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促只能得出一个这样的结论。
洛阳一丢,就算永安陛下当真有心重现天幕上说的景象,也绝难让人信服。
失去了洛阳这块跳板,弘农郡就彻底被隔绝在了朝廷能救援的作用域之外。
一种浑身无力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他险些没能听到周围的人在说些什么,直到模糊地听到了一句话:
“太守,咱们逃吧。”
“逃?能逃哪里去?”陶太守满面苦涩。
守城多时,承担戍防的将士还能多分到些吃食,余下的便真是仅限于活着而已,但也仅限于再坚持半月。
难道他就这样只带着士卒逃走,留下这些城中百姓在此受难吗?
又或者,不管他们会不会在这寒冬天气里因困厄而死,也要在秦军向东撤离后,一并向南越过秦岭去?
真当人人都是铁打的不成!
他有一瞬间,几乎想要直接抓起眼前的佩剑,直接抹向自己的脖子,也好过在姚兴凯旋后,死得更加难看。但偏偏又有一种近乎奢求的希冀,让他并未选择就这样放弃。
“或许……或许还有机会的,是吗?”
姚兴没有在一开始就选择长驱直入,就说明,洛阳那头的情况没那麽简单。这段争取出来的时间里,还能否发生转机呢?
就算总归是要死的,那也得死个明白!
陶促做出了决定:“我们不走,就守在此地!”
……
相比于陶促的视死如归,心情沉重,姚兴就真可以说,冬日风急,也挡不住他的春风得意。
倒是同行的姚绪提醒了一句,让他在动身后不久找回了冷静。
“若按崔浩所说,拓跋圭已在北方称帝,此次攻伐洛阳,必定不希望功劳全在大王身上。我们必须做好还会与魏军交锋的准备。”
姚兴的眼神冷了下来:“你说的没错,崔浩再如何是个人才,那也是拓跋圭手下的人才,不是我的人才。”
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比如说——
“或许魏军只会给我们一个函谷关,又或者,当洛阳战事完毕,他们连函谷关都不会给我们留下,要独自占据这个通往南方的枢纽。”
姚兴说话间,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信报。
他格外庆幸,在派遣那一路精兵跟随崔浩行动的时候,在这其中安插了数名直系心腹,也对他们额外给出了一道号令。
若是由他们自己人主导,完成了占领函谷关的大任,在送来弘农的战报中,就带上特殊的军令标记。
这是他没告诉崔浩的东西,而很妙的是,这封信上有!
在他夺取函谷关后,拓跋圭想将他一脚踢开,就没那麽容易了。
在大军向函谷关推进的途中,当先向那头探路的斥候也在随后向他报喜,在函谷关上插着的,确实是秦军的旗帜,他前去叫关,也已得到了“自己人”的答复。
这条明确的喜讯,让姚兴再无一点犹豫,向着函谷关方向大举推进。
却不知,那当先送向弘农的报信,确是出自他的心腹。函谷关也确实一度落在秦军手中。然而仅仅在两日后,函谷关的归属就已发生了转变。
信是真的。
事实却已不若信中所说。
那里现在已经是刘裕的地盘了。
也就在洛阳战况有变,崔浩领兵北逃的同时,王神爱自洛阳下令,调度自荆州方向推进的援兵前往函谷关方向接应。
在姚兴抵达之前,反而是这一批人当先一步与刘裕会合,让大应驻扎在这座要冲的兵力发生了质的飞跃。
而在关上,那些代表秦军身份的旗帜依然没有撤换下来,只等着那一路远来的客人。
“来了!”
他们来了。
刘裕目光冷然地向西望去,忽然见到了远处传回的一个信号,在一瞬间从懒散的休憩状态回到了浑身紧绷。
接应的人手抵达后,他终于能稍稍缓一口气,已完成了快速的休整,让那双藏匿在望楼后头的眼睛锐利如猛禽,闪过了一缕精光。
瑟瑟冬风之中,秦军的前队已抵达了关下。
先行一步在前的不是别人,正是秦国的晋王姚绪。
他领兵在前,缓缓抬头上望,就见关上探出了一张典型的羌人面孔。
在远远瞧见他后,那张脸上顿时冒出了惊喜之色,却还未及说话,便已在一瞬间消失在了城头。
姚绪疑惑地皱起了眉头,但转念又想,这些士卒能到此地,必定经历了连日的恶战,必定连日忧困,军粮不足,见到王师抵达,怎能不觉惊喜呢?
还没等他多想,前方的关卡大门徐徐开启,一名穿着甲胄的小卒匆匆向他所在的方向跑来,熟练地向他禀报了关内的情况。
“洛阳那头的情况呢?”
小卒摇头:“已有多时没有消息传来了。我们自夺取伊阙关后,便与崔先生分开走了。其实我们也觉得有些奇怪,可我们为了夺关已死伤过半,为防函谷关有失,动也不敢动。”
姚绪会意,称赞了一句:“你们做得对。”
反正秦军大军已至,除非拓跋圭即刻就要与他们撕破脸皮,还已提前在洛阳设伏,否则一定是从近距离的关中调兵的秦国更占便宜。待入关后再往洛阳派遣人手探查就是。
他一边策马随同这领路的士卒向函谷关方向前进,一边闲谈似地问道:“我听你的口音,好像有些……”
那士卒尴尬地答道:“您就别拿这事寻我的玩笑了,小人乃是羌氐混血,幼年时是按氐人说话的,现在已努力在学了。”
姚绪笑了笑:“哦,这也怪不得你。”
北方多年混战,羌人曾为氐人效力,现在又自己当家做主,有血统混杂之事,实为人之常情,又怎能觉得是士卒的问题。
顾念洛阳情况,姚绪再未多问,领着前军便行入了关内。
为首的千余人等徐徐前行,因姚绪治军甚严,几乎无人东张西望。
至多就是在途经关下的时候,有几位从未抵达此地的士卒望着这座宏伟而特殊的险关,露出了几声惊叹。
“不必急于现在去看,往后,这不会是困住秦军脚步的关卡。”姚绪一夹马腹,为了让后军尽快赶上,径直加快了速度。
同行的士卒也连忙加快了脚步,随同他一道继续往东而去。
然而就在姚绪行出函谷关这座“小城”数十步,下意识地又回头望去一眼的时候,他竟见到,方才那个为他领路的小卒已回到了城关之上,俯首向这边看来的目光里,哪里还能瞧见任何一点尊敬,只剩下了一片赤裸裸的仇恨。
不好!
姚绪心中的警报顿时拉响了起来。
行军作战多年的本能,让他在第一时间朝着军中喝道:“全军戒备,严防关上!”
在喊出这一句的刹那,他也突然意识到了另外的一处异常。
就算那小卒说,羌兵在攻陷函谷关的时候损失惨重,但这函谷关中,也还是太过安静了!
安静到,比起是军纪严明,唯恐秦王责罚,不如说更像是有人设下了埋伏。
可他现在才发现,显然已经太晚了。
几乎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刹那,两声一前一后的城门闭锁之声,忽然从后方传来。
秦军向洛阳方向推进的队伍,顿时被切割成了三段。
姚绪面色骤变,却不得不承认,敌军的动作远比他快得多。
因为就在城门落锁的刹那,在函谷关两道城门之间,已响起了一阵阵箭矢急出的声响,伴随着一方的呼和喊杀与另一方的骇然惨叫。
“救命!”
“姚将军!”
“啊——”
敌袭——毫无疑问的敌袭!
在这仓促之间,姚绪等人无有攻城器械,根本无法轻易突破城关大门,只能眼睁睁地听着恰好行到两道城门之间的士卒被射杀殆尽。
“你们!”
“呜——”一声嘹亮的号角忽然自城头吹响,盖过了姚绪的惊呼,也让他再无暇往后看去。
因为就在这个信号发出的同时,在前方忽然杀出了一行来势汹汹的敌军。
姚绪一声怒骂,却也不敢耽搁,匆匆向自己视线所及的秦军下达了指令。
可是,这又怎麽来得及呢?
崤函道狭窄,秦军的阵仗根本难以铺开,在越过了函谷关后仍是如此,根本不是一个迎敌军队应有的表现,反观对面,却是有若尖矢直刺而来,正杀向了惶惑之中的秦军!
那为首当先的小将手持一杆黑槊,在秦军之中一番扫视,便已将目光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将他选定为了自己的目标。
马如流星飒沓,槊如黑风怒号,明明骑马挥动重兵的动作仍旧有些生涩,但惊人的杀意与冲劲在这一个照面间,足以弥补她所有的不足。
当黑槊斩落的刹那,姚绪已来不及去躲,更无处可躲!
……
“前头是什么情况!”
姚兴望着前头突如其来的混乱怒喝出声。
自他所在的位置,恰恰因道路曲折,又有山石阻挡,无法看到函谷关下的情况。
他也理所当然地看不到,在那城关落下、城门闭锁的刹那,本该入关跟上前头队伍的士卒是何等的惊讶。
他也更看不到,当弓弩手将箭矢朝着中段的士卒发出进攻的时候,在函谷关当先那方门楼上的弩箭,也已朝着城下毫不设防的士卒发出了淩厉的袭击。
羌兵之中,能立时躲闪的寥寥可数。
更多的,还是在这近距离的乱箭之中倒了下去。
“敌袭——有敌……”
喊话之人捂着咽喉倒了下去。
这句突然中断的惊呼,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已点燃了秦军的恐惧。
但这狭窄的入关之路,却又仿佛在一开始就从后方断绝了他们的生路。
惊惶的羌兵来不及彼此顾及,只一味地后退,当场就有数十人被拉拽倒地,又被前方匆忙退回的士卒踩踏了过去。
偏偏箭雨仍未结束,在射程之内的秦军立刻遭到了第二轮照拂,也很快又有数十人倒了下去。
甲胄严密的还能勉强保全性命,匆匆一个打滚爬起向后奔去,宣告着这个可怕的事实。
“快去告知大王,函谷关守军反了!”
不对,什么守军反了,应该说——
“大王——”
“函谷关是个陷阱!”
那不是一道能让他们随意通行的门户,而是一个向着他们发出重击的险关!
“慌什么,不许乱!”姚兴眉眼沉沉,厉声喝止。
秦王发令,麾下的将领各自管束,方才让这波浪一般传递的骚乱,终止在了距离他不远处的地方。
可前方的军情早已在此地随着长队传递到了此地,又哪里只是几句约束就能截断的。
函谷关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还向他们发出了进攻。
姚兴听着前方的奏报,眼皮狂跳不止。
前方行到函谷关下的士卒,遭到了猝不及防的致命打击,那麽已经越过函谷关的那些呢?
关门打狗,关门打狗,他们秦军正是这挨打的狗!
不对,还有一件事……
姚兴的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令人恐惧的想法。
他一勒缰绳,朝前喝道:“晋王在何处!”
领兵在前,先一步往函谷关方向行去的晋王,他在哪里!
但他的这句厉声问询,得到的不是一句有用的答案,而是另外的一种回应。
在箭矢逼退秦军,清空了函谷关前一百余步山道的下一刻,一支精甲覆盖的凶悍队伍忽然自关内杀出,正杀向了掉头向姚兴会合的秦军。
“杀——”
“杀!杀!杀!”
“啊!”
饶是秦军行军途中始终做好了发生交战的准备,在这一波强过一波的攻势面前,也根本无法拿出什么有效的还击。
姚兴几乎是被簇拥裹挟着往后退去。
“大王当心,姚将军让我前来传讯,他预备先往后方道路稍宽处结成防守阵势,再来向前接应。”
“好……”姚兴连忙点头。“正该如此!”
这个“姚将军”说的当然不是姚绪,而是同样备受姚兴器重的大将姚硕德,此刻也在军中。
他这宕机立断的决定很快奏效了,也让姚兴免于被前方败退的自己人挤倒落马,而是顺利地退到了屏障之后,站稳了脚跟。
“前头怎麽就打成了这样!”姚兴低声暗骂,“你们……”
他忽然止住了声音。
他看到,前方的厮杀,以快到匪夷所思的速度推进到了他的面前。
也正是在此时,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对手,和那函谷关中的精锐彼此打了个照面。
一个正值壮年的将领一路砍杀秦军到临近射程的位置,便如多长了一双眼睛一般,带领着队伍停在了那头。
两军对垒。
哪怕还间隔着一段距离,姚兴仍能看出,对方能将这场仗打成这样,又怎会只是因为占据了先手,更是因为本就不凡!
与此同时,一个背负黑槊的小将匆匆自后方赶上,将什么东西递到了他的手中。
这将领当即高声朝着乱作一团的秦军扬声笑道:“我乃永安陛下将领刘裕,这位,是陛下亲选将领刘义明,奉陛下之命,给秦王送一份回礼!”
峡谷之间回音轰鸣,传来了随后的声音。
“来而不往非礼也,希望这份礼物,能让秦王满意!”
……
他们走了。
在制造了一众死伤混乱后,抢在姚兴意图发起反击之前,便已灵活地向后撤去,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相信很快,他们就会退回到函谷关中,也让这座险关变成他们的屏障,拦住秦军东进的脚步。
……
随着敌军的从容退去,秦军之中也终于有人在姚兴的吩咐下向前,将那份礼物取了回来。
可当礼物送到姚兴面前的刹那,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几乎在一瞬间弥漫了他的喉咙。
他明明试图保持冷静,却还是猛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大王!”
姚兴面色惨白,死死地盯着这份“厚礼”!
那是一颗头颅,还是一颗……
对于姚兴来说分外眼熟的头颅。
他父亲姚苌的幼弟,他倚重万分的叔叔,晋王姚绪的头颅!
天旋地转的晕厥之中,姚兴意识朦胧地想起了天幕之前说的话。
它说什么来着,说——
【晋王姚绪被俘,对面没当场杀人,但也懒得跟他谈什么交换战俘的条件,直接让人和他说,我们把人送到建康去啦!】
【……这句函谷关上的高声呼和,直接让他一口血喷了出来,被士卒护送回了长安。】
天幕之言似乎仍在耳边,但同样是被拦截在洛阳之外,为何会先一步断送了姚绪的性命!
姚兴不明白啊,他到底走错了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