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完了,全完了

明明旗帜飘扬在推进的军伍之中,当自上而下向着那头看去的时候,还有大半士卒的脸被遮挡在了旗帜后头,在洛阳城头的小姑娘就是觉得,有那样一道特殊的目光,远远地投向了这头。

相比于夜间出现的那一路援军,这支更像徐徐推进的队伍,有着更庞大的规模,更为肃然的军容,比起支持洛阳的急行军,更像是……

像是真正的王师!

自她出生于洛阳到如今,她其实从没见过所谓的天家军队,可在这一个照面,就是有一个近乎直觉的声音在告诉她这个猜测。

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战栗,在这一瞬间席卷了全身。

昨夜她听到了援军的声音,说的是什么来着?

陛下来了!陛下已到洛阳!

在她险些挪不开脚步的痴痴注视之中,那条黑色的人潮停住了脚步,只有黄屋赤旗之下的一支队伍在簇拥之中继续向前行来,停在了洛水之前重新搭建的河桥前头。

这更近的距离之下,她能看到的景象也就更为清楚了些。

在那里,有一道身披玄色大氅的身影遥遥伸手,指向了城头,像是在向身边人做出示意。背后的旗帜之上,比起将领的“应”字军旗,赫然多出了一道金光麟麟的龙纹!

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拔腿就向着城下跑去。

一边跑一边扯开了嗓子:

“陛下——陛下来了!”

……

而在此刻,王神爱坐在马背上,望着眼前的景象不免有些出神。

在现代的时候,她旅游途经过河南洛阳,也曾在虎牢关前打卡留念,但相隔一千七百年的时间,这座都城展现在她面前的样子,与她印象里的样子何止是天差地别。

这里也看不出任何一点早年曾为国都的繁华。

相比于“洛阳”,称呼此地为“战场”更合适得多。

昨夜檀凭之仓促渡河,搭建起了一座能令骑兵临时通行的河桥,取代了那座为了防守而斩断的桥梁,倒是与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极为契合了。

再看远处,经由数日的攻城战,新鲜的交战痕迹覆盖在了老旧的焚烧印痕之上,更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斑驳。

“陛下……”

“走吧。”

王神爱翻身下马,当先一步走过了河桥。

昨夜奔马的痕迹,在这清晨时分变成了一层薄霜,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城下。被日光一照,竟像是一条灿金色的走道。

战事稍歇,也让洛阳周遭暂时趋于沉寂,唯有远处的邙山之中还能听到些许响动,远远向着这个方向传来。

但眼见这样的景象,她的心中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

战争之中,人命如草芥。就算赢下了这场洛阳之战,又是用多少人命填补出来的呢?

“——陛下!”

“永安陛下……”

王神爱猛地收回了心中的哀叹,朝着前方看去。

一声声的呼喊从洛阳的方向传了过来。

她抬眼去看,就见从那洛阳宫城的方向,有数十道身影朝着她这头急切地奔来,跑得毫无一点秩序。这些人又像是被某种力量抵住了奔行前进的势头,一步步地放慢了脚步,最后,在距离她约莫五丈的位置停了下来。

这些蓬头垢面的战士还未彻底从守城的职责中脱离出来,因奔行仓促,手中还拿着简陋的武器,但随同王神爱来到此地的士卒不会因为这样的失礼,将他们拦截下来,对王神爱来说,这也远比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更令人动容。

“你们……”

王神爱心中一痛,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久等了。

这一双双饱含期许的眼睛,没有因为这句简单的话而消退热情,反而更亮了起来。

在他们听着天幕诉说的构想之中,永安陛下应当还要比现在见到的模样再魁梧一些,再高大一些,但这道披裹在大氅之中的单薄身影背靠千军、背靠洛水站在此地的时候,所有的想象都变得没那麽重要。

他们在等的,也正是这样的一位帝王。

她可以年轻,可以孱弱,但一定有一双将洛阳、将天下放进去的眼睛。

“陛下——”

一个声音轻轻地响起在了人群当中,“您怎麽就不能早一些出生呢?”

他们怎麽会怪陛下来晚了,更不觉得她有必要为让人久等而致歉!

他们只是在想,为什么陛下不能早点出生呢?这样,这个令人绝望的世道就能早些赢来转机了。

……

虽然从桓玄口中说出的话,又是完全相反的。

他被人搀扶着前来迎接的时候,忍不住奇道:“陛下似乎来得有些快。”

王神爱略感无语:“我来晚点就可以给你收尸了。”

这可是她登基之后第一个敕封爵位的官员,别管是不是为了拉拢荆州军,总之从名义上来说就是这麽回事,要是在洛阳之战中便以身殉国,说出去总有些不太吉利。

按照医官的说法,桓玄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时候摔断了两根肋骨,还中了一箭,但凡那箭射偏一些,他就可以去找他爹桓温聊天了。

桓玄面色依然惨淡,强打着精神回道:“臣不是想说这个,是想说……”

“行了,你还是先回去养伤吧。”王神爱开口打断了桓玄的话。

她猜到桓玄要说什么了,无非就是说,她在后方压阵,带着大军行进,和檀凭之这一路援军抵达洛阳的时间不应该只相差一夜,确实是快了,还快了不少。

但这问题问出来,她要不要面子的?

难不成让她说,理智告诉她,应该要徐徐前进,作为主心骨稳住中军,先前她也是这样做的。

但当越过伊阙关的时候,一种无名的怒火和冲动就这样涌上了她的心头,让她做出了全军加速行进的指令。

天幕之下,人人都有求生之举,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凭什么这份重压,又要落到本就饱经苦难的洛阳百姓身上呢?

既然有人非要用侵吞洛阳来向天幕、向世人证明,这个乱世该当结束在他的手里,那也别怪她怀着一腔激烈的情绪,势必要给这些人一个深刻的教训!

她先前行到洛水前的时候,还有片刻的惶恐,担心自己会不会不敢看到那些洛阳百姓的目光。

但在真正见到的时候,她又意识到,从建康到洛阳,总有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心存敬畏之心,也恰恰代表,她这个“应”字的国号没有取错。

桓玄似有所感,朝着她俯首行礼:“臣还没到彻底休息下来养伤的时候,洛阳战况还需向陛下秉明。”

这一次,王神爱没调侃他了,也没劝阻他的想法:“好!王师既至,绝不叫洛阳百姓空等失望,但在此地重建秩序之前,还要再做一件事——”

洛阳城前,王神爱掷地有声:“想要闯入洛阳的,都要他们有来无回,打出我大应的气势来!”

……

这“有来无回”的其中一个最好证明,就已经送到了崔浩的面前。

因他到底只是个文士,被人提前一步护送北逃,崔浩并未遭到公孙兰所遇的劫杀,但就算如此,他脸上已再看不到一点当日面见姚兴时候的从容。

不仅如此,有一道几乎见骨的伤痕穿过了他的右脸,让他的一只眼睛看着前方已有些重影,正是从战场中撤离时所挨的重击。

但对此刻的他来说,自己的伤势显然是最无暇顾及的东西。

公孙兰的遗体在前,周遭一圈魏军都已将目光投向了他,急需他做出一个决定。

于将军死了,公孙将军死了,此刻军中地位最高的正是临时被加官的崔浩。

若不是此刻局势危急,他们是真的很想说,崔浩这年轻人没到担负重任的地步,也难怪在决策军机的时候比不上对面。

可偏偏他们现在只能听他的。

崔浩怎会看不出他们心中所想,但也只能死死地咬着牙关,让自己保持着清醒。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但凡应朝援军能晚来一些,今日的结果都会是洛阳守将被引入陷阱中杀死,洛阳士气大减,宫城被他们攻破。

奈何棋差一招,让援兵先到,所有的结果就都变了!

退出洛阳,甚至是直接越过黄河,回到北岸去,好像是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但别忘了,孟津能被列为洛阳八关之一,可不仅仅是因为它是北面重要渡口,也因为敌军不易泅渡抵达此地!

倘若放弃了这处关隘,退回河东去,先前一番谋划所做出的努力,可就全都白费了。

“报——”

崔浩还没纠结出个结果,便忽有一骑自前方的战场飞奔向他。

那仓皇逃来的士卒语不成声:“应军……应军又增兵了!”

昨夜抵达的援军确如崔浩所说的那样,完全是依靠着杀对了地方,才让人觉得人数不少,到了天明之后就已见了分晓。

可架不住鲜卑士卒损兵折将,完全乱了分寸,就算发现了这个事实,也难以造成什么有效的还击。

现在崔浩统兵整顿,虽做不到如刘裕一般在黄河前结阵以待,总能靠着破釜沉舟的决定稳住阵地。

这条突如其来的消息却打碎了他这条去路。

“增兵了……”

再结合昨夜军中呼喊的口号,他不得不做一个最坏的打算!

“即刻渡河,烧毁岸边剩下的船只,我们撤回河东去!”崔浩匆匆下达了命令。

“崔先生——”

崔浩厉声:“别说了,再不走,就真要全军覆没了。”

拓跋圭能延后登基计划,从平城南下坐镇晋城,等待他们这边的消息,那位永安陛下应当也有魄力,亲自向前线压境。

倘若那句大应陛下已到的口号,不只是为了振奋士气而已,那麽她很有可能已经到了。

不是停留在荆州,而是自己亲自来到了洛阳。

真是如此的话,这一次的增兵,就不是简单的三五千人,而会是一场重兵压境。

他们只能先走为上。

“兵马暂驻河东,将此地的情况全部传讯陛下,由陛下做个抉择!”

崔浩极力克制着自己直冲天灵的沮丧和挫败,坐上了北渡黄河的战船,也立刻手书一封,将此地的败绩向着北方送出,用最快的速度送抵晋城。

说不清是在逃命还是在求助救火,这匹送信的快马跑得格外快。

就像另一头,也有一匹快马,将一份战报送到了姚兴的面前。

在这战报之上写道,虽不知洛阳战况如何,但羌兵已先后拿下了伊阙关与函谷关。

一面可以拦阻应朝向洛阳方向的增兵支持。

一面则可以接应姚兴等人进入洛阳。

姚兴大喜过望:“这位崔先生真是个能人!”

伊阙关能不能守住,于他而言没那麽重要,函谷关在手,便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这意味着,他确实可以如崔浩所说,不必将过多的人力消耗在进攻弘农诸城上,而是可以直接绕过此地继续前进。

因为,他已完全不必担心会被困在关下,遭到从洛阳和弘农两面的夹击!

更妙的是,他的这些部众早已在这半月有余的时间里休整完毕,正等着向东进攻的号令!

此时不走,还待何时。

姚兴一把握住了手边的佩剑,意气风发地开口:“传令各部,发兵!”

……

弘农太守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听到下属的奏报,还木楞在了原地须臾,方才忽然反应过来了那话中的意思,匆匆奔上了城头。

他向着城下看去,只见下方沉寂已久的秦国兵马重新有了动作,让他顿时将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可诡异的是,这些再度动起来的人不是朝着他所在的城池袭来,要来攻城的,而是直接向着东面拔营起行,仿佛已全然将他当作了一团空气。

不对……这不对啊!

他正在疑惑之间,忽见一行轻骑行到了城下,举着盾牌朝着城上喝道:“秦王让我等转告陶太守,前方函谷关已易主,待洛阳事毕,再回来取你性命!陶太守若要早些寻死,不妨试试,能否自后方发起攻势。”

“我们走。”

这一行人丢下了一串炸雷便走,根本没给城头反击的机会。

下一刻,多日只吃少许粥饭的陶促更是直接一个腿软,坐倒在了城头。

什么叫函谷关已然易主?

以秦军的表现来看,洛阳被攻破,已成事实。

到了那个时候,还管什么暴力攻城啊,弘农这边大可以徐徐围困,直到他们彻底断绝了米粮,便能兵不血刃地攻破这方顽固阵地。

也等同于是提前宣布了他的死刑。

苍天呐,你为何如此优待秦军啊。

“完了……”他望着那一片向洛阳方向远去的烟尘,满脸悲怆,就连手也哆嗦了起来,“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