压制不住的——

恐惧!

鲜卑人也在畏惧!

他们杀奔来洛阳的时候,已因先前数十年的经验,将南人视作了软骨头,可在此刻,当洛阳守军与后方的援军会合到一起时,他们也在恐惧!

这告诉着她,鲜卑人的槊刀,不是只有草原豪杰才能挥动的神兵!

在这一刻,亲自杀人的不适已被另一种更为激荡的情绪压了下去,又被后头的另一种声音催化作了继续向前的力量。

“贼将已死,尔等授首领死!”

后方,檀道济一声高呼。

先前还在喊着陛下已至的士卒,顿时心领神会,喊出了在交战中更为有用的一句。

“贼将已死,尔等授首领死!”

“贼将已死——”

援军宛若长虹的士气,裹挟着这一路精兵,继续冲入了敌军的城下大营。

檀凭之麻木地催动着马匹,不知道该不该说,他从未觉得自己这个将领当得如此无用。因为他完全就是被此刻一浪高过一浪的士气推动着向前,作为一个“陛下亲自委任”的标志物。他是被裹挟在浪潮当中的。

他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慨,明明天幕中说,檀道济是陛下麾下的稳健之人,但随着他喊出这一句来,哪里还能看到什么稳健之态,根本就是也已化作了一杆利刃,向着夜幕里溃逃的敌军劈砍了过去。

可又好像,每个人的行动都再正常不过。

他们只是在此时举起自己的武器,将那些本不该来到此地的敌人驱逐出境,仅此而已。

哪怕最开始,桓玄杀入的“薄弱点”仅仅是崔浩给他设置的陷阱,但现在,随着悍将于栗磾之死,这里已真正成为了敌军的薄弱点。

水波是如何扩散的,恐慌就是如何从这一角扩散了出去。

又像是在呼应着这头的声音,在那洛阳宫城的城头,本已疲累饥饿的洛阳百姓,用自己全身的力气,发出了呐喊。

喊吧,喊得再大声一些,将这防守战开始到现在积蓄的怒火与压抑,全都喊出来!

“陛下已至——”

“贼将已死——”

……

“他们的人没有那麽多!”崔浩试图凭借自己的听力,在两方交战的声音中做出一个判断,他得出的,也是一个完全有利于他们的结论。

但下一刻,他便已因公孙兰的命令,被人护送着向外逃去。

“那又如何呢?”公孙兰咬牙切齿,极力调动起一批精卫,以相对有序的方式发出撤离此地的信号。

作为比崔浩更懂何为战场的将领,公孙兰当然看得出来,敌军大约有多少人。

倘若他们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甚至有机会将他们全给拿下。

但偏偏他们来的时间如此之巧,正响应了桓玄的进攻,这突如其来的异动,更是让于栗磾先送了性命。

任何一场仗,在先丢了士气的情况下,都没法打了。

“崔先生没听到吗?”公孙兰问道,“营啸了!”

鲜卑人也是人,不是真的毫不畏惧死亡的战斗工具。

当阵亡达到一定数目,局势太过不利,营地之中也会出现营啸,也会出现溃逃。

在这仓促之间,他们没法告诉在场的所有人,所谓的大应援军可能和他们这边的人数相差不多,甚至还要更少,也没法让士卒明白,所谓的大应陛下抵达洛阳,可能依然是一句假话,只是让先头部队夺回士气而已。

还不如先退回邙山再做图谋。

但在刚刚下令撤退后不久,公孙兰又忽然有些后悔,他好像更应该亲率一路精兵击溃敌军中的一员,将气势重新燃起在鲜卑人当中。

因为总会有人还在缠斗之中,无法尽快接收到他的信号。

在那些人看来,他不是在审时度势之下暂且退避,而是因于将军之死,选择了落荒而逃。

他甚至已经听到了远处敌军新的一句呼喊——

“贼兵逃了!”

“他们逃了!”

什么穷寇莫追,在这些吃得饱、休息得好、军备也充裕的士卒这里,显然是并不存在的,他们只知道,当他们代表着陛下亲自来到此地的时候,就要打出王师抵达洛阳的气势。

桓玄还需要为援军的抵达拖延时间,他们却不必!

夜幕的笼罩,让身在洛阳城头的守城百姓不能完全看清下头的情况。

那声期待已久的呼喊,更是让他们有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

但他们看得清下方的火光在动,从遥遥自南方亮起的星星点点,变成了连缀成片,向北方烧去!

那是援军和他们出城的精兵一并,向着被迫逃窜的敌兵,露出了凶牙。

虽然时而会有火光停下,像是在小范围的战场上,两方交战在了一起,甚至有数盏火光熄灭了下去,但更多的还是烧向远处的群山。

“咱们……”

“咱们也去!”一个声音果断地打破了这城头的片刻沉寂,“若是在城下的交锋,我们派不上用场,但要去山中拦截溃逃的敌军,总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他们先前,不是已经干过这样的事情了吗?现在也不过是换一个形式而已。

像是响应着她的声音,另一个方向有人喊了出来:“不错!我就说咱们守城的东西太少,怎麽打都不趁手,还是该回到那头山中,去叫那些逃兵看看本事!”

“走!走!”

“等等,这会儿不用听桓将军的了……?”

有个声音刚发出来,就已被人捂住了嘴:“陛下的援军到了,桓将军不是最大的官了,不必非要听他的。”

若是让领兵逃亡之中的公孙兰见到这样的一幕必定要说,洛阳的百姓啊——

他们又疯了。

按说人的腿脚是追不上鲜卑兵马的,但檀凭之所率的精兵直接越过了后方的乱军,将大半鲜卑兵马都截断了去路,留在了战场上。

公孙兰不得不带领一路兵马前来支持,又与他们缠斗在了一起,反而给了洛阳百姓继续在山中高处查找进攻机会的时间。

还有,在这座偌大的邙山之中,也有人因先前被魏军追击,没能撤回洛阳城中,就在山岭里查找了个躲藏的地方。

现在,他们眼见敌军溃败的队伍经过眼前,虽还不知洛阳那头发生了何种情况,却也知道——

他们的机会到了!

“你手别抖,千万别抖啊。”

“知道了……”

一位看不清面目的少年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免得被周围这一句句的叮嘱给搅乱了心神。

要不是她的手不抖,这些人怎麽会将剩下的最后一枚铁质箭镞交到她的手中,安装在了那根打磨完毕的硬木箭杆之上。

她其实没有系统地学过射箭之术,但这并不妨碍,当她持箭在手,拉开弓箭的时候,有一种近乎直觉的预感,这一箭,她一定能射中。

那是生存的本能。

“来了!”

她猛地拉紧了弓箭,将箭镞对 准了即将行到眼前的那支队伍。

相比于先前过去的一众人等,这支队伍要更有秩序得多。

那为首之人虽被人在激战中打落了头盔,但还能看得出身上的甲胄精良,在晨光中泛着一点反光。

不必犹豫。

就是他了!

在选定目标的下一刻,那一支简陋的羽箭便像是随同着一线日光猛地射出,直抵那头。

公孙兰正在回头去看后方的敌军有无追击上来,便觉一阵剧痛从后脑传来。

“……!”

他瞪大了眼睛试图伸手去摸,却没能抓住那一支箭矢,便已眼前一黑,从马背上栽倒了下去。

那一支箭,并不是军中制式,甚至箭头也只是就地取材制成的。

但很不巧,它在一双双粗粝的手中传递了过去,被打磨得很尖,很尖,也变成了一支取人性命的穿云之箭。

“公孙将军!”

“公孙将军——”

公孙兰砸在了地上,眼睛再没能睁开。

唯有头顶的邙山山道上,响起了一阵回荡的欢呼声。

又在远处得到了一阵雀跃的响应。

……

此刻闭上眼睛死去的魏军,又何止是公孙兰而已。

当日光重新投照在洛阳城前的时候,浓重的血色已完全盖过了日光的温度。

那是一片在桓玄出城应战时,从未有人想过的场面。

守在城头的小姑娘抱着旗幡猛地一个点头,立刻从不可遏制的打盹中惊醒了过来,也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发出一声惊呼,为这睁开眼睛后所见到的景象。

可这声惊呼,又在一瞬间被她憋了回去。

因为她看到,在洛阳以南的方向,又有一道黑线朝着这头推进了过来。

不,不是敌军。

随着黑线的渐进,战马的移动、骑兵的行进都慢慢清晰地展现在了她的视野之中。

“阿娘,你来看呐……”她发出了梦呓一般的声音。

若按照士人的标准来算,她得算是不识字的人,但有两个字她学会了。

一个是“桓”字,代表国之栋梁,桥梁的立柱,是桓谦、桓玄将军与她们同在。

另一个,也是一个更重要的字,是“应”字。代表大应陛下从未忘记,洛阳也是华夏疆土的一部分,正在响应着她们渴求的声音,也代表着她们的归属。

此刻在她的视线之中,远处洛水以南的地方。

日光忽盛,旌旗如血,上头飘扬着的那个烫金字样——

正是一个个“应”字!

应朝的“应”字。

而在那一片旗帜当中,依稀有一道目光,投向了这染血的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