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鬼兵突击”

明明这一次,他并非意气用事,甚至与北方的魏国发起了结盟,一致向永安进攻,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遭到了挑衅,又被一个彼时尚且无名的将领击败更惨,还是抱着势在必得的 心态发兵,却被阻拦在一步之遥更惨呢?

好像不用多说了。

“大王!”

一张张焦急的脸围了上来。

姚兴素来沉稳。就连姚苌突然病逝,秦国大业尽数压在他的身上,都未能将他打倒,此刻这突如其来的呕血,已然是一出天大的祸事。

在姚绪突然被杀的噩耗面前,姚兴更不能倒下!

“……我无事!”姚兴强撑着聚拢了精神,一把抓握住了姚硕德的手,重新站稳了身子。

只是当目光再度对向姚绪的头颅之时,他的脑袋里依然像是有一把钝刀正在反复切割。

可他又绝不想要就这麽倒下去,被人“护送”回关中长安。

“传令下去,全军就地扎营,各方严守!”

在未弄清楚状况之前,他不能退,也不能平白成全了永安的名声。

这句不退的号令很快经由传讯的兵卒通报了全营,在羌人好战的氛围之下,先前关下的混乱已被重新压了下去。

“皇叔……”

“臣在。”

“去办两件事。”姚兴低声说道,“派遣斥候,探查洛阳情况,我更要知道,崔浩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得精神恍惚,却也没听错,方才那名为刘义明的小将喊出的一句话,叫什么“礼尚往来”!

必定是洛阳先出现了什么情况,才会有这样的一句。

倘若永安那边也蒙受了不小的损失,他也总归能让军中上下得到几分安慰。更重要的还是确定他这头下一步的行动,不能白白挨打却什么也不做。

“也让人往河东去,我要知道拓跋圭那头的情况。”

“是。”

姚兴接过了一旁的绢帕,擦过了唇边的血痕,又平复了一阵呼吸,这才重新开口,“崇弟。”

“阿兄。”秦国大司马姚崇俯身在了姚兴的身边。

“你去做另一件事。”

他眼中闪过了一道冷光,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一段话。

……

巡夜的士卒朝着中军营帐又看了眼。

自姚兴下令扎营之后,那头已有一阵子没有动静了,只有医官被急召入内,对陛下蓦然咳血的身体细心诊治。

可也说不好这种安静是不是也算有利。起码他们不必因刚来就走,引得军心大乱,更不必顶着各种猜疑,直接朝着函谷关方向再度进攻。

“喂,你怎麽看那个永安……”身旁一并巡夜的士卒忽然推了推他,问道。

先前那人一骇,不知道这人怎麽有胆子,问出这麽一句话来。

他险些要以为,这是对方被函谷关前的那一出给吓破了胆子,准备听从天幕所说,投奔到应朝永安那边去,但又忽然想到,对方是大司马的亲卫,在众多士卒中的待遇分属第一流,怎麽会轻易做出这样的决定。

士卒讷讷回道:“还能怎麽看,反正是要打的。”

最多就是感慨一句,对面真有神机妙算之能,竟然把大将刘裕早早地安排到了函谷关来,让他们撞上了一块铁板,真是越想越要叹气。

或许先前大王就不该相信那位魏国使者的话,宁可多遭一些损失,也要尽快向洛阳进发,反而不会像此刻一般被动。

“当然要打!”那问话的士卒语气激动,又仿佛意识到了正当巡夜之中,不能闹出太大的动静,重新压低了声音,“你想想晋王的下场。”

“若按天幕所说,他本该被刘裕俘虏,送到永安的身边,还参与了什么曲水流觞宴,现在却被当场格杀在函谷关中,分明是要告诉我们,他们对秦人的态度哪会因为天幕中说的就有改变,不如尽快纠正这个错误。”

“啊……”

“你别那麽惊讶,以我看,倘若咱们战败,只有死路一条,还不如为秦王而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士卒信誓旦旦,“秦王都没退,咱们怕什么呢!”

“你这话,说的有些在理。”

虽然对敌军的恐惧仍未因白日的那一出而彻底消退,但姚绪之死,经由这些话术的引导,确实变成了胡汉对立的基调,让军中原本还在流传的一些闲言碎语,也暂时被生死危机所取代。

这个“定论”,经由两日的发酵,很快变成了一种并不放到台面上来的共识。

姚兴听着姚崇向他的奏报,一口闷下了汤药,总算觉得胸口的火灼感淡下去了不少,也终于能暂且躺下安寝。

先前他又赶了一天的路,让伤势险些恶化下去,直到现在才有了休息养伤的机会。

可很遗憾的是,这显然不会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秦王的使者与哨探正在月色里赶路。

另外还有一行人,也在快速地前进。

为了避免马蹄声在山谷中回荡得太远,这一路兵马早早地便用羊皮布帛之物包裹起了马蹄,直到抵达秦军驻扎的渑池一带。

说来也是好笑,从函谷关后撤最近的地方,正在新安。

但出于对天幕的敬畏,以免重蹈新安惨败,姚兴一边坚决了不会退兵的底线,一边还是往渑池方向撤离了一段距离。

怎麽说呢……

当那一队突如其来的精兵杀向大营的时候,渑池与新安并无什么区别。

姚兴几乎是被人直接从被褥中抓出来的。

一阵晕眩的虚弱之中,他甚至没能分清,到底是谁给他披上了外衣,将他扶上了战车,直到周围的一面面盾牌砸在地上,伴随着发出的数道巨响,变成了一道坚固的防守,这才彻底将他弄醒了过来。

当他抬眼向着战车之外看去的时候,看到的也已是一副火光中的混乱场面。

他一把抓过了最近的士卒:“怎麽回事,不是说让你们严防吗?”

士卒满脸慌张:“是……是严防了啊!可敌军不是从东面来的,是从西边过来的。”

是从对他们来说极为安全的关中方向来的!

这又要让他们如何去防,如何能想到去防?

敌军来得太过突然了。

姚兴顿时变色,却不只是因为士卒的答复,也是因为他眼前见到的场面。

渑池不似新安一般,多年前的战场遗骸让此地的夜间还有鬼火粼粼,但在这片被间歇照亮的战场上,姚兴看到的却是一片如同“见鬼了”的场面。

此刻自营地的一头杀入,又行将向另一头杀出的骑兵,分明是秦国的兵马。

秦。

不是他们姚家的那个“秦”,而是被他们篡夺来国号,原本属于苻氏的那个“秦”!

氐人披挂纵马,仰仗着先决之利,向着先遭遇函谷关一败的秦军,就这样举起了屠刀。

若非姚兴下意识地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臂,被手臂上的疼痛提醒着自己,他现在并不在梦中,他险些要以为,这是一支鬼兵浩浩荡荡地闯入了军营。

他眼前所见,也正是他父亲在生前的最后时刻见到的画面。

军队的制式、行动的迅猛,都与他当年随同父亲效力于前秦之时所见,并没有太多的区别,唯独变的,只是——

是领军之人。

姚兴朝着火光最盛处极力张望,看见姚硕德整顿起来的兵马拦截向了敌军的主力,在突然因交手而减速甚至是停顿的敌军阵营里,他模糊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虽然这张脸已因十年过去变得比先前沧桑,但轮廓依稀未变,足以让姚兴将她辨认出来。

她并未亲自与姚硕德交手,便已随同那鬼魅一般的部从向远处撤离。

只丢下了一句话:“苻氏后人,向秦王讨还一笔旧债!”

她出声的同时,她的部将也将这个声音带向了更远的地方。

“苻氏后人,向秦王讨还一笔旧债!”

——讨还一笔旧债。

“拦住她!”姚兴一边喝道,一边死死地握住了战车的扶手,面上只剩了彻骨的寒意。

什么旧债?

自然是羌人投奔前秦备受优待,又在前秦的战车垮塌后,终于决定背叛旧主自立门户的旧债。

是他父亲姚苌受封龙骧将军,竟未在自立秦王后抛弃这个称号,依然“不忘旧主”的旧债。

是他姚兴曾为太子苻宏的陪读,却对着继承前秦基业的苻登等人举起屠刀的旧债。

此秦非彼秦,在这片关中土地上,秦人的讨债顺理成章。

可是……

现在已没有了苻坚,没有了那个秦国,也不该有所谓的债务了!

他姚兴能击败苻登,坐稳秦王的位置,更不会像是他的父亲一样,对旧主还有这种扭曲的怀念。

他只是不明白,对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就连姚兴都险些将这一路精锐当作鬼兵突击营地,更何况是军中的老兵。

军营四处的混乱,可不仅仅是因为他们遭到了这样的一场夜袭,也是因为四处都有人下意识跪下的求饶,有因惧怕鬼神索命而发出的惊呼,有被那句讨债说辞吓得魂不守舍的惨叫。

这些声音和刀兵混合在一处,真是说不出的可笑。

“她是从哪里来的?”

有那麽一个瞬间,姚兴将怀疑的目标放在了杨壁的身上。

前秦顺阳公主苻晏的夫君,曾负责看守秦岭要塞,却在苻坚败亡后,选择了投靠姚氏,任凭妻子统领一批亲卫,追随苻宏而去。而他自己,则在姚兴的麾下继续步步高升。

可他转念又打消了这个猜测。姑且不说杨壁近来的表现如何,就说他坐镇的地方,也不足以让苻晏完成这场奇袭。

那麽结果只有一个了。

“又是永安!”

又是她!

天幕提到过,苻晏从前秦公主变成了永安的部将,可没人会料到,不仅刘裕来得如此之快,苻晏的速度也一点都没慢!

夜风吹得她唇色冰白,眉眼凝冰,比起平日里的沉稳持重,更多了一种难挡的尖锐。

她没有被这份胜利冲昏头脑,而是宕机立断地下了命令。

在姚硕德试图令士卒围拢上来之前,她已干脆地带兵从军营的一角杀了出去。

沿途的燃火像是这一行快马留下的焚烧轨迹,愈发让他们像是一支从地狱中爬出来索命讨债的队伍。

更要命的是,先前的多年配合,让氐人士卒对于羌人的习惯太过了解了!

再加上苻晏这场观望之后颇有预谋的袭营,让他们像是连风也难以捕捉到。

哪怕他们都还没有亲自讨债到姚兴的面前,留在这里的遍地死伤,已足够证明这一出的威力。

“……”

“……他们走了吗?”秦军握着手中的兵器,茫然地彼此对望。

得到的仍是一句并不肯定的答案。“应该是走了吧。”

应该是这样。

可当军中的秩序刚刚恢复少许,就在接近天明的时候,一直藏匿在另一个方向的一路骑兵突然再次招摇着旗幡冲破了军营一角。

他们并未深入军营之中,仅仅在这边缘的位置打了一通,就已抽身而退,向着远处撤离。

当姚硕德带兵抵达的时候,敌军早已向着先前撤离的那一路方向追去,只在原地留下了一个东西。

……

姚兴费了好大的劲,才压下了又一阵上涌的血气。

摆在他眼前的,是一尊草草捏起的雕像,但不知是不是因制作雕像之人手艺高超,还能依稀看出这雕像的特征。

头大身长,容颜瑰伟,身着龙袍,神态宁和,不是那位已故的大秦天王苻坚,又是谁!

“她什么意思?”姚兴觉得自己倘若在这份“礼物”面前还能保持平静,那也未免太有本事了。

姚硕德:“……”

讨债的人,要有讨债的由头,把苻坚的塑像丢到军中,好像也很合理。

但对姚兴来说,这就是又一份扎心的礼物,更是让军营之中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直到一匹快马奔入营中,带着一份战事急报,打破了这份安静。

“报——焦城有变!”

姚兴霍然起身,就听这信使说道,先前一度被他们围困的弘农郡焦城,已变成了一座空城。

就在他们向函谷关进发,就在他们因战败而被迫扎营的时候,有人将城中的陶促太守和其余人等统统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