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之上的人像依然是以剪影的形式存在,像是被旷野之上的长风,将衣袖高高地吹起,也化作了一团跳动的火焰。
在火焰之中,正是那一张泛黄的手书纸卷,暴露出依然清晰的七个大字。
……
【永安大帝的想法真的太过超前了。她出身士族门阀,却势必要斩断士族的根基,放在后世的教育普及、推行共产主义的环境下还算正常,放在那个时代就是异军突起。】
【就连尊奉永安之命,蛰伏在外将近三年的军师“姜定”,也忍不住在这个时候,向她重新确认。这句话,您希望它不是一句夸张的说法,而是写实?天街踏尽公卿骨的“骨”字,就是真的骨头?】
【永安回问她,你觉得这两年间,晋朝局势如何?】
【有永安从中斡旋,被释放出来的三十万隐户立足扬州,形成了一条特殊的居住带,拉动了一条贯穿扬州南北的后勤路线。】
【有她坚持之下的决定,晋朝出兵洛阳,保住了这个被秦国盯上的门户。】
【有被她挑唆的桓玄在东南大开杀戒,晋朝内部的贵胄人人自危,行事比起早年间收敛太多。】
【有这一批新的士人学子经由考核进入朝堂,她手下终于有人可用,那些凭借门荫入仕的老家夥们也开始担心,在永安和桓玄近乎酷烈的手段面前,他们头顶上的官帽会不会突然消失。朝堂之上沉闷如一团死水的气氛顿时大变。】
【北府军名义上暂时托庇于桓玄麾下,实际上已被她从底层深入,攥取出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势力。再加上苻晏的前秦旧部和洛阳新兵,谁若真将她当做是一个临危受命的太后,那就真是眼瞎了。】
【经由先前的阅卷,她还得到了一批特殊的,站在她身边的女官,也跟随她来到了洛阳历练。】
【她对此,仍不满意吗?】
天幕之下的众人已经知道了答案。
从王神爱抢先一步,跳过了天幕上的各方制衡、隐忍筹划环节,直接跳到了弑君篡位,从天幕钦定了永安大帝登基的结局,都能知道这个答案。
她不满意!
非常的不满意。
在众人心思各异的注目下,天幕也是这样说的:
【非常的不满意!】
【她对自己的第一位忠臣回答,三年之间,你我都走出了很远,已再非笼中之鸟,而是扶摇直上的鲲鹏,现在低头去看,能不能给出一个答案,方今的局面,就该感到满意吗?】
【已经固化的阶级,已经被习以为常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会因为这一步两步的发展而改变,当国力仍需要被用在各方转圜、分兵压制的时候,永远不可能有北伐成功,天下一统的一天。】
【就算真的能暂时登临帝位,发号施令,像是汉武帝一样指挥贤臣良将发兵漠北,打出中原的威慑来,让北方的魏国燕国彻底变成过去,对于天下民生的损耗,也不是这个世道能够承担得起的!】
【唯有一个办法,将战乱平息的损失降到最低,让后面的政令都有办法推行下去,那就是——】
【不破不立。】
【若是不能自然而然地衍生出破局的机会,那就由她自己来,将这个破进行得更彻底一点!】
【这也是她最好的机会。】
【蜀中刚刚独立不久,谯纵虽然坐上了成都王的位置,但要分完内部的饼还需要一段时间。以氐人先前的表现,他们也不会越界出兵,除非真靠着那片天府之国,收获了远超过他们所能消耗的粮食,将胃口给壮大了。】
【以目前的天时来看,他们做不到这一点。】
【北方的魏国仍在和燕国余孽纠缠。他之前屠杀燕兵的负面影响太大了,再加上慕容氏的宗室人人都敢称帝,在慕容宝败亡之后,与拓跋圭做对的燕国甚至变成了两个。】
【一个仍旧是史称后燕的燕国,由慕容宝的长子慕容盛在平定了国中的朝臣作乱后,在龙城登基称帝。】
【一个是史称南燕的燕国,由慕容宝的叔叔慕容德在青州兖州一带所立。】
【除非拓跋圭能够解决掉这两个祸患,否则他没有任何机会在这个时候向南方的晋朝发起进攻。】
“慕容德?”刘勃勃凝眸,眼中掠过了一抹沉思。
这不就是他先前接应的那个逃亡过黄河来的家夥?
原来在天幕的那段发展里,他也是个皇帝。
身旁的士卒听到了他的这句嘟囔,连忙凑过来问道:“那我们是不是该将他杀了,好给陛下一个交代。”
听听天幕说的什么?慕容氏人人都敢称帝。从天幕提及的什么慕容冲、慕容垂、慕容宝、慕容德来看,还真是这样。这群人还真是有点登基癖……
万一他被接过河来,还保留着家族本能,突然一下又想当皇帝了,陛下清算起来,还得连累到他们这些接应的人。这可不成!
要不还是杀了算了。
刘勃勃当即将脸一板:“这话不是你我可以议论的,交给陛下决定就好。”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绝不能让他的部将知道,他不仅来自匈奴,还有着一个天幕提及过的姓氏,叫做赫连,正是那位背叛姚兴、谋杀岳父的皇帝赫连勃勃。
否则,陛下或许有容人之心,这些听天幕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士卒,真有可能让他在睡梦中丢了脑袋!
这都叫个什么事……
……
【秦国的姚兴经历了洛阳和新安之战的惨败,短时间内没有机会再图进犯。永安手握姚绪这个人质,也拿捏住了一个把柄,让姚兴起码需要再稳固一番自己的根基,才能无视叔叔的生死,向晋朝发起进攻。】
【再加上,永安本人此时不在建康,她认为需要保护一下的文化人,也都被丢去皇帝身边伴驾了……那麽,还有比眼前更好的动手时机吗?】
【唯独需要在意的只有一件事了。】
【有些时候,愚民之所以被称为愚民,不是没有道理的。当起义真正兴起的时候,真正受难的还有被裹挟其中被迫损失家园的百姓,在起义趋于无序的时候更容易变成这样。孙泰孙恩的队伍只经历了这三年不到的时间,到底能不能及时拉住缰绳?】
【孙泰自己当年其实尝到过己方秩序紊乱的苦果,但他或许在传教上很有一手,在统兵上的天赋并不算强。凭借孙恩和“姜定”,能不能管束住这壮大起来的革命军?】
【她还需要另外一道盾牌,来挡住有概率失控的浪潮。】
【不过对于定姜来说,她关心的可能是另外的两件事。】
【她问她未来的陛下,问她现在的明灯,如果这场壮举最终没有起到效果,或者造成的破坏力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她会不会后悔?】
【不会。这个答案从永安的口中说出来,应该没有犹豫。在先前的三年里,她也有过试错,有过失败,但很快就有新的举措被她提出,并没有将她打倒,现在也是一样。】
【所以更令人震惊的,是另一个问题的答复。】
【定姜问,若是将来有人知道,革命军从一开始就是听从您的号令,这个矛、盾彼此攻击,也是出自您的调派,让革命军归顺,成为真正的王师,也是您早已计划好的东西,会不会于您名声有损。】
【这会显得在计划之中的“民心归附”,更像是一场作秀。】
【永安的回答,在后面的发展中已经得到了证明。】
【她说,我为何要担心这个?不仅不会担心,在将来合适的时候,我会亲自告诉他们的,就像是在亲自告诉天下的所有人,要如何来发动一场起义。】
【暴政和昏庸世道之下的揭竿而起,不能按照孙泰之前的做法来执行,反而会一次次地消耗百姓反抗的决心,得按她这样来。】
【有军粮。有军队的规范。有明确的口号与信仰。还得有一个提前谋划好的起义背景,有一条顺利打向王都的路。】
【这才叫起义,而不叫反贼作乱。】
【若是将来有一天,她试图催生的新朝也会走到这一步,就按照她的这一套来吧。】
【不过,认真地说,如果国都不在建康而在北方的话,有些策略记得变一变,不能生搬硬套目前的这一出。】
【有这一句话,就足够将永安和在她之前的帝王彻底区分开来。】
“陛下……”
“都这麽看着我做什么。”饶是王神爱自觉自己的脸皮够厚,要不然先前也没法在跳反前睁眼说瞎话,现在也觉自己有必要离开此地走走。
在她周围的一道道目光简直像是要将她给烤化了。
明明按照天幕所说,她比起当皇帝,更想做的是这个时代的领袖,也在一次次身不由己的推力中,走到了最高的位置,在场诸位倒是更将她当圣人看了。
其中最为炽烈的两道,无疑是来自于刘义明。
她又想到了自己先前耻于向陛下提起京口生活的那一幕,但现在……所有的疑虑惧怕都先经由那趟京口之行被打散,现在更是灰飞烟灭。
她没多少文化,不知道陛下这抢跑一步,会不会带来什么不妙的改变,但她可以断言,有这句话在,如她这样的人一定会与陛下站在一起。
……
她是如此,建康城中的百姓也已一个个目光发直。
谁曾经听过这样的事情啊,当皇帝的人自己收编起义军,向着皇 城而来,用最为坚决而激烈的手段,踩碎当下的规则。
不仅如此,她还并不打算避讳自己的所作所为,要用这种亲自布局的起义作为一个典范告知众人,若真要起义反抗暴政,该当走一条怎样的路。
没有理论,只有实战。
当时的永安一定不敢断言,自己究竟能不能成功,但她依然选择放出了这只扑向建康的猛兽。
天色阴沉,冬雪已至。
今岁的建康城墙被加固了不少,让寒风之中的大半,好像也已被拦截在了城外,但又好像,让他们在此刻不觉寒冷的,还是天幕之上的这句话!
【若是将来有一天,她试图催生的新朝也会走到这一步,就按照她的这一套来吧。】
这是永安的答案。
他们并未经历过全无动乱的时代,也不知道所谓的古之明君到底是什么样子,但他们知道一个道理啊。
“一个不怕被人推翻的国君,肯定是一个好皇帝啊!”
“这就是咱们的陛下啊。”
“也不知道洛阳那头的情况如何了,恐怕也只有陛下,会自己亲自到前线督战了……”
在天幕之上,没有群众的声音,只有伴随着原野上的剪影而响起的风声。
但好像在天幕之下的声音,也已与天幕之上会合在了一起。
……
在这交相呼应,天幕与现实的对照里,永安原本还有些模糊的形象,被一步步地强化趋于清晰,作为对手的姚兴和拓跋圭更是怎麽都笑不出来。
对于北方各部来说,为了利益,为了己方的诉求,只要上头的人做得不满意了,他们就可以抓住机会起兵。
就连大秦天王苻坚也没法操纵住这样的一架糅合各部的战车。
所以作为后继之人,无论是拓跋圭还是姚兴,都一定会极力按死辖境之中不安分的东西。
天幕却说,永安可以成全这种自由,只要这种“自由”能够有理有据,能够操作得法,明明并不是那个意思,却已阴差阳错地契合了一部分北人的想法。
他们要担心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反而是天幕上对于这场起义的描述,已越来越让人热血沸腾。
【元熙三年的尾声,再度领命的军师带上了主君的答复,回到了夷洲,找来了孙恩孙泰,交代了所有的事情,也说到了明年的计划。】
【营建一片海外乐土,给之前的叛军查找休养生息的机会,已经不是他们的头号目标了。】
【下一步,他们要攻陷建康!】
“叔父!您的手还好得很,不用再往我脸上招呼。”
孙恩磨了磨牙齿,嘴角扭曲着蹦出了一句话。
孙泰忍不住将手又往衣摆处蹭了蹭,往自己的脸上拍了两下,确认自己依然神志清醒,并没有听错话。
“这是真的啊?”
天幕之上的他,竟然还有这样辉煌的一刻,带兵攻向了建康!
如果说先前他有眼无珠,没有看到张军师这位访客的价值,草率地掀起了起义,还丢了一条臂膀,简直像是个天大的笑话,除了攻破会稽、杀死王凝之外再无可以称道的地方,那麽这一次这出“起义典范”,就必定会如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般流传千古!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如他一般,有这样的运气。
哪怕天幕还没继续往后说,他也已经能够想象得到,他会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咦,等等,说到运气……
他往旁边看了眼,见孙恩只瞪了他这个不着调的叔父一眼,就已望回了天幕,满脸都写着紧张与激动。
他又不得不承认,说到运气好,可能还得是孙恩更胜一筹。
明明他是派自己这个侄儿去建康探查消息,顺便看看能不能寻到永安的,结果孙恩办成的事情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他先是混入了永安遴选亲卫的队伍中,因为一句话得到了陛下的亲自面见,在亲卫之中混得如鱼得水。告知了陛下身份准备来接人的路上,还正赶上了王凝之带兵除贼,轻易地捡到了一队人马,外加一个代表战功的人头。
苍天不公啊!怎麽所有的好事都被这小子摊上了。
莫非他这个“灵秀”的表字,真的很有门道?
就连天幕随后说的也是——
【孙泰先前受的伤不轻,就算现在可以重回战场,也更适合作为接应的侧翼,作为后方的支持,所以这场战役的真正主将,还是孙恩。】
“啊?”孙恩指了指自己,一脸不可置信。
下一刻,他的脑门上就挨了一记巴掌,“是你就是你了,有什么好疑惑的,难道你怀疑永安陛下看人的眼光不成?”
孙恩:“……那倒没有。”
他就是更加确定,只有跟对了君主,才能得到这样的机会而已。
【当夷洲精兵登陆会稽的时候,他们来不及为重回故土而唏嘘,就已惊觉了一个事实,由他们这些野路子打向建康,完全办得到!】
【这里,曾有一座座庄园连接成片,像是一座又一座的小城分布在江南的土地上,若要从沿海打到建康,就必须拆除掉这些障碍,可每一座坞堡之中的私兵,都会让他们折损人手,拖延脚步。】
【可现在不一样了啊。】
【这些私兵已经被送向了北方,这些庄园已被付之一炬,或者查抄殆尽。】
【革命军势如破竹,连取数城。偏巧此时的桓玄正在荆、广二州交接之地,处理一出于他而言大有利处的官司,等收到消息再要向扬州赶回的时候,显然已经太迟了。】
【他也没想到,先前被永安说动投向他的刘牢之,在数月前已收到了一封新的信函,也决意为永安效力,在此时将北府军的兵力尽数收缩在京口,名为需要听从旨意再行事,不可擅自决断,实则是给这群革命军让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缺口。】
【各方州郡新换上的一批官员,因为一部分是由皇帝委任的,一部分是由桓玄委任的,面对敌军来袭,谁也不想担负起这个责任,就出现了更为可笑的一幕,有起码六个县在起义军抵达前,已经没有官员在其中了。】
【百姓哪里知道什么保全晋朝。他们被“推翻暴政、还我家园”的口号迷昏了头脑,直接就开城投降了,还有不少人加入了革命军。】
【当然,这一批新成员没成为攻向建康的兵力,而是被定姜向后方调度,用来拦截桓玄北上的脚步,以防先头部队杀红了眼,破坏了永安的计划。】
【而就在同时,孙恩带领的先头部队,已经陈兵建康城下。】
【这是元熙四年的五月,距离孙恩等人从夷洲起兵到现在,堪堪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充分诠释了何为兵贵神速。】
【司马德文被城中震耳的警报敲碎了美梦,在此时做出了一个保命的决定,也是一个估计能让永安无语到家的决定。】
【还记得永安之前做过的事情吗?】
【当年为了抵抗司马道子,等来桓玄的援兵,永安一度带着当时的皇帝司马德宗退向了石头城,彼时还是琅琊王的司马德文也在其中。】
【他觉得,相比于建康,还是石头城更为安全。只要城中没有敌军的内应,他就不会被轻易抓住,等到太后或者桓玄发现了这边的情况,他就得救了!】
【于是就在敌袭消息传来的次日夜间,司马德文带着自己的那一批人才,带着他的一众亲卫,在朝臣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从侧门离开,由建康赶向了石头城,然后在半道就被军师给捕获了。】
【这个时候的军师,又哪里还是当年那个激于意气便草率弑君的张贵人,也早已不是那个需要经常向永安去信请教的初学者。】
【司马德文如在梦中,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叛军中看到张贵人,就已被人推到阵前,叫开了建康的城门。】
【上一个围困建康的王恭,被轻易地说服退兵,这群在夷洲蛰伏三年的起义军可不会被轻易说服。】
【现在最大的筹码在手,他们更是如同饿虎一般攻陷了建康,还极有秩序地守住了建康的门户。】
【孙恩一马当先,闯入了这座仍旧沉浸在酒气与睡意中的城市。】
天幕开场的建康,宁静而祥和。
所有的荒唐都被压在繁荣的皮相之下。
是高阁佛寺之下,密密匝匝的江南屋舍,被簇拥在江流环抱的城墙之间。
但现在,城墙之上浸染着鲜血,大火已从皇宫为中心烧了起来,当先烧向了那些住在皇城脚下的达官贵胄。
革命军的目标非常明确,既是要听令行事,就要先解决了这些公卿名门!
天幕上,打出了一个对建康官员来说怵目惊心的字。
【杀。】